叶雪松
一
丁振阳没想到,五十多岁的人了,竟然要找房子与人合租。当然,丁振阳不是没房子,他在馨平家园那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是他交了十多年房贷买下来的。虽说不是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可在东北这座副省级城市里,这座推开窗子就可以远眺蔚蓝的大海的房子,少说也得值一百五十万。每天清晨,推开窗子,看着太阳徐徐从海中升起,感受着海风温柔的抚摸,丁振阳想,篷莱仙岛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可这样的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丁振阳把售房启事贴出去了,他的手机快被打爆了。接电话和购房者谈判,差不多成了他每天生活的全部。
不过,这一切,是瞒着儿子丁俊虎悄悄进行的。丁振阳卖房子,全是为了他。
丁俊虎在一家公司企划部当主管,是公司骨干,深得老板器重,老板的女儿因此爱上了他。可丁俊虎在进入那家公司前就结婚了,妻子董蕾是他大学同学。面对老板女儿狂热的进攻,丁俊虎表明他已经成家立业,可这位富二代不相信,非让丁俊虎将妻子领到她面前。丁俊虎只好将素雅清新的董蕾领到她面前,这位富二代这才死了心。不过,她却要她爸爸炒了丁俊虎,她不想在公司里看到他的影子。老板虽然爱惜人材,最终架不住女儿苦苦相逼,只好让丁俊虎离开。丁俊虎离开那天,她对丁俊虎说,如果你还想在这儿发展,那就答应我的要求,和她离婚。丁俊虎笑了笑没说话。她见丁俊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丁俊虎说,离开我爸,你纵有再大的本事,也玩不转。丁俊虎仍然没说话,笑着离开了。
丁俊虎决定自己开公司。他说在别人的脸色下工作是一种悲哀。董蕾非常支持丈夫,把她爸送给她的奥迪都卖了。这让丁俊虎感动得不得了,可开公司不是小生意,启动资金仍有很大缺口。丁振阳理解儿子,可他现在也没多少积蓄,能帮得上儿子的也只有这个房子了。儿子十五岁时,妻子就病故了,这些年,父子俩相依为命,丁振阳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成熟,心里绽开了花。现在,儿子有了困难,他这当父亲的不帮他一把还会有谁帮他?儿子有志气有孝心,从没在他面前表露过一点难处,可他看得出,儿子的困难不小。他从儿子的朋友徐坤那儿知道,儿子现在最少有一百万缺口,公司才能正常启动运转。他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干什么?还不如将它卖了换成钱帮助儿子。儿子和媳妇都孝顺,让他们知道了,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让他卖房子的。这一切,只有悄悄进行。
事情出奇地顺利。丁振阳将一百六十万的银行卡放在儿子的办公桌前,儿子先是惊讶得睁大双眼,继而感动得一塌糊涂,最后说爸,你没地方住,就和我们一块住吧!丁振阳说不用你们操心,爸有地方,你们只管把事业搞上去。
没等儿子说话,丁振阳就走出儿子公司的大门。
二
丁振阳的车刚到街上,儿子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儿子说爸,你上哪儿住?丁振阳说,天大地大,总有老子落脚的地方。丁振阳怕儿子伤感,故意把“老子”这两个字的语气加重,气势上“豪迈”些,儿子心理上的压力可能会轻些。
