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妮,广西作协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有多篇作品获奖,著作《那年花事》一书被编入《百年百部微型小说经典丛书》。
地气
壮大爷像只失了水的茄子,一天不如一天,眼看着就要枯了。
老爷子也就出去转了半天,就病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儿子额前的“川”字愁成了一条河。
几天前,日头火一样,把光秃秃的大楼烤得像爆米花的炉子。壮大爷要出去转转。儿子阻拦说,日头太晒,屋里吹空调,几凉快啵!
我老农一个,日日晒日头,还怕日头?老爷子咚咚就下了楼。
黑布鞋刚踩上水泥路面,壮大爷心里就咕哝了:好个地,全焐在水泥板下了——人啊,未得地气养,唉——
夏日午后的小区好静,偶有一两行人,也是走得快快的急急的,脚不粘地似的,脑袋往前冲,恨不得要一头钻进什么东西里头去的样子。老人家觉得这些人怪怪的,跟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走路,或挑着担,或扛着锄,或拎着刀,即使空甩着双手,也是一个脚窝一个脚窝的,结结实实的。脚下是野草小路,身边有清溪、稻田、竹林、青山……
还有牛,还有鸡鸭鹅,还有狗……壮大爷摇头叹息着,想起很多以前并不曾留意的事物。那些家禽家畜常在路上窜来窜去,斗来斗去的,叽叽咕咕的,他还嫌吵呢,还嫌阻手阻脚呢。
老爷子想着想着,心里便美了起来,仿佛正走在他的软实的野草小路上,遇到一群鸡,破嘘一下轰散了;来了一条狗,呼地一脚踢跑了;见到一头牛,哞哞唤两声……
嗨!行这样的路正叫行路嘛。脚下得了地气,行得正稳嘛。
就这样,老爷子变叹息为得意,美滋滋地去找他的老榕树去了。路边树荫下,有水泥地板、水泥凳子、水泥桌子,干干净净的,常有老人家坐在那里打麻将、下象棋、接家常,或者无言默坐。但壮家这老爷子不爱凑那些热闹,独独钟情于麦冬地里那棵老榕树。老榕树在一大片绿油油的麦冬的中间,平日无人光顾,清静得很。最难得的是,那树下没有打硬水泥,是软熟的黑泥土哩!壮大爷都把这儿当成自家的了,天天都要到那树下看一看,坐一坐。甚至,老人还在周围悄悄地种了几棵玉米。而且,宝贝们都已经抽穗啦。
这天,壮大爷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他这几棵宝贝浇浇水。要不然,这大热头的,毒哟!要晒焦的哟。这抽穗的玉米,最能喝水了,还要培土施肥,还要摘去雄穗,还要摘去无果穗。但这点事,在壮老爷子这,就是玩耍啦。
天上飘来五个字,那叫不是事!壮大爷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那是小孙子的口头禅。
可是,老爷子张开的嘴,却啊——在那里动不了了。因为,情况非常不妙,简直糟透了——壮大爷的小宝贝们,全部神秘失踪了,一棵也没有了,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连一丝玉米须子也没有了。
更糟的是,老爷子还不敢出声,只能摁着心口,默默地倚着老榕树坐下了。若是在村子里,别说是全部玉米被拔了,哪怕一棵玉米被折了腰,老人也会暴跳如雷,非把那干坏事的人臭骂一顿不可的。可如今是在城里,自己是虫,不是龙了。而且,前段日子,壮大爷已经得到物业人员的警告了。壮大爷涎着老脸,以为能宽限几天的,好歹等玉米灌点浆,能下锅了,再拔。谁知,人家根本不买账!
呼唔唔——呼唔唔——老爷子哼哼着,干巴巴的老手不停地撸着自己可怜的老心脏,在心里默默地怒骂着、疼惜着。实在没法子,壮大老爷子也只好对着榕树那棕色的长长的须子,幽怨地说,唉,你啊!叫你睇住,你却教人全扯了,一蔸都未剩,么办?
