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月,女,20世纪80年代生,广西钦州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钦州市委党史研究室。
代亚楠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故乡的海风带着熟悉的咸腥味袭来,让她更加怀念加州温暖的阳光。
十年来,她一直在逃离,从考上大学能名正言顺逃离那一刻起,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以致大学四年间不曾再回到家乡一次。毕业后,恋爱、结婚、移民,她有更加正当的理由离开。
在异国他乡,她似乎比以往更加自信,与丈夫一起白手起家,公司发展也越来越好。一座房子两辆车,两个孩子一条狗,代亚楠已经成为移民的成功代表,成为同学朋友圈里幸福的代名词。如果不是那个折磨她半个月之久的越洋电话突然而至,代亚楠几乎已经忘了那困扰她多年的阴影。
代英男站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走出通道,忽然有种错愕的感觉。他印象中的代亚楠一直是低头含胸,眼里带着惊惶的,好像一只随时待宰的小白兔。可迎面走来的代亚楠,宽檐帽、太阳镜、白衬衣、牛仔裤、高跟鞋,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女王般的气场。尽管十年没见,尽管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可代英男仍一眼认出了他的妹妹。
“亚楠——”看着代亚楠随着人群离开,代英男从游离状态回过神来,赶紧叫住妹妹。
代亚楠有些意外,摘下太阳镜,不露神色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代英男搓着手,像犯了错误的孩子,说:“我问了大卫你的航班。你也真是的,既然要回来,总要告诉家里嘛。”
代亚楠耸耸肩,说:“我不是怕你们忙嘛。”
代英男忽然发现,跟妹妹竟然无话可说。以前的代亚楠总是憨憨的,不太笑,也不爱讲话,文文静静的,说话也是小声小气的,不像现在,礼貌得不近人情。是自己的记忆出错,还是妹妹一直以来就这样不容易亲近?
代英男伸手帮妹妹推行李车,边走边说:“家里都收拾好了,你先回家休息吧。”
代亚楠微微一笑,很客气地拒绝:“不了,我已经订好酒店了。我好像更容易习惯酒店的床。”
代英男干笑一声,掩饰尴尬:“由你吧,我打个电话告诉爸妈你回来了。”
代亚楠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让代英男更加觉得这个妹妹难以捉摸,唯有一点很肯定,代亚楠已经完全不是十年前的代亚楠!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朝机场停车坪走,一个拉着行李箱的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忽然放慢了脚步,对代亚楠打量了一番。代亚楠瞄了她一眼,全身上下的假名牌,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那女人放开行李箱,惊呼着:“你是代亚楠吧!”
代亚楠不置可否,在国外多年,她对这种公众场合大声喧哗的行为非常反感。
“我是周柔柔啊!”女人拍拍胸脯,希望能唤起代亚楠的回忆,“高二5班。”
“哦,是你啊!”代亚楠不冷不热地回了句。这个名字她怎么可能会忘了?如果不是她,代亚楠的人生应该有所不同吧?只是她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认为代亚楠应该对她怀有同窗之谊呢?
“你这是刚回国吗?”周柔柔显然还没注意到代亚楠不耐烦的神色,仍然热情地询问着这个老同学。
代亚楠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代英男看到妹妹的眉宇间不加掩饰的厌恶,倒是反应很快。
代英男说:“是亚楠的同学吧?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有空再联系吧。”
代英男放好行李,代亚楠直接坐上后排。
周柔柔见状,忙说:“好,你先休息好。”车启动了,周柔柔在后面追问了一句,“你的电话……”但车子已驶离,哪里还听得到?
代英男送代亚楠到酒店安顿好,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代亚楠在浴缸里放了热水,水温稍高,但令全身毛孔张开,微微出汗,代亚楠稍微放松。她缓缓闭上眼睛,试图放空脑子里的杂念,却无法做到。自从踏上故乡的土地,她再也无法做到平静。看来,有些事情即使是时间也无法抹去它的阴影。
代亚楠还是决定先去医院,这也是她此行回国的唯一原因。
尽管代英男已经告诉父母妹妹回来的消息,代家父母还是很激动,尤其是卢见芬拉着女儿的手,两眼泪光泛滥,左看右看似乎要把这些年没有看到女儿的缺憾都补上。代树仁嘴里没说什么,眼里却是热切的。
代亚楠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象见面该要说些什么,一路上也在嘲笑自己,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为何要落得如此下场,女儿见父母竟然要斟酌起言辞来了。
但这一见面,倒是跟代亚楠心中预演过的场景不同。代亚楠想着,这见了面,肯定少不了挨一顿臭骂,骂她冷血无情,音讯杳然,说不定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被一顿暴打。但在医院见到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君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她明白,他再也打不动她了。
医院的墙壁是死鱼腹一样的白,护工刚拖了地,屋子里留下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因多年未见,竟一时无语,气氛很是尴尬。代亚楠不愿意打破这尴尬,她心里的结经过岁月的拉扯不是解开了而是扯得更紧了。以前总有人说,做了母亲后就会理解父母的心情,但她无法理解。曾经想过,自己是否是抱养的,但是父亲的基因太强大了,根本就无须验证。
卢见芬不停地整理着代树仁的被角,以期望的眼神鼓励着代树仁说些什么来欢迎这个远道而归的女儿。代树仁咳嗽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行了,别挤眉弄眼的。代亚楠,你回来还要我谢谢你吗?”