丁振阳在区文化馆有个二胡班,学员有三、四十人。丁振阳的二胡是他叔叔丁瞎子传授的。丁瞎子别看双眼看不见,二胡却拉得比明眼人还好。丁瞎子之所以安身立命,全凭那把古香古色的二胡。丁瞎子的眼睛本来不瞎,因为摘掉了柿子树最上边的一只最大最红的沙果,被当年的红卫兵以不尊重伟大领袖打瞎的。红卫兵硬说那颗红沙果是红太阳,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红太阳,你怎么把红太阳给吃掉呢?这是反党反毛主席!于是,按住丁振阳的二叔就打。丁振阳的二叔在那场批斗中被打瞎双眼,成了丁瞎子。丁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了,会拉二胡的手艺并没丢。叔叔成了残疾,父亲就让丁振阳照顾叔叔,丁振阳就跟着叔叔学了这门艺术。
丁振阳每个星期天早上去公园拉二胡,认识了很多二胡爱好者。其中有人出主意,让他开班授徒,一来陶冶情操有事干,二来可以增长收入。丁振阳听后也动了心,不久,同学聚会,丁振阳谈到了他想开二胡班却没场地,他那在区文化馆当馆长的同学李万武拍胸说,场地的事他包了,文化馆三楼,每个星期两堂课。不过,收入三七开,三归馆里,七归他。丁振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丁振阳就这样开了二胡班。
今天是星期天,丁振阳去了文化馆,将今天的课程讲完,就把他要租房子的想法和学员们说了。这些学员大都是老年人,学员们说丁老师,我们留意。丁振阳说,越便宜越好,哪怕是合租。儿子开公司用钱,他把房子卖了,没地儿住,求他帮着租个便宜点的房子。学员们真办事,没几天工夫,领着丁振阳看了好几家,但没一家让他满意的。
这天,二胡班结束,学员老海说,丁老师,我给您找了个便宜房,有兴趣,现在就去看看。丁振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两天,他就住在旅店里,儿子电话一个劲儿问他找到房子没有。丁振阳说找到了,儿子说他想过来看看,这样他和董蕾才放心。丁振阳说,等他安顿好了,再让他们来。其实,他是怕儿子替他着急,故意说已经找到了。可时间长了,儿子难免闯上来,看他住在旅店就麻烦了。所以,老海一说,他立马答应去看看。
老海告诉他,房主是他的一个朋友,说她家有空房想往外出租,一个月三百元。老海问丁振阳房租贵不贵,丁振阳说不贵。这几天,他看了好多家,最便宜的也每个月一千块。三百元,算是便宜到家了。丁振阳拍着老海肩膀,说你办了件大好事,一会儿我请你喝酒。老海说喝不喝酒不重要,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房主家离文化馆不远,也就二站地,十分钟后,老海指着一个叫富丽阳光的豪华小区说,就在这儿。丁振阳有些不信实,乖乖,三百块钱一个月,这么好的小区,等于让他白住。等进了房主家,丁振阳更觉得不可思议。房里的陈设一应俱全,设施豪华现代,比他在馨平家园的房子还要大,还要宽敞。
房主是个五十多岁体态优雅谈吐大方的女人,叫侯钰,老海将她和丁振阳做了介绍后,侯钰指着紧里边的一间卧室说,怎么样,满意吗?丁振阳这才明白,租给他的只是这个房子其中的一间。见丁振阳有些惊讶,侯钰又说,厨房公用,卫生间有两个,各用各的,互不干扰。丁振阳说,满意是满意,可您先生同意吗?侯钰笑了,我一个人。丁振阳见侯钰是单身,想不租。
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单身女人?侯钰似乎看出了丁振阳的心思。
丁振阳就笑,没说话。
侯钰也笑了,将一杯清茶递到丁振阳手里,您多想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说,都这么大年岁了,各过各的日子,您还担心什么呢。您如果信不过我,可以签定一个协议书,这样,您就可以放心了。丁振阳忙说,用不着用不着。
单身就单身,脚正不怕鞋歪,正如女人说的那样,都这么大年岁了,还有什么可能担心的呢?丁振阳见女人说话诚垦风趣,就答应了。
三
