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地

2015-03-12 19:35许福元
飞天 2015年1期
关键词:香火大伯

许福元

月牙村最老最老的老光棍、八十岁的史得田老汉,失踪了。第一个发现史得田老汉突然蒸发的,自然是他的侄儿三虎。

三虎习惯地把出租车开到香火地的西上坎,停在搭着六块石棉瓦房顶的小屋前,打开汽车的后备箱,往下一样一样地搬方便面、食用油、蚊香、叶子烟。然后,又习惯地喊:“大伯,大伯,我来啦!”

但这回却没有人应声。三虎顿时有一种不祥之感。怀里抱的东西“哗啦”一声掉在土地上。

此时的大伯史得田,应该习惯地蹲坐在丝瓜架前的黑土地上。大伯是有“蹲功”的,他双膝弯曲蹲下,屁股贴近地面可并未着地,以一种俯视香火地的姿势,手里攥着旱烟袋。落日的余辉照透头顶上的丝瓜架,墨绿墨绿的绿叶漂浮着娇黄娇黄的黄花,毛茸茸的瓜秧翠丝儿向天空盘旋卷曲着,蚰蜒条般的嫩丝瓜从蓬蓬勃勃的架上垂下来。一根艾蒿绳冒着丝丝缕缕青烟。大伯嘴里含着长杆旱烟锅,铜烟锅里的烟火一明一灭,一看见三虎从车上往下搬东西,就将翡翠烟嘴从口中移开,照例说几句:“买这些干啥呀?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但现在,艾蒿绳旁只顺着一根长杆旱烟锅,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儿。

三虎“腾、腾、腾”地冲进屋里。齐锅加灶的单间还算整洁,锅、碗、瓢、勺摆在土炕的凉席上,烟笸箩旁的小闹钟,“当、当、当”走得挺欢实,时针正指下午六点。

三虎又像小旋风一样奔出屋,登上高坡,用双手拢住嘴巴,朝南边高粱棵子喊:“大伯,大伯!”又朝西边一片毛草地喊:“大伯,大伯!”又朝东边芦苇荡喊:“大伯,大伯!”又朝北边毛白杨林子喊:“大伯,大伯!”最后,他向着香火地,那一大片墨绿绿黑森森的玉米方阵喊:“大伯,大伯!您在哪儿?您回来吧!我等您哪!”

没有回音,没有响应。只有三虎的呼喊声在高粱叶子与玉米叶子之间,碰来撞去。

三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扑到汽车驾驶室,跪在座垫上,手掌长久地按在喇叭上。刺耳的声音长长地呜呜地响起来,但很快就被波涛一样的庄稼吸收了。

三虎心想,丢了,丢了,大伯在我手中丢了。我可怎么跟爸爸交代呢、跟整个家族交代呢!

当初,是否让大伯来种这三十亩香火地,只有三虎站在大伯一边,只有三虎认为最理解大伯。为此,三虎几乎和父亲闹翻了,和整个家族闹翻了。

月牙村的村名至今还保留着。可在一年半以前,月牙村整体拆迁,村民都住进了月牙小区。

这天晚上,三虎奉大伯之命,召集全家族的人开会。

会议一开始,大伯史得田用长杆烟锅磕了磕鞋底,带火炭的一坨烟灰就坍落下来,掉在地上。他平静地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我要种香火地,我那三十亩地。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大伯这个人的秉性,有点庄稼人的一根筋,历来吐口唾沫就是根钉。

大伯口里往往就蹦出那么一两句。内容由三虎解释,二大伯、二大妈、爸、妈、大虎哥、二虎哥,昨天,大伯从香火地回来,就跟我说:“三虎,我要种我那儿的三十亩地。”大伯的脾气,咱们可都知道,只能顺着他,“您愿意种就种呗。”

“愿意种就种?”二伯史得良质问三虎,“你大伯今年多大了?你当还是小货货?看上去还硬朗,实际上跟娄了的瓜一样,一捅就哗啦。”

三虎的爸爸史得雨更是埋怨:“你大伯最听你的话,你咋就不能劝劝呢?由着你大伯的性儿,他这把老骨头非扔在香火地不可。”

妈也说:“咱可是本分人家。你大伯为了他这两个弟弟,自己一辈子到了也没说个人。”

二大妈也接话茬说:“如今咱们都住进了楼房,倒让你大伯一个人去野风地?他这一辈子可都给侄男旺女扛活了。就算咱心里落忍,街坊四邻还不嚼牙嚼嘴?”

