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献赠部分诗歌散文手稿致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陈情信。
杨文林
2014年9月
中国现代文学馆建馆之初,曾函约、面约我捐赠作品版本、手稿、书信等。我是中国作协作品欠丰的会员,已呈送1982年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北疆风情》,现献赠2011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杨文林诗文集》诗歌卷《北草南花》、散文卷《陇头水泊》两卷,并献赠十余件从上世纪50年代至今六十余年间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散文选刊》的尚存诗歌、散文手稿十五篇(件)及刊于我的诗文集的书法作品四件,以在83岁之年留作文学创作六十六年的一份纪念。留一份纪念,是我年将八十时油然而生的一个心愿,这个心愿是一个新中国文学抚育下成长的作家的一份感恩。虽然自觉只是新中国文学之树上无数叶子中的一片,但每片叶子都是有生命的,承受过阳光雨露,也经受过风雨霜雪,感受过文学舒展时的欢欣、蒙难时的痛苦、焦虑时的期待。“一枝一叶总关情”,一个记忆,一段往事,一页经历,一缕忧思,一点感悟,一封书信,无数叶子蔚成中国文学之树常青。
现将手稿情况陈情如下:
诗歌手稿六件 信一件
(写作时间:1956年至2008年)
第一件:《给昂姻曼》一首,
《人民文学》信一件
这是我于1956年10月写的一首支援埃及人民反帝斗争的一百五十余行的政治抒情诗,投寄《人民文学》后,编辑部改定待刊,后因国际政治形势变化未刊出,将改定的原稿退还时,编辑部附了一封恳切的信说明原因,并鼓励我继续投稿。对一个文学青年来说,一首较长的诗未能发表固然失望,但得到的鼓励却是一份珍贵的精神厚赐。1957年我从部队转业至甘肃省文联至今,任职《甘肃文艺》、《飞天》数十年,对作者的敬重是我从不敢忘记的心规。这份诗稿和《人民文学》来信因与印有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条章的转业证存放在一起,竟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我将它们编入我的诗文集诗歌卷《岁月留痕》辑。
第二件:《车辙》一首(初稿残页)
此篇原是1959年投寄《诗刊》的组诗《敦煌棉田曲》中的一首,《诗刊》只选用了两首,此首未选。经过修改,以《车辙》为题,发表于1963年3月《人民文学》刊出的“甘肃诗歌小集”。
第三件:《敦煌棉田曲》一首(初稿残页)及
《诗刊》批评文章复印件一件
《诗刊》1959年9月号发表我的《敦煌棉田曲》,此稿原为四首的组诗,发表时只选用了二首,保留了原组诗的标题。发表的两首原稿已失,现仅留未选的两首初稿残页(其中一首修改后发表于《人民文学》,此组诗留有我的一份珍贵记忆:1960年4月《诗刊》发表了我的一篇文艺通讯《根深叶茂》,同期也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我的《敦煌棉田曲》“宣扬小资产阶级情调”。此事发生在反右倾、拔白旗的年月,令我惶恐。蒙李季、郭小川诸前辈的关护,我未受到工作、写作方面的“政治影响”。我将批评我的文章复印一份与手稿残页一起留存,以感念那个对文学青年留下很多记忆的年代。我在我的诗文集诗歌卷的自序里对此段经历有记述。
