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斌先,1965年4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第二、三届签约作家。自1986年以来,出版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关》《遥听风铃》《中原沉浮》,中篇小说集《吹不响的哨子》《知命何忧》,中短篇小说集《蝴蝶飞舞》等,共出版、发表文学作品350多万字。中篇小说《听着淮河唱歌》《感谢大水》被中作国安影视文化公司购买了电影改编权,有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曾获第四、五届安徽省政府文学奖,连续两次获得安徽省南北小说对抗赛银奖等国家、省级文学奖项十余次。现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联任职。
一
哥哥侯六一要回来,弟弟侯六二高兴。侯六二一高兴就喝酒。老婆田菊本来不喝酒,侯六二说,今晚你斗也得斗,不斗也得斗。“斗”在北岗是个万能字,吃饭了吗?换成北岗人说,斗过了吗?至于喝酒说成斗酒、吵架说成斗架、干不干变成斗不斗等等例证充分说明一个“斗”字在北岗人词汇里是何等重要。除了“斗”字,让北岗人说话,可能会张大嘴巴,不知道话从哪儿起到哪儿落。侯六二说得霸道,田菊知道侯六二性情,真的博了他的颜面,他会牯牛大憋气,一口气上不来,也是惊吓人的事情。田菊说,俺本来不能斗,哥哥回来高兴不假,还没有到家,自己倒斗上了。
侯六二替田菊斟上酒,然后暧昧地说,让你斗酒,又不是斗那。再说,哥哥三四年都没有回来了,俺高兴不是?
田菊低头嘻嘻笑,抿嘴沾了酒,酒很呛人,辣得直甩头,拿手在嘴巴前扇来扇去,哇哇说,这么难喝,斗个啥劲。
侯六二这才斜垮着肩膀,哈哈笑起来,说,你以为斗酒容易呀?说完把田菊那杯酒接过去喝了,吃口菜,就开始触碰田菊的胳膊,含糊不清地说,你以为呀,嗯,你以为呀!
田菊瞬间红了脸,知道侯六二什么意思了。
躺到床上,侯六二那个意思反而淡了,反复嘀咕,哥哥三四年没有回来了,三四年啦,俺知道,哥哥天天都在想家。
田菊知道侯六二喝点酒,就要叨咕那些芝麻谷子事,忙咳嗽了一下想打断他的话头。
实际侯六二不想说那些败兴往事了,想着哥哥能回来肯定原谅他了,就抱怨田菊说,都是你斗的,那年哥哥一家子回来,欢天喜地的,说那些话干嘛?
田菊知道理亏,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侯六二感慨万千说,好啦,哥哥不容易呀!
田菊想,谁容易呢?家里兄弟,架不住几句话,还记恨上了?
看田菊不说话,侯六二说,那个啥都准备好了吧?
田菊撇下嘴,然后背过身去,侯六二这才想起啥似的,扳过田菊的身子。
田菊说,受不了你的酒味。
侯六二说,没有它,俺来不了劲呢。
田菊扑棱下身子,侯六二拽了下,田菊又扑棱下身子说,你想过俺的心情吗?
侯六二彻底扳过田菊说,犁田的是牛,那地愿意也得挨,不愿意也得挨,什么时候轮到地说话啦?
犯浑的侯六二,连斗那都被他弄得没有情趣。
侯六二今个心情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想咋斗咋斗,管她在菊、地菊、牛菊、马菊,他拉过田菊就要犁地。田菊很不情愿,拉扯中,那些死气沉沉的感觉活泛起来,配合侯六二的高兴,她也高兴起来,连话音也弯曲起来,饶舌说,地越耕越熟,好庄稼就得土肥水足。
侯六二说,看把你能的,你以为呀?哼,你以为呀?
田菊不说话了,直喘粗气,多长时间没有这种好心情了,开始的配合,出现一些协调,心情也随之妩媚开来,那些骨头和肉开始软绵,像软柿子般稀乎起来,接着化成一汪水摊在床上,任由侯六二捏揉。
侯六二一改往日的粗糙,多出精耕细作般的仔细,田菊越发不能把持,软柿子忽然就“砰”地泄了。侯六二受到鼓舞,多出一些斗志,眼前不仅仅是庄稼,那些温暖的春风顺着地垄还有沟渠细细吹来,直到春暖花开才仰面躺在床上说,心情好,斗啥都好。
田菊还沉浸在春风荡漾中。三四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自从哥哥侯六一一家子生气走后,侯六二就没有给过她好脸,那些事,都是走马观花,她就是滋滋流油的地,在侯六二那里也是板结的田。侯六二说,什么女人什么待,你个不懂事的家伙,给你饱饭吃,还不知道姓啥名谁了呢!
田菊很委屈,嫂子生气不能全怪她,侯六一弄点钱,不知道咋烧包好了,嫂子恨不得用金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张嘴闭嘴城里啥啥的。都是一个村的,城里斗几天,就是城里媳妇啦?田菊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嫂子还说三道四,冷嘲热讽地说,都说侯门深似海,我他妈的算是领教啦!
侯六一耷拉着脸,侯六二不知道嫂子说什么,一头雾水似地看着嫂子。嫂子得瑟得把“俺”改成“我”不说,还晃了晃头,满屋子不知道突然多出啥香味,熏得侯六二有些发晕。田菊也发懵,问嫂子说啥?嫂子说,问问六吧。
田菊不高兴,什么六吧,哪个六?那是六一,不是六二好吧。
侯家人有意思,给孩子起名字,居然按侯家到北岗的时候算起,逃荒到北岗的老侯祖好不容易生下一个男丁,都等着他给孩子起名,他拎着铁锹站在槐树下说,就叫侯一,是唯一也期望成为一代枭雄。可惜那个唯一的侯一,没有成为枭雄,平凡得跟祖上一样,劳动耕作、娶妻生子、安葬爹娘,生了侯二后,老婆怎么也生不出男丁。侯三代长大,侯家开始感慨,都是老侯祖把名字起坏了,侯一祖上,早早注定了侯家的命运,侯家到了北岗,只会单传,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侯四代属于争气的角,他找媳妇不找漂亮的,专找瓷实大屁股宽胯骨的,说,那样的女人生子勇猛,不信打不破单传的宿命。好在老天开眼,让侯四代终于生了两个男孩。可惜那时候刚解放,家里穷得叮当响,用妹妹替侯五一换了个媳妇。侯五二居然成个鳏汉条子,仍然打不破侯家单传的残酷现实。侯家每代人为了生个儿子想尽了办法,实则一切皆有它就有,一切皆无莫强求,这不,侯五一千辛万苦,终于打破魔咒,生下兄弟两个,而且侯六一不经意间还完成了光宗耀祖的事情。因此侯家兄弟的情感不是一般北岗人家能比的。嫂子说六吧,六代老侯家不是单个的六一,还有六二,何况听嫂子话音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嫂子对侯六一满肚子怨言,为了生出更多的儿子,你问问侯六一都干了啥?嫂子想说侯六一那些事情,侯六一啪地一巴掌,就把嫂子打爆了,哇哇满地滚。田菊瞧不起嫂子的样子,对侯六一说,你们这么闹丧似的,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侯六二不愿意了,说,说啥呢?只会学叫的母鸡,什么时候下过带把子蛋了?说来也怪,田菊曾生过一个男孩,丧偶后改嫁给侯六二却生不出男孩了,连生两胎都是女娃,被迫结了扎。侯六二早对田菊不待见了,侯家哪有她说话的份?一家子为了一句话,闹得唧唧歪歪,田菊恨恨地说,你们走,看看闹的!
侯六一听了田菊的话后很伤心,什么都没有说。嫂子似乎不再追究侯六一的过错,回过头坚定地站在侯家一边,对田菊说,二路货,终究不瓷实!说完一屁股坐上车,一溜烟跑了。至此,哥哥嫂子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侯六二电话邀请几次,侯六一都说有事。嫂子越发不待见侯六二的邀请,说,那个二路货不走,她不会回的,侯家都是斗不转的人。
田菊胡乱想着,侯六二突然起身,想起什么似地说,那个啥,俺再检查一遍,到时候别弄得嫂子又说三道四。
田菊还是撇撇嘴,嫂子有啥了不起?生一个男孩,再也弄不出动静,还得了子宫瘤,把育娃囊割了,还烧包个啥?
侯六二不那么想,哥哥嫂子是他最亲的人,这么多年,他们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念想的就是北岗这个家,怎么能让他们回家伤心呢?
住的床田菊早铺好了,还用被罩盖着。拖鞋是棉绒的,也是新买的,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液、沐浴露等生活用品都是上街新采购的。侯六一发了,没少给侯六二钱。田菊知道这次侯六一回来的意义,所以花大钱也要把生活用品准备好,否则侯六二不会饶过她的。那些哥哥爱吃的腌菜、泡菜啥的,早掏出洗净,剁吧碎了放在食品袋里,在冰箱里存着。还有鸡鸭鱼肉也准备停当,只等哥哥嫂子回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侯六二看了一圈又上床了,才松缓口气说,这次你还真上心了,斗得对。
田菊把撇嘴换成讥讽样子,鼻息中露出不屑的气息,但她不敢打断侯六二的情绪,怕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瞬间又跑了。
侯六二这才开始叨咕侯家往事,说侯家为了繁衍后代,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好不容易到了六代,才有兄弟二人,可是你说,到头来哥哥还是一个男孩,俺又瞎了火。说得田菊头都大了,不敢多说什么,只有把头缩进被窝,听自己呼吸,权当侯六二在外面放屁,听着想着,眼皮就涩重起来,不一会就沉沉睡去,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侯六二听到田菊的鼾声,才停止说话,悻悻骂了句,这个破货,就知道吃睡,哪有一点女人味道!骂完自己也感到困了,硬撑着想,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到呢?要不要放挂炮呢?
