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友江
我们这儿,把去外地倒腾兽皮牲畜皮子的人称皮客。那时,皮客都骑自行车,自行车前后都是自制的货架,前边装些生活用品,后边驮皮子。一走就是几个月。回来时,兜虽鼓,人却瘦成了瓦片。
——那活,我干过。
那年,正是土地承包给农户的第二年。田里的活不够干,我又没能考上高中,屁股挨了父亲几鞋底子。自己找活去吧!父亲气愤地吼,学瞎了!
我一赌气,含泪去车站装卸队找活干。胖队长和父亲熟,本以为能照顾我,收下我,他却嘿嘿两声,捏捏我肩,说,回家吧。你看看,你能干吗?
我呆站着,看几个赤臂汉子,个个肩扛四个水泥袋子,汗流浃背。
我踽踽街头,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父亲正在外间地上叮叮当当修理自行车,看见我,长了脸,说,明天和大三、富贵学做皮客去!
那时,我十七岁。
一
天刚亮,我和大三、富贵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村子。
大三和富贵在村中属于老皮客,经验多,自行车骑得也快。一路上,大三骑车扎煞膀子,头发蓬蓬的给风吹得草尖似的乱摆,两腮的胡须黑乎乎一片,像假的粘上去那般浓密,光着古铜色的上身,青布的裤腿肥肥大大,用两条红发带扎着,没穿袜子的脚,脏的和那双灰色布鞋连成一体,靴子样。富贵的头光光亮亮,不长头发的那种。开始富贵螳螂似的脖子还能系条紫色的凤尾领带,后来许是汗水的浸袭,只得不情愿地解下,他解领带也不下自行车,两手松了车把,身子蛇样的来回摆动。
太阳的光总是直射我们。本该有风,可那风躲开我们去路边的苞米地嬉戏了。我们的衣服早给汗水湿透,裤裆里时不时的竟有蛤蟆惺忪后的轻缓叫声。看上去,我们犹如一条龙,大三龙头,富贵龙腰,我为龙尾,在这条灰白色弯曲的土路上游摆。可渐渐地,我这条龙尾可就越拖越长了。
终于,我看见富贵在前面停下车等我,眼睛眯缝着,一句话不说,从车筐里拽出一根麻绳,要抛,示意我接住。我知道他要带我,就用有泪的目光向他摇头,心想,刚开始就给人家添麻烦,以后还不成人家的累赘。咬咬牙,摆手拒绝。
前面是段坎路,大三一点也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因为富贵的自行车出了点毛病,我们没有按当天的计划到达鹤城。谢天谢地,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是怎样的狼狈相。我们不得不在附近的村里找户人家住下来。
夕阳已隐去,把淡淡的彩衣丢在农家院子里。几只鸡大摇大摆地来回走动。农妇怀里嘟噜着光屁股孩子,孩子的一只小手捏鼓一边的奶子,嘴含住另一边的奶头,小脸蛋一瘪一瘪的。
农妇的手一甩一扬,大把地把谷物洒一地,鸡们先是愣着,后便张着翅膀疯抢了。这时,我见大三圆睁的眼睛明亮了一下,像给什么烫着了。从他的目光望去,农妇的胸前正露出一隅白,两颗奶头半露半掩。
我急忙低下头。
刚才,大三还为没当天到鹤城而大发雷霆:富贵你连这自行车都弄不好,还不他妈的误事吗!大三说话永远都不干净。
富贵嗤嗤笑,一脸的好性子。
可现在大三的怒气荡然无存。他站农妇身边,逗农妇背带里的孩子,捏一下那孩子的小脸蛋,说,这孩子他妈的长得真好看,真俊,真是你妈的模儿子脱下来的。说完,藏在浓密胡子里的嘴不自然的蠕动。
富贵小声和我说,又犯病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啥意思,我想知道的是富贵的自行车能不能修好。他说,没事。就冲我一笑。他笑时嘴唇一挑,挑出一条细缝,烟熏的牙齿从细缝里扯条灰黄的横线。他把气门芯熟练的拧上,说,好了。
我说,没坏?
他手忙一挥,小声点。
富贵挺神秘。他把自行车朝上的轱辘翻过来,看大三一眼,回头对我,说,你头回骑这么远的路,中?
我见他盯我的眼睛,就一攥拳头,咋不中!
他又笑。
大三摸孩子的头,和农妇唠得火热。
院门边的土墙上爬满了倭瓜秧,肥大的叶片上有只蝴蝶在上下飞舞。
富贵冲我使个眼神。我俩把自行车推到院外。走到大三身边时,大三说他口渴,要进屋喝水。就见大三和农妇进屋了。窗帘哗的一声拉上,窗上就映衬出一朵艳艳的荷花。
我和富贵在院外等。我心说,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留我们住。
好一会才见大三出来,比划着说,去生产队,那有地方。
富贵说,生产队都黄了。
大三说,有个傻子在喂马房住。
大三一手推自行车,一手系衣服扣子,像是刚干了什么累活,一脸的汗水。
前边有一粒灯光。走近了,我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全是倒塌后的旧坯破瓦。这是生产队时的马圈,马早分给了农户,有掉帮露底的马槽胡乱的横在这残垣断壁上。那个叫傻子的人,就住在一间没倒的房子里,这显然是原先喂马人住的地方,房山墙斜的一面给几根木杆支撑,另一面山墙已倒去,用展开的尿素袋子遮挡住。傻子站铁锅边在炒苞米花,灶膛冒烟,霉烂的稻草味呛人。傻子呲牙冲我们笑,唇上吊一坨儿灰鼻涕。锅边连一截土炕。大三许是累了,倒头便睡。
富贵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张牛皮,那是傻子铺在炕上睡觉时用的。他问傻子,卖不卖?傻子摇头。
富贵看着墙角的一堆空酒瓶子,说,用酒换行不?傻子伸起两个指头,说得二斤。
富贵拉我在村中找家小食杂店。他买一斤散白酒,又向店主要了一个空瓶子,灌大半瓶水。出屋后他蹲地上,把酒倒进那半瓶水里,两个瓶子里的酒匀好后,喝一口,吧嗒吧嗒嘴,冲我一笑说,那张牛皮最少能挣三十元。
傻子把苞米花炒好了。我抓一把吃,半生不熟,咯牙。而傻子盘腿坐炕上,一边喝着富贵给他买的酒,一边吃着苞米花,嚼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我不敢睡,怕这傻子能喝出这酒的假来。而富贵像没事儿似的,早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起来,写张纸条,留给大三和富贵,自己先上路了。当我隐约地看见鹤城鳞次栉比的楼群时,大三和富贵才从后边赶上我。富贵说,慢鸟先飞,你小子还中。
富贵的车后架上果然有了那张卷着的牛皮。
大三看也不看我,车子叮叮铃铃带一溜风声。
由于头天耽误了时间,我们没有进城里就直接到乡下收皮子去了。
这一带的村庄和我的家乡却也没什么两样,村里多是土坯房,苫房草盖,有几座全砖房,瓦亮的铁皮顶。富贵说,这都是村干部家。通向村中的土路,散着咸腥味,坑坑洼洼,印满了牛马的蹄印,远看雕上去似的,形成一幅纷乱的水墨画。
在村口,大三和富贵各自寻根木棍拿手里,说,村里狗多。我也拿一根。大三说我,你喊。我说,喊啥?他说,就喊收皮子呗,你能喊收姑娘?我就喊,收皮子啦。我把啦字拖得挺长,大三听了说,像女高音,去城里舞厅唱歌准比他妈的干这熊活强。我又喊收皮子啦。不见人出来。再喊时,就见一条白狗汪汪叫着奔过来,大三麻溜迎上去,棍子一撅搭一撅搭的,身子左躲右闪,机敏灵活。狗咬不着,急了,两腿竖起来,前窜后扑,汪汪的叫声可就疯狂了,村里的狗像被唤醒了似的吠成一片。我们被这吠吠的狗叫声裹着走进村里。人们慌慌出来,有的往回唤狗,有的问卖啥收啥的。
富贵说我,不用喊了,狗帮你了。
出来几个卖皮子的,大三和富贵与他们讲价还价。我往前走,前面过来一群鹅,白浪似的涌动。我想从鹅群中间走过去,不料一只鹅不声不响的咬住我的裤角,我甩一下腿,没甩掉,我只好用棍子赶,鹅跑了,大摇大摆,一抖翅膀,几片羽毛飞起。这时,一位高粱杆似的瘦女人,边向我这边走边喊,你怎么打我鹅!她细腰弯下,怜悯的看那只鹅。然后到我身边,低了声音说,你是陪鹅还是买我这张皮子?