大虎是中学教师,说话更有谆谆教导的味儿:俗话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咱爷爷奶奶去世早,是大伯带领咱爸顶门头过日子。六十多年的艰苦奋斗,才创下了这一片家业。大伯对咱整个家族,居功至伟。

二虎是镇综合办主任,说话很有水平,也讲究方式:我们要站在大伯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土里刨食一辈子,从没离开过土地。他恨不能把自己当种子一样,也种在黑土地里,你们理解不?他过不惯城市生活。

“适应嘛,总要有一个过程嘛!”大虎说,“让大伯上我那儿住几天。”

“行了,行了。过五月端午,你倒是请大伯了。大伯回来就说,‘打死我也不去了!”三虎说,“进楼门就让换鞋。换下的鞋又扔给收破烂的。大伯光着脚丫子走回来,有这回事吧?”

二虎试探着说:“那让大伯再到我家住着试试?”

三虎赶紧摆手,“可别试了。那回上你那儿去,大伯困在电梯间,十五层楼,上上下下憋了两个多钟头,都晕菜了。大伯就交给我了。谁让我过继给大伯了呢。”大包大揽之后,三虎用手指着大伯,“你们可都看见了,在楼房刚偎了一冬,他脸上就挂了灰。”

大伯的耳朵有点背,但他的眼神还好使。他捕捉每个人面部表情几次变化后,轻易不笑的这个老庄稼人,这回也咧嘴笑了。他知道,他的提案通过了。

三虎蹲在坡头上回忆着,望着太阳收起最后一抹光辉。大团大团的黑蚊子“嗡嗡嗡”地撞上来。三虎站起身来,向降下黑幕的天空仰面长长地大喊一声:“大——伯,回——来!”

史得田老汉失踪的消息,很快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村庄变成了楼区,村民变成了居民。但因为都是回迁户,村民还是抱团住的。街坊四邻刚听到消息时,还都半信半疑。于是,试探着到得良、得雨和大虎、二虎、三虎家打探消息:“得田大哥身子骨还硬朗吗?这二年是透着软!”“怎么好些日子没见到这老爷子呢?上回,老爷子还扔给我几个煮棒子呢!”“哎呀,月牙村现在就剩香火地那最后一块农田了。听说也要占了,瞎子磨刀,快了。”

确知得田老汉失踪,很多人就沉不住气了。首先是老人,支使自己的儿女:“去,开车帮助找找。得田老头子,一身好庄稼活呀,一辈子是个好人哪!他爱谁谁,帮谁谁,街坊四邻没得罪过谁。”

于是,寻人的队伍连夜从香火地辐射出去。大虎一路,奔东边月亮河度假村;二虎一路,向南顺着李桥保税区;得良由二孙女开车,瞄着西边的汽车城;得雨让老姑爷带路,往北向空港物流基地。三虎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原地蹲守,随时用手机和我联系。

无数条手电筒的光柱,在香火地四周的夜空中闪烁;几十个人的呼喊声,涨满了条条乡间小路;十几辆汽车的喇叭声,在互相呼应回荡;天蒙蒙亮时,手机互相联系,还是一无所获。

第二天白天,继续拉网式排查,无果。

第三天,重点搜索,又无果。

人困马乏,老是这么寻找也不是个事儿。第四天,开了个家族会议,作出三个决定:第一,由大虎、二虎负责,在县广播站、县电视台、县时讯报纸一齐上寻人启示;第二,向仁和派出所报案,让三虎的铁哥们小兄弟小李子多打听打听;第三,由三虎另辟蹊径,寻找大伯。

才三天,三虎的两眼就熬红了,上下嘴唇都鼓起了泡。他坐在大伯天天坐过的黑土埂上,渐渐冷静下来。想,大伯有可能去哪儿?对,沿河大集,到小赵那儿买过鞋。

在沿河大集的一大片鞋摊上,三虎问摊主小赵:“前些天,你看见一个高高瘦瘦,背有点驼,脸有点长,高颧骨下边有点嘬腮,上身穿一件大白背心,下身穿一条过膝盖肥大黑半截裤,系一条红布裤腰带,年岁有七八十岁的老头了么?”