二
这是秋后的早晨,连续的绵绵秋雨之后,太阳终于露出饱满的脸,水稻刚刚收割完,地正在晾墒,山芋藤子却越来越旺,花生苗子依然劲道,寒露未到,油菜还栽不得。这是秋天里短暂的清闲时刻,仿佛让大家停下脚步好好看看秋天的收成,好好享受一下丰收的喜悦。也有闲不住手脚的老人,早在田间地头挖地,他们要种那些白菜腊菜,还有芫荽、菠菜和葱蒜,更多的是孩子,穿行在角角落落,闹些属于孩子的乐趣。
侯六一一路看来,感到少有的亲切。都是熟悉的气息和身影,打开车窗,他深深嗅闻着庄稼和土地的芬芳,而后有些沉醉般浸泡在自我的思绪里。他不想说话,也不会说话,打从离开北岗开始,他就发誓要斗出一番事业,生出一串儿子,他不相信找不到生儿子的女人。老婆哭和闹,管不住他的野心,他要打破老侯家祖辈单传的魔咒。三四年没有回来,不是计较弟弟和弟媳,而是一直忙着生儿子的事情,先是苏州的小敏替他生了一个六斤七两的儿子,接着宁波的小丛替他生了一个八斤四两的儿子。对小敏和小丛,侯六一舍得花钱,他说,没有钱人家凭什么帮你生孩子?生一个儿子二百万,假如生个女孩就一文不值。他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小敏怀了三次,都流了产,临到第四次怀孕才是个男孩,弄得小敏自己哭了,侯六一也陪着小敏哭。小丛倒争气,第一个怀的就是男孩。侯六一笑了,从早笑到晚,直到躺在小丛怀里他才开始哭,他说,侯家六代人为了男丁做出了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到头来还是保不住世代单传的噩梦,他要改变老侯家的命运,让北岗侯家从他侯六一开始,世代繁荣起来。
他不隐瞒有家有室,也不隐瞒小敏之外有小丛,他说只要生出儿子,就负责到底。更为主要的是,他不反对生了儿子的小敏、小丛找人或者成家,他说,北岗老侯家的男人不懂爱情,只懂繁衍子嗣,这个谁也改变不了,否则大家不要来往,也相处不好。
小敏和小丛看上侯六一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侯六一那些常人做不到的呵护。
生了孩子后,侯六一每家都雇个保姆,保姆只负责看孩子、做家务,不负责看管女人。小敏小丛怎么疯玩,怎么相处男人,侯六一不管。不管不是不爱,侯六一说,谁沾了边的女人不想一直霸着占着?但是人家年轻轻的,守个空房还有孩子,能安分?他们只有吃好、喝好、穿好、玩好,才能安心养儿子,否则人家图啥?正是侯六一的超然,才有相安无事的局面。到了上海他属于老婆的,到了苏州属于小敏的,到了宁波就属于小丛的。小敏想不开也要看开,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选择了这种生活,就得忍受,就得消弭自我。只有老婆想不开,说起来就暴跳如雷。要不是看她生了个儿子的份上,侯六一早把她踹了,好在老婆发火归发火,内心还是在意侯六一的,哪个男人能让她在上海住别墅开宝马?同时到上海的同伴,有的还在工厂挤大铺呢,而她早成了阔太太,这一切不感激侯六一行吗?闹归闹,不会闹出动静,都是睁眼闭眼的事情,心里梗着刺将就过吧,既要山高,还要水好,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这次侯六一不是带着老婆回来的,他求小敏和小丛,带着儿子回来上喜坟,放挂喜炮告诉祖上一声。为了选择上喜坟的时机,他策划了很久,先是准备分开回来,怕北岗人嘴杂,不好回应他们,有些事情城里宽容度大,老家北岗不行,这些挨骂的事情窝着藏着点好,于是他跟小敏小丛说,一起回,彼此有个掩护,到了老家,就说是同事,跟顺便车到邻县的娘家。
小丛睁大圆溜溜的眼,有必要吗?这可不是你侯六一的风格。
侯六一耷拉着脸不说话,拍拍小丛,说,重阳节是个好机会。
小敏不想跟小丛一起来,小丛的孩子比她的孩子重,肤色也好,她流了三次产才怀上男孩,气色也不如小丛,女人怕比,孩子也怕,小敏还是计较一起回来的。小丛无所谓,她比小敏年轻,有的是资本,嘻嘻哈哈,一起就一起,无所谓。
小丛见到小敏自信起来,一路上小敏不看小丛,也不说话,都是小丛无话找话。小丛说,小敏,你说侯六一哪有这等福气?居然让我们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回来上喜坟!
侯六一知道小丛无厘头,懒得搭理,小敏也不想说话,有些事情不能说白,糊里糊涂,都有份尊严。但是小丛不在乎尊严,小丛跟侯六一说,好比做一个项目,项目完工,可以拿钱走人,也可以接着做,主要看合算不合算。
侯六一喜欢小丛的直率,直来直去,麻烦少。
小敏不同,小敏跟侯六一相好五六年了,从黄花大姑娘跟到今天,她看不到未来,也找不到更好的归属,她一直要求侯六一对她负责,起码能像对待老婆那样。沿途走来,她对小丛的嘻嘻哈哈有看法,也对小丛的满不在乎有意见,瞅准空她就劝说侯六一放走小丛,孩子她带,省得以后惹出什么事来。小敏的话让侯六一内心一热,一个女人能这么说,就是心肝肺都给你了。小丛是有些不像话,据说外面还有不少朋友,但是侯六一想,小丛年轻,项目就项目吧,玩够了还不收心的话,就放她走,孩子叫小敏养。但是侯六一什么都不说,他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儿子好,项目才好。
两个儿子约好似的,前后出世,半岁多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哭声嘹亮,一路上不是她喂奶,就是她换尿不湿,保姆又没有带,闹腾得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走到北岗境地。两个孩子一齐睡了,侯六一这才松缓些精神,把车开得无声无息。
小敏有些伤感,看到眼前景色,似乎想到什么,有些想流泪,眼皮痒丝丝的,像钻进虫子,使劲眨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就到了侯六二的院子外面。
侯六二早早等在院门外。听说侯六一回来了,村里围了不少叔叔大婶大爷,都是看着侯六一长大的老辈人,侯六一风光了,他们也高兴。侯六一刚下车,就被大家围拢住,他忙介绍随后下车的小敏和小丛。大家说,还是侯六一仁义,回来不忘手下,还捎带一程。
侯六一也不细解释,倒是田菊在两个女人身上扫来扫去,之后问,嫂子呢?
侯六一说,公司事情多,需要有个人打理,不是重阳节了吗?天天到养老院慰问老人,就想着回来给爹娘和祖宗上个坟,虽说不是时辰,但是想爹娘了,就算看看他们。
侯六二眼泪快要出来了,想来哥哥还是那么孝心,这点是他侯六二需要学习的。从小哥哥就顾家,这么多年,吃的用的,都是哥哥支持的,哥哥说,亲弟兄两个,有哥花的就有弟弟花的。侯六二每每听到哥哥这么说,都会感动,便想,上天给他安排了个好哥哥,哪像村里有些兄弟为了一点钱财打官司,为了赡养老人对簿公堂。他们的哥哥要有侯六一万分之一好,也不至于闹成那样子的。
侯六二先帮哥哥拿东西,哥哥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有张的、李的,有给岳父、岳母的,还有给两个出嫁侄女的,就是田菊带来的儿子,虽说结婚另过,也没有忘记他的一份。
田菊感动的就是哥哥的细心,这个发财的哥哥一直很顾家,对她一家老少统统一视同仁,不像嫂子说她是二路货,分个彼此。田菊没有想到来了两个不认识的女人,看起来还那么娇贵,长得也可疼,哥哥电话没说,侯六二也没有问,本以为就是哥哥嫂子回来,精心安排就行了,事情变故得突然,眼下两个娃就没有地方安顿。侯六一只顾跟乡里乡亲热络,侯六二不停地分发东西、散烟,两个女人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不喊田菊嫂子,也不说话,站在堂屋,不知道坐向哪里。
田菊只好把两个女人带到提前给哥嫂准备的房间里,把被子铺好,然后笑笑说,农村条件差,让孩子将就斗一会。
小丛嗤嗤笑,小敏不笑。田菊不知道小丛笑什么,有些手足无措。小敏对田菊说,她笑你说斗,你忙你的,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
小敏的孩子换了环境睡不踏实,有动静就醒,大家不停地说话,外面十分嘈杂,自然醒了,唧唧哇哇哭将起来。他一哭,也把小丛的孩子吵醒了,两个孩子一起哭,侯六一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老辈人说,你看看,手下的孩子哭了,俺得搭把手。于是慌里慌张向屋内跑。
侯六二这次搞不懂哥哥了,他想,哥哥这次回来怪怪的,无缘无故带两个女人和孩子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田菊也是满脑子疑问,不好追问,麻利地帮着两个女人打下手。孩子叼到各自母亲的奶就噤声了,侯六一闯进来,两个人依然那么淡定喂奶,还责问,你们那么大声说话干嘛?北岗人都这么说话的吗?
侯六一不说话,看孩子使劲吮吸奶头,想起什么似地对田菊说,可能还要多铺一张床,住了今晚,明天就走的。
田菊这才回过神,忙不迭地说,哥放心,你带来的客人,一定会斗好的。
田菊铺另外一张床去了,侯六二跟进屋来,小敏和小丛一齐背过身去,遮住敞开的怀。侯六二知趣地退出,喊哥哥出去。
侯六一才到外屋,侯六二就抓住哥哥的手,一直不放,使劲看着哥哥。
侯六一不耐烦地问,你斗嘛?
侯六二加重了手劲,使劲攥搦。侯六一受不了弟弟的手劲,问,咋啦?