老海走后,丁振阳就把行李搬了过来。站在阳台往下望,丁振阳不由发出一些感慨。这时候,丁俊虎的电话又进来了,问他在哪儿找的房子,他想和董蕾过去看看。丁振阳说,我现在挺好的,你们只管做自己的事就成了,别惦记我。其实,丁振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让儿子和媳妇知道,他租的一个单身女人的房子。
这些年来,丁振阳一直谨小慎微过日子,生怕有什么闪失。干了大半辈子,他也没积攒下什么,就是那套面海的房子。儿子大学毕业后,置楼娶亲,没用他一个大子儿,这让丁振阳既骄傲又不安,老觉得没给儿子打下什么江山。董蕾善解人意,说,爸,您给我养了这么一个优秀的丈夫,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都不换。董蕾这样说,丁振阳心里就有一种自豪感。最让丁振阳感动的是,小两口变着法给他张罗黄昏恋。董蕾说,爸,您现在教二胡,也算搞艺术的,有合适的阿姨,您就处处呗。我们再孝顺,也比不上老伴。儿媳说得如此直白,倒让丁振阳面红耳赤。丁振阳说,我一个人习惯了,过几年,我就去养老院,那儿热闹。事后,董蕾对丁俊虎说,咱爸是不是不好意思呀,干脆,咱们两处出击,一方面,我让我妈给他踅摸着,一方面,咱们在婚恋网站上给他征婚。丁俊虎一听,捏着董蕾的脸蛋说媳妇你真乖,咱们立马就行动。接下来,儿子和媳妇撒下漫天大网,将十几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领到丁振阳面前,都被丁振阳婉言拒绝了。董蕾对丁俊虎说,咱爸是不是有心理障碍,要不要看看心理医生?丁俊虎说,咱爸健康得很,他只不过是不想让我妈伤心。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我妈。
丁俊虎说得没错,丁振阳觉得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去世多年的妻子刘兰香。刘兰香是他们家西邻居刘大叔的三闺女。娶媳妇娶三,捡豆腐捡边。丁振阳喜欢的就是刘兰香泼辣火热的性情。刘兰香没正式工作,卖了二十几年的水果,风里来雨里去,家业创下来了,却落了一大堆毛病,最后患肺癌去世。丁振阳哭得昏天暗地,有不少热心人劝他再成个家,丁振阳都没动过心思。刘兰香的模样一般,不过,歌儿唱得好。尤其是那一曲圆润高亢的《一条大河》,让丁振阳如痴如醉。每当刘兰香唱歌时,丁振阳就用二胡为他伴奏。一唱一拉,相得益彰。当时,追求丁振阳的还有后院的大莲,大莲长相俊俏,家庭条件好,她本人还“吃红本”,可丁振阳还是选择了家庭和模样都平平的刘兰香。婚后,刘兰香老觉得配不上丁振阳,丁振阳笑着说,谁让咱俩是癞蛤蟆瞅绿豆—对眼儿了呢?
后来,大莲的男人,那个在市里当局长的丈夫也去世了,风韵犹在的大莲就托人想和丁振阳搭伙过日子,被丁振阳拒绝了。不久,大莲在街上遇到丁振阳,问丁振阳为什么,丁振阳说,你是黄盖,可我不是周瑜。气得大莲一甩袖子走了。
丁振阳在胡思乱想,侯钰走进来,说大哥,饭菜做好了,一块吃吧。丁振阳说不了,我去外边吃。侯钰就说,现在谁还拿吃饭当回事?又不是吃三两。放心吧,不收你饭钱的,就当为你接风。丁振阳说那怎么好意思,我只是你的房客。侯钰说,你是老海的朋友,老海是我的朋友,那我们就是朋友。你是我的房客不假,可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丁振阳盛情难却,只好和侯钰进了餐厅。桌上摆好了酒菜,四菜一汤,其中,居然有丁振阳最爱吃的辣子鱼。侯钰为丁振阳倒上一杯酒说,大哥,关上门就是一家人,以后,咱们就在一起搭伙吃吧。
侯钰的菜做得挺好吃。丁振阳想,侯钰心眼儿挺好使,自己最头疼的事儿就是做饭了。丁振阳夸了一番侯钰的手艺后,说,除了房租外,我每月再出几百块钱的伙食费。侯钰说您随意。
我看您条件不错,不差那点房租,为什么要把房子租出一半呢?丁振阳夹了块辣子鱼,笑了笑,您就不怕引狼入室?