见到《诗刊》批评文章前数日,收到编辑部来信,表扬我《根深叶茂》一文对群众创作的热情报道,有抚慰之意,这种为作者想的编辑令人感念,可惜这封信遗失了。
第四件:《风雨碑前》一首(初稿残页)
我于1964年后中断诗歌创作二十多年,80年代中期走江南,入滇粤,舟车之上、行旅之间,写下数十首诗,但一直自封在笔记本里。90年代初牛汉、李瑛同志来甘肃参加一次诗歌笔会时,应甘肃作协之约整理了《绍兴三首》。其中《风雨碑前》一首获笔会一等奖,蒙早年在甘肃生活战斗过的诗坛大兄牛汉赞重并授我证书。此组诗随后以《绍兴三首》发表于《诗刊》1994年3月号,手稿仅存《风雨碑前》一首。其他数十首写南方生活的诗,二十余年后整理编入我的诗文集诗歌卷《南国花韵》辑。
第五件:《列宁像前》九首
《鲜红的象征色》八首(初稿 定稿)
这两大组诗分别发表于《中国作家》和《飞天》,是我第二次访问新疆写的诗。1984年我参加了在新疆伊犁召开的西部文学研讨会,走访了边哨口岸、草原牧场等很多地方;会后又横越天山行程数千里到南疆,在库车、喀什、吐鲁番等地访问月余。在四十余天的新疆南北两地行旅中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数十首诗的初稿。我在研讨会发言中,即席朗诵了《鲜红的象征色》一首,因为寄托了中国人民对中苏关系解冻的热望,受到了与会的汉族和兄弟民族的欢迎。一位维族诗人还将一部本民族的文化经典《福乐智慧》赠我。我曾于1960年带领甘肃版画展览团在北疆访问月余,写下《伊犁》八首。1984年是二访新疆,二十多年的中苏对立,对我这一代高举马列主义旗帜、高唱国际歌、在中苏友好的时代里成长起来的文学青年来说,四分之一世纪的对立是心灵感受的历史之痛。我写下了《列宁像前》。这些二访新疆的诗,连同1960年初的访疆诗,我编入我的诗歌卷《北草南花》的《天山南北》辑。这些诗的手稿,是我惟一从初稿到定稿保存完整的手稿,而且,我自己重看《天山南北》数十首,它是我这个西北诗者拙诚半个世纪描绘的一幅新疆历史和民族生活的画卷。
第六件:《红色宿舍》五首(毛笔书写稿)
1962年《甘肃文艺》拟组织一些反映玉门油田生活的诗投寄《人民文学》,我为此去玉门组稿并在鸭儿峡矿区生活月余,写下《红色宿舍》五首。到1964年年末时,文艺肃整之风日紧,特别是毛主席“两个批示”发表后,作为《甘肃文艺》编辑部负责人,我焦虑于自己所办的刊物,是属于“少数几个好的”,还是属于多数“已跌到修正主义边缘”的不好的;自从对小说《刘志丹》的批判开始后,甘肃凡涉及陕甘宁边区历史的文艺作品、文章一律立案审查。《甘肃文艺》因发表《南梁山歌》,也作了检查。是年是月,身在其境,已经没有甚么心思再想诗、写诗了。《红色宿舍》是我告别诗歌二十多年前写的最后一组诗,是在玉门矿区用小楷叶筋毛笔调红墨水书写的。我从做编辑开始,三十余年间一直用小楷毛笔编稿,这样你无法潦草,也使稿面有涂改时显得清晰,印厂排字师傅对我的毛笔编稿很欢迎。这几页未投寄、发表的手稿,我视为珍贵。
50年代发表于《人民文学》的尚有组诗《响在田野上的短笛》四首、《诗刊》上的组诗《新事新唱》等六首以及被称为“第二诗刊”的《星星》创刊期的组诗《将军的话》三首,惜均无手稿留存。
散文手稿十篇(件)
(写作时间:1996年至2006年)