侯六二朝屋里努努嘴,又看着侯六一,侯六一就笑了,笑得就像喇叭花。
侯六二松开了手,一脸迷惑。侯六一说,吃过饭就上重阳坟,买几挂大炮,震天动地的那种,再买上最贵的烟花。俺高兴不是?
侯六二还是一脸迷糊,侯六一呵呵笑起来,那笑就像四溅的烟花,冲将出去,砰地炸开,五颜六色,而后慢慢陨落下去。
侯六二这才说,懂了,斗最大的、最响的、最亮的。
侯六一突然流出眼泪说,是的,就斗最大的、最响的、最亮的。
看着哥哥流泪,侯六二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一时间愣怔在那里。
很多菜肴都是准备好的,田菊做农村家常菜拿手,三下五除二,大桌上堆满各种菜肴,小鸡炖蘑菇,还有猪肉炖粉条,都是看赵本山《乡村爱情》学的,至于鸡蛋扑黄鳝、红烧麻鸭、清蒸淮河肥王鱼,绝对的北岗做法,外加一些小菜,用北岗人的话说,那叫正宫娘娘生的瘸子——好摊子。可是饭吃得很不安静,两个孩子受到感染,不是你哭,就是他哭,小敏的孩子有些瘦弱,还拉起肚子,哭声咩咩的,像羊叫。小丛的孩子虽说小一个多月却皮实些,胖脸粉嘟嘟的,哭起来也不寻常,又尖又细的声音,像要穿破人的心肠似的。
侯六一顾不上吃饭,心思都在哭闹的孩子身上。田菊看出一些端倪,疑问丛生,孩子的一举一动怎么会那么的牵挂着哥哥的眼神?看明白一些情况后,嘴上不敢多问多说,心里不是滋味,只好放下碗,替了小敏。侯六一抱着小丛的孩子,两个女人这才得空急急慌慌吃起饭来,连那么好吃的农家菜都囫囵下去,没有来得及说声好,比赛般放下碗筷,各自抱起孩子。
侯六一这才松口气,拿起酒杯,跟侯六二喝酒。
侯六二酒瘾大,平时喝点孬酒解馋,口袋虽说有钱但断然不会买几十元一斤的酒,这次哥哥回来,咬牙买了一箱子口子窖六年,他准备好好跟哥哥斗场酒,说说心里话。
侯六一叨块鸡肉才放进嘴里,侯六二就给他夹上鸡头,说,知道你爱吃这个,吃吧,北岗日子不比从前,现在路好、树好、庄稼一直都好,俺家日子格外好。
侯六一含糊其辞地笑笑,擦下嘴说,抓紧喝酒。
侯六二不甘心哥哥这么淡撇撇说话,放下酒盅说,哥哥还是计较弟弟?
侯六一问,计较?计较啥?
侯六二说,你还是计较啦。上次回来,你气鼓鼓走了,为此俺三四年都没有给你弟媳好脸色。
侯六一放下筷子指着侯六二说,看看你,就会犯浑,你是俺弟弟,田菊是俺弟媳,俺怎么会计较你们?
田菊眼泪便吧嗒吧嗒地往下流,这才委屈地说,三四年了,为了你们那次走,他都在欺负俺。
侯六一看看田菊,然后又看看侯六二,摇头想说什么,屋里孩子又哭,便急忙朝屋里走,等孩子安静下来,再走到桌前,想起什么似地说,弟弟呀,俺们侯家兄弟比不得别人家,俺们多少世才有兄弟两个,俺怎么会生你们的气?好啦,不要小盅来小盅去的,大杯干了。说完自己端起一大茶杯酒啁了下去,然后看着弟弟说,喝了吃饭。
侯六二不认识哥哥似的,扭捏着喝下,酒冲上头,说话有些大舌头,他说,哥哥呀,弟弟怎么说你呢?你看看,往后日子怎么过?
侯六一打断侯六二的话头,说,吃饭,别一喝酒就苦大仇深的,吃完饭还要上坟呢。
三
上过喜坟,侯六一得看望下岳父、岳母,相隔不远,岳父母家住在北岗西边的下圩村,回来了,得去看看。侯六一出发前就做了精心安排,包括解释一起回来的两个女人和孩子。
老岳父一直站在村头的柳树下看着那条村村通水泥路,仿佛路上随时都可以跑出侯六一的车。看到六一往他家来了,又赶紧跑到堂屋,端庄坐着,还微微闭上眼睛,仿佛一睁眼,女婿就会消失似的。丈母娘眼神不好,一直问,茬子怎么不回来?侯六一赶忙解释,岳母还要追问,好像茬子丢了似的。茬子是侯六一老婆的乳名,割稻时节,娘肚子一疼,控制不住,把茬子生在稻茬地里。
侯六一没有打算让茬子回来,他对老婆说,想回去上个重阳坟,公司有笔账,说好这几天结汇,得看着守着,否则那人走了,以后不好讨要。
茬子也想爹娘,可是想到结汇这么重要的事情,确实耽误不得,再说,她上次生气走后,再也不想回北岗,每次回来就要吵架,也怕侯六一那些破事吵闹久了传进爹娘耳朵,让他们生气。
侯六一说,以后你单独回去住几天,这次还有两个朋友的老婆跟车,到时候你架不住又说三道四,弄得都难堪。
茬子不再搭理侯六一,也不说话,眼泪直打圈圈,咬住牙不让眼泪流出,说,做人都讲面子,那是回老家呢。
侯六一说,俺懂,确实带着朋友的老婆,她们就是跟下车。说完侯六一开车走了,露出讪笑想,难得糊涂不好嘛,非要别人布局,明知道那局是假的,也要相信。害得天天布局,包括这次说的结汇。
岳父睁开眼时,不像老眼昏花,倒像经过蓄电后突然打开的灯光般罩住侯六一。
侯六一不看岳父的眼睛,镇定喝茶。岳母忙着续水。沉闷坐着不是事情,岳父才开口说,今天那炮放的,一般人家架不住的。
侯六一说,爹娘走了,没有享到福,只有这点孝心了。
岳父说,北岗也是出过人物的地方,从清朝到如今,官商人家比比皆是,没有几个刻意显摆的。岳父提口气又说,重阳节敬老也是孝敬活的,还没有上重阳坟的先例。岳父看着侯六一终于说出他心中的不悦,最后尽量压抑着沙哑声音缓慢说,还带别的女人和孩子上坟,爹老了,看不明白啦。
侯六一说,爹,本来说好跟茬子一起回来的,有一笔结汇是茬子经手的,过了这几天经办人走了,那账不好讨要,虽说俺没有啥文化,孝敬爹娘善待家人也是懂的。
岳父又不说话了,岳母叹息半天对侯六一说,你给茬子打个电话,俺问问她怎么不回?
侯六一拨通茬子的电话,茬子就哭了,说想娘,这次公司有笔结汇,六一带了很多东西还有钱呢。
岳母拿着电话往外走,估计是说同来的两个女人和孩子的事情。
侯六一知道茬子要面子,打死不会说什么的,喜欢问就问吧。娘说了半天,磕磕绊绊走到侯六一面前,把电话递给侯六一,侯六一挂了电话,岳母才说,这孩子,一点不想家,哪有不想家的闺女?
侯六一说,不是不想家,是没有办法,改天俺让她回来多陪你们几天。
岳父这才眨巴下眼,知道事情不是猜想的模样,就说,晚上到这里吃饭,把客人都带来。
侯六一说,她们还等着回家,爹不是说,多帮助朋友吗?朋友所托,也是顺手人情。
岳父精明一辈子,那神秘莫测的眼光,看透了很多人,但是他一直斗不懂侯六一,侯六一发达之后他越发斗不懂了,只好静静察看侯六一的一举一动,想窥视出什么。可是侯六一见到他,总是沉默寡言,就是说话也是三言两语,不露痕迹。
说了该说的话,大家都寡淡地坐着,岳母怕冷场,一直唠叨说,茬子不懂事,你们好好的才行。侯六一不停地点头,知道再说下去,肯定又有新的漏洞,岳父那眼神贼闪闪的,不定想着什么套词呢,于是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放在桌上,他知道,这些钱会让岳父、岳母心情好点,钱能轻易衡量出孝心的轻重,这么孝顺的女婿,方圆几个村子哪儿找去?
岳母拿起钱说,不缺钱,农村比不得从前,早不缺吃少穿,这些年给的都存着呢,到时候再给你们。
岳父得不到侯六一肯定的答复,又追问一句,回来不吃顿饭就走?惹人说道的。
侯六一说,弟弟早准备好了,明早就走,都是脱不开身子的日子。
岳父不说话了,彻底闭上眼睛。岳母问些外孙的事情,又问问茬子的身体。侯六一就走到车旁,跟岳父招手,岳父摆摆手,侯六一发动了车子,那车子哧溜就窜出村子上了村村通水泥路。岳父这才掉落出浑浊的眼泪,用衣袖擦了,对老伴说,还看个啥?车子早没影儿啦。
侯六一走了的这会工夫,小敏跟小丛弄得不愉快,小敏孩子老是哭,闹得小丛孩子不能好好睡觉,就抱怨小敏说,一个老子不同的娘,差异咋这么大呢?