我可是当过兵的,当年可是打狼队资深队员。侯钰笑了一番后,说,实话对您说,我最怕的是蜘蛛侠。我们小区有不少人家,都被蜘蛛侠光顾了。
丁振阳明白了,侯钰是找个壮胆儿的。您放心,要真有蜘蛛侠想光顾,我会豁出命去保护您。丁振阳挥了一下拳头,做了个夸张滑稽的造型,说,别看我年纪大,三两个毛贼不在话下。
侯钰被逗笑了。丁振阳说,那您也亏哟。侯钰说,您要觉得亏,可以弥补呀!见丁振阳疑惑地看着她,就说,我听老海说过,您的二胡很棒。丁振阳说老了没事,拿它当个营生。侯钰说,您没事的时候一对一教我二胡,您说,是您亏了还是我赚了?丁振阳拿起酒杯,说一言为定,谢谢您盛情,咱们喝一个。两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自打住在侯钰家后,丁振阳的饮食起居就趋于正常了。更让丁振阳没想到的是,侯钰甚至把他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正正。晚上,还和他唠家常。丁振阳拿出最大的耐心教侯钰。每天丁振阳回来,侯钰就把香喷喷的饭菜做好了。感受着侯钰带来的温暖,丁振阳疑心自己在梦中。后来,他问老海,侯钰怎么单身,是离异还是丧偶,老海的回答让他大跌眼镜。老海说,侯钰这辈子也没结过婚。丁振阳说是不是年轻时感情受伤了,老海说不知道,也许是心高错过姻缘吧,不过,您可千万别打她主意,弄不好碰了软钉子,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她这辈子都不会结婚。没结过婚的老姑娘脾气特,易走极端。您也不想想,会有哪个单身女人因为三百块钱就把房子租给一个陌生男人?她的思维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丁振阳说你想啥呢,这怎么可能,我就是觉得好奇。其实,不但丁振阳好奇,更好奇的是儿子丁俊虎和儿媳董蕾。丁振阳搬进侯钰家没一个礼拜,丁俊虎和董蕾非要看看他租的地方。看完后,趁着侯钰沏茶的工夫,丁俊虎和董蕾心照不宜地笑了笑,丁俊虎对丁振阳说,爸,这侯阿姨真不错,您要不要考虑考虑?放心,我们绝对支持。丁振阳再三解释,说你们想哪儿去了,我们只是普通的房主和房客的关系。
爸,您信,可我信吗?丁俊虎说着又看了看董蕾,媳妇,你呢?
董蕾笑了笑,抿着嘴儿没说话。丁振阳就知道,别说儿子和媳妇,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迷糊。一对单身的老年男女在一起住,虽说是房主和房客的关系,但却不能不引人猜想。丁振阳想,脚正不怕鞋歪,随他们想去吧!
四
灯火珊阑,月华如水。窗纱处,透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像每天一样,丁振阳在教侯钰二胡。
侯钰学得认真,丁振阳教得也尽心。侯钰的天赋极强,没用多长时间,能自己用二胡拉一曲《二泉映月》了。看着侯钰如痴如醉的样子,丁振阳就夸她。侯钰说,我随我妈,我妈年轻时是三十八军文工团员,在鸭绿江边打过快板,唱过歌,为雄赳赳气昂昂一心打败美帝野心狼的战友们鼓过劲儿,加过油儿。
丁振阳被逗笑了。
侯钰说,其实,我的歌儿唱得也不赖。您要不要听听?丁振阳说求之不得。侯钰说,不过,我有个要求,您得用二胡来伴奏。丁振阳说没问题。
丁振阳说,你想唱什么?
侯钰说,《送情郎》吧。
丁振阳说,行。
于是,丁振阳准备好,侯钰就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
……
送情郎送在五里桥
手把栏杆往下照
风吹水流影影儿摇
咱们二人心一条
送情郎送在柳树屯
折根柳枝送亲人
你握钢枪我劳动
妹妹永远是哥哥儿的人
哥哥儿的人 哥哥儿的人 哥哥儿的人
……
丁振阳一边拉着二胡,一边听着侯钰唱歌。让丁振阳没想的是,侯钰的歌儿唱得非常好,嗓音圆润,透得像瓦蓝的天。这哪儿是一个退休在家的老年妇女,分明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姑娘。丁振阳夸她歌唱得好,侯钰就说全凭他的二胡,她才唱得有感觉。丁振阳发现,灯光下的侯钰的脸上似有一层红晕。
唱完了歌儿,侯钰给丁振阳鞠了一个躬,说,丁老师,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夜晚。谢谢您。
丁振阳说,您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
侯钰笑了笑,将一杯煮好的咖啡放在丁振阳面前的案几上,说您可得留一手,别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丁振阳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喝,一边喝一边说,我得让您觉得,我租您的房子,您觉得没亏大发就行了。