我写散文始于1948年,1949年参加革命,在部队新闻宣传文化工作岗位九年,从事通讯等记叙性的文字的写作,转业后进入编辑行列,在《飞天》及其前身《甘肃文艺》的领导岗位上三十年,散文自然是我必须关注的方面。“为他人做嫁衣裳”时,也自然学得一些针剪手艺,但散文在我年逾花甲、老之将至时如约而至,不是因为我对散文写作形式的悠然记起,而是在经历了改革开放的辉煌岁月后日显的社会问题,陡增了党和国家和社会的“忧患意识”。我这个农村少年、解放军战士,从新青团(共青团的前称)到共产党员,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血液,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的革命文学哺育下成长的作家,怎不与党与国家同忧患!如果说忧患意识是中国文人的主体意识,那么,作为一个出生在自然条件相对严酷的甘肃,尤其是被称为“苦甲天下”的陇中地方的作家,我的忧患意识带有脱不开的“地方烙印”。我曾写过几句自白:“生于甘肃,长于甘肃,情系乡土,心忧思苦。”就是这种“苦忧心结”,鞭策我进入散文写作,为事而作,感时而作,吐纳心声,鼓呼公平。90年代中期起的十余年间,我写了四十余篇散文,编入我的散文卷《陇头水泊》。《文艺报》报道中给予“饱含国家情、民族情、乡土情、同志情的精美散文”的评介,这自然是一种鼓励,只说明为家国乡土,我努力了。我选了其中发表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选刊》的八篇,《延河》、《飞天》各一篇,共十篇的手稿捐献。其中《陇头水泊》、《天鼓大音》、《豆饭荞食忆》等三篇是写甘肃乡土的作品。
我对各篇内容略有简介,写作背景略有简述。
第一篇(件):《陇头水泊》(手抄稿,
文载《散文选刊》1997年第六期)
这是我念水思水的心结,聚水而成的心湖。一个备尝十年九旱苦涩的甘肃诗者,当我在渭河源头的鸟鼠山下参观一处在建的水库时,竟生发出了眼前碧波万顷、船舟绕湖、凫禽起落、击舷而歌,唱《采薇》之诗、诵《蒹葭》之章的遐想。我还遐想因忧国忧民而被贬官的庐陵太守欧阳修携酒而来,与民同乐;遐想教子“粒粒皆辛苦”却灯红酒绿、“水陆列八珍”的父母们也来体会《悯农》诗中“汗滴禾下土”的耕作之劳。县上主事问道于我,我敬言:一如既往地种草种树,兴水养土,保住一带净水、一方净土,当空气和水和绿色成为商品的时候,乡亲们有功了。
第二篇(件):《大鼓天音》(手抄稿,
文载《人民文学》1997年第一期)
此篇是我为兰州太平鼓画册写的序,这是我的乡愁之声。这种形如巨桶、大如卧牛的农民之鼓,红漆彩绘,龙蟠云绕;鼓面绘着太极八卦图,令人敬之若神。它声起时,时空顿然失序,山河振振,人而能不为之动容?每年春节,父老们身系大鼓舞大舞,一年的辛苦,太平的期盼都沉浸在这太平鼓声中。
我十七岁到兰州谋生,初见前清甘肃总督府前的辕门大街,数十面大鼓列阵演进的场面,使我这个临洮少年惊奇得张大了眼睛。解放后,每年正月到十五,兰州三县六区都有太平鼓进城,太平之年庆太平,灾祸之年祈太平,鼓声“咚——咚——咚”,周而复始,缓慢激越……我心随声远,那鼓声从历史的这处响来。我的父老乡亲,千百年来在丝绸之路上扼守中华文明,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并不抱怨地理不公,西北向东南倾斜,流失了太多的水土,连黄土地的血管也将近干涸了……又听鼓声时,我忽生悲意,心怅然,思寥廓,我多么想在沟壑纵横、黄土连绵的峻岭之上,在滚滚东去的黄河之滨,听那远古先民们祈年祈福的鼓声……使炎黄子孙、华夏儿女,那些得地理之富的同胞们,也能听见耳边隐隐如雷的鼓声,那是数千万尚在为温饱祈福的父老乡亲的默告,也是沉重的历史的回声……
(听鼓六十年,繁华与时来,乡愁与岁增。古稀年后,那太平鼓声似逐年远去了,有些年的正月正竟无太平鼓进城,但蜂拥而来的商家鲜亮开业时,常见城里谋生的太平鼓队表演助兴。产业键上的音符,失去了农民对天地的敬畏,对太平的祈愿,已无农民之鼓的浩然大气。每见鼓手疲惫的面容,我难禁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伤怀)