小敏自见到小丛就没有开心过,她一直不想搭理小丛,这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女人,还不知道生活艰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敏老家真的就在邻县,邻县跟北岗所在的县相隔一二百里地。认识侯六一是在苏州的工地上。侯六一从建筑包工头做起,最后成立了地产开发公司。开发苏州的地盘时,小敏职高才毕业,先到工厂打工,赚不到啥钱,就出来应聘其他工作。遇到的是侯六一的副总,听到是老乡,就把小敏招进苏州项目部。苏州开发一直由那个副总负责,几个城市同时开发,侯六一一个城市呆不了几天。有天侯六一为了苏州几个拆迁钉子户,请镇区领导喝酒,喝高了,回到项目部开始呕吐,副总喊来小敏,最后安排小敏到侯六一住的宾馆看护。到了后半夜,侯六一醒了,发现小敏还坐在沙发里,一直没有离开,不久小敏当上了苏州公司办公室主任。接触机会多了,侯六一知道小敏母亲去世,爹种几亩地,一个弟弟脚手残疾,干不了重活,家里大小事靠小敏撑着。
侯六一听完小敏的身世,没有多说什么,打拼这么多年,对每个人的话都不能相信。直到有天感到牙痛,到医院看牙,偶然发现小敏卖血,感到震惊,问,怎么啦?小敏想躲来不及了,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被侯六一问急了才说,爹干活摔断了胳膊,正在医院。侯六一这才开始相信小敏过去说的话,说,你到财务部预支一笔钱,俺这就安排,说完掏出电话。
小敏感激地看着侯六一。
接下来,彼此有些共同语言,都是不远的老乡,说起各自的艰辛,侯六一就说老侯家生男丁的事情,说到最后,自己倒哭上了,说,要钱干嘛?不能买儿子,买来的也不是儿子。
小敏没有想到侯总也有那么多苦衷,她没有多说什么,陪着不停地叹息。
那是个春天。苏州的春天处处萌动着撩人的欲望,抽芽的树木,还有清新的风景,都在掀动窝藏一冬的沉寂。姑娘迫不及待地露出长腿,就像那些花骨朵经过一冬的煎熬,遇到春风就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不停地抒情。侯六一做完了苏州项目的前期筹备工作,心情也像花骨朵般舒展开来,约小敏去酒吧宵夜。小敏那晚穿上薄薄的套裙,还刻意化了淡妆,说起孩子的事情,侯六一突然说,小敏,替俺生个儿子吧!
小敏一下傻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气氛有些僵持,最后侯六一胡乱擦着眼泪感叹说,俺年岁也不小了,等不得,过去没有实力和闲心,现在这种想法越来越迫切。
小敏最后哭着走了,丢下傻呆呆的侯六一。
再后来很长时间,侯六一不太搭理小敏,小敏几次想说点啥,侯六一都没有给她机会。小敏心里难受,想,生儿子是多大的事呀,怎么能那么随意呢?
该要发生的事情,谁也控制不住。到了夏天,小敏的残疾弟弟又得了心脏病,那个可怜的弟弟,生下来一只手弯曲着,一只脚也弯曲着,走起路来永远朝着一边倾倒,压迫了心脏,居然要动大手术。小敏没有办法,能找的只有侯六一,但是她张不开口,一直故意碰见或者遇见侯六一。侯六一有天突然说,说吧,又遇到啥事?
小敏没有想到她的一切都在侯六一的眼里,就很委屈,反而不想说弟弟的事情了,看见侯六一急着要离开,她不得已说了实情。侯六一二话没说,拿出一张卡,递给小敏说,需要多少,划拉多少,治好他的病,再给他娶个媳妇。小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大滴大滴涌出,差点晕倒在工棚里。
第二天小敏找到侯六一,侯六一问,有事?小敏羞答答地说,能说替俺弟弟娶个媳妇的人,肯定是好人,爹不知道怎么感激你,让我终身报答呢。
侯六一看着小敏,鼻翼翕动,掐住鼻子擤了下,感叹说,一个残疾弟弟,知道难,可能也是你爹的心病。
小敏再看侯六一,感觉都变了,淡淡地说,通过弟弟的事情,理解你说的那些了。
侯六一说,真理解了?
小敏不说话,那些春风有些多事,不停地抚摸着小敏的脸庞,把小敏摆弄得满脸绯红。
侯六一看出端倪,让小敏上车,直接开到了宾馆。
做完那事,小敏哭了,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美好时刻,在马虎潦草的气氛中结束了。侯六一说,现在属于预热,生儿子不是小事,需要忌酒。小敏一直羞答答躺在那里,侯六一边说边找出避孕套,带上帽帽后,才跟小敏预热,弄得小敏心里梗上了一口说不出的浊气。过程中发现小敏还是真身,侯六一感到不可思议,现在保有真身的女孩子少了,侯六一慌了手脚,反复道歉,说自己落井下石。小敏抽抽搭搭地说,谁让你道歉啦?我难受是日子交给没有未来的明天。
侯六一替小敏穿好衣服,轻柔地说,你有未来,生完儿子,你可以嫁人,也可以做任何事情,俺不阻拦。
小敏说,俺要的是爱情,你有吗?
侯六一沉默起来,一字一句说,老侯家男人不懂爱情,只懂生儿子。
小敏号啕起来,直到昏天黑地。
小丛不像小敏,她根本没把生育当回事。她说,这些就是彼此需要,女大学生敢卖淫,就是奔着出来当老板的,青春就是资源,用资源换取资本天经地义。面对愧疚的侯六一,她还耸耸肩说,有必要吗?这些都是彼此愿意的事情,各取所需,你没有必要歉疚的。小丛的豁达,让侯六一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他说过,要的是儿子,儿子生出来,大家两清。小丛那么简单明了,想想还是有些难过。小丛还说,生完孩子后再碰一次都不行,一切得有个规矩。小丛生了儿子后,侯六一按规矩办事,确实没有触碰过她,倒是小丛自己主动起来,还戏谑说,资源就是资源,现在没有找到好的工作,说不定再生一个儿子,还能挣个几百万呢。
侯六一听到小丛那么说感到隐隐不快,小丛把生孩子当成项目做,他始料未及,只能按照小丛的意思,项目就项目吧,对待小丛,还能真动感情?
侯六一跟小敏说这些,小敏心疼侯六一,说,生儿子我愿意不停地生下去,还找小丛干嘛?我看不仅仅为了生个儿子,还有色欲。
侯六一说,俺求保险,小丛那么聪明,生的儿子肯定聪明,再说,你多长时间才怀上儿子,真把你废啦?
小敏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侯六一难道只有生儿子吗?没有一丝真情?
小敏见到小丛后,就替侯六一担心,她想小丛不是她小敏,侯六一不该找她的。
一起回来就是窝囊事情,侯六一离开后小丛还那么挑事,说孩子哭闹,不是欺负人吗?
小丛说,谁欺负谁?侯六一去看他岳父岳母,你去呀?我们就是大头菜,你还以为我们是金针菇?
小敏说,我不比你,我是动了真情的。
小丛说,为你的真情殉葬好了,只要你的孩子不哭,两清!
小敏脸都气白了,看着小丛孩子的样子,牙痒痒,想骂人,于是夺过小丛的手机说,你不能这么对待他,他是不错的男人。
小丛不认识小敏似地说,就是放最响的、最大的、最亮的他?然后扑哧笑了,讥讽说,他就是一夜暴富的土鳖子,他不错?拉倒吧!
小敏反驳说,他是土鳖,你是啥?
小丛说,你别护着他好不好?他是谁与我无关,赚钱就是一个项目,起码我是当作项目来做的。
小敏想给小丛几耳光,田菊走进屋来,田菊一直在听两个女人吵架,知道事情大概后,脸色不好。两个女人的争吵,让她为难,不知道进来好还是不进来好,最后听到小敏火气越来越大,小丛那么说哥哥,才装作找东西走进屋里,然后问,孩子睡了?看了几眼孩子后,对小敏说,那屋的床也铺好了,分开就不干扰啦。
田菊突然进屋,小敏和小丛都很尴尬。小丛说,没事,我们争论不是吵架。
小敏艰涩地笑笑,然后说,忙你的吧,估计他快回来了。
田菊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侯六二喊,忙退出门。
侯六二知道田菊爱偷听,哥哥那些事情,不想让田菊知道更多,于是听到田菊跟小敏小丛说话,就扯着嗓子喊。
田菊走到侯六二临时搭建的床前,没有好声气地说,掉魂啦?
侯六二囫囵着眼,指着田菊。田菊问,干嘛?
侯六二说,你说干嘛?出去看看哥哥有没有到家!今后他回来,你就是聋子哑巴!
田菊说,去你的,俺看哥哥也是斗不转的人!
侯六二刚想举巴掌,侯六一的车子停到门前,小敏小丛一起迎了出去,田菊也赶忙跑出去。田菊看侯六一谁也不看,急慌慌向屋里跑去,小敏和小丛知道他要先看看那两个孩子呢。
四
天还没有黑,这段时光北岗多数人喜欢蹲在村头的石磨上说话。石磨是几百年的好磨,过去指望它磨面、碾压谷物,现在成了死磨,上面嵌上斑驳的绿青苔,还有白色的鸟屎。大家倚着磨盘而坐,说些家长里短。
北岗的黄家、田家是大户,磨盘中间一直坐着黄家或者田家的老人。黄家辈分最长的属黄老五,黄老五提起侯六一就生气,侯家不该出个侯六一,黄家那么多人出去打工,都混得灰头土脸,凭什么侯六一发了?算辈分黄老五高出侯六一两辈,每次侯六一回来都会带上好烟好酒登门拜见,按说黄老五不该说道啥,可是侯家下午那场烟花爆竹盛宴,挑起他的埋怨。蹲在磨盘中间,他对围拢的人说,这个侯六一不知道斗嘛,俺看他学坏了呢。
大家才拿了侯六一带回的东西,不好再说短话,都支支吾吾说侯六一还真发了,排场越来越大。
黄老五说,黄家出过举人和富甲一方的商人,田家出过参议员和八路军连长,北岗说白了还是黄家和田家的,侯家小门小户,排不上!
其他人乱点头,说,那是,不论侯六一怎么有钱,北岗都不是侯家的。
黄老五说,看到两个年轻的女人了吗?让村委会查查,来路是否正?别让王八屁精贼斗坏了北岗的风水!
这话就没有人回应了,谁去查?又不是文革时期,村里来个谁、走个谁盘查一番,现在人来人往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黄老五说,你们呀,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好意思说话了吧?俺也是拿了东西的,俺还要说,侯六一莫名其妙带回两个女人和孩子,还带他们一起上坟,真的就是顺路捎人那么简单?