代亚楠轻轻地哼了一声,几不可闻,心里想着,果然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代树仁见代亚楠不出声,忽然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苹果,用力朝代亚楠扔去。卢见芬一声惊呼,代亚楠已是躲避不及。幸好,病中的代树仁用的是左手,准头还是偏了,苹果从代亚楠的脸颊呼啸而过,砸在墙壁上又砰然落地,骨碌碌地滚到代亚楠的脚下。被撞碎的缺口狰狞地笑着,碎掉的果肉像烂泥般地留下了苹果灭亡的足迹。
代亚楠反而笑了,这才是她记忆中的相处方式。她极度惊惶的童年以及少年,每天惴惴不安的毫无征兆的暴风雨以及渺茫的希冀,到后来疯狂地渴望长大渴望逃离。久别重逢的短暂的客气还一度让她以为自己的记忆出错了,到此,她才确认了她此行的目的。
代亚楠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烂苹果,掂了掂,说道:“看来您也不需要我,我在这里只会让您病情加重,我还是先离开好了。”
代亚楠轻轻放下苹果,转身离开。卢见芬拉住女儿的手,哀求着:“亚楠,你——”
代亚楠轻轻拨开母亲的手,不忍看母亲的眼睛,目光瞧着门外的走廊,空洞而清冷。“您放心,我马上就去做检查,你们给的,我会还的。”
代树仁气急败坏地吼道:“让她滚!白眼狼!”
卢见芬无力地垂下手,眼里噙着泪花。
代亚楠离开病房,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滴。一墙之隔的是生养她的父亲,而她却不能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轻易轻松亲热地叫上一声“爸爸”!接到哥哥的电话那晚,正值半夜,她呆坐到天明。在她的意识里,父亲不可能倒下,他是那样的不可一世,怎么能想象他像将死的鱼一样躺在白色的世界里无力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不,父亲的世界应该是黑色的,夹带着暴风雪,以及狂风沙砾,随时可以毁灭一个世界。白色,太静谧了,不适合他。
困扰代亚楠半月之久的并不是一个肾。当然,要割舍身体里的一个器官,总不会像献血一样容易,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下决心。移民后,代亚楠夫妻逐渐认同了器官捐献,甚至做出了死后捐献全部器官的决定。要给自己的父亲捐一个肾,她并不需要纠结太久,她纠结的是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对于一个多年未归的女儿,是责骂还是思念?有没有愧疚?对于一个能拯救他生命的女儿,是感激还是不屑?或者认为是理所当然?他会对自己过往的行为后悔莫及吗?两个小人在代亚楠的思想里打架。一个说,他是你父亲,救他是天经地义的;一个说,不行,一定要让他道歉,否则没门。思想激烈争斗的代亚楠神情恍惚,差点弄错了一笔业务。最后是大卫帮她做了决定,你的战场不在这里,我给你订了回国的机票,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你总要亲自面对才能解决。
父亲一个苹果迎面砸来,砸开了她对父亲的所有怨恨。是的,是怨恨。她勤奋、好学,每学期都拿回一堆的奖状,但父亲总是隔三差五地打骂。考试没得第一,挨骂,像猪一样笨。学习累了出客厅喝口水,瞄了电视一眼,一只拖鞋就飞了过来。有时心情特别好,笑着进家门,一张脸就黑下来,笑,有什么值得笑的!那时的代亚楠,马上噤若寒蝉。
代亚楠摸了摸发际线上那块凸起的疤,那是刻骨铭心的往事。很多年了,她一直留着长长的刘海,做头发时,发型师总会遗憾地感慨,这么漂亮的额头不能显露出来真是太可惜了。这块疤痕,就像一块芯片,记载着代亚楠所有的不幸。
化验结果还得等几天,父亲的一记苹果镖让代亚楠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去医院——他一如既往地讨厌我。
代亚楠回到酒店大堂,坐在大堂咖啡厅里的一名女子迎了过来,看了她两秒钟,激动地叫道:“代亚楠!”