第三篇(件):《豆饭荞食忆》(手抄稿,
文载《人民文学》2001年第一期)
此篇记述的是1956年我在甘肃临夏地区参加农村社教时,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连吃两天豆面糝饭、荞面搅团的故事。社教纪律严明,除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的“四同”外,“三不吃”、“两不喝”的禁条令人生畏,犯禁者多有被“三开一教”的。禁吃肉、禁吃鸡蛋、禁喝酒全国概同,而禁吃“油香”(油饼)、禁喝茶则是甘肃地方的特禁。一顿“油香”半年油,又不能光吃不喝,春尖、沱茶是必备的,而这些都是男婚女嫁和娃娃过满月的飨客食物,汉民过年、回民开斋时才吃。因此,禁吃油香禁喝茶禁得实在英明。时三年困难时期已过,我们社教的社队,社员粗细粮搭配,已能吃饱肚子,社教队员的饭桌上都是细粮当家。而且,在吃喝问题上家家用心良苦,不准吃“油香”,就将油揉进面里蒸“捲子”。“我每每端起碗来就想流泪。说民风淳厚,也对,但归根到底,是人民对党情深”。
就在一切顺利的时候,我们的饭桌上因吃了新媳妇“试刀”的羊肉臊子面而犯了大戒。我是统领三个生产小队、四个社教队员的“片长”,那天半碗入肚才猛醒犯了禁。同桌的王秘书是临夏一个公社派来社教的本地人,正待端第二碗,却见军队来的天津人黎参谋从碗里拣出三四十粒豌豆大小的肉粒堆在炕桌上;北京一家图书馆派来的大学生、镇江姑娘金菱正待效法,被我用一个鼓励吃下去的目光制止了。这顿饭每个人只吃了一碗。为了给造成新媳妇一家不安的黎参谋一个“报答”,王秘书特意安排连吃了两天豆荞。豆荞性寒,兼食可以养生,连吃胃肠胀满,而连吃两天,只有陇中人结实的胃可以承受。我自饱享了口福,黎参谋与金菱姑娘却大大地吃了苦头。
王秘书自知犯了团结纪律,作了自我批评,大家和好如初。这次社教结束后,社员扶老携幼地相送,情依依,泪盈盈,个个眼睛湿润。社教结束后,大队蹲点的长征老将军曾带着干部去回访过社员,我们也先后去看望过社员。金菱姑娘从北京来兰州出差,专程去临夏,在给她穿过村姑花袄的房东家住了一宿。不论谁去,点着吃要着吃的都是豆面糝饭、荞面搅团。我还带回一袋生蚕豆,饱满玉润,拳拳似心。它是一份宝贵的精神遗产,它催我命笔,在奢靡之风日炽的时候,在《豆饭荞食忆》中写下一段感言:“现在国家兴盛,经济发展,百姓生活也提高了,‘三不吃、‘两不喝已是昨天的故事,但我不嫌陈旧。太平之年不纵奢,岁丰民盈也不忘俭约。如果口腹之欲无度,吃垮一个村,吃垮一个乡,吃穷一个县,吃败一个企业,实乃殃民之弊。《礼记·礼运》有云:‘外房不闭,是谓大同,‘众以为殃,是谓小康,相对于夜不闭户的‘大同,‘小康是以官不殃民为根本的,故作《豆饭荞食忆》,不能励人时聊以励己。”
(《人民文学》五十周年刊庆时发表内蒙古读者董培勤先生的来信说,读《豆饭荞食忆》,“让人泪水潸然,唏嘘不已”。我想先生定然和我一样端过盛满人民对党深情的碗。成由俭,败由奢,饕餮文化、奢靡之风,败坏着党和人民的血肉联系,动摇着社会主义的根基。
这真是穷也忧,富也忧,穷忧温饱,富忧奢靡,对于这种痛苦的社会纠结,我常常以悲自对)
第四篇(件):《宝石蓝的华沙车》
(手抄稿,文载《延河》2001年第十期)