几个后辈人说,老五叔,这些不是你管的事情,就算侯六一做出违法的事情,有公检法管,不关俺们的事情。
黄老五说,北岗就是你们这些没有原则的人弄坏的,你看看现在出去的在家的,还有几个人有点德行?
黄老五这么说,大家就不吭声了,想想北岗很多的人与事,不知道说些啥好,都闷腔坐在石磨上。
不知道谁发现了侯六一朝磨盘走来,侯六一西装革履,夹个包昂首阔步的,几个人忙说,北岗地皮邪,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大家眼光齐刷刷扫向侯六一,侯六一迎着大家的目光喊,五大爷,五大爷在吗?
都知道侯六一是找黄老五的,挪开地方。黄老五爱理不理的样子,鼻子哼了下。侯六一说,才得空到五大爷门上,说你在磨盘这里呢。
黄老五还对下午那场烟花爆竹盛宴有意见,没好声气地说,找五大爷干吗?午饭后那架势,吓坏人的!黄老五拍拍磨盘,侯六一坐下后,他翘着胡子说,告诉你,不是最大、最响、最亮就是最排场,男丁旺才叫排场,你看看侯六二,两个丫头出嫁了,拖油瓶儿子也结婚了,看到侯六二旺了吗?
侯六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揭侯家短处,黄老五换个法骂侯六二绝后,脸面架不住,心里呼啦啦窝上火,到了脸上嘴上却是笑嘻嘻的,说,五大爷,都什么时候啦,还人气男丁的?然后就拿出一沓钱,直接递给黄老五,说,到家给你送点钱的,老辈人只有你五爷辈分高,俺高看一眼,不带大家眼馋的。
大家屏住呼吸看那沓钱究竟有多少。黄老五抹不开面子了,猜测侯六一这是什么意思,看不出啥名堂,又看了看大家,对侯六一说,有钱了是吧?有钱好呀?一把给俺这么多,那好,不收博了你颜面,那个谁,你也去买最大最亮最响的,在老黄家坟头了,告诉老黄家祖上,侯家也只有一点钱啦!
都没有想到黄老五这么对待侯六一,大家都不知道说啥好,那个谁倒真接过钱,看着侯六一。
侯六一心里架不住,面子上也得绷着,挥挥手说,买吧,在黄家、田家坟头全部放,告诉黄家田家祖上,老侯家还真只剩下钱啦!
黄老五本来想吐噜下侯六一,侯六一游走江湖,见过世面,不怕黄老五算计,自然顺坡骑驴,倒显得黄老五有些不对劲了。
黄老五和侯六一话已出口,那个谁真的跑向村里的超市,把侯六一给黄老五的钱全部买了烟花、爆竹,一干人才拥向坟地。
黄老五感到不舒服,一直在磨盘上未动,磨盘上的其他人跟着侯六一前呼后拥撵热闹。
平白无故又响起烟花爆竹声音,两个孩子受到惊吓,醒来就哭,几次哭得回不过气。小敏小丛堵住田菊骂北岗人神经病,侯六二坐在屋里,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响声停了很久,侯六一才绷着脸进屋,说了句,狗日的!然后坐下喘大气。
侯六二问,怎么啦?
黄老五挑事,说你绝后,让俺买最大最响最亮的在黄家坟头放放,说告诉他们祖上,侯家只剩下一点钱了。
侯六二听完就蹦起来了,狗日的,有这么说道的吗?俺跟他没完!
侯六一摆摆手说,坐下,人家那是笑话侯家,总有一天俺让他知道,北岗只有侯家!说完赌气话,指着侯六二问田菊,侄儿改了姓吧?怎么说也是侯家养大了他。
田菊为给带来的儿子改姓跟侯六二吵闹过几次,最后侯六二说,不改姓他就不抚养,让他爷爷养活。走了的男人只留下一个根,田菊不同意,孩子的亲爷爷更不同意,最后侯六二坚持离婚,田菊才把孩子的姓改了。田菊为此哭到以前的婆家,婆婆安慰说,俺们就喊孩子以前的姓名,改了名字改不了根。孩子弄得抬不起头,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侯六二忙着给孩子订婚。结婚后,生的孩子必须随侯姓。田菊要跟侯六二过日子,心里再有从前,也不能搁在脸上,先前的婆家为此闹上了,侯六二给了钱,才把一个姓氏风波平息去。
侯六一问起这事,田菊就伤心,没有回复哥哥。侯六二脾气上来了,说,怎么改,都不是老侯家的种,斗那个虚名没有啥劲!
田菊说,那就改回去,不稀罕!
侯六二说,欠揍是不是?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田菊躲在一旁抹眼泪去了。小丛听到这些事情,感到好笑,说,现在实行计划生育,谁能保住不单传不断根?真是笑掉大牙的事情。
小丛过去跟侯六一这么说过,侯六一说,农村像他们这个岁数的都是兄弟几个,你绝他不绝,真的让谁断根,那是断然不会节育的。现在小丛不合时宜说出这些话,侯六一不高兴,瞪着眼。小丛扭过头去。小敏说,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大家回来图个高兴不是?
侯六一压住火气,走出门外。侯六二知道哥哥有心事,跟着出去,问哥哥想说啥?
侯六一说,有些话,她们不能听。
侯六一看看附近没有人才说,哥哥一直想着一件事情,你看看哥哥现在三个了,你一个都没有,哥哥这次给你带了一百万,你偷偷找个女人,替你生个儿子,田菊这里千万要瞒住的。
侯六二吓得张大嘴巴,一个“啊”字没有喊出,看到田菊偷偷向这边猫躲来,惊吓地捂住嘴巴。
田菊被发现后,索性大咧咧说,你们兄弟说啥非要避开俺呢?俺到了侯家也是生了两个女儿的人。
侯六一说,不关你的事情,侯家从来没有拿你当外人,俺想劝劝弟弟,黄家这么欺负人,让他不要动气,哥哥都斗不转,何况他呢?
田菊半信半疑地看着侯六二,侯六二吓得一身冷汗,缓过劲骂了句,狗日的,又偷听?
田菊说,俺偷听啥了?哥哥斗不转,你更不能逞能。
侯六二不想啰嗦。田菊撇撇嘴说,哥,不是弟媳说你,你说,带回两个女人怎么回事嘛,嫂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侯六一严肃起来,看着田菊,突然郑重其事地说,哥哥再说一次,这两个人都是朋友的老婆,可以说成是俺的部下,因为有业务来往,她们回娘家搭顺路车,俺是解释过的。
田菊哼了一声,知道哥哥说假话,也不便把事情说白。侯六二见不得田菊多言多舌,吐吐冒火气,又举拳头,田菊就嚷开了,有本事你打,不打你不是老侯家的种!
侯六一这次没有阻拦,看着田菊说,每次回来非要闹些事情才好吗?这次哥哥回来是冲着爹娘还有祖上。你们想吵架,俺走,你们好好斗,不带哥哥听到的!
侯六二忙说,对不起,哥哥不带计较的,田菊就是那么个人。
田菊委屈难忍,又无处撒气,看到脚下一只母鸡,顺势一脚,那鸡飞出几丈远,侯六一脸都绿了。
再进院门,天就麻麻黑了,呼啦啦赶来很多唠嗑的人,大家说侯六一明天就走了,顺带送来一些土特产,还有一些心里话。侯六一知道很多人想托他把在外打工的子女招进公司。过去不是没有想过,那些熟人,起初用过很多,不是挖墙脚就是捣鬼,最后他坚持不用本土人,怕麻烦。大家为此斤斤计较,再怎么恳请,他心里有杆秤,万万不能的。他说,大家的好心好意他领了,只是当下地产开发走入艰难时期,不像过去,发展好了,自然不会忘了大家。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不太舒服,不知道谁看到了小敏的孩子,哇地叫起来,说这孩子长得好可疼,怎么看着像侯六一呢?
小敏突然警觉起来,她不想给侯六一带来麻烦,机智地说,孩子这么小,能看出像谁?你这么说,不是讥笑俺们吧?孩子爸知道了,怕是要好好谢谢你们!
那谁说,大家看看,像不像呢?
那个人那么一说,大家就仔细看两个孩子,越看越犯嘀咕,这两个孩子,怎么看跟侯六一都有些神似,但是看看两个女人那么年轻,自然不敢乱想,只好把疑问埋到心里。倒是小丛谁也不搭理,孩子丢给田菊,一直玩她的手机。
小敏本来就委屈,吧嗒吧嗒落下眼泪,她说,侯总,你们北岗老少爷们就是这么欺负人的?小敏的话引爆了侯六二,他嗷嗷大叫起来,说,你们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咋的?哥哥哪次回来白了大家?侯家再小门小户,也不带这么编排的!
侯六一对大家笑笑,豁达地说,大家多心了,俺真想这些孩子都是俺的,可惜人家不承认不是吗?说完对着小敏小丛笑,大家也咧嘴笑起来,气氛有了缓和。
不知道小丛玩手机玩出什么毛病了,在孩子屁股上拧了一把,孩子哭上了,小敏的孩子接着也哭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好再唠嗑了,起身道别。送走了那些人,侯六一回到屋里,小丛抱怨说,都是些什么人,你还五迷三道的!
侯六一不能说啥,弟弟、弟媳妇都在,不能太直白了。小敏知道侯六一的心思,对着小丛说,这里有我们说话的份吗?过了夜,大家走人,有必要上心吗?
小丛说,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金针菇啦?教训我?
侯六一知道必须尽快阻止两个人的口角,他不想儿子还没有成人,就在老家弄得沸沸扬扬,于是打断小敏和小丛的话头说,你们再闹,俺就打电话给你们的老公,看看你们怎么说?