代亚楠也认出了她,如果说中学时代还有一点温情的话,那就是她带给自己的,同桌林晓函。这些年,两人偶尔在网络上联系,但是见真人也还是毕业后的头一次。
西式的拥抱,代亚楠身上真我的香水味与林晓函身上红门的香水味轻轻撞击。
林晓函找来,自然是周柔柔散布的消息。林晓函的丈夫跟代英男的妻子是同事,林晓函问了住址,就径直找来了。同学群里知道代亚楠回国,在本地的同学都说要请她吃饭。
代亚楠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跟同学之间感情有多深厚呢!晓函,还是我请你吃饭吧,他们,你帮我回了吧。”
林晓函愣了一下,好久才说:“你还是忘不了那件事吗?其实她的日子并不好过,以前她是大小姐,后来家里生意败了,又遇人不淑,四处借债,整得亲戚朋友都怕了,但还是改不了爱炫的本性,只是现在晒的都是高仿的山寨货。”
代亚楠和林晓函坐在咖啡厅的一角,围着小圆桌。橘黄的灯光从头顶射下来,杯里的咖啡轻轻晃动,漾起小小的涟漪,反射着灯光,如初秋早晨的湖面。
代亚楠喝了口咖啡,怔怔地看着窗外,良久,才说:“我在国外一直不去想也不会去想,很奇怪,一回国就都想起来了。”
代亚楠考上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宿舍一共四个人,除了周柔柔、林晓函,还有另一个女生吴频。吴频家离学校不远,只有中午在宿舍休息,晚上基本很少住校。林晓函是个直爽的女生,看起来有点不好相处。代亚楠倒是最先跟周柔柔做了朋友。
开学首先就是军训。对于娇生惯养的孩子来说,军训就是炼狱。周柔柔最先受不了,几乎每天都请病假。学校作为省里的示范性高中,对于学生逃避军训肯定是不允许的,但入学时周柔柔的高调已经让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个当市委副书记的大伯,她爸爸是某公司的老总,虽然她的分数离录取分数还差了一百多分,但是她爸爸给学校捐了一笔巨资……那时同学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特权。
周柔柔说她不舒服,也没什么人真相信,倒是代亚楠每天都帮她打饭回宿舍,等她吃了饭还帮她洗碗。周柔柔还矫情,说饭菜不好吃。
军训过半,也陆续有学生中暑,其中包括了代亚楠。代亚楠中暑的那天,教官亲自到宿舍来看望了她。待教官走后,周柔柔从上床将她的水杯狠狠摔在地上。玻璃乍裂,水花四溅,满室噤声。
“这是有多娇贵啊,还得教官亲自来看。我这不躺了几天了么,也没见有人来问过一句。”
一直没出过声的林晓函讥讽道:“哟,我们班主任不是每天都要给大小姐请安吗?难不成还得配个大内总管给您?看您这样娇弱的身子骨,还是让家里接回去好生养着吧!”
周柔柔立马从床上蹦下来,指着林晓函说:“你冷嘲热讽的什么意思?我得罪你了?”
林晓函把眼一横:“没,只是路见不平。代亚楠天天给你打饭你不知感恩,人家真病了,你还出言不逊。虽说你家里有点背景,但还是别把自己真当公主了。在这里上学的人,你还真说不准将来谁给谁提鞋,没有谁欠着你的。还有,把地打扫干净,碍着我走路了!”
代亚楠第一次见识到反抗。在她的字典里,只有逆来顺受。所以,她愿意帮周柔柔打饭,她说不好吃,隔天又换别的。周柔柔说话不好听,她也无所谓,住在一个宿舍就跟家人一样,在家里还几乎天天被打骂呢。可是林晓函太让她意外了,一点没有忍让,直接让周柔柔吃瘪。
周柔柔见状,立即放声大哭:“你欺负人!”
旁边宿舍的同学都过来围观了。周柔柔才来半个月,但已明显不得人心,哭了半晌,也没人理。
代亚楠喝了藿香正气水,正在反胃,本来极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但此情此景,她也只好起床,默默地拿起门后的扫帚,把碎玻璃扫干净。扫完玻璃,代亚楠弯下腰想整理鞋子,没想到,一股酸水涌上喉咙,代亚楠忙跑到卫生间吐了起来。
周柔柔止住哭声,冷笑着:“还呕吐了,该不会是害喜了吧?”
林晓函倒是没再出声了。许久以后,林晓函跟代亚楠成为真正的朋友,林晓函恨铁不成钢地对代亚楠说:“你当时是有多包子,给人欺负成瘾了也不会还一下嘴。”那时,代亚楠已经跟周柔柔形同陌路,她淡淡地说:“谁知道呢,可能当惯奴隶了就不知道平等和自尊是何物了。”
宿舍里的第一次冲突看似平静地过去了。周柔柔还是不时地支使代亚楠干这干那,有时也会莫名翻脸。比如,人多的场合,周柔柔总是会亲热地夸代亚楠这好那好;在小圈子里,她又会嫌弃代亚楠。这两个人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像是两国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大部分取决了周柔柔的心情。经过宿舍那次争吵,周柔柔也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开始用小恩小惠笼络几个女生。代亚楠还是独来独往的多,反正她也习惯了没有朋友。初中时,同学过生日都流行到家里去,代亚楠去了好几个同学的生日聚会,同学们也纷纷说等她过生日大家去她家里给她庆贺。
代亚楠有点忐忑,她吃不准父亲是否会同意她带同学回家过生日。但是同学们都说了,从没去过她家,大家都请她,她也应该回请大家。生日前两周,父亲的一个举动,让代亚楠下了决心邀请同学到家里。那天是父亲一个朋友女儿的生日,代亚楠听到父亲在家里打电话订了蛋糕。当时代亚楠满心期待地想,到了我的生日,父亲也一定会给我买个蛋糕吧,那我请同学们来家里玩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
生日那天吃过晚饭,代亚楠有点紧张地对父母说,请了同学们来家里玩。父母还没反应过来,代亚楠说是同学们要给她过生日。代家都没有人记起这天是代亚楠的生日,在代家没有给小孩过生日的习惯。
代树仁脸一黑:“你这是要先斩后奏吗?”
卢见芬也不是很高兴地说:“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你怎么让同学来了?”