我没看见瘦女人拿皮子。
瘦女人四处踅摸,见附近没人,把腿一叉,细长手指往上撩裙摆,眼睛忽闪忽闪地望我。我这才发现女人裙子里裹着一张和裙子一样色彩的小狐狸皮。小狐狸皮的尾巴用一条花鞋带吊在女人的腰上。瘦女人继续撩,露出白白净净的腿根儿。瘦女人娇滴滴,你看,这皮子多好,我家里还有比这更好的,跟我进屋,你准满意。
我脸腾地热起来,像身边有堆火在烤。我抬腿要走。瘦女人把皮子一抖,喊,回来!老娘可不吃你这套,打了鹅想溜,我那鹅可下蛋呢!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下完了,她要敲我一杠,不理她,可这是在哪,人家的一亩三分地,忍一忍,算了。我回头看瘦女人手中的皮子,问,多少钱?
瘦女人声音尖尖的,不多,三十元。
我说太贵,能少点?
瘦女人向前一跨步,少点?小而圆的眼睛要喷火。
我不敢看瘦女人,心慌乱地跳着,忙往后退几步,付了钱。
收了钱的瘦女人风摆杨柳似的远去。
最后一群白浪从我身边涌过的时候,那个牧鹅的小女孩手握长杆向我微笑。我问,你和她是一家?女孩回头望了,摇头。我又问,鹅是你家的?怕我不信,女孩嘴撅老高吹出一串音符,鹅们很快排成方队,静而不动。女孩哏哏笑。我知道她是笑我痴呆呆的傻相。我想喊回瘦女人,可不知道现在她栽在哪家炕头上去了。
大三走到我身边,阴着脸,你要这么干,不用十天半月的老本就赔光了。记住,干这行,要他妈的狠,他娘的精,不然就给我滚回去!说完,大三也不看我,把我刚收的皮子咚地摔地上,拎起来一抖落,看似很好的一张皮子,忽然间就落一地细毛。他说,这皮子早裹干了,坑人,稍不留神他娘的就糊弄你。
我目瞪口呆,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富贵从一户人家钻出来,怀里抱一张牛皮,身子后仰,干巴巴的牛尾巴毛哄哄在他屁股后垂着。富贵红光满面,他说,这里快成女儿国了,男人都出外打工。嘿嘿笑,笑得很诡秘。
大三蹲着,把一张皮子上下翻弄几下,摔摔,敲敲,听听,摸摸,再铺地上,把拇指和中指伸直,在皮面上来回爬几下,整个过程,井然有序。
富贵再从一户人家出来,耷拉头,手里拎张狗皮。风刮来,卷一团黑土面,迷眼。富贵手中的皮子,片刻间就像给许多只无形的手,大把大把抓揪着,一片一片的黑毛纷纷扬扬抛洒空中,组成一团迷蒙的黑雾。再看富贵手里却不是狗皮,分明是一张破旧的窗户纸了。富贵手一甩,丢路边沟里。富贵圆规般转身冲那院子里骂道,我日你,我还日你娘!一脑门子汗。
女人披散着头发从打开的窗户探出半边身子,得意的冲富贵挥舞着两只手。
富贵再不进屋,蹲街上收。把人家要卖的皮子接过来,铺地上,转圈看,像给遗体告别,然后他把皮子团一起,两手用力攥,猛的再展开,皮面就比先前小一圈,他掏出红线绳量,嘴不停的撇,就这熊皮子,瞧这儿,过性了,这地方,毛要掉了……那人一眼看破,就说,给价吧,我知道贬低是买主。
大三站沟边土墙上,把一张皮子平展过头顶,对着阳光照,照出几处透亮部位,那是几处刀伤,是卖皮子的人,在刀伤处用胶水拌面粉抹严了。
人鬼精呢。
我渐渐看出了门道。
二
回鹤城途中,不见路边有树,是些疯长的蒿草,和蒿草中开得挺浪的野花。阳光倒热情,甩不掉的。大三的长头发不再飘洒,而是和汗水绞在一起,形成绺儿,烫过似的。富贵用一条裤子裹住光头,两条裤腿缠脖子上。我索性脱去上衣,光着膀子,装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阳光真坏,有意和我作对,变成无数根银针,偷偷扎我。
路边有垛陈年的烤烟杆,怕雨浇烂,顶部盖层塑料布。我们把三台自行车靠一起,蹲垛边的阴影里吃麻花。可能存放时间长的缘故,麻花干巴巴,蹦硬。
我从垛边抽出一捆烤烟杆,点着。烤烟杆散着烟味和霉味,不愿着,用嘴帮助,呼呼吹,不见火苗燃起,却见一缕一缕烟飘。大三和富贵过来,用衣服煽,煽出一块红红的亮。我们就用两个树棍夹住麻花,放火边转着烤,很快麻花变黑亮,滋滋冒油。放嘴里吃,麻花软的多了,挺香。吃着吃着我觉得困,眼睛迷糊,见大三和富贵的身影就摇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被放羊的老头摇醒。老头看着火堆中我们没吃掉的麻花,嘿嘿一笑说,小伙子,这烟杆烧着冒的烟里,也有尼……尼什么丁来着……药人。
我们慢慢坐起。大三拍拍头说头痛。富贵捂住脑门说脑袋沉。我身子无力,腿发颤。
大三说,还愣着干啥,想法子吐出去!
大三把身边的狗尾巴草尖折下来,伸嗓子眼里,吐出一堆赃物。富贵省事,手指帮忙,蹲一边呕。我也学大三的样子,也把毛烘烘的狗尾巴草伸嘴里,可怎么呕,也没呕出一点东西,却呕出一对一双的眼泪来。
老头甩几声鞭响,赶着羊群轰轰隆隆,从我们身边走过。
大三站起来,望天说,不好,要下雨,快走。大三和富贵已上自行车呼呼地蹬起来。我急忙跟上。
西南方天空电焊花似的闪,击鼓般的雷声密集地响了。这夏季的雨总爱从西南来,像是在那里开了会,说下,就赶过来了。
我想赶上他们,可怎么使劲,也只能看见前边他俩左右晃动的身影。隐隐约约,我听见富贵冲大三喊,慢点,等等他!大三粗门大嗓的喊,别他妈婆婆妈妈的,快点骑!
四周的空间给泼了淡墨似的,那两个身影只一会儿工夫就给墨浸透了。
我这时就想唱歌,唱一首嘹亮激昂的歌,给自己壮胆,也给这周边的田野听。我像只让猎枪赶上山坡的小鹿,呼吸急促。我的声音在喉咙里哽着,呜呜的,唱不出来。
我的泪水和汗水融在一起,模糊着我的视线。
天黑下来时,我终于到鹤城郊区了,赶上了大三和富贵。
他俩已找好一家没挂牌的店,卸完了皮子。我把自行车往墙上咚地一靠,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真不想再起来,汗水蚂蚁似的在脸上乱爬,任它爬,反正也擦不净,抹不没。
听墙角处的黑里传来哗哗声……一个胖女人提着裤子过来,媚笑着扭腰,身子向上一蹿,把下垂的裤带系上,许是本命年吧,系在腰带上的那条红布尾巴似的在屁股后探出头。胖女人摇摆着,往屋里走,大三抱着皮子跟后边,腆着肚子,皮子就挨着胖女人屁股了,皮子一拱一拱的,屁股跟着一摇一摇。
胖女人回头,嬉嬉笑,抬手照大三脸捏一下,看你这样,狮子似的,馋吗?等晚上。
大三一侧身子,手从皮子下面伸过去,掐一把女人屁股,说,熊样,给我们弄点吃的。眼睛冲扭过脸来的胖女人,急眨几下。
富贵在我身边,把舌头一伸,做了个鬼脸。
我没有急着往屋抱我的皮子,倚在墙角大口喘气,我好累,麻花里的药性仍在我身子里,发挥它的作用,头还是晕晕的。再看大三和富贵,像是吃了什么兴奋药,一扫先前无精打采的神色。
胖女人从屋里出来,脸重新化了妆,有几粒粉白色的胭脂沫落胸前。她趿拉着一双旧皮鞋,鞋跟儿颇高,一看就知道用削过的木头接了一截儿,再用黑色的亮漆染过。她问我们,吃啥?