侯六一的故作提醒两个人,小敏什么都不说了,抱着孩子走进自己屋里,小丛还是气鼓鼓的。侯六一替她把孩子抱进屋,小丛跟进屋里,气还没消,刚进屋就掐了他一把。小丛那把掐,疼到骨头里,侯六一不敢吭声,随口喊田菊,问要不要弄点开水?
田菊嘴上应了,内心感到好笑,她听到两个女人争吵的话,心里想,装吧,越装越假呢!
五
为了安排晚上的住宿,侯六二忙了一下午,忙好后私下问哥哥,晚上你跟哪个住?哥哥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说,俺跟你住。侯六二吐了吐舌头,知道哥哥的玩笑。原本安排给哥哥嫂子住的,让给小丛,两个女儿的住房给了小敏,在堆放农具的披厦里搭建一张床,他跟田菊住,他的住房腾给了哥哥,侯六二认为安排得天衣无缝,问哥哥是否满意。侯六一不置可否,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这么一来,小敏的住房离侯六一近点,小敏心里稍微踏实些。孩子拉肚子,加上闹夜,她不停地喊侯六一。侯六一刚睡下又被喊起,催着把孩子送医院。侯六一知道就是不服水土,没有大碍,再说也不便送医院。
侯六一替孩子换了尿不湿后说,孩子不适应,估计到了苏州就会好的。小敏一直不开心,话不多。侯六一那么捧着,孩子居然不哭了。侯六一松口气,问小敏这次回来的感受。小敏说,很想家,看到北岗就想老家。
侯六一说,外出的人哪个不想家哟!很多事情都在心里。
小敏说,这么下去不是事,感觉不好。
侯六一想安慰下小敏,想想不知道说啥合适,只好沉默。过去只想到生,没有想到更多,包括今后孩子入户、上学诸多事情。
小敏生了孩子就想这些,越想越感到侯六一荒唐,她也荒唐。
当初孩子出世,侯六一说,什么都可以隐瞒,侯姓不能更改,
小敏问,我没有结婚,突然多个孩子,对外怎么说?
侯六一说,孩子大点就跟茬子摊牌,她不接受,俺就离婚。
现在居然回到侯六一老家,还上了喜坟,未来怎么办?想想这些小敏就难过,一声接着一声叹息,声音沉重得就像秋夜。
小丛孩子早早睡了,小丛一直在玩手机游戏,听到小敏跟侯六一说话,突然感到很没有情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侯六一回来。
大学毕业,怎么都能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可是树怕剥皮人怕比,比比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小丛就垂头丧气。假如大学时谈的男朋友不把她抛弃,假如没有那些比较,便不会有今天的结局。
那个信誓旦旦的男同学居然找了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富姐,小丛不明白怎么啦,自己哪点比不上那个满脸赘肉说话糙嗓门的富姐?男同学说,你啥都比她强,就是没钱。小丛记恨钱,记恨第一场恋爱。夜深人静的时候,回想学校时的恋爱,眼睛就模糊起来,两三年的感情就像一片云,说散就散了。她不甘心,她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为了真情,她找了五、六个对象,用小丛的话说,都是俗人一沓,真情就像泡泡,触碰就炸,那沓人对小丛的敏感、自恃清高嗤之以鼻,谈不了几个回合立马散场。小丛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人世间珍贵的感情,想起就牢骚,嘴上骂钱,心里恨钱,说钱就是毒药、毒品,谁沾上谁死。
小丛大学的时候喜欢写诗,时不时抒发点情感,那时候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纸片埋葬了信念
尊严道义摇尾乞怜
四季风寒,躲不过
真情也会匍匐身姿
灵动的温情还有明眸
人世间尚存几缕纯真
朗诵完这首诗歌,那个男同学还鼓掌,说写得好,还感慨说纸片毁灭了很多美好,为了真情和纯洁,他甘愿清贫,好好珍惜。小丛躺在男友怀里,好似躺在幸福的海洋。
每每读到这首诗,小丛都要寻死觅活,那些美好随风飘散,连个影儿都找不到。为此,她天天无精打采,常常酩酊大醉,一次居然跑到侯六一开发的宁波红球楼盘还未竣工的高楼上引吭高歌,唱的啥没有人听得清楚,倒把看守工地的老大爷吓得死去活来,喊来一帮人,大家好说歹说,拉下小丛,才知道她是个醉鬼。
侯六一知道事情经过后要开除工地的负责人,老大爷自己打起背包走人,项目负责人说,要走也是他走,根本怨不得别人,谁知道她从哪儿溜进去的?
侯六一要求工地负责人做好一切防范,不能再有闪失,那个负责人连连点头,把工地的每个角落都装上隔离板,做到万无一失。
小丛仿佛跟侯六一的楼盘耗上了,北风凛冽的冬天夜里,她再次躲过所有监控,躲过猫在工房里的所有人,爬上刚刚封顶的30层高楼,这次她没有唱歌,而是朗读起她的那首诗,声音顺着北风踉踉跄跄,跌落在每个人的心坎,让人毛骨悚然。
工地再次炸窝,消防大队紧急出动,小丛被揪到地面,还奋力反抗,骂着毒药、毒品、人渣啥的。
侯六一不知道眼前的姑娘究竟发生了啥事,他送走了消防战士还有鸣叫的车,提溜着小丛,生气地将她丢在车旁,然后问,你住在哪里?今后再这么骚扰,坚决报警!
小丛神志不太清醒,冲着侯六一就骂,你算什么东西?
很多事情看似巧遇,实际有些宿命的原因。谁能想到就在小丛的胡乱吵闹中,她的前男友跟那个富姐恰好路过这里?前男友看到小丛披头散发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停下车,然后疯狂地跑到小丛面前,忙问,你怎么啦?
小丛很意外,她做梦也猜想不到前男友会出现,她哈哈大笑,嗷嗷喊叫,指着前男友痛骂,饮鸩止渴不得好死,灵魂麻木乃如行尸走肉!骂得痛快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富姐,突然消停下去,指着富姐对前男友说,带你老妈滚得远远的,干嘛要来羞辱我?
前男友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小丛,谁知道小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拥抱住侯六一说,我们的事情不要你管!
前男友看看侯六一,冷冷地问,你怎么她了?
侯六一感到事情发生得突然,有些莫名其妙,质问奔跑来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不照顾好家里人?
那个富姐不屑地笑笑,挖苦说,家里人?谁的家里人?然后指着小丛说,这就是你天天不忘的女人?
前男友很失望,看看小丛,又看看侯六一,骂了句,妈的,你找也好好找一个,能找个爹吗?
小丛大声回击,你能找个妈,我就能找个爹,谁怕谁?
富姐拉走了小丛前男友,小丛撕心裂肺般嚎哭,那种绝望让侯六一不知道如何劝慰。
小丛安静下来后自己走了,沉重的身影让侯六一心里坠上了石块,看着小丛消失在车流人流中,他才不由自主地叹口气。
戏剧性情节再次出现。侯六一想到那晚发生的事情就伤感,爱在红球楼盘的四周转转,有天,小丛突然出现在侯六一面前。
侯六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丛却说,为了找这个工地,耗时半个月,终于找到了你这个爹。
侯六一不知道小丛找他干嘛,难道这个女孩子是他的麻烦不成?
小丛说,你不要怕,他能找妈,我就拼爹。
侯六一不知道小丛在说什么,小丛淡定地说,地产商都是大款,我找楼盘唱歌就是要找到你们这些大款,说白了,我愿意当个小三,小四也行。
侯六一感到小丛精神有些问题,小丛说,我有病?你他妈的才有病!
侯六一那天请小丛吃饭,小丛哭诉完事情经过,侯六一说出他的苦衷,小丛就说,那么我们做个项目,为了那些纸片,这个项目合算。
小丛感到后悔,她不知道自己几年来想啥做啥,怎么会有今天这个结局?还跟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一起到了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破地方——北岗。她知道侯六一对她没有好感,那个小敏也有敌意,自己算什么?小四?看来不是,小四起码还有些感情,自己拼爹拼到侯六一头上,为了那些纸片或者说为了报复,走到今天的地步,想起就伤痛,那份尊严、那些青涩,还有那份热情都去了哪里?她一个人无声流泪。
侯六一到了小丛房间的时候,小丛一个人期期艾艾地抽泣,他小心地问,怎么啦?
小丛不说话。
侯六一说,俺老家就是这样子,侯家世代单传,俺要改变侯家命运。
小丛还是不说话。
侯六一说,这次回去,你把孩子留下,我放你走。
小丛依然不说话。
侯六一说,那俺走了?小敏孩子不舒服,俺要照顾一下。
小丛擦干了眼泪,说,去吧,俺想单独安静一会。
侯六一不知道满不在乎的小丛为啥突然忧伤起来,他搞不懂小丛,小丛的所思所想对她来说都是谜,他不想破解那些谜团,孩子生了下来,项目结束,提前完工也是可以的。走到小敏的房间,小敏问,她还好吗?
侯六一说,不好,不该一起回来的。
小敏说,你把茬子还有我们两个都叫在一起,有本事你就学祖上,弄个三妻四妾的,大家相安无事。
侯六一知道小敏心情也不好,就安慰说,你们不要这么难说话好不好?你假如过够了这种日子,也可以离开,俺绝不会逼迫任何人。
小敏说,有那么简单吗?
侯六一想想头都大了,拍拍小敏说,孩子睡了,你也睡会,回到苏州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田菊跟侯六二突然进来了,侯六二跟在后面惴惴不安地说,拉不住!
田菊指着侯六一说,你是哥哥,再有钱,也不能糟蹋人家姑娘,俺看你今后怎么斗?
侯六二傻呆呆看着侯六一,没有想到侯六一依然坚定地说,你说什么呢?俺说过了,让俺再说一次吗?她们就是搭顺路车!怎么说,你才信?
田菊很伤心,侯六一一点也不信任她,过去的那些好是真的,她不知道说啥好,对着侯六二喊,人家根本不拿你当弟弟!