此篇写于1998年。1958年甘肃省委第一书记发表对李季等三同志的谈话,作协兰州分会成立,一路春风;省政府将政府机构办公的原张治中公馆拨归作协,那是一处广植槐柳果木的怡园;1961年省委又报请中央批准将中苏友协并入已经和作协合并的甘肃文联,一栋“洋楼”带三亩果园八亩地,又是一处怡园。那时虽然生活困难,劳动繁重,但精神之欢快无以言表。我那时曾想,“亲爱的我们党厚待文化人是一种传统吧,延安时期的鲁艺设在桥儿沟,那里的窑洞不比中央驻地的小,而且还多了一座天主教堂,让文化人们有一些艺术想象的空间。不过王实味是不能存在的,《三八有感》是要批判的,这属于思想方面的左倾幼稚病,而不攫物掠美,则和廉洁有关”。
我们坐拥两处怡园外,还有一辆宝石蓝的华沙车停在庭院里,更为文联作协添了殊荣。那时的省上领导的专车,也仅是老式的“伏尔加”,它驶过街道时百姓多行注目礼,敬车敬人。华沙车虽然是对李季、闻捷等同志的礼遇,但不是专车。1961年李季调回北京,闻捷在《甘肃日报》任职。文联作协有坐车资格的领导只有三人,其中常书鸿身体强健,喜欢步行;李秀峰虽年已花甲,但经常骑自行车出行,只有在去医院时乘车;主持工作的徐刚也只在去省委开会时乘车,一是进门方便,二是显露些文联作协的风光;像我这等年轻人则是连坐车的奢望都没有过。但谁要家中有事或生病,“华沙”热忱陪护。我与“华沙”同行,是和它相晤的一年多以后。领导们鉴于《甘肃文艺》每月到西郊印厂校对,骑车费时辛苦,由“华沙”接送。我们四五同仁挤在车上,“华沙”轻轻鸣唱着,沿着滨河大道穿城而过,看花而行。我那时真有孟郊登科的心情:“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我们的蓝鸟就这样与众同行,守望着一批文化人,迎来了“文化大革命”。然后是文联、作协撤销,干部下放,“华沙”和老司机杨飞一起被省委调走了。那是别妻离子的年月,我没有来得及和“华沙”告个别,就去了干校。三年后调纪念《讲话》三十周年办公室重操编辑旧业,去省革委会报到时,一眼就在停车场看见了久别的“华沙”车,我急扑过去伏在车头上,连喊“杨飞”。“同行不疏友”,我们重逢了。杨飞忧伤地说,华沙“老”了,他也快退休了。这次见面竟成了和“华沙”的永别。随后《甘肃文艺》在艰难中复刊了,曾是两处怡园主人的我们,被赶往东郊一处空楼。凄风苦雨中我常常想起“华沙”,想起它承载过的那个时代,那些难忘的岁月。经过打问,知道杨飞已经退休,“华沙”下放给一个工厂,又被转卖过两次,然后不知魂归何处……
我于1998年甘肃作协成立四十周年时写下《宝石蓝的华沙车》,感念甘肃老一代领导人对作协的厚爱,写下一段作为“华沙车”一文结尾的文字,感念一个正在失去的官员廉明、社会公平、人心向朴、文化干净的时代:“我不忌车,也不拒车,出租车、公家车都坐,有时还被尊进我不认识名字的高级车,但不论坐什么车,都难寻回和‘华沙同行的那种感觉。愈是坐在高级车里,我就愈会想念飞逝的蓝鸟,它可能早已葬身废料场,被肢解,被销镕,冷却了最后一丝体温,夭逝了它承载过的一代人的洁行俭德。每当想起它,我就在街头的车流中寻觅,它还能存身在这个世界吗?当轿车超过了交通的需要,由代步工具成为权力、金钱的象征,释放着腐败之气奔驰于争奢竞侈的快车道,谁还能阻止物欲横流人心浮躁呢?那些一朝为官飘然离地的驷马高车;一夜暴富而睥睨大众的香车宝马;得意贵族笑傲江湖的玩世豪乘,争抢着一个只许自己生存的空间,在它们中间,我敢说我们的蓝鸟是最美丽的。有一天夜间微雨,我正惆怅怎样穿过马路时,在长长的车流中忽然又看见了‘华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我们的蓝宝石却在灯火阑珊处。然而这肯定又是幻觉。定睛细看,车流滚滚,满街浊尘……”