大三说,一盘干豆腐炒尖椒,一壶白酒。
富贵犹豫一下说,一碗面条吧。
胖女人转身,看我,两腿叉开,鞋尖抬起,悠悠点动。
不等她问,我忙说,我也一碗面条。
胖女人回屋里做饭去了。
雨开始如少女的纤指温柔地抚摸在玻璃窗上。一道闪电过后,可就发怒般强烈了。
大三拍拍我肩,想说什么,嘴动动却没说。
富贵坐在屋地一角,吃完那碗面条,又掏出一块干巴巴面包,说,这雨下的!咱们要再晚一会儿,皮子可就泡汤了。他又向胖女人要碗面条汤,稀溜稀溜地喝着。
大三闷闷地坐在炕上的方桌边,把碗里的酒猛地喝进去,黑亮的脸膛儿润得紫红。胖女人坐大三身边,忙又倒上酒。
我坐在炕沿上,边吃面条,边听雨水敲击屋外地面的啪啪声。
屋子里响起一声沉闷的二胡音。北炕炕梢摞一摞被子,炕角里坐位瞎子。瞎子一动不动,木雕泥塑般静在昏黄的灯光里。若没有二胡声,他是不会被人注意的。瞎子手里握一把二胡,棒槌般粗壮的手指正摆弄着胡弦。我跑到北炕央求瞎子拉一曲。瞎子先摇头,后点头,却不再动,我在一片寂静里焦急等待。瞎子也像是在等什么。南炕胖女人说,来一段吧。瞎子的手一哆嗦,嘴抽动几下,幽幽的二胡声合着他低沉的、如泣如诉的歌声飘起来。
草原上游动着洁白的羊群
羊群里有一只雄壮的头羊
头羊总爱低头想
想那过去的嫩草场
……
后来富贵偷偷告诉我,瞎子是胖女人的丈夫,原来是个很强壮的汉子,一次放羊时遇见了狼群,打狼时被狼爪子抓瞎了眼睛,也伤了命根子。从此,胖女人经常把过往的皮客留家过夜,贴补不如意的生活。
大三把盘中菜吃光了,一口一口地喝酒。二胡声让他把心事都写在脸上,微红的眼珠像浸在一弯湖里,一眨不眨。胖女人的手放在大三腿上,手指一点一抬和着二胡的节拍。
富贵在地上摆弄他的皮子,他根本也没听二胡,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皮子上。他把皮子一张张捋平,用钉子钉地上,把四边固定住。冲大三要几口酒,含在嘴里,然后噗噗地雾似的喷在皮面上。看没人看他,就从衣袋抓把白粉面,细洒均匀,皮面上开始白如薄雪,渐渐不见一点白时,他才一点点抻,然后再用手慢慢拍打,等一切做完以后,他把剩下的一口酒喝下去,伸长舌头舔没酒的碗边,二胡声就像落入碗里,被他喝出了滋润。
胖女人待大三喝完酒,就急三火四地蹦上北炕,给我们捂被子。说,瞎子,别瞎嚎了,人家跑一天路,也该歇着了。
二胡声断电似的戛然而止。
瞎子长叹一声。
大三就和富贵脱光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我没脱衣服,我看见富贵在被子上捏下虱子,放炕沿上用指甲盖碾出血来。
胖女人把一个枕头放在她枕头边,冲大三往枕头上拍两下。她伸胳膊扯住炕头墙上一根线,手一抖,咔嚓,灯就灭了。
我挺累,睡不着,身子开始痒,总担心虱子会爬到我身上来......迷迷糊糊的,我像是看见了家乡的那条小河,河边茵茵的芨芨草,粉嘟嘟的土豆花,有两只蜻蜓尾巴连着尾巴落花尖上......我听见南炕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来是急促的呼吸,好像骡子犁地时发出的哼哧哼哧的喘息声,还夹杂着女人细如蚕丝般的呻吟。等我睁开眼睛,黑暗中,一个人影从南炕闪回北炕,泥鳅般钻进被子里,小声说,富贵,让你过去。
一个钻出被子的白影在我眼前一晃,上了南炕。
月光肆无忌惮地从窗子溜进来。我想,雨早停了。
天还没亮,我被一泡尿憋醒。出屋,站院子里,哗哗啦啦抛出一道响亮的弧线。月光洒一地白,白里,胖女人鬼鬼祟祟,腋下夹张火狐狸皮,走我身边,看见我,一愣怔,咦一声,停下脚。
我说,你怎么......
她说,雏,我知道你是雏,你别管,这是大三的皮子。
她给我叫雏,是说我不懂收皮子,还是其它别的?反正雏是不好听的,这我懒得和她理论,但她偷大三火狐皮的事,我不能不管。
她贴近我说,大三这小子,吃我喝我玩我,拿他一张皮子也够了本。你听着,雏,等立秋,我还去嫩江,那季节是买卖皮子的旺季,皮客们都聚集在那里。我有个外甥女,和那里最大的皮货商金老板关系老铁,那里的地痞流氓她都熟,你别不识趣。老娘也不是好惹的。说完,扭着屁股,把皮子锁进院门边的厦子里。
我傻站着,想想这胖女人说的话,挺瘆人的,表面看她,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就害怕我以后收皮子,她真的插圈弄套,找个地痞流氓祸祸我......我越想越怕,心里早敲开了鼓,哪还敢再和她说什么。
胖女人转身去了墙角,蹲下就撒尿,也不避我,吭吭哧哧,挤出个响屁。
我跑着,赶快回了屋。
大三富贵醒来后,胖女人像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笑呵呵的,往炕桌上摆一盘咸菜和一盆粥。大三喝粥,筷子在碗里搅搅,凉些时,一仰脖,倒嘴里,咕咚咕咚地,连嚼都省略了。富贵喝粥,唇搭碗边,手托碗底,转着喝得滋滋地响,仿佛是从牙缝里吸。我没有喝粥,我要早点进城把皮子卖掉,好用来资金周转。父亲没给我带更多的钱。
等我卖完皮子回来,大三和富贵已走了。
胖女人正对镜子照脸。我问,他们去哪了?胖女人看着镜子,胳膊甩后边往前划出半圆说,过来,亲一口,不然你不会知道他俩在什么地方等你。
我看不见她的脸,眼睛里塞满了她的乱发。我没动。
她转过身说,不会吧,我教你。她走过来,抱着我,照我脸上就是吧嗒亲一下。手往我裆下掏一把,说,嫩哩,真是雏,小鸡鸡像没长开的胡萝卜。又转身回镜子前,拿圆饼蘸粉沫往脸上噗噗拍,说,走吧,出城北走,过山过岗,荒狼村。
我慌慌走出屋。
三
荒狼村,像是有意躲开世间的烦燥,藏进大山深深的皱褶里。我过了几道山梁还不见荒狼村的影子。据说,这地方猎人多,猎物也多,狐、狍、獾、兔、狼等皮货,隔三差五的家里就能凑几张。据大三和富贵讲,这地方是老球子的点,许多皮客都想占有它,可都没竞争过老球子,不知老球子使什么花花招儿,把村长弄成了他的哥们儿的。
老球子和我是一村。老球子收皮子收发了。现在他雇孙哑巴跟车。他开农用四轮车到处跑,收的皮子一车一车地拉城里卖。荒狼村这块肥肉,老球子回回吃得足,大三和富贵当然也想弄点骨头,喝点汤。
我的视线越过灰蒙蒙的山谷,远远望见山坳里的村庄,一片连一片的房舍,蜂窝一样散布在淡淡的山雾里。想必那就是荒狼村了。
大三和富贵正蹲在路边等我。富贵说,你小子还挺快。大三脸扭一边,阴得快要滴雨。
我说,咋了?
大三不理我。嘴里叼根嫩草枝,吐出两个字,我操。他随手把一个石头向路边小树打去,小树哗哗的抖几片绿叶。
富贵扯我往一边走,我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一边被富贵的一只手拖着,一边回头看大三。
富贵说,刚才发现,昨晚大三丢了一张火狐皮。
大三像想好了什么事情,忽地站起,直奔我。我知道他要干啥。我没躲,脸挨了大三几巴掌。见他还要用力打,我一蹿说,我没偷!是胖女人偷的!你再打,我还手了!
我叫你嘴硬,还赖别人!你昨天夜里出去了吧,你今早为什么独自一人去卖皮子?大三真的像发怒的狮子,头发整个地散开,脸上所有的胡子都立起来,抡胳膊来取我的面门,可早被富贵抱住。大三挣不脱,就手指我鼻尖,你给我滚回去,别指望谁带你,狼心狗肺!
我的火从脚底往脑瓜顶冒,脸一定憋得发紫,肺也要炸开似的。当时,要是胖女人在,我一定能把她涂得通红的嘴撕烂。
面对大三,我想解释,可怎么能解释清呢,自己不但晚上出去过,还早起单独去卖了皮子。
大三像撵狗似的撵我。
我奔向自己的自行车,能咋的,自己闯,不就是收皮子吗!