侯钰说,我不但没亏,还赚大了。一对一讲课,一个小时一百,一个月多少?这个账,您比我会算。丁振阳就笑。侯钰说,您有没有觉得,我是个很奇导的女人?丁振阳说我没发现,至少现在还没发现。侯钰说,慢慢您就知道了。丁振阳心里说,会有哪个单身女人因为三百块钱就把房子租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不奇怪才怪呢,哪个正常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侯钰是个做事讲究规则的人,比如,每天晚上,她跟着他学二胡,既便兴致再高,九点半前也要结束,两人各回各的房间。每天清晨,丁振阳早早悄悄出了门,到楼下的早点铺吃完早点,开车去单位,直到晚上才回来,真正做到了互不侵扰,井水不犯河水。侯钰的解释更加有趣,她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不能敖夜,养肝护胆十分重要。子时护胆,丑时养肝,听医生的话没错。
丁振阳明白,侯钰是用实际行动来摆正她和他的关系,楚河汉界互不相扰。丁振阳虽然觉得她有些怪怪的,却也觉挺有趣的。及至丁俊虎打电话问他和侯钰进展情况怎么样时,他把丁俊虎好一顿数落,信口胡诌个啥?丁俊虎就笑,爸,您骗我可以,您能骗得了您自己的心吗?没等丁振阳再往下说什么,儿子的手机摁掉了。丁振阳这个气呀,可静下心来细想,他和侯钰现在的情况本就让外人猜测,儿子和儿媳这样想也没错。为了打消儿子和儿媳的猜测,丁振阳决定搬出侯钰家。
是不是怕别人说三道四?丁振阳的话刚一出口,侯钰就说,让别人说去吧,走自己的路。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况,我们又没什么。
丁振阳没想到侯钰说得如此直接,正要说不是,侯钰又笑,上了我这条贼船,想下去,哪儿那么容易?您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
丁振阳被逗笑了。
五
接下来,仍然按部就班,丁振阳教,侯钰学。
三个月过去了。
这天早上,丁振阳要出门,侯钰说,丁老师,我有件事想求您。自从学了二胡后,侯钰便称呼丁振阳为老师了。
啥事,说。
我想请您请一天假,到公园里教我。
没问题,收拾一下,咱们就出发。
我都收拾好了。
丁振阳这才发现,侯钰穿着一新,手里还拎着包。看样子,她早准备好了,在等他。见丁振阳在打量她,侯钰说,这个月的房租我不收了,您今天在公园教我二胡。丁振阳说,没问题。别说一天,几天也行,文化馆最近在装修,这段时间我也没课。
文化馆的确在装修,昨天,他那馆长同学告诉他,他那二胡室也列入装修之列。今天,单位也没啥事,他想出去找几个朋友去野外钓鱼。他听说,不远处的英那河里的鲁扎鱼特别多,也想利用这段时间过一把钓鱼瘾。
侯钰说,那太好了。
两人出了楼道,外面飘着细雨。丁振阳提醒侯钰外边下雨,侯钰却说,丁老师,这点小雨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喜欢雨天出门。
侯钰这样说,丁振阳还能说什么呢?
侯钰上了车,丁振阳问她去哪儿。侯钰说,我要去公园。
雨似乎比刚才大了起来。丁振阳开车去了公园。到了公园门口,丁振阳将车停下,可侯钰并没有下车的意思,丁振阳提醒她到了。侯钰指着门口的一条便道说,将车开到公园后门。见丁振阳有些迟疑,又说,去吧,看门人我认识。
丁振阳只好将车开到了公园后门。这里静悄悄的,再加上是雨天,没什么游客。丁振阳摁了摁车喇叭,看门人从门房里走出来,一见摇下车窗的侯钰,二话没说,冲着侯钰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将门打开了。丁振阳将车开了进去。在一棵老柳树下,侯钰让丁振阳停车在这儿等她。这时候,雨停了。侯钰冲丁振阳笑笑,丁老师,您瞧,老天都被我的诚心感动了呢。
丁振阳说,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呀!
侯钰说,丁老师,您到一边抽根烟去,十分钟后您再回来。
丁振阳想问为什么,侯钰说,我换身衣服。
好。
侯钰关上了车窗。
丁振阳就细细打量这棵柳树来。这是棵三人合抱的老柳,旁边的标牌,写着一百二十年树龄。难道,侯钰是想让他在这棵老柳树下教她二胡?
十多分钟后,侯钰出来了,丁振阳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在判断,眼前的女人是不是侯钰。侯钰穿一身八十年代的旧式草绿军装,头戴军帽,脚穿绿色的解放鞋,斜背绿军挎,腰扎武装带,扎着两只羊角辫,典型的一个八十年代的女兵。唯一不同的是,军装没有领章,军帽没有五角星。侯钰没说话,有些害羞地在丁振阳面前转了转身体。
丁振阳拍了拍手,笑道,好一付飒爽英姿五尺枪!
侯钰说,这样,是不是更有感觉?