家里的气压已经降到了低点,代亚楠明白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误,一个高估自我的错误。她看到父亲的脸因生气而变得可怖,母亲的脸也跟随父亲的节奏。可是,已经骑虎难下了,邀请她已经发出了,就算是一场暴风雨在等待着她,她也没办法选择躲避。况且,这场风暴已经来临了。
代亚楠嗫嚅地说:“去买个蛋糕就可以了,在小卖部买点零食就够了。同学们说没来过家里。”
代树仁的脸已经可以结成冰了:“看来你早有计划,好,我带你去买蛋糕。总不能让人家白来家里一趟。”
买蛋糕的路很长很长,如果一直这么走下去未必不是好事。代树仁走在前面,一路都不作声,代亚楠走在后面,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她的心里后悔不已,如果她够聪明,她宁可让同学们取笑她,她也不会自作主张发出邀请。第一家蛋糕店没有做好的成品生日蛋糕,第二家也没有,直到第三家才买到一个14寸的蛋糕。代树仁将蛋糕往代亚楠手里一扔,代亚楠提在手里,心往下沉。
接下来的聚会倒没有让代亚楠多难堪,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成功的。母亲临时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温馨,父亲展现出在外人面前的所有优点,幽默风趣、平易近人,还给他们拍了照片。送同学们离开时,好几个同学羡慕地说,你爸爸真好!
关上门,那个吃完蛋糕粘着奶油的蛋糕底盘直接飞到她脸上。她条件反射,眼一闭,再一睁,头发上已经粘上了奶油。她惊惶地看着瞬间变脸的父亲。
“你不是爱慕虚荣吗?不是喜欢跟别人攀比吗?看来是我平常没有教给你做人的道理。”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手里多了一个铁衣架。那晚的代亚楠没有哭出声来,也没有在父母面前流泪。代亚楠身上腿上被衣架打了又肿起来的红色伤痕没有让父亲心软和手软,反倒是她的倔强引起父亲更大的反感。
那晚,代亚楠躲在被子里,眼泪干了又湿,直到天亮。她不明白,父亲可以为了别人的女儿庆生,却不会记住自己女儿的生日。母亲还在一旁添油加醋,这么小就跟人家学攀比。哥哥躲在房门的后面,幸灾乐祸地偷看她挨打。
那时,代亚楠时常会想,我是不是在哪抱来的?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这种幼稚的想法在往后的日子逐渐被推翻,因为亲戚朋友都会说她长得跟父亲很像,跟哥哥也像,一看就知道是两兄妹。那次以后,代亚楠再也不参加同学的聚会,慢慢的,也没有人再邀请她参加。
与周柔柔的决裂是在高二。那次的事件在许多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以致多年以后,人们一提起代亚楠,总会有人添加备注说,就是当年那个要跳楼的校花。
当年的学校都在流传说高二年级有两个女生长得美,不分伯仲。两个同样美的女生还在一个班一个宿舍,就少不得经常给人拿来作比较。因为周柔柔的背景,班主任对她是特别青睐,对代亚楠自然而然地有了偏见,而周柔柔的铁杆跟班也常散布诸如代亚楠一看就是狐媚相的言论。周柔柔的基础本来就差,成绩是一塌糊涂,相比之下,代亚楠的成绩偏上,更容易得到男生的青睐。周柔柔表面上跟代亚楠亲热,常说两人是好闺蜜,但一转身就编排代亚楠的是非。
高二的第一次期中考试,代亚楠尤为重视,这是分科后的第一次段考,父亲给她下了死令,一定要进年级前五名。成绩出来了,代亚楠松了口气。
成绩榜张贴出来,就是为了让大家比较的。学校认为,有比较才有羞耻心和进取心。有好事者在那里品头论足,两大校花,一个是第五,一个是倒数第五,真是巧合。
周末回家,父亲对着成绩单表示默许,令代亚楠着实轻松了许多,返校时还带着笑意。一路上,似乎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虽然可疑,却也没往坏处想。自从上了高二,同学们对她的议论她也有些听闻,拿她跟周柔柔比较的话她也听过,一笑置之。从小父母就严厉教导她不要跟别人攀比,她也只当那是同学们无聊时善意的玩笑。
宿舍里只有林晓函,代亚楠跟她打了招呼,问她吃晚饭没有,还把从家里带来的苹果分给她一个。林晓函欲言又止。代亚楠收拾东西准备到教室自习,林晓函咬了咬嘴唇,眼一闭,终于还是把她叫住了。
代亚楠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校外的网吧,颤抖着右手,点击鼠标,打开论坛,看着那个已经被顶在首页头条的帖子。代亚楠气得手一直在抖,想按鼠标的左键又点到了右键。帖子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指向明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她。她从没做过的事却被人绘声绘色地描写得如亲眼所见,跃然纸上。如果她是局外人,也会相信这个杜撰的故事了。
代亚楠头一次缺席了晚自习。第二天,红着眼睛去上课,整个校园都是异样的目光,仿佛她是一团病毒,周围的人避之唯恐不及。
下了第二节课,班主任通知她到校长办公室走一趟。从教学楼的五楼到行政楼的五楼,每一步楼梯代亚楠都走得很艰辛,双腿是麻木的,大脑是空白的,像个机器一样跟在冷若冰霜的班主任身后。校长室的大门打开着,父母坐在校长和年级主任潘老师的对面,愤怒且羞愧。父亲拿出中华烟,赔着笑脸给校长和潘老师点火。办公室窗开着,风很大,吹起窗帘上下翻飞,校长桌上的稿纸哗哗作响。父亲用手挡着风,打了几次打火机才成功将火点着。
刚跨进办公室内,父亲突然猛地站起来,一个巴掌甩过来,吼道:“气死我了!原来你这臭丫头一直不学好,在外勾三搭四。你倒跟我说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父亲的巴掌左右开弓,代亚楠的脸上热辣辣地疼,扎起的马尾松开了,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代亚楠抽噎着说:“我没有!”