富贵又忙跑几步来拉我。富贵这时比谁都忙,两膀扎煞着,鹞鹰扑小鸡一样,一会儿扑我这儿,一会儿又拦大三那儿。
富贵立立眼睛对我吼,胡扯,你以为这皮客活好玩?往北走,村子稀拉,那人才花花呢,那山一个拉着一个,树唿通唿通的,饿瘪了肚子的狼就猫树林里,看见你,嗖地扑过来。说着,他双腿一蹦,面向我,嘴张挺大,双手张开,做出掐我脖子的样子。之后,又转向大三,翕动嘴笑,大三兄,打狗也得看主人,咱俩是冲他爹的面子才让他跟的,就原谅他这次吧,嘻嘻,你说呢?
大三两手抱头蹲在地上,又忽地站起来,原谅他没那么容易,写张欠条,一百元,带回去,我冲他爹要,让他知道他宝贝儿子干些啥。
富贵忙从兜里拿出卷烟纸,一个算账用的小铅笔头,怂恿我,写,写呀,不就一百嘛,几天就挣来,写。胳膊肘儿一下一下地碰我。
我扭搭几下身子,哼一声,我没偷,我不写!!
大三说,好,你有种,咱回去再算账。
再走,我们都没有话说。闷闷的,在村里转几圈,也没收到一张皮子。村民手中有皮子,他们不敢卖,说是村长和老球子订好的。大三和富贵想找村长说说,请他喝酒或给他点钱,可一打听,村长进城了,谁也说不准啥时回来。大三叹息一声,走吧。
中途,我们在一棵老榆树下休息。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斑斑驳驳在头顶跳动,一条鱼肠似的小河浑浊地从树边流过。大三怄气,没有再把吃剩的面包给我和富贵。富贵从兜里摸出两个咸鸭蛋,一个给我,一个给大三。大三没吃,一把攥得粉碎,嗖地扔身后黄豆地里。
富贵就又在兜里摸,摸出一把烟未。没有卷烟纸了,就在路边沟旁捡苞米叶子卷了,点着,猛一吸,忽的一下燃出火苗,唇边嗞啦一下,忙抬手捂住,咝咝两声,松手,腮边黄痣上的三根长毛不见了。
这时,走过来几个穿得花俏的人,其中一个挑着担子,颤悠悠哼着歌。富贵说,是伙唱二人转的。大三正从苞米地里方便完出来,苞米绿盈盈的正蹿红缨,几缕嫩红挂在大三腰上,大三提着裤子,眼睛就直了,像是给什么勾引了,他迎上去,问,唱二人转的,多少钱一场?挑担人把担放下说,供吃住二百。大三砍价说,不管吃住,一百五?那几个人就围一起嘀咕阵儿,说,行。大三转身骑自行车就走,丢下一句,你们等着。就奔村里骑去。
富贵说,扯啥蛋,闲的。
唱二人转的几个人在我们身边停下说,他们刚从村里出来,村长不在没唱成,见大三又回去联系,也不抱多少希望,又看是中午,也想歇一歇,就围我们坐下来。那个长得挺水灵的女孩,问我会不会唱妹妹坐船头,我头没抬,说,不就是那个胖子和一个女的唱的《纤夫的爱》吗?女孩抿嘴一笑,露出腮边一对小酒窝,凑我身边,说,我唱男的,你唱女的,咱俩来一段。
女孩说话声音真甜。我心里正闷闷的,喊几嗓子或许能舒服些,就说,来一段就来一段。女孩引我到河边的一块高岗,高岗上乱乱的长些绿草,绿草芯伸出长长的细茎,举着几朵小星星花。我俩就站在那花里唱。女孩就像电视里那胖男的,拉住我的手,身子一摇一晃一颤巍,好像我真的坐在船上,她的披肩秀发在我眼前飘飘洒洒。
唱完了,女孩没松开我手,攥得更紧了。
女孩说,我给你唱新十八摸,你准没听过。张嘴就唱,一摸我的胸啊,咋就这么暄啊,暄暄的土堆上咋就结了两个果,又解馋来又解渴……她唱着,拽我的手往她胸前送。开始我的手还往回缩,可渐渐的,不听话了,积极的往那地方碰。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撩拔着,痒痒的,身子也热起来,升起一种十分动荡的东西……
女孩声音颤着,唱第二摸,第二摸摸到乱草窝,盼着鸟飞来,等着鸡抱窝……女孩的手压我手背上,小拇指儿弯我手心挠,两只手就一起往她身下滑……
传来富贵喊声,大三回来了!
我急忙抽出手,往人群走。
女孩跟我后边,扯了一下我的衣襟。
大三脸水洗了似的,后背的衣服也给汗水弄湿了一大片。他喘着粗气说,妥了。
远远的,就见人们蚂蚁般穿梭走动。村中的空场处已搭起台子,几个人吵吵扒火的往上蒙苫布,台下黑乎乎聚集着妇女和孩子,她们许多人的腋下都夹张皮子。我和富贵都觉得蹊跷。原来,大三回村和农户达成协议,每两户卖给他一张皮子,然后唱二人转钱由他付。
大三叫过富贵说,咱一起收,咱仨挣钱一起分,压点价。
富贵心领神会,鸡啄米似地点头。
人群里,大三前前后后地忙活,比比划划地指挥,粗门大嗓地喊这喊那。那样子哪是来收皮子的,分明是这里的村长。
真村长回来时,我和富贵把收的皮子,已绑好在我俩的自行车上,正准备往大三自行车上绑剩下的。
大三跑过来,说,你俩快骑自行车走。
我说怕啥,又不是抢的?两眼就往二人转台上溜。
大三一跺脚,让你走,你就走!
我很不情愿地骑上自行车走了。耳边传来那女孩唱“猪八戒拱地”哥呀哥呀的叫。
渐渐地就听不见那声音了。
我和富贵就走走停停的,等大三跟上来。许是时间长的原因,富贵说,坏了,怕是出事了。
我出奇的平静,说,不会有事。富贵没看我,一脸苦相,眼睛直勾勾往村里望。
一阵风刮过来,苞米地刷刷啦啦响一阵。原来大三骑着自行车歪歪斜斜地赶上来。富贵忙迎上去,大三咧咧嘴,笑说,咋样,还行吧?他回身指着自行车后架上一摞皮子。
大三胳膊正一滴滴的滴血。
富贵问,咋弄的?他们打你了?大三又嘿嘿笑,这狗村长,要扣皮子,还喊过来两个小伙子截我,那哪行,我想吓唬吓唬那两个小子,从裤口抽出平时割皮子的刀,哪成想,一划拉,自行车后边沉,一偏,我身子跟着一栽歪,刀子就划到自己胳膊上了。说着,他啪啪的拍着自己的伤胳膊,哈哈笑,嚷着说,那两个熊蛋见了血撒丫子就跑。
不见大三上来时,我心里真巴不得他能挨几巴掌揍,可此时,我多少有点心疼。
大三猫腰,哗的撕下裤脚的布,缠在他伤胳膊上。
很快,遇个小镇,我们把皮子卖了,一算,去掉本钱和给唱二人转的一百五,净剩三百元。富贵和我商量,给大三二百元,我俩一人留五十。交给大三时,他把其中的一百元放兜里,多余的一百元甩给我俩,说,别扯蛋,说好的平分!可又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你就认了吧!
我再次委屈,说,那皮子不是我偷的,我看见胖女人偷的!
他犹豫下,不再理我。
四
夜黑后,按照大三和富贵的提议,我们住进了一个叫一点红的客栈,这是大三和富贵的点,每次来,他俩都要在这儿逗留几日,一方面休息,另一方面是老板娘处事不抠搜,嘻嘻哈哈体谅人。富贵说,那才像回到家一样。
当看见一点红客栈五个黑字醒目地悬在一串红灯笼上时,我在心里说,可下到地方了。进院门我们都愣住了。老球子的农用四轮车停在院子里,孙哑巴汗流浃背,往车上装皮子。孙哑巴看我走过来,手先拍胸口,然后点头,唔哇唔哇想说啥。我不懂,富贵说,他说你爹娘想你了。
我不吱声,眼睛一下子湿了。
孙哑巴猫腰继续装皮子,大三上前拦住,叫提出一张狐狸皮放地上,一会儿量尺寸,一会儿抱头默想。他叫过孙哑巴,往手上写字。孙哑巴看后唔哇唔哇往地上写。大三蹲下,手拿树枝在地上划。哑巴也拿树枝在地上划。
富贵碰一下我,说,不上厕所?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就一瘸一拐地跟富贵后面,屁股的疼痛不得不使我咬紧牙关。果然,富贵挺神秘,一泡尿用手晃荡了好几下才滴出几滴。他说,我想你不会干那缺德事,那张皮子,是大三的,他们在胖女人手收的。
我问,你咋知道?