丁振阳嘴上说是,心里在想,侯钰为什么穿上这身老式军装?现在,有些年青一代,打破传统,穿老式军装拍婚纱照,这种非主流婚纱照似乎已成主流婚纱照片风格。他们穿着老式军装,拿着小红本,寻找革命的风范,回忆青葱岁月的痕迹。莫非,侯钰也在追忆过去的某种经历?
丁老师,您也换一套。衣服我给您准备好了,就在后座上。
您这是?
快去吧!
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丁振阳回到了车里。果然,在后座上看到一套衣服。让丁振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那套衣服竟然也是一套男式军装,也有一条武装带和一双绿色的解放鞋。
她为什么也要我穿上这套军装?丁振阳虽说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将军装换好了。出现在侯钰面前时,侯钰满意地笑了笑,说丁老师,您真有军人气质,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有军人范儿。
您可别拿我开涮了。您想让我教您哪个曲子?
丁老师,还是由我来唱,您拉二胡为我伴奏。
哪个曲子?
《敖包相会》。
好。
丁振阳坐在柳树下的石椅上拉起来了二胡,侯钰就随着二胡优美的曲调唱起了《敖包相会》。
……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我耐心地等待哟
我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
特殊的场景,特别的服饰,特定的歌曲,足以折射出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丁振阳一边拉二胡一边想,在她年轻时,会不会受到情感的挫折?比如遭到了负心人的抛弃,比如暗恋某个人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表露,比如……
她为什么要选定在这里穿着特别的服饰唱着这特定的带着伤感的老歌?难道,她在等一个人或是在回忆几十年前的特定的场景?如果是这样,这该是一个多么痴情的女人呀!
侯钰旁若无人,唱得很投入,脸上爬上了一层红晕,完全沉醉在这歌声带来的美好场景里。美丽无垠的大草原上,一轮皎洁的月盘下,神圣的敖包前,一对痴情的靓男俊女深情相望,引颈高歌……
歌罢曲歇,丁振阳鼓起了掌,说您唱得真好。
侯钰说,哪是我唱的好,是您的二胡拉得好。谢谢您了丁老师。
丁振阳试探着说,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侯钰说您问吧,丁振阳说,我说了,您千万不要见怪。侯钰就笑,我有那么不通情理吗?丁振阳这才说,您是不是在等着什么人?
望着远处的天空,侯钰表情十分严肃,说是的。我在等待爱情。
丁振阳觉得侯钰有些可笑,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怎么还在这儿大谈等待爱情呢?
侯钰看了看丁振阳,我知道,这是个虚拟的等待,可每次我都会在这里闻到爱情的味道。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
丁振阳发现,侯钰眼睛里似有晶莹的物质在闪动。等待怎么会是虚拟的呢?丁振阳不解,他想劝侯钰回去,侯钰却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继续说,二十三年前,我还是一个如花少女,他是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我们两个都在部队当兵,经常在这棵树下在这张椅子上约会。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一年发洪水,他的部队奔赴灾区,为了救一个困在水中抱在大树上的小女孩,他跳下去救人,可这时,一个巨浪袭来,他的冲锋舟被打翻了,他甚至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被激流卷走了。可是你知道,他有多么地爱我。
侯钰没有哭,只有泪光在闪动。她在尽力压抑着感情,看得出,她的内心很激动。
丁振阳想劝侯钰,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个时刻,他怎么忍心打断她幸福的回忆呢?
侯钰接着说,接到他牺牲的消息后,我大病一场,我去了他出事的地方,望着滔滔的洪流,我恨不得随他而去。后来,有人给我介绍过几个男朋友,可我觉得在那些男人身上闻不到爱情的味道,渐渐地,我发现我已经不会爱了,也不喜欢爱了,而把自己嫁给了爱情,就这样,独身到了现在。
原来是这样。
是的。
我今天之所以冒雨来到石椅下,因为今天是我和我男友第一次见面的纪念日。就在这棵柳树下,就在这张石椅旁,我们畅谈着爱情和理想。
别伤心了,人这辈子有一次真爱的经历,也不枉此生。
丁老师,谢谢您。
整个一上午,丁振阳都在一旁静静地听侯钰讲述着她和那个男人的爱情故事。丁振阳被侯钰的痴情所感动,在心里感叹命运的不公。以前,丁振阳总以为痴情的女人只是在电视剧和小说里才能看得到,认识侯钰,他才知道,这世界上,竟真有这般痴情的女子。
丁振阳说,我不得不为您的痴情所感动,您独身多年,就没有一丝后悔?