潘老师劝着:“代亚楠家长,请不要使用暴力。”
父亲气得浑身直哆嗦。
校长润了润嗓子,说:“今天请你们二位过来,原因也跟你们说了,我们学校是省示范高中,代亚楠同学做出了抹黑学校的行为,如果属实,按规定我们是要勒令退学的。现在,学校要启动调查,但此期间为了不造成学校师生的不便,也为了保护代亚楠同学,请你们先把孩子带回去。”
校长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代亚楠这事就是板上钉钉了,调查不过是体面的说法,或者是走走过场,等时间到了,就直接办退学了。
卢见芬哀求着:“校长,能不能通融一次?”
校长很为难地摇摇头。
代树仁一把扯过代亚楠的头发,把她的头用力砸向大理石茶几,骂道:“我是没给你钱花还是怎么着?你看你做的什么事?原来你初三要求住校就是为了给人当二奶,你在学校到底是学习还是作践?不是说你连孩子都打过了吗?怎么不生下来啊?我看直接退学得了。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啊?我的领导我的下属该怎么看我?”
鲜血顺着代亚楠的额头流下来,滴到嘴里,又咸又腥,屈辱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初三住校,是因为代亚楠想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学习,整天食堂、教室、宿舍,不曾出离半步,为什么父母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学校不经调查就会相信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代亚楠咬着牙,没有吱声,人在发抖,心也发抖。
卢见芬抓住代树仁的手,哭着说:“亚楠,你快跟爸爸说你错了!”
校长、潘老师和班主任也赶紧上前,拉开代树仁。
代树仁的手一松开,代亚楠就冲向了窗台,爬上了没有防护网的窗台。顿时,在校长室外看热闹的人和对面教学楼的人都惊呼起来。
卢见芬惊叫:“亚楠,快下来!”
风吹起代亚楠的校服,滴了鲜血的白衬衣装了一兜的风,那道血迹就像要把白衬衣扎口的麻绳。头发乱了,眼泪干了,顺着脸颊流下的血迹也干了,腻在脸上也没有知觉。代亚楠惨淡地说:“为什么都不信我?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为什么都不信我?”
代树仁叫道:“没做过怎么人家会写得这么清楚?”
代亚楠摇着头:“我是清白的,你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信。”
代树仁咬着牙说:“你一个学生,又没有跟谁有深仇大恨,如果你没做过,谁会这么作践你?”
代亚楠冷冷地看了父亲一眼,已无心再说,哀莫大于心死。
班主任叫道:“代亚楠,你要干什么?快下来!”
代亚楠冷眼看了班主任一眼,说:“老师,我一直以为教师是最高尚的职业,但你让我认识到老师你是一个庸俗的人。是谁在黑我,你想想就明白了,如果我死了,你也算是推手之一。你,还有你们,相信她编造的谎言,而不愿意相信我,那好,我用死来证明我的清白。”
潘老师倒吸一口气,尽量小心地说:“代亚楠同学,那里危险,你回来再说。”
代亚楠叫道:“你别过来,过来我马上就跳下去。”
潘老师对班主任说:“班上谁跟代亚楠比较好,马上叫来。”
班主任退了出去,很快,林晓函来了。代亚楠平常并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别人去哪都是结伴而行,她却习惯了孤身一人。唯一说得上话的就是同桌林晓函。
“代亚楠,你下来吧。”
“不,你们都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你们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
这样的对话机械地重复了半个小时,代亚楠始终没有退让,但她紧绷的神经也变得麻木了。趁着她没注意,潘老师从代亚楠的侧后方快步走过去,将她从窗台拉了下来。
卢见芬“哗”地大哭起来,抱着呆滞的代亚楠哭着:“傻孩子,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吓妈妈?”
代亚楠还是喃喃地说:“你们不信我。”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颇为尴尬。校内的论坛一夜之间被爆出了大新闻,说有女生行为不检,校长气得发疯,这是学校从未有过的丑闻。代树仁似乎也意识到错怪女儿了,那个帖子他看了是火冒三丈,每件事每个细节都写得有板有眼,自己的女儿就跟小娼妇似的,他连杀女儿的心都有了。但是,代亚楠自己却站上了窗台,以死明志。细想之下,那个帖子也写得太完美了。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学校启动了调查,不过,最后却不了了之。代亚楠还在学校,这场风波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平息。代亚楠很少回家了,偶尔回去,从不说话,像块木头。代树仁开始还骂,后来察觉女儿对他的打骂都没有反应了,也不骂了。代亚楠的眼里完全没有了热气,成绩直线滑坡。
事情过了很久,代亚楠问过林晓函:“她为什么这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林晓函说,这跟“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是一样的,你自己琢磨。她一直被你比下去,而平时又是被惯着捧着的人,公主病不轻,怎么受得了?听说那段时间,她在追班长,班长没理她,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来说班长其实是喜欢你的,就成了导火索了。对她来说,开一个无中生有的帖子只是个过了头的玩笑,她从未想过这会要人命的。至于学校嘛,总是碍于她家的面子,查出是她了又怎样?