富贵眉飞色舞,孙哑巴在地上写给大三的字,我都看清了。
我和富贵从厕所走出来。大三正摆弄我的自行车座,知道我们走过来。他头不抬,眼不睁,说,这孩子车座硬,屁股磨起泡了吧?把这个垫子绑上能磨轻一点。刚干这活就这样,时间长了,磨出膙子就好了。
我鼻子一酸,忍住泪。
当晚我们没在一点红客栈住,我不知道大三和富贵为啥。走出街口,迎面遇见老球子和一个女人搂搂抱抱看戏回来。富贵说,看见那女的没?她就是老板娘,看见她两眉间那红点没?不是点的,是纹上去的,栈名就是根据这起的。
我真的看见了那点红,路灯光亮里,宛如墨写的句号。两个人已经走到我们身边了,一点红说,瞧呀,今晚我这儿可就热闹了,老乡见老乡,你们在我这儿碰上了,难得难得,我一定要炒上几盘拿手好菜,让你们喝几杯。
老球子跨前一步,尴尬一笑说,对,对,我请客。冲大三伸手。
大三看也不看他一眼跨上自行车,呼呼地从老球子身边骑过去。
老球子伸出的手就做操似的定住。富贵满脸堆笑,上前握老球子手说话。
我和大三走出挺远,富贵还扯住老球子手不放。
有几辆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灯光刺眼,眼前一片模糊。大三和我不得不停下来,站路边,闭上眼睛,等车过去。
远处的山林不时传来几声嗷嗷的嚎叫。
我问大三,什么叫声?这么难听。
大三说,狼。
我心里突突,妈呀,还真有狼啊。
大三说,没事,远着呢。就回头往来路望。富贵好半天才赶上来。他把自行车推到大三身边,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说这个臭老球子,他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就连五贵家的凤他都整,凤才多大?凤穿的红裙子都是老球子给买的,凤也是,跟谁不好,单跟上他,看把他显摆的,手指上还套个大戒指,大三你是知道的,他老球子除了有几个臭钱,哪点能和你比......他看大三紧绷着脸,就把下面想说的话省了。他就骂,娘的,提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手就痒。
我知道富贵说这话是有原由的。他有个大嗓门的老婆,老婆生孩子跟过门坎似的,接二连三地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富贵心里早就痒痒了,背后也想和村里的几个娘们儿干偷鸡摸狗的事,可他惧怕老婆的大嗓门。等村里传出老球子的风流韵事,他眼气的不得了。可又想,天下好女子多得像地垄里豆叶一般。老球子为啥活得滋润,不就有钱吗?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挣钱,把挣到手的钱一部分供家里生活外,余下的自己偷偷的存起来。
富贵和大三说话间,大三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他的眼前出现了坝下的那片苞米地。他扛锄头去铲大草。身后跟着放牛的癞头,癞头不停的说,是真的,真的,你家的秀芬和老球子......你不信,他们开始站垄沟,和苞米一样高,后就倒了。粉裤衩挂苞米叶上,还倒了十几颗苞米呢,绿叶上有红色,是血,我闻到腥味儿......你别不信......他不理癞头,奔坝下苞米地。见苞米真的倒有十几株,像被人扶过,脚印也是盖的,看上去很乱。他草没铲一下,脚下生风,回家,锄头一扔,咣当一声,屋里炕跟着动。女人惊疑。他屏住呼吸,心不悦,脸笑,昨天你拔灰菜,苞米倒了一片没看见?女人脸红,不语。他手抖,再问,女人垂头。他手摸铁锹奔院外。女人忙拦,你干啥?他气汹汹,老球子,我操你妈!女人手扯他衣角,嘤嘤哭泣,是我同意的......他手一松,铁锹落地。
后来,他出外收皮子了。再后来,秀芬和老球子过上了日子......
路越走越长,村舍越来越疏,走出三四十里路,才看见散落的灯光,进村,连敲几家院门,也没人开。
富贵哭腔说,没戏了。
我们不得不离开村子,想找堆暖呼呼的柴草垛过夜,没有。见路边有片白桦林,白桦树林高高挺挺的,手拉着手在这静静的夜里睡着了。我们就哗哗啦啦地走进它的梦里,许是搅了它的梦,才露出林间长满杂草的空地,和空地边一丛丛的榛柴棵子。夜风玩不动白桦树,却小心翼翼的抚着杂草和这些长不大的榛柴棵子。大三看看四周,说,就这吧。自行车倚在树干上,把伤胳膊上缠的布解下来,上些止痛药面,又重新缠上。然后他去一边的林地找些干木棒,堆一起,把几把毛草放干木棒底下,向富贵要打火机。富贵把打火机扔给大三,选好了地方,把自行车后架上的皮子抱下来两张,铺地上,躺下,眯着眼睛,翘起二郎腿。我也找一块空地,去身边的榛柴棵子找榛子。我知道这个季节,榛柴棵子里该有榛子的。这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两声嗷嗷的叫声,抬头,向那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见有四粒幽幽的蓝光,向我这边移。
大三喊一声,不好,是狼!
富贵啊的一声跃起,惊恐着,连滚带爬,攀上身边的白桦树。
我身子开始哆嗦,抱着树干,怎么使劲,也爬不到树上去。
突然袭来的恐惧让我的牙齿,嘚嘚嘚地敲出寒冷的声音来。
两只狼合计好了似的,伸直了脖子,翘起嘴唇,嗤嗤地露出两颗尖尖的白牙,一步步向我逼近。我的腿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双手无力地抱住光滑的树干。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从我的脚底流走了。身体里的骨头,也在这个时候,软下去。
一只狼在我面前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两只眼睛四处看了看,又盯上我,觉得时机成熟了,才后腿一蹬,身子猛一蹿,腾空跃起,扑向我。狼的两只前腿没落在我身上,却给大三抡过来的木棒接住。狼嗷一声,一腿跪地上。
大三站我身前了,他一手举着火把,是皮子燃起来的火把。一手挥舞着木棒,冲我们喊,都别怕!声音有力而镇定。
另一只狼绕我侧面,做出随时扑向我的姿势。
大三一手举着燃烧的火把,一手抡木棒敲击我身边的树干,敲击出一串砰砰的声音。
那狼可能被退去的伤腿狼的召唤,缩着身子,往后一点一点挪。
大三的木棒仍在急促地敲,声音啪啪响得越来越密集,整个山林都跟着响起一片大音。
富贵从树上滑下来,腿哆嗦着站不稳,脸色煞白。可他还是颤颤歪歪的奔向大三,抢过大三手中还在燃着皮子的火把,一下摔地上,嚷着,这是我的皮子,白瞎了!火不灭,他就抬脚踩,嘴嘟囔,咋不烧你自己的皮子。
大三说,我的皮子都绑着,来得及吗!他望着狼退去的方向,把木棒扔地上,说,狼真的怕火光,怕声音呢。走到自己的自行车边,解下一张皮子,扔给富贵。
我的裤子不知啥时给尿尿湿了,裤裆里还汪着热乎乎的尿水呢。
我的腿还软着。我努力地站起来,我哭着,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大三一甩胳膊,吼道,熊样!有我们,你怕什么!没出息。接着,竟然把我扯进他的胸前。
我抱住大三,叫了声三叔。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三叔。
我看见他两腮浓密的胡须抖动了几下。
五
又上路时,才知道我们犯了大错误,没在城里买吃的,肚子早就不让劲了,咕咕噜噜叫唤。见前边有条水沟,富贵奔过去,捧沟里水喝。我也想喝,我刚走到水边,脚下一滑,蹬出一样软绵绵的东西,拎起来一看,一只烂掉膀子的死鸡。富贵就仰脖,呕起来。
前边有条田间小路,被月光照成一条弯曲的白线。能听见路两边的苞米拔节吐穗的咔咔声。我们推着自行车走,我心里发毛,怕什么地方再窜出一只狼来,我的腿还发软,不给力气,身子似乎趴在自行车把上,全凭自行车支撑着走。
大三的自行车停路边,不见他人。四处张望,视野里便是远处黑黝黝的山林。听大三喊,瞎望啥,过来。我和富贵过去,见是一片平地,平地里爬满瓜秧,往前迈步,瓜叶绊脚,亮点的露水珠纷纷溅落。原来瓜地中央有个窝棚。大三站在窝棚边,说,没人。
这是看瓜人住的窝棚,门开着,里面挺宽敞,靠墙有铺小炕,铺层稻草。富贵说,瓜没熟,不用夜间看,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富贵猫腰在地上摸。我知道他想摸到啥,也摸,摸到一个圆溜溜的蛋子,湿漉漉,凉爽爽的,可没到能吃的份上。富贵站起身,嘴里咔嗤卡嗤咀嚼着,说苦,嘴里的声音却加速。
后来,静静的夜就响起一溜卡嗤声。
等我们觉得肚子里有东西了,就进窝棚睡觉。大三胳膊上的伤口肿了,尽管在几处小诊所换几次药,仍不见消,也许是痛吧,睡觉时就哼哼。
我睡不着,翻身仰躺时,才发现头顶有个露天圆孔,两粒星星一眨一眨看我,唱二人转女孩的眼睛就这么亮。不知怎么的,挺想她的,要是再见到她,还让她的手,拉住我的手,听她唱歌......