(此篇中还记述了一段1954年我去作协西安分会请转业不久的前辈魏钢焰改诗的往事,那是在陕西军阀高桂滋的公馆里,“大院套小院,门多竹帘多,蹑步庭院花径,如入大观园中”。因有这段记忆,我将此篇寄给陈忠实同志,他推荐给扶植过我的学步诗的《延河》发表了。数十年来我一直尊《延河》为我的“师之刊”,手稿发表的非全国性刊物中我选《延河》有纪念之意。我未述及的还有一段小情节:朝拜西安分会的那天,曾任一野政治部文艺科长的王宗元前辈留我吃午饭,幸与杜鹏程、高敏夫、魏钢焰、胡征、古立高同桌吃炸酱面,在我的眼中,他们是大作家,老革命,与我年有长少,位有高下,但对于我这个“后生”一片亲和之气。陕北老诗人高敏夫饭后还教诲我“要写诗,先去学习民歌,你们甘肃陇东民歌也很多嘛”。一席陕北话,至今难忘)
第五至九篇(件):《一面坡上的酒风景》、《克林根酒村的小康》、《酒桶·神器》、《葡萄长廊赶酒节》、《诗哉,酒哉》——酒飨歌德席勒马克思,中国德国诗酒情
以上是我写于德国的以《诗哉,酒哉》为中心篇的五篇散文。其中《一面坡上的酒风景》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五期,其他四篇均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十期。以上五篇为初稿底稿,无手抄稿存留。
在国外,当我以一个中国人的民族自信面对一切陌生,用中国人的文化视角观察欧洲文明,用年轻时即对马克思、恩格斯学说的信仰,对欧洲经典作家的学习所得,认识欧洲文明,自感并不在一切方面都逊于欧洲朋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一个走向世界的中国,一个有数千年灿烂文化的中国,使我获得了一些老来的成熟。我用中国作家的文化情怀、文化语言凝思异国意象,获得的文学意识不是崇拜,也不是排拒,而是从不同民族的文明建树、文化优长的宏观世界中获得自己的“大主题”了。这个主题里有我的家国情,乡情。至于“大散文”,我理解是指国家的民族的世界的历史的人性的大我精神的展现,结构宏大,文思宏阔,无论能否达到这种境界,都是应当努力的。
《一面坡上的酒风景》
一面坡上的酒风景是指德国西部一处建在山坡上的历史悠久的酒市,但它的风景却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它被称为欧洲建筑的博物馆。“站在坡下,我不禁寻思:眼前这楼阁相连,陡脊争耸,嶙峋尖塔步步升高的童话世界是怎样建成的……我想一定是有位酒商最先看中了这面坡地的价值,像我国《水浒传》中的张青、孙二娘夫妇在十字坡前悬起酒旗开店卖酒一样,酒商在坡下建起一座红沙岩砌成的古罗马风格的酒楼,方门方柱方庭方窗,饰以花卉、人物雕型,大获成功,游者纷至沓来,门庭若市……于是哥特式、巴洛克式的酒屋占尽两边,依坡而上,各争风流,屋脊你高耸,我斜披;你红瓦,我青砖;你乳白,我鹅黄;你淡青,我酱紫,各尽其妙……”面此风景,我品味到了一种可贵的建筑精神,这就是从一面坡的第二家酒楼起就恪守了一条规则,即拒绝高楼,彰显古风;你不遮我的阳光,我不煞你的风景。没有一家相同的设计,却有一面坡整体的建筑美。
“万仞峻为城,沉酣浸其俗。”(唐·皮日休)一面坡不高,不过百丈,人们沉醉在一种民俗风情中,在宽不过八尺的酒巷中上上下下,不分男女,不分民族,贴胸而过,擦肩而行,然后落座赏景品酒。我歇脚在一个小广场,恰逢文艺演出。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酒。平时不喝酒,此时更心不在酒。我被一个头戴花冠、披着披肩、穿着罗马式长裙的女子非常动听的歌声打动了。“她使我想起了我国蒙古族、藏族、维吾尔族的女歌唱家德德玛、才旦卓玛和阿米拉,想起她们的五彩裙、蒙古袍和美丽的头饰、长巾,想起她们歌唱天山、草原的深情。眼前的这位女歌唱家想必正在唱他们的祖先从阿尔卑斯山走来,在欧洲大草原上生息……”