侯六二这次没有举拳头,而是看着侯六一问,哥,这事做得确实欠妥,侯家世代单传,也没绝后不是?问题是以后怎么办?说着话,指着小敏问,茬子嫂子那里怎么交代?她们怎么办?
侯六一大声说,你说什么呢?小敏她们跟俺有关系吗?俺说了她们跟顺路车,说多少次你才相信?
侯六二佩服哥哥的牙口,睁眼说瞎话脸都不红,哥哥不承认,他不能再说啥,于是拉起田菊回屋,唠叨说,对你说,哥哥不是那种人,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田菊看看小敏,小敏忧伤的脸还有泪痕,她摇摇头看着侯六一说,你把话说透,想到以后了吗?
侯六一抱起头,蹲在地上,然后咬牙说,田菊,俺告诉你,她们就是跟顺路车,你听明白没有?
田菊扭头跑了,那门被她关得震天响,孩子再次被惊吓醒了,绵羊般咩叫起来。
第二天侯六一没有吃早餐就走了,为此侯六二再次抽了田菊一巴掌,他说,让你当个聋子哑巴,你不干,知道哥哥为谁?是为侯家!
田菊恨恨地说,这巴掌落在身上,疼在心里,你以为哥哥给你一张卡俺不知道吗?他怎么能那么做呢?
侯六二急了,忙问,什么卡,在哪?
田菊说,你慌什么,卡昨晚俺偷了来,在俺手上,你还真想斗不成?
侯六二没有想到昨天傍晚哥哥说的那些话田菊听了去,急忙辩解,还没有说出一句话,牯牛大憋气发作了,噗地倒在地上。那时候早阳还不到一竹竿高呢。
六
说着话又过去了三年。
2008年世界经济危机之后,为了提振经济、扩大消费,市场无形之手推动了房地产虚高不跌。落在侯六一身上就像变戏法,魔术般鼓起了腰包。随着推行转型发展战略,实施积极稳妥的货币财经政策,地产热慢慢降温。过去地产开发,有三分钱做十元钱的事,只要手里有摘取土地使用权的那些钱,剩下的都是市民口袋的和银行的。调整后,银行信贷越来越紧,经不住市场潮汐的小开发商们从浪头跌落到谷底,想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带着小敏和小丛回来后,侯六一已经感受到市场的压力,一笔大额贷款还贷后,银行说什么也不肯借贷了,资金就像血液,断流之后,就像勒住脖子。那笔贷款泡汤,侯六一的地产开发进入恶性循环,几处项目同时叫急,能抵押的全部抵押出去,也没能遏制住资金崩盘。侯六一不甘心束手就擒,他铤而走险,采取了民间借贷融资的方法,结果越陷越深,那笔贷款就像扎向气泡的针,侯六一几番挣扎,气泡噗地爆了,很快陷入破产境地。
侯六一面对债务只好玩起躲藏,连小敏小丛都不知道他究竟跑到哪里了。
小丛急着结束项目,找侯六一清算。譬如孩子交给谁?在哪儿上幼儿园?谁来教育?打侯六一电话,永远都是关机。偏偏保姆见不到侯六一居然拎包走人,孩子的吃喝拉撒睡都丢给小丛,小丛气得哇哇直哭,天天骂侯六一不讲道义。静想从北岗回来后,侯六一天天阴郁着脸,不吭不哈,不知道他成天想着什么。就是给儿子起名字也是无精打采的,问急了,才说,就叫侯二多吧。小敏的孩子大点,自然叫侯一多,取“多”意味着是老侯家多出的男孩。给孩子起名字后小丛还较真说,孩子也是我的,也有姓我姓氏的权利,假如非要姓侯不可,需要补偿一笔费用的。侯六一说,按说有道理,不过现在手头紧,等等,等等我会负责的。那一等,就再也见不到侯六一的影子,小丛电话找小敏,小敏说没有见到。
小丛骂,这个狗日的,莫不是破产啦?
小敏心里凉飕飕的,打侯六一另外一部手机,同样处于关机状态,小敏感到紧张,才打电话给小丛说,我了解侯六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的。
小丛说,那个土鳖,你了解多少?他真的玩猫腻,我就把孩子卖了,去她奶奶的!
小敏说,那是违法的事情,千万不能!
小丛在电话那头一下子哭了,说,我们早就不是人了,还讲什么违法?
小敏说,再怎么说,也不能那么做,不行你把孩子给我养活,那是孩子呢!
小丛不哭了,于是默默关上手机,想着,要不要把孩子送给小敏?
促使小丛精神迷乱的是她又见到前男友。在宁波的商场,小丛背着孩子购物,玲琅满目的商品,跟小丛结缘的不多,挑来挑去,碰见前男友跟一个女孩子有说有笑地在试穿衣服。
小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能又遇见他?那个妈呢?于是不顾颜面,主动上前寒暄。前男友没有想到小丛会出现,看看小丛的孩子说,这么快,都有孩子啦?问完就把小丛介绍给那个女孩,说,大学同学,找了个大款,今天巧了。
小丛回不过神,那个谁?什么情况?满脑疑问的时候,前男友说,这是新交的女友,我们快结婚了。
小丛拉过前男友问,那个妈呢?
前男友不屑地说,你的爹呢?他们就是跳板,你还当真?
小丛头一下子大了,看不清前男友的面目,也看不清商场的物品,眼前都是混乱不堪的景象,连那些阳光也是浑浊的,她差点没有站住,借助购物框才没有摔倒。推着购物框出门时,居然不知道结账,营业员紧跟乱喊,小丛才回过神。驱车回家,她丢下孩子就哭,哭完后二话不说,把孩子绑在座位上,开车跑向苏州。
小敏见到小丛的时候,看到小丛神志有些问题,说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小敏担心小丛精神出了毛病。保姆接过小丛的孩子,小丛哇地哭了起来,然后什么也不说,深深鞠个躬,看了孩子几眼,咬住嘴唇,泪水才滚滚而下。
小敏拍拍小丛,陪着流泪,说,好在你没有动情,孩子交给我吧,放心。
小丛挣脱开小敏,又看了看孩子,然后往孩子口袋塞上一个纸袋,那里有一封信,还有十万元的卡,小丛说,信只给孩子大了看,你不能看,侯六一更不能看。钱是我的心意,算是你的辛苦费。说完捂住脸边哭边跑,直到上车,疯狂地加了油门。
小敏带着侯一多、侯二多,常常嘀咕,孩子呀,你们就是多余的,谁让你们来到这个世上呢?小敏有时候也唠唠叨叨说,侯六一,你怎么能不负责任呢?
她还不知道侯六一发生的事情。为了破解资金难题,侯六一民间融资几个亿,资金链条一断,老百姓那些血汗钱成了泡影,那是上海大妈一分一厘抠攒下的,是外出打工的乡里乡亲血汗浸泡出来的,那些钱眨眼打了水漂,他们怎么能愿意?拿着侯六一的承诺还有张张合同,纷纷找政府要说法。本来没有政府啥事,但是动静大了,政府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公安介入,侯六一躲在老鼠洞里也一样会被楸出。法院判他非法融资,被投到监狱里。
不是侯六一不负责,他想负责,怎么出来?就是出来,那些钱,那些烂尾楼盘,牵动几个市区,不知道如何面对。
茬子欲哭无泪,卖了能卖的东西,跟侯七代又住回工棚。好在平时给爹娘的那些钱,爹娘没有花,都给了茬子。爹说,俺看到侯六一那么显摆,就知道不是好事,没有想到垮塌得那么快,茬子,听爹的,没有过不去的坎,上海呆不下去就回来,下圩村还有你的娘家不是?
茬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娘也哭上了。侯七代夺过茬子的电话说,姥爷,你们不要担心,等爹出来就会好的,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说倒就倒呢?
茬子爹说,那是,可是外孙呀,千年江山说倒还就倒了呢,做人出了问题,还有什么倒不下去的?
侯七代说,不准那么说爹,爹是最讲做人的人。
茬子这时候搂过半大的儿子哭将起来,说,你还小,知道什么呀?
电话没有挂掉,茬子的哭声,娘俩的说话,老家的爹娘听得再清楚不过,于是两位老人泪眼婆娑,那团气怎么都吐不匀称。
小敏找不到侯六一,估摸出了问题。她以前在苏州项目部工作,认识侯六一很多朋友,电话问起来,才知道事情大概。小敏想,怎么说,也得把侯六一两个孩子养大,侯六一帮助过爹和弟弟,这个情还是要还的,再说孩子是无辜的,包括小丛的孩子。于是小敏把两个孩子交给保姆,自己白天打一份工,晚上兼带一份,她说,没有爹的孩子一样能够长大,过去错了,现在不能再错。
这些事情发生就是一两年时间,茬子碍于面子,至死不对侯六二说。侯六二还没有眯瞪过来,哥哥那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天天骂田菊,说哥哥回来,你不该犯浑,你看看哥哥嫂子又不回来了吧?
田菊被说急了,就喊,有那么样的哥哥吗?给你一百万,让你找女人生儿子!
侯六二说,你不懂,你懂什么呀?哥哥那是为了俺呀!
田菊受不了侯六二的唠叨,但是又不敢说斗气的话,否则侯六二常常牯牛大憋气会影响身体,只好忍受。忍受久了,就有些郁闷,打电话给茬子,茬子说,田菊呀,你还不知道你哥哥出事啦?
田菊说,俺哪里知道?以为哥哥嫂子又生俺们气了呢。
茬子哭诉一切,田菊心酸痛起来,说,揣摩着情况不好,又不敢问,现在哥哥出事了,你说俺们怎么办吧?
茬子说,田菊呀,能怎么办呀?过去嫂子不好,对不住你。
田菊说,俺们都是老侯家媳妇不是?嫂子,哥哥斗哪些糊涂事,你知道吗?