轰隆一声,我坐起来,大三和富贵也坐起来,都惊异的往门外看。
大三说,富贵你去看看。
富贵去了。
富贵回来嘿嘿乐。问他怎么了?他说,睡觉吧,明天还得下去收皮子。再问。他已躺稻草上,说,活该,一车皮子都翻水沟里了,报应啊。
大三忽地抓起富贵衣领,你说是老球子?松开手又躺下问,人咋样?
富贵不情愿地说,在车底下,孙哑巴往出捞呗,没死,还能哼哼。
大三说,妈的,看把他能耐的。就穿衣往外走。我也跟上。走到近前,孙哑巴一会儿拖老球子,一会扛车,可拖不出也扛不动,老球子躺车底下痛得直哎呦。以为大三能搬块石头压皮子上,再站一边看热闹。没有,大三脚步没停,先扛皮子,后扛车。我也忙伸手。
待我们把老球子从车底拖出来时,富贵的身影才晃过来。朦胧中像一株摇曳的树。
老球子砸得不轻,大概是腿断了,血把裤腿浸湿了,他含混不清想说话,颤颤地伸出手去摸腿,手指上的金戒指一闪一闪的。
富贵说,咋办?
大三说,屁咋办,往村里背!
富贵嘟囔说,往村里背,门都叫不开。
大三说,砸也得砸开,再雇车送医院。
老球子这时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挤几下没挤出来。
富贵没等老球子说话,眼睛溜溜地盯老球子的那枚戒指,一猫腰,背起老球子就走。
孙哑巴留下看车。我们三个轮换着背老球子。我背老球子时觉得肩上热乎乎湿,老球子的身体颤栗不止。大三背时,老球子哭得放声。大三两手交叉托住老球子屁股,向上一蹿,走得飞快。老球子两手搂紧大三脖子,哭得呜呜涛涛。大三吼,嚎屁!老球子哭声止了。等富贵再把老球子换他身上时,我见大三伤着的胳膊又滴出血来,他又一次往嘴里扔两片去痛片。
在村里,我们雇辆手扶拖拉机到附近的古城医院。老球子已昏迷了。医生说,是骨折流血过多。输血后,老球子醒了,看看是躺医院里,也精神了,从兜里摸出一沓儿钱,喊大三。大三走过去,涨红着脸,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蹦,一甩巴掌,老球子的脸就往左边一扭,又一巴掌,老球子的脸又往右边一歪,两边脸十个指印,清晰而红紫。大三再要打时,被医生拦住。
大三气呼呼的,手指老球子,咬牙切齿,别以为钱啥都能干!告诉你,我以后要是听见你对秀芬咋的,我扒你皮!
我们坐手扶拖拉机回瓜棚,已是下半夜。
六
真如胖女人所说的那样。刚入秋,大三富贵带我,急三火四地往嫩江方向奔。
嫩江地处小兴安岭与松嫩平原过渡地带,有丰富的养殖资源。行进在公路上,视野里很容易会出现一群群游动的牛羊。牛羊多,皮子就多。秋季是牛羊出栏的季节,牧民们喜欢在这个季节,宰杀牛羊,肉和皮子都不愁卖。四面八方和我们一样骑自行车收皮子的皮客,都会聚到这里来。白天骑自行车去乡下的村屯收皮子,晚上回小旅店住。
城里有两个皮革加工厂,还有八家皮货收购站。金老板是八家皮货收购站中生意最红火的一家,他收的皮子能卖到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金老板和大三和富贵都很熟。我们在一家大三和富贵熟悉的旅店租了房间后,就想下去收皮子。不巧的是,大三的伤胳膊肿成棒槌了,每天都得去医院换药打针。我们下去收皮子就不能走远,得找近一点的村屯。
我们趟过嫩江江面上的水漫桥,到江北额尔和乡去。大三和富贵认识那里的专业屠宰手,屠宰手屠牛宰羊不收工钱的,只要屠宰后的牛羊皮子。我们从他们手中收购皮子,也不用讲价,都是行价,只看皮子大小尺寸就行,省事。可这样的皮子,都是刚屠宰过的,皮面血呼啦的,又有油性,摞一起,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滑,走着走着就脱落。这样的皮子也比平常收的皮子重了许多,上坡过坎,我们不得不弯着腰使全力推自行车走。大三的伤胳膊使不上劲,推的更吃力。我呢,自觉地在后面伸手助他一把劲。
我们收到的皮子不卖给皮革加工厂,全卖给金老板,这样不但能多卖钱,有时,金老板一乐呵,还能供我们一顿饭。那顿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一盘干豆腐或一盘大豆腐,热气腾腾,对我们来说也是过年了。那时的大三和富贵总能喝几口,脸猴腚似的,对金老板灿烂的微笑。我也直吃的胃里不能再容一口东西。这样我们酒足饭饱回旅店,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数几天来挣的钱。大三噼噼叭叭一气数完。富贵手动一下,嘴动一下,翻过一张,手指再抹一下唇,再翻,数完了,再一张张放灯光里照。我和大三还是准备明天去邮局把多余的部分钱寄回家去。富贵一次也不往家寄,把钱放进他的裤裆布袋里,每放一次,都得把布袋拆开长口,再缝上。他的兜里总是装块布,一包针,一团线。这样,他的裤裆处总能挺起一个鼓囊囊圆溜溜的包,而且肿了似的不断增大。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他的那根东西大的出奇。开始他还脱裤子睡觉,后来就不脱,睡觉时不再侧身,而是趴着,挺尸似的一动不动。
落了大半夜雨,早上也没停,整个天空灰蒙蒙的。看上去,没一点停的意思。这样的天气我们不能下去收皮子,我们把这样的天气叫雨休。
富贵看大三蹲地上洗衣服,也把他的几件脏衣服翻弄出来,冲旅店老板借个洗衣盆和搓衣板。拎桶水,蹲大三一边,呱唧呱唧地洗。
我闲得无事,找张旧报纸趴床上,在报纸没字的空儿,写些鉴别皮子的一些要领和方法。经历过了,我开始有了一些经验。当然一种皮子有一种皮子的鉴法,什么牛实马暄羊细猪粗兔单狗薄狐柔獭刚。无论什么皮子,都分春板和秋板,秋板值钱。春板干,皮子发暄发乌,秋板皮子实,皮面光亮度也好。我把大三和富贵两种截然不同的鉴别归纳为八大系列,即:敲、照、拍、捏、嗅、听、摸、打。手指轻弹,皮声脆,不湿;照,皮面举起遮阳光,透亮,有刀伤;捏,要捏皮面腿窝处,变质有麻纹,等等。全凭手感眼观。收狗皮,分花毛,又称杂毛,不值钱,一色的黄狗皮最值钱,黄狗皮有火性;羊皮分细毛、粗毛,皮薄皮厚,细毛、皮厚,好皮子;牛皮皮里毛外,竖起来看,毛用手揪,不脱,质量好;黄皮子(黄鼠狼)分公母,公的值钱,公的尾巴尖,尾巴有五六根长毛,母的尾巴齐;狐狸皮都叫“三节棍”,毛,黄白分三段,段分的清的就是上等皮子。
我正写着,富贵先是探过头来看,后就湿着手抢过报纸细看。看时,手时不时的摸一下光头,他说,你小子行啊,学的蛮快的,才多长时间都比我强了。
我很得意,哼着小曲,两个脚丫子打着节拍。
富贵把报纸递给大三看,大三扭过脸,扫几眼。转向我,横愣我一眼,说,操,不过是些皮毛而已。他站起来,甩几下手,有几滴水珠凉凉的溅我脸上。他说,知道这点东西,你就嘚瑟了,就开始臭美了!你说,要是冷不丁把一张皮子放你面前,你有啥感觉?