所有人都认为代亚楠不会再振作了。高三时,潘老师主动要求把代亚楠转入他的班。观察了半学期后,潘老师找她谈了一次心,并没有想象中的苦口婆心,只是一句话:你若消沉,便是亲者痛仇者快;你想新生,必须靠高考来实现。
代亚楠创造了一个奇迹,半年之内,从倒数的排名一直追回了顺数,高考考了全市的文科第二名。也正如潘老师所说,进入大学后,她像凤凰涅槃般新生了,收获了自信、成功以及爱情。再也没有人看出她曾经的苦痛,到哪里她都是闪闪发光的女孩子。
检验结果出来了,她很适合。家人很高兴,代树仁终于有救了。代亚楠捏着检查结果,暗笑命运的捉弄,父亲最讨厌的孩子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母亲激动地握着她手,又哭又笑。“唉,你这么年轻,如果是我的肾源合适该有多好。亚楠,回家住吧,妈妈给你补补。”
代亚楠拒绝了:“放心,我会养肥自己再上手术台,我割一个肾给你,从此再也不欠你们什么了。”如此恶毒的话从代亚楠嘴里说出,不单是母亲吃惊,连她自己也讶异,原来人的心里真的住着一个恶魔,在她也未曾留意的情况下,这个恶魔跑了出来。也许,这些话是积压在她心里多年,就早想说的。远走重洋,并不能割断她的血脉,她始终是欠着生身父母的养育之情。或许这些年来,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个父母急需而只有她能解救的机会,只有这样,她才能两清,才能彻底与过去割裂。
代树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呼吸也重起来,最终没能压住脾气,指着代亚楠,怒斥:“滚!我就是马上死也不要你的施舍!”
代亚楠扬长而去。这一刻,她有恃无恐。
代英男找上门来,面对这个翅膀早已硬起来的妹妹,他的眼神很复杂。从接到妹妹的那天起,他才慢慢回想,为什么妹妹这些年像失联一样不与家人联系。她考上大学后几乎不怎么与家里联系,去了国外更是直接断了音信,如果不是通过她的同学辗转得到她的电话,恐怕这辈子再无缘再见。妹妹上高中时,他已经去读大学,等他毕业妹妹又去上了大学,后来偶尔听说妹妹高中那次事件,他也是一笑而过。在他眼里,妹妹柔弱胆小,是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的,怕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家里父亲一向是威严的,他也不敢向父母印证这事。向来只以为是女孩子长大了,性格变了。细想起来,他印象中的妹妹跟眼前的妹妹并不一样。
代英男开门见山说,你别气爸爸了,他其实挺难受的。他本来并不同意接受移植,我们劝了好久他才同意的。
代亚楠站在窗边,任凭风拨动她的头发。哥哥当说客显然不怎么高明。一个不能感同身受的人,完全没有沟通的价值。
代英男继续说,爸爸其实很疼你,你从小聪明,是他的骄傲。
代亚楠冷笑一声,对啊,我还记得我考上大学时,他很骄傲地说是因为他的管教我才有出息的,我得谢谢他多年来赏我的打!
代英男竟一时失语。妹妹的伤疤原来在这里!那个每次挨打总是默默流泪的小姑娘,挨了打自己找药偷偷擦的小女孩,在家里大气不敢出,总是小心翼翼,父亲的一声咳嗽都能让她发抖。
代英男说,他也挺可怜的。这些年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但无论怎样,他总是我们的爸爸,现在他快死了。
代亚楠背对着哥哥,言语无限苍凉,是啊,他快死了,想起了我这个女儿,幸好当年没有打死,还有用处。你是他的儿子,要为他求情,我倒是想起,当年你每次在门后偷偷看我挨打,怎么没想过要为我求情?
代英男再次语塞。童年时的旁观,不勇敢,都已深刻在妹妹的脑海。
代英男走到妹妹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妹妹的肩膀。代亚楠的肩膀耸了一下,代英男靠近妹妹,发现妹妹已是泪流满面。代英男伸出右手,在妹妹的后脑上方停顿了几秒,他呼了一口气,手落在代亚楠的后脑勺上,缓缓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我只是想有个人温暖我、爱我,可你和妈妈从来不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代亚楠先是嘤嘤地哭着,后来竟放声哭起来。代英男把妹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背,什么话也不说。这是他十年前就该做的事,保护妹妹,安抚妹妹,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他那时也只是个孩子,而且是不勇敢的孩子,他自己也常被棍棒加身,看到妹妹也被打,难免有“有难同当”的晦涩心理。如果当时他成熟一点,勇敢一点,伸出手来挡开父亲挥向妹妹的棍棒、衣架、拖鞋……温暖妹妹孤单无助的心灵,妹妹应该不会怀恨远走异乡。
父亲却并不妥协。代树仁不顾病入膏肓,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欠她什么?做父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打了吗?看她得意的,没有老子,她能考上好大学,能出国?你们不要求她,让她看着我死,看她会不会有良心!