茬子半天不说话,很久才说,管不住,为了保住生活,俺不讲做人,丢人呢。
田菊十分难受,不知道怎么安慰嫂子,嫂子明明知道哥哥那些事情,还要咬紧牙关,其间忍受了多大委屈!心头一热便说,哥哥上次回来丢下一百万,这个钱也许是哥哥故意留下的,现在这钱留着也没有用,俺给嫂子五十万,剩下的五十万给那两个孩子还有女人,现在哥哥进去了,她们带着孩子不是?
茬子唯有哭泣,心头痛一阵紧似一阵,骂了句,狗日的,他不像个人了呢!
田菊没有说出侯六一丢下一百万是干啥用的,心里难受,还不停地劝慰茬子,说,要想开,不是还有俺们吗?
茬子说,田菊,嫂子不该说你是二路货。说完哭得更欢了。
嫂子说的这些话,田菊免提出来,给侯六二听,侯六二听到嫂子哭,急哇哇喊,嫂子,俺侯家对不起你们!
茬子说,侯六二呀,那钱给两个孩子可以,不能给那两个臭不要脸的女人。
侯六二连说嗯嗯,实际早泪流满面了。
田菊放下电话就说明儿把钱打给嫂子五十万,后天就到苏州,去找小敏。
侯六二挠挠头说,能找到吗?
田菊说,小敏说过在苏州的一个地方,想来慢慢可以找到的。
侯六二说,找她斗嘛?现在她还能认侯家?
田菊看看侯六二说,你哥不讲做人,你不能,你说找她斗嘛?小敏对你哥哥是真的,去问问不能带孩子的话,就斗回来,那毕竟是侯家的孩子,不能流落街头不是?
想不到田菊这么识大体,过去没有正眼看过的老婆,居然能这么思考问题。侯六二眼睛模糊起来,点点头说,俺跟你一起去。
第三天田菊跟侯六二去苏州,早早起来,坐上车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多些雨水,成天阴雨绵绵,才出门下了一阵子,上车时雨停了。北岗到县城需要一个多小时,只有赶早才能赶上去苏州的车,侯六二一直抱怨说过去不留下小敏电话,省得这么费事。
田菊说,过去你不是让俺当聋子哑巴吗,俺能跟她们说上几句话?
侯六二不吭声了,听到一起上车的北岗人闹哄哄说秋天雨水的事情,也跟着说了句,这天怪了,平时不下,下了就没有停歇的时候,怎么斗的?
大家看到侯六二,哈哈笑起来说,原来是侯六二呀?是不是到上海看侯六一去?听说你哥栽了,他那烧包样子,能不斗毁吗?北岗人忘不了那场烟火盛宴,更气愤侯六一隐瞒事实真相,拿钱让别的女人生儿子,带回来一起上喜坟,偏说搭顺路车,把北岗人当猴耍呢。
侯六二听到大家那么说,闷腔了,自从哥哥进去,大家知道事情真相后,一直抬不起头,没有想到自己多嘴,再次受到奚落。倒是田菊落落大方地说,侯六一出了点麻烦,可是大家别忘了,都是得过他好处的人,北岗还没有出过落井下石的人家呢。
大家突然笑着说,要是这么说,俺们服气,只是侯六一那么做,都刻在大家心里,想来都有些透不过气。
田菊嘻嘻笑着说,是吗?这雨水大,莫不是也透不过来气呀?想想天还会晴的,侯六一也有出来的那一天,什么都会过去的。
田菊不咸不淡的话,让大家感到不好意思再说道,转而七嘴八舌说些天气和庄稼的话。侯六二坐在座位上,拉拉田菊的衣角问,你说能不能找到小敏呢?
到了苏州是下午了,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先找到苏州侯六一开发的楼盘,再找物业,找到那个副总的电话,通过他寻问到小敏的住房。可是找到那里,小敏把房子卖了,又通过几道弯,晚上才找到小敏。
小敏开门的瞬间,田菊发现她老了,眼角布满皱纹,笑也很苍白,开门后问,你们怎么找来啦?
侯六二说,找你费老事了,你怎么把侯六一的房子卖了?
小敏有些胆怯地问,为了卖房的事情?
田菊赶忙圆场说,侯六二不会说话,他的意思是你把那个房子卖了就难找了,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你。
小敏很警觉,问,有事?
田菊坐在沙发上,保姆问,谁呀?
屋里乱糟糟的,两个孩子在争夺一个皮球,两三岁了,很快就能上幼儿园了,田菊伸手抱起一个问,你知道俺吗?
孩子挣脱开田菊喊妈。小敏拍拍孩子的头说,喊婶,她可是你们的亲人!
孩子不懂事,扭头看小敏。小敏说,小丛的孩子也送来了。她指着另外一个孩子说,那个不太说话的就是。
田菊看着孩子,看到拥挤的场景,眼睛有些模糊。小敏说,不卖房子,吃喝都难了,我又不能撒手不管。
田菊擦把眼泪说,哥哥害苦你们啦,俺这次来,就是看看你。说完喘口气说,倒点水喝吧,渴死俺啦。
小敏忙拍头说,看乱的!忙到厨房泡茶。递给田菊和侯六二的时候,田菊才说,上次哥哥回去丢下一百万,让侯六二找人生个儿子,你说,他竟能那么做!俺那个气呀,好在这钱被俺截下了。田菊放慢语速说,知道哥哥出事晚,听到消息,俺就想到你,知道你对哥哥真心。田菊又喝一口茶。侯六二抢着说,现在你们遇到了困难,俺们就把这一百万拿出来,田菊拨拉下侯六二说,嫂子住回工棚,侯六一欠下很多账,就给了她五十万,剩下的给你和小丛,现在小丛把孩子交给你了,俺们不看她了。
小敏做梦也想不到,侯六二夫妻会这么做,感动地说不出话,回过神,一下子拥抱住田菊,喊,姐,然后强打精神问,俺能喊你姐吗?
田菊流泪点头,抱住小敏什么也不说。
侯六二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眼泪涩涩的,抱起一个孩子让喊叔,谁知道孩子认生,哇哇哭将起来,另一个孩子吓得躲进保姆怀里。那时候都到了晚上七八点的样子。
尾 声
每年的秋天,我都喜欢到老家北岗,没有缘由,就像喜欢听一首歌,稀罕它的滋味和旋律。老婆玩笑说,也许长久听不到那个“斗”字,心里发慌发闷是吧?否则干嘛那么魂牵梦绕呢?
国庆假日,阳光很好,走在北岗的路上,看到一簇簇新房、收割的庄稼还有村头的那盘石磨和成熟的柿子,以及那些悠闲或者忙碌的身影,我的眼睛就湿润起来。找些叔叔大爷阿姨大婶说些家常,大家说来说去,不自觉地说起侯家兄弟,说侯六一的昨天和今天,都是断断续续的,听得多了,感到心头沉重,尤其大家说到小丛,有说那个女孩子最后疯了,有说跳楼了,反正没有人知道小丛最后的下落。
说到茬子,感叹茬子也是苦命人,人呀经过富裕再过苦日子,肯定有说不出的委屈。有的说,侯六一那么富有,说趴窝就趴窝啦,茬子没有颜面回来。有的说可能精神不太好,听说时不时哭出声来,谁也劝不住呢。是呀,搁在谁身上能架得住呢?
不知不觉说到小敏,说那么好的孩子,被侯六一糟蹋了,那孩子担了侯六一的人情,知恩图报,也是最讲义气的人,人家还替侯六一养着儿子呢,打死都不嫁人。可惜啦!于是感叹,很多事情不好说,好人不一定斗出的都是好事。
提起田菊,都说没有想到她对侯家那么忠诚,她跟侯六二是半路夫妻,但是侯六一出事后,人家倒像立事的,也许经过太多磨难,她比一般人看得通透些。
话里话外,大家各种心情都有,就像我的情绪也是五味杂陈一样。最后大家说到黄老五,都说想不通,好端端的坐在磨盘上说话,听到侯六一败家的消息,一激动,谁知道高血压病发作了,还没有站起来就不能说话啦。走的那天,北岗放了最大最响最亮的烟花爆竹,只是黄老五不知道。有人凄婉地说,黄老五不该那么激动,怎么说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家回来还一口一个五爷喊着,没少给钱不是?
我听得多了,就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为乡里乡亲那些细琐小事。
我弄不懂侯家兄弟,也弄不懂黄老五,更弄不懂小丛、小敏,还有茬子。我不知道他们在生活中追寻什么,需要什么?尤其茬子跟我还是同学,上学的时候她不太说话,经常默默坐在一端,为不会做的题悄悄哭鼻子。前些年听说她发了,这次回来又听说败了,起起伏伏的。她爱哭鼻子要强的性格有没有改变点呢?
侯六二和田菊跟我也是熟悉的,只是我上学的时候,他们还在放鹅,一直不太说话。他们始终没有外出打工,每次回来都能见到,田菊老远就喊,陈家兄弟,回来啦?那么喜欢北岗,干脆盖处房子,这里也是你的家不是?
侯六二始终傻乎乎笑着,那笑声里,能看到农村人一些幸福的影子。
都是普普通通的农家人,生活一直平静,不是侯六一出事,估计侯六二和田菊的日子会过得更加殷实,侯六一出事了,他们也没有想不开。田菊说,人生成败好比种庄稼,种坏了可以再来。
只是我不那么想,我想,人生能够重来的话,想必侯六一不会那么做的。
田菊说完那些话,咧嘴笑笑,那笑就像秋天的气息,给人安静的味道。
只是侯六二喊我几声哥后,交代说,千万不能写老侯家这些丢人事情,你得答应俺呢。
我当时确实点了头,回到家里,满脑子晃动的都是这些人与事,有点压得我透不出气,于是我想还是写写侯家兄弟,哪怕回去受骂,谁让侯家兄弟斗恁多说不清的事情呢?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