我说,不就是一张皮子吗,还有啥感觉?
大三说,看来你还是没到火候,光知道它的外表不行,世上什么东西都有灵性,皮子也有,和它接触时间长了,你会见它亲,面对它时,你会觉得它在一声一声和你说话,让你懂它,爱它......这是心理感应,有了心理感应,才是皮客的真功夫。
大三说这些的时候,开始还面向我,后来就站窗前去了。他面向窗外。窗外仍是一片灰蒙蒙的雨雾,他就像和那雨雾说话。
富贵洗衣服的手,停在洗衣板上。直着脖子,鸭子听雷样,静在那里。
大三站立的背影,让我一下想起我刚识字时的老师。他说话时的表情也和我那老师一样。不同的,我那老师身后的墙上,吊个大黑板,黑板上写些,让我难懂的粉笔字。懵懵懂懂里,大三似乎没站在窗前,而是站在一个很大的讲台上,他身后也有一块黑板,黑板上也有些让我难懂的看不见的文字。
金老板像是知道我们雨休,让看院的罗锅老头找我们,去帮他装皮子。
一辆灰色的东风车倒了过来,车尾直接对着库房门口。库房里猪皮、羊皮,牛皮都按类分开,用麻绳打十字花,捆着,摞成垛。一个矮胖子蹲高一些的皮垛上,膝盖上放一张纸,手拿一支笔。我们就按他念的,往车上装。那矮胖子就在纸上不停地挑勾。
中间休息,我去院门口罗锅老头种的小园,园里有长熟了的西红柿。路过一片平房。平房门锁着,窗子用铁折页串起来的木板条挡住。木板条的缝露出一丝的亮,我用一只眼睛对着那缝往里看,就见一张皮子平铺地面上,皮子的一边用铁钉钉住,另一边被一个人的手扯着,小心翼翼的往大抻。那皮子我没见过,黄盈盈的皮面上,还均匀的长些宽宽的黑道。我正看呢,耳边传来一声喊,滚蛋!我回头,见那人正手指我,牵一条狗,向我走来。那狗可比狼大多了,一身油黑的长毛,耳朵耷拉着,脸上堆一层一层褶子,小圆眼睛瞪着,把铁链子拉的哗哗响。
那人把狗栓一边。气凶凶的,上来就给我一脖遛儿,薅住我衣领,往院里边拽。
我挣不脱。
看院子的罗锅老头跑来,说,别的,兄弟,他还是个孩子,懂啥。碰一下我,又说,孩子,你刚才刚趴那,啥都没看见,是吧?
我领悟,哭腔说,我刚趴那,啥也没看见呢。
那人看看我,松开手,说,没看见对了,其实,里面啥也没有。
装完车,金老板请我们吃饭,他先把我的酒杯倒满了。大三说,他没喝过酒。金老板一拍桌子,那哪行,这小子眼睛毒,再说也累一下午了。就狠狠看我一眼。
那天是我第一次喝酒,觉得酒是一串串的小火球,从嗓子眼儿滚到我的身体里。
我喝多了,头晕,和那次吃麻花药着不一样的晕法……
七
大三受伤胳膊好些后,他就变了个人似的少言寡语。每次我们在城里卖完皮子,他都要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上。看上去倒是自由自在,两手习惯地背后边,随着脚步的前移,手指在屁股上不停地弹动,像弹动着一串音符。那时的路灯总是忽明忽暗地照耀他,把他无精打采的影子拖得又瘦又长。他是在想啥吗?但谁也不知道,他也不说。只有富贵在背后猜疑,又想女人呗。我不知道富贵说的是否对,可富贵说话时的眼神是那么明亮地忽闪几下,之后就不再多说话,默默地摆弄明天要卖的几张皮子。那是几张劣质的山羊皮,富贵总是在要卖皮子前,对皮子另行炮制,我暗称他这种做法为深加工。富贵做这些事时,总是让我感到好奇,也总能比大三多卖些钱。大三从不对皮子深加工,就像他根本也不那么去想,对富贵的深加工过程也不屑一顾。
这天晚上,大三又出去了。富贵拉上窗帘,又把门插上,示意我坐他床上。以为他有事,我就过去了。他亲热地把我拉他身边,嘴贴我耳朵上,说,你知道我往皮子上喷酒干啥?不等我回答,他接着说,酒是蒸馏水,润得快,蒸发也快,刚抻大的皮子,再洒层盐,增重,皮面也不收缩,再喷上去味灵,咸味就没了,这样,皮子既能增加等级,又能称出重量。
我还想听他说下去,他却不说了。
我说,这就是你的绝活?
他咧嘴一笑,啥绝活,是专利。别人我不告诉。
我问,卖时不会被人发觉?他说,没事,可也怕万一遇上精明行家,在皮子上剪个口,一舔,咸味就露陷了,去味灵只能去表面,这等事十年九不遇,我也算老皮客了,至今没遇上这等事的。
我不想欠他什么,就起身说,我给你买盒烟吧。
他拦住我,说,你不用感激我,咱俩这回谁不欠谁,平了。
我正迷惑不解,听他又说,那事你没和大三说吧?
我问,啥事?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戒指的事呗。
我说,我早把它忘脑后了,哪能和他说呢。
他又笑,我寻思你也不会说,咱俩谁跟谁。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苹果给我。
苹果我没吃,可我的眼前再现了富贵爬树摘猴头蘑菇时的情景。那是一个中午,太阳照在他的光头上,显得越发光亮。他猴似的爬上树杆,新缝的裤角让树枝划破,一样东西掉下来。我捡起,是个小红布包,绿丝带紧紧缠着。打开,是枚金灿灿的戒指。富贵从树上下来,就围树转圈。我说,别找了。扔给他,他脸刷的红起来,忙攥手里。他脸扭一边,说,救他,也不能白救。
这小子,现在用这招儿堵我嘴。可我还是没瘾住,照富贵的样,对皮子深加工了几次。
后来的一次,砸了。
那天,点背。金老板验过我的皮子,要付钱,可中午他多喝了啤酒,弓腰往厕所跑。富贵手捂肚子唉吆唉吆地也去厕所。金老板回来,脸就不好看了,像在厕所里尿出血来,呼呼的把我的皮子重新从皮堆里捡出来,问,你这皮子没掺假?我心就一惊,嘴跟着颤抖,没......没掺。
没掺!?金老板从屁股兜里掏出一把小剪,在皮边剪个豁儿,舌头伸进豁里舔,咂嘴,呸地吐一口,妈的,扣你一百元,敢唬弄我!
我当时蒙了。我的脸一定像巴掌打过一样。
算账时,金老板毫不客气地扣去我一百元。躲在我身后的富贵站出来说,拉倒吧,别扣了。金老板眼睛圆了,不扣?这都少扣了!还不是看大三和你的面子。又拿出五十元对富贵说,给你。富贵上前接钱时,看看我,笑嘻嘻说,是上次少算的,对吧,金老板,对吧?
