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札记

2015-03-12 23:43苍耳
满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乌篷船迷路村庄

苍耳

张菜湖记

1  这湖藏在它自己的无意识的深处,一直没有被我翻阅,并且我来到这个村庄,根本没想过会撞见它。冬日的偏北风刮得这个下午又薄又白,疏且淡,草木颤响,一条土路蜿蜒着如同它的目录。我不知道我在向这湖慢慢靠近。其实,在一些柿子树和另一些槐树之间的就是靠近它的村庄。为什么这村庄距湖这样近又这样远?这是我写作时才有的疑问。那一袭浏亮的、蛋清色的水光足以吸引我离开岳母家,出后门一直朝下走,从村庄中穿过村庄以及我写下的这些句子。湖光藏在村庄周围就象一个宝物。我是被动的,反应也相当迟缓。但村庄肯定是向凛冽的湖岸地带倾斜下去了……

2  曲曲弯弯的青黄湖岸的一角现出了,浩浩渺渺的清波没有任何标点,便完整地直奔眼底而来。泄洪闸、挖土机、渔场以及那用石棉瓦盖的陋屋也随之现出;泻口处有几层栏网交叉地挡着,不远处一条乌篷船系着水划子在水中晃荡,我甚至能看到船头的炉子和水瓶;再往前,便可见湖中有围栅之网,栅栏之柱突现水面,引来鸥鸟们灯蛾般地上下翻旋,湖上之白日隐现于云间,如马灯之烛。湖面阔大但能望见疏林远岸,并且每一角区都有乌篷船在水中晃荡,系于其后的水划子也随之晃荡。湖水似乎能掀起一层又一层,闪露出它下面的隐秘之物。但我必须戴鸭绒帽了。剌骨的西北风带着它不容置疑的强烈语气,一瞬间改变了你所有的想秀一把的念头。一个老头告诉我,这个湖叫张个菜,属广圩,能通向好多湖。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着说,这些乌篷船是看鱼人住的,呶,当官的住在岸边石棉瓦盖的屋子里。

3  湖堤呈等腰梯形状,石砌的那一斜面临水,涌浪阵阵拍击,鼓漱其间,砰然激扬,泠泠嘭嘭之声不绝于耳;而另一斜面却是另一番景观:过冬小麦团团青碧,它绿得简直不可思议,于枯黄而哑的世界直逼心尖而来。让我惊讶的是,旧渔网如同篱笆围着它们,且每一节网的颜色各不相同,有瓦蓝的、浅灰的,也有芦白的、黛绿的。

这种错置与互换发生在世界本身,象一个词被阿波利奈尔拆成几个词素然后重新组合。渔网在西北风中变得彻底虚无,虽然旧浮标仍浮晃着。然而,我的阅读期待被它悬空了,或者被它偷换了。开始我甚至怀疑这个村民是否有毛病,后来我感到他的想法很狂放,很诡异,他把水中边界轻巧地挪移到岸上来了。从捕鱼和防范的角度并不能完全解释他的动机。他戏弄并改变了这个规则。他做了诗人做不到的事。当然,他受到一个不相识的家伙的尊敬,他并不知道。

一个外来者或闯入者的模样,象不象一条横游过来的乌贼?

如果你不象乌贼,那你必定象弓虾了,怎么看怎么象。湖鱼们一定这样认为。

我的体会是,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网呀!你懂吗?网!

4  菜子湖想封闭自己时,它就自个儿冻起来了。是的,它没有必要整天向你敞开心扉。第二天早晨,它呈现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我措手不及。巨大的冰面平滑透明,象不怀好意的旋转的唱片;乌篷船和小划子如同陷在浆糊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如果我是偷渔者,我就专拣这个绝佳的时辰来,瞧乌篷船象苍蝇一样粘在麦芽糖里动弹不得,而看鱼人会气得在船上跺脚骂娘。

我发现冰面上隐约有两条路:一条是杂草和秸杆的漂浮带凝冻时形成的,非常写意,象北雁南飞投下的一串倒影;另一条是一长溜水凫在湖心游动的墨黑迹线,显然那里尚未冻结。

寒冷是充满力量的,恢宏的,令人敬畏的。它要把湖水冻起来,就类似于把急速摇摆的秋千固定住,而那秋千的绳索就是那猛烈的西北风。是的,在早晨的湖边,我几乎感觉不到风。难道风也被冻结了吗?

岸边的草丛里有一只肥胖的小狗在晒太阳。它瞧了瞧我,一点不惊慌。一个不速之客而已。你走吧,你不会懂得我。它也许这样想。

当然喽,我是不可能在这儿呆得太久的。此刻我发现,这个世界的内心正掠过阵阵雪意,而天空下残剩的道路已隐入枯草残冰之中。

鲍冲湖记

1  四面皆水也。水中有孤岛,岛上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中有游客的暂栖之所——方块形的小白屋,而在小白屋周围的灌木丛里,有一只奔窜的雄性黄鼠狼怀抱着它那激情燃烧的欲望。当然,我什么也没有,除了这孤岛,以及它倒影着的另一个。

“都二十多年了,它还在那儿不曾移动!”

2  今夜我为什么会漂荡在这里?