(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一面坡上的风景是美丽的,它赋予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文明的主题是永恒的)
《克林根酒村的小康》
“小康”是中国的题目,德国农民生活普遍富裕。安居乐业的农民喜欢办节,酒节、苹果节、樱桃节、菊花节等名目繁多,个人办的节也天天都有,在一个乡的范围内你可以一天赶数家。我是为探访德国农民生活而赴克林根村酒农阿尔诺德先生的酒节的。庭院里摆满可随意折叠并合的条桌条凳,铺着台布,摆着鲜花;柜台上摆满出售的自产的酒品、蔬果,邻居的少男少女们都来帮忙,彬彬有礼,招待宾客。客人有扶老携幼而来的,有过路的旅行者为观光而来的,有不想做饭的妻子带着丈夫孩子全家来进餐的。来者都是客,吃好喝好,但要付钱,这和中国有很大的不同,不过那价钱要比餐馆低些,肉排比餐馆厚大些。现场还有本村农民业余演出队的演出,彩带舞、古风舞、民歌俚调,尽显地方风情。
“阿尔诺德先生是个中等经营规模的酒农,十分之二的收成由村里合作社统筹经营,自营酒品一万余升;若是小酒农,则由合作社以各家的葡萄产量换算成成品酒,各酒户以合作的品牌自售或联营销售。不论何种经营方式,都是自主的,公平的,诚实的,联邦法律是一柄高悬的天剑,少有人敢鱼肉乡民,也少有人敢违法经营,农民和公权力的执行者,平等地共处于一个法制严谨的社会,政府为民筹谋,民众安居乐业。这可以说是德国农民的‘小康。一些公职人员印着头像的竞选广告和阿尔诺德先生的举节告示张贴在一起,这是克林根酒村的又一道风景”。
用富裕的德国酒农的生活说“小康”,意在对我国农民幸福生活的期望。“小康”不仅是物质指标,更是全面提高社会发展水平的要求。“两千多年前的周朝,召穆公给周厉王的谏书中说‘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僭不畏明(《诗经·大雅·民劳》)”。劳动人民应当过安康的生活了,对于恶人要提防,遏止掠夺与横暴,他们实在太嚣张。我国农民在国家的呵护下,小康的日子已不是遥远的愿景。在农民看来,一掷万金的“黄金宴”、“满汉席”是腐恶的饕餮文化,是社会之耻。中国农民有守勤守俭的传统,只要温饱有余就够了。至于处于贫困地区的我的家乡的农民,如果每年二十四节气都举节“坐席”,互请互敬,有肉有菜,有酒水,敲响太平鼓,扭秧歌,唱秦腔,无衣食之忧,无灾祸之殃,那就是真正的“衣食足,礼仪行”的日子,是《礼记》所云“外房不闭,是为大同”的康乐社会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亲历了异国农民的节日,写下此篇,寄托我对中国农民共同富裕、家乡农民早日小康的期盼)
《酒桶·神器》《葡萄长廊赶酒节》
在信奉基督的国度里,在《圣经》记载里,酒和面包都是上帝赐予的食物,等同“圣餐”。酒是“生命之液”,酒桶就不再是普通的盛酒之器,而是成为有神秘宗教色彩的历史符号。我在《酒桶·神器》篇中记述了参观一座德国古罗马时期的教堂和修道院时目睹的景象:“在进深百米之处的地下酒窖里,百余众直径三米的大酒桶,分两行排列在木架上,像静卧洋面的百条巨鲸,使人惊悚得无以言语……”据说欧洲最早的酒就是从传播知识的修道院里酿造出来的。德国就流传着教民按教皇圣谕在同一天采摘葡萄的故事。除去宗教色,我深感德国人酒文化的一个宝贵的品质是敬重劳动,这在我的《葡萄长廊赶酒节》一文中有描述。