小赵认识这帮车豁子,跟跑出租的三虎是半熟脸。他拍着脑门想了想,眼睛一亮,说:“也就前七八天,对,上回集,六月六,岂止看见,那老爷子就从我这摊上买走一双鞋!”

三虎赶紧问:“什么鞋?”

“布鞋。”

“什么帮?”

“青布鞋帮。”

“什么底?”

“白布鞋底。”

“鞋底是什么纳的?”

“线麻绳。”

“这就对了。”三虎又问,“老爷子给你多少钱?”

“七块。”

“你要多少钱?”

小赵伸出左右两手的食指,搭成一个十字,“十块。”

三虎要从兜里掏钱,“我知道我大伯的习惯,我补你三块。”

小赵忙摆手,“别价,别价。谈好价后,老爷子给了我半蛇皮袋青棒子,说是倒秧拿的。我还占了老爷子便宜了呢!”

“后来呢?”三虎问。

“后来,老爷子胳肢窝夹着那双鞋就走了。”小赵疑惑地问,“怎么,老爷子没回家?”

三虎摇摇头。

小赵又提供一条线索:第二天,听说一辆没牌子没灯的农用车,撞了一个老头,冒着黑烟朝燕郊方向颠了,说是送医院。当时就有人怀疑,真要送医院,也应该往顺义方向开呀!

三虎去了交警队,没有头绪,只好悻悻地又返回到香火地小屋。

三虎想,大伯还可能去哪儿呢?还有一种可能,去卖旱烟叶的田寡妇老太太家。

三虎刚要开车走,县里来了个人,找到这儿来。是一个二十多岁头发有点卷的小伙子,“请问,这里是香火地吗?”

三虎看见“卷毛”就有点生气,耐住性子,“是。你找谁?”

“我找史得田老先生。”卷毛说话挺客气。

“我大伯不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了。”

“是这样,我是县志办公室的。”卷毛说着拿出笔记本、碳素笔和录音笔,“这块地秋后就要占了,要建别墅区娱乐中心。我们查过资料,七五年考古发掘,这里出土过石镰、石斧,属于史前文明;春秋燕国时,这里就有民居,有陶瓦、陶罐为证;东汉以后,才始称‘香火地。是史得田老先生的祖先捐赠给北大寺的庙产。解放初土改时,又分到史得田老先生的名下。农村改革,史老先生是全县第一个和村委会签了五十年土地承包合同的。我今天来,就是要拜访史得田老先生,从非物质文化,从民俗文化的角度来挖掘、寻找……”

三虎打断他的话,一挥手,“你走吧,快走!我还寻找呢!”

卷毛一拍手,“那我帮您寻找!”

三虎一下子把卷毛轰走,还甩给他一句,“你这是娶媳妇打幡儿——添乱。”

卷毛悻悻地前脚刚走,一辆贴“公安”字样的小车吱地一声停在三虎面前,小李子推开车门就蹦了出来,一脸的兴奋和激动,“三虎哥,找到了,可找到了!”

三虎精神一振,“在哪儿?”

小李子用袖子抹抹汗,用手一指,“往南二十里洼子村的玉米地中间,发现一具男性尸体。李桥派出所报的案。”

三虎顿生疑惑,“你看见了?不会吧,我大伯历来脚不野。他曾半开玩笑地说过,‘至死不离香火地。你说说,那男性有什么特征?”

小李子扬起手机,“我刚接到王所的电话,说一个村民到地中间偷青棒子。发现一具男尸,肉都没了,三菱草从白骨架子里钻出来……”

“住嘴,你放屁!”三虎骂道,“我大伯刚丢四天头上,就成了骨头架子啦?你是咒我大伯不成?哪儿凉快你先上哪儿歇着去,滚吧。”

小李子开车刚“滚”,一辆小轿车悄没声息地就开了过来。车门开了,二虎搀着一个比大伯还老的老头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哆里哆嗦、一挪一擦地蹭过来。

三虎如何不认识?这是大伯的老朋友、老上级——老县长岳大伯。

三虎赶紧上前,扶定岳大伯:“把您老也惊动了,这是怎么说的?”