两个人与平底舟被包裹在夜湖里,等于两只叼鱼郎掠过时听见了鱼叫:“哥哥吔,你来,你来。”其实水下亦有山,那么山上是否有个叫鲍个冲的小村庄?村庄里是否有个细妹在梳水亮水亮的辫子?

夜里迷路的感觉真好。一种被抛的迷糊状态。如今谁不信奉“条条道路通罗马”?当道路越来越宽广、越来越迅捷,当小胡同和石板路越来越少,当儿子们的道路被父亲们粗暴地选择时,谁还会迷路呢?

小雨时断时续,湖面象巨大的砚台被慢慢研浓了。尽管我们为迷路做了最糟糕的打算,但沙马还是因水而产生恐慌,他可是奔波在沙漠中的马呀。

水上其实本无路,除非你把船穿在脚上……

“哥哥吔,你为何不来?”

3  的确,有时我们需要在水上交谈,需要水波的一丁点帮助。这样我们会少点复杂,少点误会。暗濛濛的夜水会把话语荡漾到很远的地方。也许隔世的人更容易贴近,而此岸的人相距更加遥远?在水上,沉默也是一种交谈,但它偶或会被一条突然跃起的鱼泼喇喇地打断。

“迷途的羔羊,你在哪儿?”

蹬踩船儿的动作是如此简捷有力,但以掌划水岂不更加原始而简单?

简单的方式总让我着迷,也让我羞愧。在红尘万丈中我活了几十年,但我忘记了母亲最初教给我的东西。是的,我感到羞愧。

4  白天的画舫是硬朗的、明丽的、写实主义的。艄公的脸整个地属于鲍冲湖,你在这张地图上能找到鲍冲湖的各个角落,历史积淀的阳光在雨天同样照耀在额头上面,你瞧那湖水笑得有点灿烂了。

但马达这怪物却整个地属于瓦特那家伙,与鲍冲湖无关。那厮为什么要把它从17世纪的英国走私到这儿?它一路上总是吵吵嚷嚷,一刻不歇。是的,它还不如伊妹儿,一声不响便把你含在红唇里“全球化”了,“麦当劳化”了,而你还蒙在鼓里,还做着七仙女抑或孔雀东南飞的梦。

“瓦特你为什么要干涉鲍冲湖的内政?”

5  “你在湖上看山景,看湖景的人在山上看你。”画舫划破一湖山光云影,引诱我戏仿了老卞的名诗。当然,你若发现有一只水鸟在看你,岂不更妙?

“喂,市场经济时代的胖子们,请分两边坐,右舷重了是危险的,不不不,左舷重了就更危险了。”

那么请问:计划经济时代的瘦子应该坐在哪一边?

“风景右边独好。你瞧那山石多象猴子屁股,或者鹿回头。”

难道你以为还真有山鬼什么的在偷窥你作秀,或者聆听你的新款手机在灿烂尖叫?

6  鲍冲湖的雨蛙也是一种雨。粘稠的、浏亮的、泛着紫青色的雨,没有界线,雾起波伏,与傍晚的木叶一起摇曳、闪烁。但它不会自上而下地击打什么,它只是逗留,泛泡,来回地晃荡,象一簇簇凤眼蓝那样悬浮在那儿。

而有时它是猛烈的、仿佛把写满宣言的纸撕个粉碎,然后不计后果地四处抛撒。

当它自下而上地与天上的细雨交织,我便感到一团未被命名的原始的混沌,在我的屋外弥漫着,非雨非蛙的响声浑成一片……

不过,这儿的沼蛙叫得还挺特别,低沉、滞涩,象穷人家的婴啼,一声高,一声低,有些凄迷,有些惶惑。

7  上山是超现实的,是不断向岩绛色的虚无靠近的过程。但你必须一步步跨过更加陡峭的石阶,一遍遍地穿越茂密但却重复出现的现实之植被。山野菜和野蘑菇将女诗人们诱惑以至于差点迷路,就是一个最切近的证明。

“花山花山,你的花儿都开在石头上了,都开成石头了!”

在巅顶,我们看见了赤裸的重叠在一起的大石头。进入万古洪荒的虚无,滚动的时空一刹那便凝固不动。我无话可说,也无幽可默。在它们那儿,一切善和丑恶都不存在,悲剧和闹剧都不存在,苍蝇和壁虎不存在,布什和萨达姆当然更不存在,连死亡也不存在。大无畏的狂妄的人哦,你究竟算老几?

8  可是如果进入山冲,情形就会大不相同了。在我的感觉中,“山水有灵”是就山冲而言的,山冲是幽深的、神秘的,充满了许多奇闻异事,否则就不会有《耶斋志异》这样的小说了。但我们无法找到进入其中的曲径,只能从山上朝下俯瞰,可是它同样被现实的浓密植被所遮挡,以及被安枞公路那条弯弯的被白日照亮的灰带子所遮挡。你什么也看不见。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也许鲍个冲只是一个虚构,一个陈年的鸟巢罢了。”

9  在我们离开时,一个钓者出现在出口处不肯离开。

他是隐者?智者?还是贩者?另一条钓线上的鱼?

一个人的一生多么短暂!鲍冲湖,你的盘子里盛着我的一点点时光。而你的孤岛哲学,始终挺立在我的岩石和水中。

但,我还要告诉你,鲍冲湖,在你的湖上,我想念我生命中的另一个生命。

苦痛的内心,泼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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