代英男对父亲很无奈,一个既可悲又可怜的老人,你还能拿他怎么样?代英男甚至连准备好的说辞都吞回了肚子里。要让父亲服软,且要解开妹妹的心结,不是件容易的事。主治医生已催了好几次,要尽快手术,代英男的心情很复杂。
卢见芬又流着泪去劝说女儿,让她服一下软,给父亲说几句好话,认个错。
代亚楠很坚决地摇头。母亲一辈子屈从父亲,在父亲面前不敢说一句“不”。代亚楠想对母亲说不要迷信父亲的权威,但看了母亲一眼,放弃了。父亲是母亲几十年的信仰,如何让她转变?但她也不会再苟同母亲,她为什么要认错?她千里迢迢回来给父亲捐肾,只想得到一句迟来的道歉。但事情的发展却陷入了僵局。代亚楠一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代亚楠心绪纷乱,潘老师在这时给她打了电话。对于潘老师,代亚楠是心存感激的,别人可以不见,但潘老师还是要见的。
潘老师在茶室等她。这是家并不太大的茶室,白天也开着灯,柔和的橘色灯光洒满了整个前厅。潘老师坐在一个根雕的荷塘牧童的茶几旁,悠闲地一手拿烟,一手捏着小茶杯品着茶。
潘老师已经退休了,清瘦却很矍铄,头发没有染,白多黑少,仍然是代亚楠印象中笑眯眯的样子,甚至比从前更显温和,一口黄牙暴露了他的烟龄。
潘老师说,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这些年偶尔听到他们说起你,都是好消息,祝贺你。
代亚楠忽然有些腼腆了。潘老师第一次跟她说祝贺是她去拿录取通知书时,时隔多年,再听到这话,代亚楠有恍如隔世之感。
代亚楠赧然一笑,说幸好有潘老师。
临分别,潘老师对代亚楠说,有些事,也许感觉自己永远都迈不过去的,像鸿沟一样,其实它也许只是一条小水沟,你一跨就过去了。等你走了一段路以后再回头看,你会发现那些都不算事。生活给人的磨砺,对不聪明的人来说是绊脚石,对聪明的人来说是宝贵的财富。亚楠,老师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明白老师的意思吧?
代亚楠眼眶一热,用力点了点头,竭力不让眼泪往下掉。她那么渴求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一句赞美,到头来还是潘老师自自然然地给了她,一句聪明的孩子,差点戳中她的泪点。
代英男反复思量着要怎么劝说父亲。不只是为了给父亲治病,同时也是为妹妹治心病。父亲的暴戾只表现在家里,在外面,他是谦谦君子。代英男也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把最可怕最糟糕的一面淋漓尽致地展现给了家人,而呈现给外人一个完美的形象。是因为最亲近的人、没有利益冲突的人反而可以伤得肆无忌惮吗?
代英男先跟母亲谈了心,母亲很错愕,她也根本没想到代亚楠的心结这么重。当年那件事后,代亚楠是消沉了很久,作为母亲,她以为事情过去了,女儿会恢复的,挨打挨骂又不是第一次了。后来习惯了她的沉默,卢见芬还以为是女儿长大了性格所致,万万没想到是她忽略了女儿的心理成长。
卢见芬一抬眼,看到挂在墙上婆婆的照片,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在这个家里我从来没有说话的分量。只是可怜了亚楠,这些年她心里该有多苦,我们还在责怪她不要家里人了。作为妻子,我没劝好你爸,作为母亲,我没保护好你们,是我的错。
父亲的病房新住进一个病友。病友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叫秀儿,倒还不清楚自己父亲的病情严重,一放学就往医院跑,天天叽叽喳喳的,给父亲讲学校里的趣事,逗得代树仁也跟着开心。
代英男把家里的照片做了一个电子相册,带到父亲的病房,放在父亲的床头。
秀儿看见了很好奇,忍不住翻看起来。秀儿指着代亚楠的生日聚会照片问道:“伯伯,这个小姐姐是谁?”
代树仁怔了怔,说,这是我女儿。
秀儿若有所思地说,哦,是姐姐在过生日啊。我最喜欢过生日了,爸爸每次都要送我喜欢的礼物。伯伯,你送什么礼物给姐姐了?
代树仁语塞。他从未送过礼物给儿女。生儿养女,把他们养大,供他们读书就够了,为什么要送礼物给自己的孩子呢?浪费钱。
秀儿转回头,在父亲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央求着,爸爸,你要快点好起来,明年我生日你要陪我去游乐园,我们班同学都坐过摩天轮了,就我没坐过。
做父亲的宠溺地笑着回应,好,为了秀儿也要快点好。
秀儿又回过头来问,伯伯,那姐姐去哪了?怎么没见她来看你?
卢见芬见代树仁脸色不妙,马上抢着回答说,姐姐后来考上大学,又出国了。
秀儿很夸张地张大嘴巴,姐姐好厉害。爸爸,我以后也要像姐姐一样出国留学,带你去玩。
父亲点头笑着,好啊,秀儿一定要带爸爸去啊。
父女俩腻歪着。一旁的卢见芬心里七上八下的,代树仁在外人面前涵养还是好的,但此刻他心里想什么她就无从得知了。
卢见芬去打水,回到门口,看到代树仁正拿着相册发愣。卢见芬进来,代树仁忙把相册塞到枕头边。一滴不易察觉的泪花在卢见芬没注意前被代树仁眨没了。
母亲讲的那个故事,代英男用了好几天才消化完。只是妹妹有什么错?每每想到这,代英男都恨自己,当年如果好好疼爱妹妹,就不会有太多遗憾。这样的遗憾要如何才能补偿?