金老板看看我,没吱声。
我挺窝囊,悻悻地迈出金老板的门槛。我对富贵产生了怀疑,不过,我不敢挑明。
大三背手望楼上。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在凉台上取下晒干了的乳罩,腆着胸脯比试。
大三的目光痴痴迷迷,直到女人把脸转过来看他时,先是那种带钩子般的一笑,但很快那笑嘎然失去,剩下的是女人一张惊呆的脸。
大三哼了一声。
细看,我才认出是那个胖女人。她刚割的双眼皮,眼睛的四周厚重地胖着,使得她的小眼睛更加眯成缝了。我想起那张火狐皮的事,有些愤愤的,要是大三打我那会儿看见她,我一定飞上楼去,勇敢地把一只蝎子塞进她裤裆里。
我往楼上吐一口唾沫。但已看不见胖女人了。
旅店里,大三很晚了也没回来。我和富贵都睡不着。听见隔壁有两个女人说话声,嘁嘁喳喳,听不清说啥。能听出有胖女人的声音。
听旅店里的人讲,胖女人是半月前来到这里的。她每年这个季节都来,和过往的男皮客鬼混,一副妖气的样子,竟也混出点名堂似的,说话的口音都变得南不南北不北了。
墙,单砖,抹层白灰,墙角暖气管处砖掉几块,形成个圆洞。胖女人脸伸洞中间,说,知道是你们,把门开开,有事和你们说。我和富贵想,她还有好事?没理她。又一张脸伸过来,这张脸,年轻、秀气。富贵说,啥事?女的就甜甜一笑。
富贵开门,先进来的是胖女人,胖女人脸没涂粉,可能是眼睛肿的原因,鞋却是一双细高跟儿的新鹿王鞋。她一只脚抬得高高的坐在富贵床上,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时,那个秀气的女人才进来。秀气女人说话也文静,和我和富贵一一握手。胖女人说,她是广州三亚皮货公司经理,我外甥女,和金老板都是朋友,朋友合得来,大家都有钱赚。
秀气的女人就把她的名片分给我和富贵,然后一屁股坐我身边,嘻嘻的拉过我手,说,给你看看手相。然后就仔细地在我手掌上寻找着,呀,这是少有的大富大贵相,你马上要交好运了。
我使劲才把手抽出来。
富贵眼睛盯着秀气女人,一刻没离,嘴张着,很陶醉的样子。他坐我床上来,屁股一痿一痿,往秀气女人身边靠,虔诚地伸出手。
秀气女人一把抓住富贵手,说,别动。忙按住,头埋进富贵怀里,眼睛快贴上富贵的手,说,瞧你这条财运线,在这儿分枝,在这儿又回来了,这说明你有贵人相助。
富贵说,真的?
秀气女人仰脸看他,眼睛在富贵的下巴颏下忽闪着,说,这手相还有假。
富贵叹口气说,哪里能有贵人?
秀气女人说,我呀!我就能帮你。
富贵说,你?
秀气女人说,不信?明天我就有一车皮子送过来,你要和我合伙,投点钱,准能挣大钱。
听大姨说,你们挣钱挺辛苦,和我干,吃喝玩乐就把钱挣了。富贵,你这人打扮打扮,就是老板相,可惜,以前,你没走对路。
富贵眼睛亮了。
胖女人不失时机地说,干皮客这行,得脑袋活,多少人都干发了。又凑我身边 小声说,能不能弄张虎皮?要不敢弄,知道啥地方有也行,每张好处费这个数。她伸出三个手指头。我不管是三十、三百、三千的,卖虎皮我知道犯法,可这一路上别说看见,听也是头次听说。
秀气女人站起身,挺挺胸,又像是坐在灰堆上了,照屁股啪啪拍几下,瞟富贵一眼,向门外走。
秀气女人走后。富贵站窗前,踮脚往楼下看,像看见了什么,急转身,从床边包里翻出两件干净衣服穿上,往楼下跑。
我瞄胖女人一眼,她没有走的意思,像是热,解衣襟呼哒呼哒煽。
我靠床头,裹紧衣服,领子竖起来,闭上眼睛。
胖女人啧啧两声,说,不会来事,死心眼。就听砰的关门声。
大三回来,我把刚才的事和他说了,他叹了一口气,躺自己床上。
夜就静,静里能听见窗外蛐蛐丝丝缕缕的叫声。
大三没睡,翻几次身,轻轻叹息几声。过了好一会儿,他说,知道你没睡,跟你说个事。
我问啥事?
他说,你知道我晚上总好出去走走的。有一回,我走到金老板办公室前,见楼灯亮着,想进去和他打听猪皮掉价掉多少,我刚走到楼下,一辆黑色轿车停门口,金老板和个高个儿往车门里塞两个麻袋,麻袋一大一小,鼓鼓的,外面露出两个虎尾巴。
妈呀,金老板敢弄虎皮?我说,你看准了?
他说,没错,虎尾巴好认,比牛尾巴粗,有一环一环黑黄相间的道儿。我怕金老板看见我,我躲楼角的黑影里。今天我又看见了,还是那辆黑轿车,还是金老板和那个高个儿,虎皮用黑布裹着,没裹严实,往车里塞时,露出半截虎皮呢。
大三点支烟,我知道他很少抽烟的。许是被烟呛着了,就扣扣咳几声。黑暗里烟的光亮忽明忽暗的闪。
半夜时,他把灯打着,叫醒我,说,别睡了,起来写封信,告那小子,他妈的敢整虎皮!
我说没啥根据,怕写了人家也不会查他。
他说,娘的,管他呢。就一张纸,少睡会儿觉,你用左手写,无名信,咱是外地人,神人也不会知道是咱写的。
我问,往哪写?
他说,公安局。
我写了。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跑到邮局,把信塞进路边的邮筒里。心咚咚跳着,跑出挺远,回头看那邮筒,绿绿的,像一名胖警察蹲着。
富贵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我和大三回到旅店时,他正站在房间里,穿一身笔挺的新西服,脖子上又带上了那条紫色的凤尾领带,一头假发从中间分两边。唯一不变的是那颗痣,还那么美中不足的长在左腮上。富贵是来和我们话别的,他的自行车也卖了,他要去做大买卖了。
富贵满脸喜悦。
大三面向墙壁,两手背后边,不看他。
我也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祝富贵好运。
富贵走门口,回头和我们摆手,手指上闪着老球子的那枚金戒指。
八
半个月后,我和大三沿诺敏河两岸,去内蒙古的西瓦尔图,再从查哈阳、汉古尔河镇,转回到嫩江。我俩放心不下富贵,放不下我写的那封举报信。
走到金老板收皮子的地方,大门锁了。看院子的罗锅老头蹲在门口。
大三说,你去问问,这老头认识的皮客多,消息也多,说不定还能打听到富贵的消息。
我说,我不敢。
大三说,真完蛋,拉稀了吧。他往我面前跨一步,举一只手,四个指头攥掌心里,小拇指伸直,往小拇指上吐一口,亮给我,说,你小子是这个。
那小拇指,就在我眼前弯几下。
我真的有些怕,我怕金老板知道我写了举报信......
大三推我一把,说,去,瞧你这点出息。
当我战战兢兢站在罗锅老头面前时,我的嘴不听使唤,说出的话也语无伦次。我问罗锅老头,人呢?
罗锅老头说,啥人?
我说,不是,金......金老板他们......
罗锅老头把手放眉门上,遮住夕阳的光,看我,说,虎皮露馅了,给公安的人抓走了......就连胖女人也掺合进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大三身边,他听我说后,哈哈大笑,说,他妈的,活该。然后他又问我,你没打听打听富贵怎么样?
我说,我问了,富贵被秀气女人骗了。身无分文,还是罗锅老头看他可怜,才介绍他去城南的一家养猪场喂猪。
大三一跺脚,说,走,找他去。
天刚黑时,我俩在那家养猪场见到了富贵。他还穿着那身西装,西装脏得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领带散开,系在腰上,头发乱蓬蓬的,裤裆里的包给人阉去了蛋子,瘪瘪了。手上早没了那枚戒指,脏兮兮的,拎着个桶,往槽里添食。
我和大三站他身后。大三的眼里闪着泪花。
富贵一点也不知道我和大三站他身后,待他直起腰时,大三一步上前,扯下富贵的头套扔到猪圈里。那头套像给人割下的人头,在木槽边滚动几下。
有几头小猪以为啥好吃的,围住拱。
富贵抬头,看是我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抱住大三的腿,呜呜地哭。
我让你能,你他妈的美呀!大三狠狠地踹了富贵一脚。
富贵一趔趄,摔倒了。他没马上起来,坐地上,双手一下一下拍地,说,我真虎,咋就这么虎呢。
我木木的站着。
大三在富贵身边来回走,脚踢一块光溜溜的小石头。小石头在他脚前不情愿的滚。他走了好一会,才停下脚,从兜里掏出钱,递给富贵,说,买台自行车吧。
这天是八月节。
晚上,大三破天荒的从邻家的饭店,买盆猪肉炖粉条。
我们都喝了酒。
大三和富贵似乎喝多了,光着古铜色的上身,跪在窗前,面向家乡的方向,把酒杯举过头顶。
我不知道我啥时也移到窗前了。就见窗外的夜空有一堆一堆的星星,它们都一起向我眨眼。就见给星星围起来的月亮,向我灿烂的欢笑。我知道这月亮是认识我的,是从老家一路跟踪过来的。可是我发现那月亮的脸盘真大,真圆,比我在家乡时的月亮大得多了,也圆得多了。
明天我们要离开嫩江,到漠河去。
听说那里已经下雪了。
九
如今,大三和富贵已经歇在家里,不再当皮客,平日打打小麻将,喝点小酒,而我,在县城里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批发和收购皮子。
人们叫我经理,没人再叫皮客了。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