老人用拐杖一指三虎,“你呀你,连个老头子都看不住。”说着,用拐杖指着眼下一大片棒子地,“四七年开辟根据地,我在这儿打还乡团一个伏击。得田老弟给我烧棒子吃,吃得我嘴头子都黑了。你大伯还笑我是黄鼠狼,有道行了。”

老县长眯起双眼,边回忆边对三虎说:“这块地可是块宝地,粮食窝儿。得田老弟当生产队长时,创造过全县的丰产方。后来,得田老弟又承包这块地,有二十四五年了,对吧?”老人忽然用拐杖一捅三虎,“你盖房买两架黄花松明柁的钱,就是卖的这块地的小秃麦子。你娶媳妇的钱,也是卖这块地的棒粒,头等价,一毛二分五一斤。”

老人说完,连声咳嗽起来。临走,老县长用拐棍向整片香火地画了一个大圆圈,“就在这片香火地里找,他出不了这块地。他跟我说过,这就是他的坟地,风水好。”

一句话提醒三虎,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深入到地心里好好找找呢?

三虎有所顿悟。他回忆,一个多月前大伯就割了一抱又一抱的艾蒿,晾干了,又用锤子将艾蒿秆砸扁,然后拧成蒜辫子似的火绳,一条一条挂在天棚下晒着。可现在放眼望去,只有半截火绳,垂在天棚下的半空中。火熄了,烟灭了。那么多艾蒿火绳呢?三虎问过大伯,“给您买蚊香了,您还拧那么多艾蒿绳子干嘛?”大伯头也不抬,双手继续编他的艾蒿绳,口里只吐出了两个字:“有用。”

三虎一想到大伯对他说过的“有用”两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前半个月,大伯突然对他说:“三虎,解放土改的地契和这块香火地的土地承包书,我让你收好,你收好了吗?”三虎说:“收好了呀,好几层塑料布包着呢。我怕让虫咬了,还放了樟脑球呢。”大伯立刻说:“收好就好。明天你拿过来,给我。”三虎问:“干嘛?那已经没用了。”大伯嘴里又吐出三个字,“我有用。”

想到这里,三虎的后脊梁骨一阵一阵酥酥的发凉,心里一股一股腾腾地发热。他甚至设想到,假如大伯真的一时找不到,会不会日后有一天真见到时,丛丛野草已穿透大伯的森森白骨?

三虎是在大伯宽厚的手掌抚摸下长大的。八九岁的时候,就颠儿颠儿跟着大伯,看他在这里修台田。

大伯有一把锃光瓦亮的铁锨,那是他在窑坑挑土时置下的工具。大伯光着膀子,阳光和汗水披满了他那古铜色的上身。大伯的胸膛宽厚,后背隆起,两条臂膀的腱子肉净是棱。他用小肚子抵住锨把顶端往下一拱,根本不用脚去蹬,只是双手往下一送,锨头蹭蹭地就直插湿泥中。然后双手往起一挑,二尺多长的黑泥条,就扯上来了。大伯平端着锨,往土筐里一颠一送,泥条像一条大黑鱼,就被顺进筐里。一根柳木杠子横在大伯肩上。前边土筐装四条“大黑鱼”,后边土筐装五条“大黑鱼”。大伯挑土上坡时梗着脖子,一只手要抓住身后土筐的弯梁,斜绷着身子,在斜坡上一步一摇、一步一晃地攀登。

不时有泥块从大伯的土筐中掉下来。大伯站在坡上喊:“三虎,去抱地上的‘死孩子!”

三虎三十岁以后,每到收秋时节,特别爱看大伯是如何掰第一个玉米棒个的。

大伯在一棵减翠添黄称“活秧嫩”的玉米秧前站定,犹如站在一个心爱成熟的女人面前。他先用眼睛深情地瞄上一会儿,然后用大手轻轻抚摸整个棒个儿,从头顶到腰间再到尾部,继而细细梳理棒个儿甩出的一绺绺黑毛,大伯一定把它想象成女人的黑发。尔后,才开始轻轻地一层一层剥开棒个外黄内白的外皮,犹如剥开紧裹在心爱女人身上的一件件衣裳。整个玉米棒子裸体现身了,那排列有序的饱满籽粒,那粗可盈手的张力感,那青涩白玉般紧邦邦的体型,使大伯小眼睛发亮,咂嘴吮舌地夸奖:瞧,一点梢尖子都没有,也没有花腰子,也没有豁牙子、漏齿子。大屁股,能养个小子。两只大手将这长长光洁的棒个儿,从头顶到腰间再到尾部摸下去,一直摸到尽兴。最后,一脸醉意地对三虎说:看棒个儿,就得给它脱裤子。