侯钰摇了摇头,不后悔。
这个男人真幸福。丁振阳说。
侯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了丁振阳,说,这是我们相识不久后的合影。
相片上的一对男女穿着崭新的军装,女的瓜子脸,大眼睛,扎着一条马尾巴,清纯漂亮;男的英俊帅气,高大威武。两个人真是神仙眷侣,丁振阳一边感叹,一边将相片还给了侯钰。
那男人已经死了,您还对他如此痴情,我实在想不通。丁振阳说。
侯钰淡淡笑了笑,这世界上,想不通弄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之所以对他念念不忘,原因在于,他是除了我父亲外,唯一背过我的男人。
侯钰说着,满面幸福地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
侯钰说,他们刚刚恋爱不久,也是在这个公园,她在前边跑着,他在后边追,突然,她的脚崴了。男人就揉着她的脚,然后将她背到背上。她伏在男人的背上。这时,男人对她说,这辈子,他非她不娶,一生一世。她被感动得流下了泪,对男人说,今生今世,她只爱他一个,永不言弃。就在她沉浸在海誓山盟中,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男人一句话没留下就消失在滔滔洪水里了。
这时,天空飞过两只白鸽。侯钰指着鸽子说:“据说,鸽子是动物中最为痴情的一种。如果有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不再找配偶,直至生命的终结。我愿做一只鸽子。”
丁振阳又一次被侯钰的话感染着。他问侯钰为什么也要他穿上军装,侯钰说,为了创造一个气氛。
真就为了创造一个气氛?丁振阳想,怕不那么简单。可究竟又是什么,侯钰不说,他也想像不出。
六
日子流水般过去。一切都没改变,他和她依旧按部就班。丁振阳每天早上去上班,休息日到文化馆教二胡,晚上享受着她给他做的饭菜,穿着她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每天晚饭后,他仍然教她二胡,她唱,他伴奏。偶尔,还有丁俊虎和董蕾不厌其烦的猜测和催促。丁俊虎和董蕾让他和侯钰来个黄昏恋,说他们俩看起来挺般配的。儿子和儿媳这样说,有时候丁振阳也恍惚,认为不可思议。一对男女,同住一楼,每个月三百块钱的房租,住那么宽敞明亮的房子,自己仅交几百块钱的伙食费,每天晚上能吃到可口的饭菜,有时候还穿着人家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一对感情好的夫妻,也不过如此。
可丁振阳还是能定位他和侯钰之间关系的。他们之间看起来配合默契,你伴奏,我唱歌,相得益彰,但更多的则是客套。不但侯钰没那个想法,丁振阳也没那个心。
有一次两个人谈起他们的关系,侯钰笑着说,说他们俩是房主和房客的关系,最多,也就是时下人们所说的第四种情感吧。丁振阳就问啥叫第四种情感,侯钰就告诉他,社会学家在研究人们的情感世界时注意到了有一种情感,他们将之称作为“第四情感”。第四情感是爱情、亲情和友情之外的情感。第四情感是介于男女比爱情少一点,比友情多一点的情感。一些专家认为,这是现代社会的产物。
这个侯钰,知道得还真多。丁振阳觉得自己愧对侯钰,提出增加房租,可侯钰说她不差那点钱,如果真为了增加收入,她当初就不会只收他三百块钱了。
丁振阳一想也是,可她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在晚上跟他学二胡?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就是她所说的第四情感?后来,丁振阳用八个字来形容,朦朦胧胧,似是而非。
这也挺好。后来,丁振阳对丁俊虎和董蕾说。
丁振阳没想到,这种日子仅仅维持了半年。这天晚上,侯钰在丁振阳的伴奏下,唱完了一曲《红莓花儿开》,侯钰说,丁老师,咱们喝点酒吧。
好哇。丁振阳也来了兴致。今天,他的二胡独奏《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在区里的文化节比赛中,拿了个银奖。
侯钰拿来一瓶红酒,两盘小菜,两人对饮起来。两个人的兴致都很高,很快,一瓶红酒就见了底。
丁老师,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
好。
您在我家租了一年的房子,咱们相处得挺好。可我外甥要结婚了,想用我的房子当新房,所以,只好请您另找房子了。
好。我明天就搬出去。
丁振阳虽然心里没准备,可房子是人家的,只好答应下来。
侯钰说,不过,您不要耽心,我委托老海又在别处给您找了一个房子,价钱也不贵……
这个细心的侯钰呀。
第二天,丁振阳就搬进了她委托老海给他找的那个房子里。
七
丁振阳到了另外一个环境,似乎坠入另外一个时空,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刚开始的时候,两人偶尔还能通个电话,互致问候,不久,这种客套的电话也不见了。丁振阳给侯钰打电话,座机没人接,手机也显示为空号。很多次,丁振阳路过侯钰居住的那个小区门外,总是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他希望,在小区的门口,能看到侯钰的影子,可每次都落了个空。他问老海,老海说,他也联系不上她,也有好长时间没她的消息了。
丁俊虎问他,爸,您是不是失恋了,丁振阳就将他骂了个灰头土脸。其实,也难怪丁俊虎这样问他,自己不也是觉得空落落的缺少了些什么吗?可这不是爱情,不是。他想,再过一段时间,他就适应新的环境了。果然,如自己所判断的那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侯钰在他的脑海里虽然闪现,也只是偶尔,他知道,他已经完全适应新的环境了。他没必要将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本来,他和她之间也没什么呀!