卢见芬煲了汤,让代英男送到酒店去。去了酒店,却扑了个空。通了电话,代亚楠说在步行街。
步行街离酒店不远,代亚楠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着。捧着一杯奶茶,心事重重地坐看人来人往。看到代英男找过来,代亚楠递给他一杯温热的咖啡。
兄妹俩史无前例地坐在一起,默默地喝着饮料。长椅正对着奶茶店,店里放着抒情的歌。歌虽老,却也断人肠。“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路太长/追不回原谅……”
街心公园有卖糖葫芦的,代英男过去买了一串糖葫芦。
代亚楠不好意思地说,哪有一把年纪还在街上吃糖葫芦的?
代英男笑笑。你小时候经过糖葫芦摊都要多看两眼,可是从没得吃过,有一次回老家过年,有人拿到村里卖。奶奶给你买了一串,后来让爸爸打飞了,我还记得你委屈的样子。今天哥哥想买给你。
代亚楠接过糖葫芦,举在额前,微仰着头,阳光透过糖片,四散着七彩的光线。她小时候一直在想,糖葫芦到底是酸的还是甜的,可惜没有答案。
代亚楠自言自语,奶奶在天上还好吗?
代英男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你知道你长得很像奶奶吗?
代亚楠当然知道,小时候回村里,人家都会说亚楠像奶奶,是个美人胚子。
代英男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农村的小伙子想改变命运,唯一的方法是当兵,但是家里成分不好,村里的两个当兵名额几乎不可能落在他头上。小伙子对母亲埋怨出身,在名单报送前一晚,他喝醉了,经过自家草垛,看到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后来,小伙子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回地方后过起了四平八稳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妻子柔顺,孩子听话,让人称羡。但他总忘不了那件事,这是他一生的耻辱,他恨他的母亲,却在享受母亲给他的恩惠,他恨自己,却没法对自己下手。
代亚楠默默地听着,无限悲凉地说,所以,他对长得像自己的儿子大打出手,对长得像母亲的女儿越打越上瘾。
代英男沉重地点了点头。
代亚楠咬了一口酸甜的小苹果,闭上眼睛,仰头向天,良久,睁开眼睛,看向代英男。哥,我小时候想要的,现在未必还想要。无论怎样,我的童年也不可能重来一次。可能是我太执着了,我回来本来就是要捐肾的,还磨蹭了这么久,让你们操心了。我的家在美国,我的爱人和孩子还在等着我回去。你跟医生安排好时间,尽快手术吧,我想回家了。
代英男鼻子一酸,妹妹已经很久没有叫他哥哥了。代英男忽然蹲下身子,对代亚楠说,上来,哥哥背你,像你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
代亚楠瞧了瞧四周,摇摇头,她印象中就没有跟家人这么亲昵。代英男还是保持姿势,催促她快点。
代亚楠说,这是情侣才做的事。
代英男无所谓,我背自己的妹妹,谁爱怎么想随他呗。快上来,哥这马步扎不稳了。
代亚楠笑着趴在他身上,叫道,驾!
医生安排好手术,代亚楠还是没有再去见父亲。手术前一晚,代英男陪护父亲。寻思了很久,代英男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爸,我跟你说个事,你可能会很生气,但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代树仁似乎了解儿子要说的话,但他并没有阻止。
“亚楠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这些年一直对家里有怨气,可她是真心要救你。我是男孩子,所以你打我,我疼过就算了。但亚楠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需要的是关爱和呵护。那些年,我没有勇敢地告诉您,打孩子是不对的,所以才让妹妹记恨。前几天,亚楠跟我说她的家在美国,她想回家了。我差点哭了,爸,她本该有一个家,有您,有妈,有我,可是我们没有把她找回来,我很想找回我妹妹。”
代树仁闭着眼,翻身侧对着儿子,一行眼泪悄然滑落,滴在枕头上。
手术后,代亚楠休养了几天,就订了回美国的机票。出院前,她悄悄去父亲的重症监护室看了一眼,父亲在沉睡。她没有惊动任何人,默默地看着那个躺在床上插满管子的人,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这一别就说不准何时再见了,或许再也不见吧。
候机室里人们在安静地等待着。代亚楠翻看了一下大卫的推特,一双儿女在思念着妈妈。代亚楠回了信息,说妈妈很快就回到你们身边了,宝贝,妈妈爱你们。
手机响了,是代英男。
代亚楠接通电话,代英男急匆匆地问,你在哪里?
代亚楠说,在机场。
代英男顿了顿,缓缓说,亚楠,你听好了,爸爸现在并发症,情况不好,他在迷糊中叫着你的名字。另外,我给你听一段录音。
“英男,如果我没能活下来,你帮我问亚楠,现在开始,做个她想要的爸爸会不会太迟。”
代亚楠的眼泪就那么无节制地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