三虎觉得,大伯虽一生未拥抱过女人,但他剥棒个儿的整个过程,就是抚摸一个圆润裸体女人每一寸肌肤的过程,他在享受一种辛勤劳动后丰收与占有的快感。

天色又黑下来了。明天,明天,一定组织人在整片的棒子地里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现在,还是先回小区楼房吧。

三虎把车停在自家楼门下,锁好车门。灯影里两个胖汉,脖子上闪着粗大的金链子,扬起的手臂上刺了青,是两条龙。从对面横着晃过来,到三虎跟前停下了。其中一个用下巴一指,说:“就这门。住着的那个老帮子,这回失踪了。电视都放了,全家人急着找呢。”

另一个说:“找他干嘛呀?早就该死了。像这样的土老冒儿,一失去土地,老命就嗝儿屁。城市现代生活,他们能适应?”

“还真是。你说大清早的,这老庄稼巴子用树枝点窜壶烧开水,黑烟都窜到我阳台上了,把我那两对紫砂眼信鸽熏得不拿食,直打蔫儿。”

“咱小区东南角工地,有一块屁股大的空地,这老家贼没事闲的,还种上麦子了。我想往我发财树花盆里换点土,他一点不给面子还撸我一通,‘这土是长庄稼的,你有钱养花,就有钱买花肥。”

“这头老倔驴!”两个胖汉说得兴起,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三虎向这两个胖汉亮出了捣蒜钵子般的双拳,“你们在说谁?”

两个胖汉面对突然出现的拳头,一时愣住了,“我们说这儿的一个老光棍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三虎大吼一声:“他是我大伯,是我爹!我揍你俩小丫挺的!”

两条“刺青”落荒而逃。

三虎余怒未消。推开家门,嘿,全家族的人,都在,专门等他回来。

大家看三虎黑着脸,知道还没找着人。也知道三虎的脾气一上来,翻脸不认人。更知道三虎此时的心里,比谁都难受。

二大伯安慰三虎: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孩儿。你大伯会找到的,也许没事儿。他身上带着速效救心丸,自己也知道往嘴里含一粒两粒的。你先喝点水,听听情况,然后再商量明天怎么办。

大虎说,能利用的现代传媒手段全用过了。从反馈的消息看,大伯的影响还是蛮大的。我还真不知道,民国二十八年发大水,咱爷爷用香火地打的棒子粒,在北大寺舍过粥;入社以前,大伯就当过县劳动模范。大伯又是牵着独眼青骡子,挑头入的初级社。

二虎说,开发区物业来人了,还拿来了当初和大伯谈话的笔录。3月16日,大伯找到开发区一把手,说一定要种这三十亩香火地。这块地荒二年了,他看着心疼。长庄稼的好地怎能长成大草蛋呢?一把手还挺通情达理,说地租我们早付清了,五十年的。您要种,也只能种一季儿。

妈也告诉三虎,田寡妇也打发儿子来了,说你们都甭着急。得田大哥脚不野,他守着那块地不会动窝儿。好几十年了,她知道他心里的那点念想儿。明天,她已约好月牙村几十个老头、老太太,爬也爬到香火地,一垄一垄地找。指不定得田老哥在哪棵棒子秧底下,叼草根眯着了呢。你可能还不知道,田寡妇年轻时托人想跟你大伯相好,可你大伯坚决不同意。怕娶进门一下子添三张嘴,从你们口里夺食儿,委屈了你们,他护犊子呀!你大伯也真是的,到了也没说个人。也别说,大前年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河南妇女,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瘸儿子,想伺候你大伯。条件是,搬迁时给他们娘俩一个八十多平米的楼门。你大伯一听就火了,对中间人说,我有侄儿,我有三虎呢。老了老了,我不能让晚生下辈不作兴!