这时,他碰到了老海。
老海已经有半年多没去文化馆了,和老伴帮儿子带孩子呢。含饴弄孙,这日子真好。这天在小区门口,丁振阳送丁俊虎和董蕾,说,你们要抓紧,我还想抱孙子呢,别等我爬了烟囱还没看到隔辈人。
董蕾没吱声,脸儿红了。
丁俊虎头点得像鸡啄米,我抓紧,我抓紧。
丁振阳看着儿子和儿媳开车走了,心说,别跟老子打马虎眼,这时,一双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回头一看,老海正冲他笑呢。
丁振阳说,今天咋这么闲着?
老海说,去幼儿园送孙子。有件事想跟您说,想不想知道侯钰的事儿?
丁振阳说,您有侯钰的消息?她现在怎么样了?
老海表情有些低沉,她去世了。
丁振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她去世了?!
老海点了点头说,是的,上个月的事。
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其实,在你租她房的时候,她就已经查出肝癌了。
丁振阳惊呆了。谈笑风生的侯钰怎么也看不出是个癌症患者。老海继续说,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加重了,就提出让您退租了。丁振阳恍然大悟,老海说,侯钰临终的前几天,我去医院看过她,她说,这辈子感激的人就是您。
感激我什么?
感谢您陪她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我陪她度过一段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是的。虽然,那只是她摹拟出来的,对她来说,也知足了。
我怎么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丁老师,您还不明白吗?侯钰她在寻找爱情的味道,她的恋人和您一样,也会拉二胡,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她唱,恋人拉二胡伴奏。可有一天,恋人突然抛弃了她,爱上了部队一位首长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可她为什么跟我说,她的男友死于抗洪救灾?
她是个完美主义者。她爱她的男友,可又不能接受男友背判她的事实。这一生,她都活在幻想里。她把你当作了她所爱的男人,摹拟了一场爱情,来满足她最后也是她一生所追求的愿望。
可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她为什么会让你感觉出来?如果对你明说,就失去了这种布局的味道了,她的愿望也就不能达成。
……
听着老海的述说,丁振阳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请他教她二胡,为什么让他也穿着军装在公园里的大柳树的石椅旁伴奏了,原来,是在摹拟一个她意想中的场景,来寻找爱情的味道。那个会拉二胡的男人,毁了一个痴情女人的一生。
八
丁俊虎的生意做得如鱼得水,又给老爸买了套房子。丁振阳又从出租屋搬到了新居。新居装修得很像侯钰的房子。每天晚上,丁振阳埋在沙发里,灯光下,朦胧迷离的光晕中竟幻化出侯钰的穿着军装唱歌的情景,耳边回荡着侯钰的嘹亮的歌声。
……
送情郎送在五里桥
手把栏杆往下照
风吹水流影影儿摇
咱们二人心一条
送情郎送在柳树屯
折根柳枝送亲人
你握钢枪我劳动
妹妹永远是哥哥儿的人
哥哥儿的人 哥哥儿的人 哥哥儿的人
……
这时候,丁振阳的眼前也会闪现出刘兰香和大莲的影子来。他在想,他又能到何处去摹拟一场爱情呢?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