壮大爷独自哼哼唔唔的,垂头丧气的,像堆烂泥巴似的,四顾无人,竟在这棵老树下睡着了。在这寂静的夏日午后,老大爷躺在泥地上,闻着泥土的腥甜的气息,睡得很沉,还做梦了。
梦里,壮大爷又看到了壮大娘。壮大娘还是水灵灵的壮姑娘,正在黑黝黝的地里撒玉米种子,垂着两条黑亮的大辫子,辫子梢跟盛夏的玉米穗子一样,又大又长,滑溜溜的,搭在饱满的胸前。
老爷子白日里把梦做得十分美妙,谁知夜里就犯病啦。上吐下泻,还发烧啦。刚进城时,壮大爷也得过这种病,用从乡下带来的跟土地神讨的香灰,煮一碗汤,喝了便好了。可这一回,也喝了香灰汤,却不灵了。
老爷子这一倒下,竟像秋天的树叶,天天见黄啦。
儿子一筹莫展。
出来时间太长了,连土地爷都未保得到我了!壮大爷认为是离乡太久了,土地爷的福泽保佑不了他了。
老人要回老家。
阿爸,你病……
我未生病!我是缺地气!
仔啊,送我返屋,死我都安乐啊。老爷子眼巴巴地望着儿子。
儿子一阵心酸。儿子是孝子,他知道,老爷子从不认为人会生病,所有的痛和苦,都是因为离土地太远,或者得罪了土地神。老人敬天敬地敬神,科学道理他是不懂的,他说,未有天未有地,有个屁科学!
于是,收拾行李,备车,回乡。
于是,高速路,一级路,二级路,山路,村道,一路翻山过水,六七个小时的颠簸,小汽车终于像只穿山甲一般钻进村沟了。
放下车窗,清凌凌的沟风一吹,昏沉沉的壮大爷立马清醒了,就如同喝了回魂汤。他整一个人,也像被注了铁水,被土地的强烈的磁场所吸引,两脚落地,就再也不愿回车上躺着啦。
就走着。青山,竹林,稻田,清溪,一草一木,一如从前。见牛,哞哞唤两声;遇狗,没舍得踢了;鸡鸭鹅,没也舍得轰了……老爷子越走越精神,眉梢眼角都在笑。
老屋的竹门前,卧着老黄狗。老货,你未帮李爷睇屋,你返来做么事?老人高兴得踢了狗一脚。 狗汪汪叫两声,窜到屋角,叼出一只小巧的青布鞋,那是壮大娘生前的。壮大爷把鞋攥在手里,说,你啊,操么心,睇睇,我都几好啦!
儿子又是一阵心酸,赶紧洒扫,劈柴,烧水,煮粥,又到屋后野地里摘一把野葱,一把野菜,一把老爷子指定的野草药。侍候老爷子喝了粥,又翻出旧时的药罐,煎草药。
药沸了,罐盖扑突扑突地跳,药香弥漫了一屋。
三儿,快把药罐放地上吸吸地气。
灼烧的瓦罐底刚触碰到滋润的黑泥地,便“嗞”地冒出一丝白烟,还轻轻晃了晃,仿佛有抑制不住的欢愉,像那久渴之人终于喝到了甘露。
儿子忽然想起,小时母亲煲药也总要放地上搁一搁,嘴里还念念有词:天父,地母,地气养我仔儿哎。不觉也念:天父,地母,地气养我阿爸哎。
壮大爷在后面看着,听着,心里美滋滋的,脸上每条皱纹也都美滋滋的。
菜 婆
妞儿,去菜市走走吧。不买菜,看看菜婆也好啊。母亲对她说。声音里弥漫着春雨般的忧愁。母亲经常这样对她说。声音里经常弥漫着春雨般的忧愁。
母亲说的时候,她总是捧着厚厚的诗集飘进卧室,坐在窗前,把目光投注到书页里。
看菜婆干什么呢?她只想看书。她的世界里,有书就够了,有诗就够了。
她也去过菜市,在母亲生病的时候,或者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可每一次,她都没进入菜市,就在菜市口,胡乱买一把青菜两棵葱,便匆匆转身,像战场上无心恋战的逃兵。包括婚姻,她也是浅尝辄止。
不,我不去!她仰起素白的V脸,雾蒙蒙地望着他。
她不要见什么人,不要赴什么应酬,不要工作,也不要逛街购物。社会如此复杂,尔虞我诈,到处是陷阱,到处是脏东西,到处都是拿手指戳着她窃窃私语的人……她像只遗世的凤鸟,慌恐而孤傲地栖在世外的枝上。
当她的家婆他的母亲强行进驻他们中间,声言要手把手调教出一个合格的儿媳妇时,她逃回了娘家。
我是云,是月之羽。这是她的诗句。写的时候,她的眼里,满是朦胧月色。
在她的世界里,有月,有云,有书,有诗,还有一个爱着她护着她的母亲,够了。完全够了。连吃喝都是多余的。还要菜市干什么呢?还要菜婆干什么呢?可是,那天,当母亲那样跟她说时,她忽然想,那就去看看菜婆吧。那一天,是她逃回娘家的第99天。
菜婆在青菜行的最尽头。母亲叮嘱得很清楚。
站在青菜行入口,她月色朦胧的目光,掠过人头和嘈杂声,她看到了两排青翠欲滴的青菜,连绵起伏,像一条蜿蜒着春天的小路。
走过去。到尽头,站到了菜婆的面前。
她有点惊诧,菜婆?这就是菜婆?