二大妈也安慰三虎,你对得起你大伯了!这么多年,你大伯不是老跟你一口锅里抡马勺吗?你大伯疼你,你出车不回来,他就不吃饭,在门口转磨呀!前年你大伯把胯骨摔了,你背出背进,刮屎擦尿,亲儿子又如何呀!再说,种那三十亩香火地,机耕、机播、机收,你大伯也不过是看个堆儿。再说,接长不短,你也陪你大伯在那睡个觉,值个更儿。

三虎眼窝里噙满泪水,努力撑着,不让泪水流下来。但听着听着,终于撑不住了,泪水像开闸的江河一样,奔涌而出。“哇哇”放声大哭,自己用手掌扇自己的嘴巴子,边哭边说:“我真是混蛋呀!我闲提话跟我大伯说,我开出租车也开得腻腻的、够够的了,想盘下一个洗车店。大伯就动心了,想帮我一把。”三虎用手背抹着眼泪,又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我八岁那年,到河里洗澡,被水呛了。大伯把我救上来,对我说:‘三虎,这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许对别人说。”

一夜无话。

第二天,响晴白日,天空万里无云。太阳高高升起来,阳光把整个香火地照亮。

三十亩香火地,像一个大盆,装满了乌泱乌泱的奔涌摇动的玉米秧子。每株棒秧都向上举着扬过花的天穗,如无边无沿的人群手掌的翻动。腰叉是甩出的花红线棒子个,已经定了浆,黑了毛。棒秧长长的叶子,“刷啦、刷啦”在微风中作响。

四周的坡坎上,停下一辆一辆小轿车、农用车、自行车。老县长端坐在轮椅上,一览眼底的一切。得良、得雨、大虎、二虎、二大妈、三虎妈,还有两个姑奶奶、两个女婿,以及月牙村的村民,还有附近沿河、李桥、北河、王家场的上了岁数的村民,也赶到这里。史得田老汉失踪的消息,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

按照昨晚家族会议商量的,人员分成五组,四个组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向中间搜索围合。第五组田寡妇老太太打头儿,带领月牙村的老人班,直插香火地的中央。

人们顺着棒秧垄,用手拨开挡眼的棒叶子,用脚趟一下花撮黄豆秧,不时拽一下讨厌的拉拉秧。静静地、沉默地、虔诚地、小心地搜索前进。

就在接近整块地的中央、四周围合的人们和直插地中间的老人班会合的时候,从密不透风的庄稼中,透过来一阵一阵香味。那是艾蒿绳燃烧释放出来的有点辛辣、苦涩又有点芳香、幽远的香味。被这一阵阵香味吸引着,人们循着香味的轨迹,几乎是同时来到了香味的源头。大家齐刷刷地顿然停住了脚步,形成一个大大的、一层一层的圆圈。

人们的眼神,都被定格在眼前的这一幅壮美图景:红的、黄的、紫的、粉的、白的喇叭花儿在玉米秧上蔓延攀升地开放着;一盘一盘的艾蒿绳,互相套挽着、联缀着,如一个又一个生动的花圈;花圈连绵不断地挂在一棵棵玉米秧腰间,那甩出个儿、挑出旗儿,一个个已经蔫了毛的棒个子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这个圆圈灰白火亮,还袅袅生烟。而在圆圈中央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明明白白、清清爽爽躺着一个人,静静地安卧于葱翠的玉米秧丛中。他头顶青棒子,脚下的新布鞋黑帮白底,抵住一丛茂盛的大豆秧。仰天朝上,太阳圆圆的光辉正好罩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口上,放稳一本塑料布包装得很好、保存得很好的文件:土改时的地契和农村土地承包书。他的两手,死死地攥着两把史前的黄土。

寂静极了,只有几只蛐蛐发出几声欢快的鸣叫。

忽然,田寡妇一声长长的哭喊:“得田大哥,你可真会找好地方,一个人到这儿享福来了!”紧跟着她身子前倾后仰,扑天跪地,边哭边诉,“得田大哥,你可真是个好人哪,你那半口袋白高粱米救过我们娘仨的命啊!你又是个老八板死心眼的人哪,我没给你那独眼骡子拉过墒呀!”

田寡妇老太太忽然站起来,用枯手抹一把眼泪,对身旁愣愣站着的二三十个老头儿哭嚷道:“月牙村的老少爷们,你们有良心的、带气的、带把儿的、带卵子的,拍拍胸脯想想:吃食堂时,下坡地都涝了,得田大哥在这块香火地修了台田,打的棒粒救了全村人的命!你们还愣雁似的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跪下来,给得田大哥磕个丧头!”

在田寡妇老太太带领下,月牙村失去土地的最后一批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们齐刷刷跪下,“梆、梆、梆”边磕头边诉说:“得田老哥,你哪辈子修成这么好的造化呀?你走的时候,手里还能攥着两把黄土。轮到我们,两手还能攥什么呀?”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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