眼前这个女子,芳华不再了,却面容安详,头发一丝不乱,腰身挺直,静静地坐着,前面有两筐菜,一筐是清新的戴着黄花的菜花,另一筐还是清新的戴着黄花的菜花。
望着,望着,她蓦然发现,那 “蜿蜒着春天的小路”不过是背景,主角,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双眼睛,菜婆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菜婆卖的是青菜,可那眼睛里却藏着星空,绵绵渺渺的,因漆黑而发光,发亮,那是安慰。
妈,知道我是怎么跟菜婆买菜的吗?回来后,她问母亲。
母亲摇摇头。
我拿起一把青菜,问,菜婆,这本书多少钱?菜婆望望我,端坐不动,轻轻地说,姑娘,一本一块。
母亲看到,女儿眼里的浮云在悄悄消散。
母亲告诉她,80岁的菜婆,原是一大户人家的闺秀,饱读诗书,爱上了一个农户的儿子。那人后来走了,去当兵,不知当的是共产党的兵,还是国民党的兵,在抗日的战场上,被炸断了一条胳膊,还被炸去了记忆。人,不认得了。话,不会说了。字,也不会写了,有时,还会发疯癫症。可他还记得回家的路,还记得种菜。他把家里的田地,都种上了青菜,青汪汪一片。那青汪汪的一片,是他的菜,是他的地,也是他的天。于是,菜婆,就变成了菜婆。
菜婆还写诗呢。母亲说,据说菜公最喜欢听菜婆读她的诗了,每次菜公疯癫发作叫嚷着“冲啊,杀啊”时,菜婆便念诗。菜公听着听着,就不闹了。
从此,她天天穿过“蜿蜒着春天的小路”去买菜,去看菜婆。她没有说什么,菜婆也没有说什么。可是,只要看一看菜婆,看一看菜婆的眼睛,她的心,便会变得鼓胀鼓胀的,似乎得到了力量,不再像逃兵那样慌慌地逃离菜市了,渐渐变得从容了,眼睛还可以兼顾一下旁物了。
后来,她又顺带跟别人买了一把葱,或者两根丝瓜,或者几块豆腐。再后来,她懂得买猪肉了,懂得买鸡肉了,跟别人说话她脸不会红了,声音不会发抖了。原来,这个社会,并不是那么可怕。
她还独自去了菜婆和菜公的菜园。菜园静静地卧在城边的一隅,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可以让目光满满当当的。这满满当当的全是戴着黄花的菜花,花香扑鼻,花间有蝶飞,有蜂飞,还有不知叫什么的小蛾子也在飞来飞去,十分热闹。
阳光灿烂,在花与蜂蝶蛾的中间,有两把小竹椅,面对面,坐着菜婆和菜公。菜婆在读诗,菜公在听诗,很专注的样子。菜婆看到她,微微一笑,点点头,继续读自己的诗。
她望着他们,一直在笑,任凭阳光在齿间闪耀,灿灿而熳熳。
只是,她不知道,母亲一直跟着她,望着她,护着她。至此,看到女儿心目清明了,母亲终于放心了。
很多年后,她的婚姻,早已开花结果,可爱的儿子蹦蹦跳跳地进入了校门。而她在诗界,也小有名气了。娘家菜市里的菜婆,渐渐地淡出了她的记忆。
有一天,电话里,母亲伤感地告诉她说,菜公死了,死后一个月,菜婆也无疾而终。
菜婆离世前,把她的诗稿,全烧了!母亲惋惜地说。
那厚厚一沓诗稿,诉尽了菜婆的春夏秋冬,风霜与雨雪,鲜花与落叶。一把火,就全没了。
沉默片刻,她忽然说:
不,妈,菜婆有一首代表作,是永远也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