那酒节是一个葡萄长廊所在州县乃至联邦政府的节日,这个节日一连多天,世界各地的游人在方圆一百多公里的葡萄园里、酒帐里与那些平时穿着短裤、汗流浃背地劳动,今天衣着光鲜的男女酒农共享收获的喜悦。最见精神的是从乡到县到州,都要选出自己的节日皇后,当选的女子必须是参加劳动、具有葡萄种植和酿造技能的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未婚女子,并不看重美貌,而是看重劳作。州选的皇后颁奖,州长还要讲话,还有花车游行。节日期间,也是各级政府最忙、官员下乡的日子,这就像五六十年代我国干部下乡送肥、麦收一样,是欣然去接受劳动的洗礼。
《诗哉·酒哉》——中国德国诗酒情
酒和诗的结合,无限丰富了它的文化含义。以酒敬天敬地敬祖敬人,中西同俗,而以酒飨敬诗人的盛景,我在德国所独见。在《诗
哉·酒哉》篇中我有两段记述:一是在歌德1815年写成《浮士德》第二部的梅特里庄园所见:“歌德晨昏独坐的一处绿阴伞盖的土台,成为庄园刻石铭文的人文景观——歌德观景台。拱围着观景台,几座开放式的轩亭,组成半圆形的酒廊雅座,将歌德拱围在中间。络绎不绝的朝圣者蜂拥而来时,能容纳数百人的酒廊座无虚席。这么多的人和歌德同在,品酒温诗,真正是古典诗歌的荣耀。来者个个衣冠整齐,彬彬有礼,微笑,礼让,小声说话,在歌德观景台上站一站,看一看,礼贤思齐,升华自己,然后落座。环顾四邻,个个都是佳客,男恭女慧,小杯浅饮,大杯小啜。人们好像不是在喝酒,而是品位一种高妙的境界,个个沉浸在风清日朗的大自然怀抱里,沐浴着诗歌的阳光,经受文化的洗礼。在后现代物质强权的生存环境中,德国人的这种诗酒性情,是一种自在的精神安乐。”
另一段记述在席勒广场所见:“……重重酒帐,宾客落座,面向席勒铜像举杯相邀,一洗诗人生前的烦忧,又是一番诗酒雅风;而酒家设帐则各尽其妙,有的帷幔上缀着麦穗束、玉米串和葵花编织的花环,有的以葡萄藤、青草把、干草捆和野花装饰门庭;有的则在帐前摆一架木轮车,上面置放着酒桶、榨酒工具、枞树枝、蔴布片、铜水罐、铁烛台,甚至芦苇制成的锅刷。这些装饰看似平淡,却都是具有深意的艺术品,在向人们宣示:我们的祖先从远古走来,穿过蔴布,饮过山泉,种植谷物蔬果,放牧牛羊,然后才有了面包和酒;亲近历史,亲近大自然,亲近生活的本真,就是亲近了诗……”人们围定席勒,占先者靠近诗人,怡然自得,后来者莫能近前;环绕广场走了一圈,仍然无法走近席勒,我只有从远处敬礼了……”
酒是一种介质,它承载着人类的文化精神,探寻中国德国诗酒情是一次思想和艺术的艰苦跋涉,一路走来,最后走近古罗马都城——马克思的出生地特里尔,走进马克思故居,拜谒在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像前。从90年代起的数年间,我两次去德国,在摩泽河谷领略过山地葡萄园的风光。马克思在这里写下一篇又一篇唤起种植葡萄的农民反剥削、反压迫的檄文,震动了封建统治阶级,被迫辞去了《莱茵报》主编。“他向前跑去”(恩格斯语),去写改变世界的大书《资本论》;这个敬仰歌德、席勒,也想成为狂飙诗人的革命者没有成为诗人,却用诗的激情写出了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战歌《共产党宣言》,放飞了曾于1848年纠缠过欧洲、注定还要纠缠全世界的共产主义幽灵,而且,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国家的、民族的、社会的不平等,还存在阶级剥削和压迫,它就不会消亡。我这个来自世界资本主义包围中崛起的社会主义中国的共产党员,两谒马克思故居,每次聆听《共产党宣言》的中译朗读,不禁有一种亮旗的振奋。
两去特里尔,我都尽量带回了珍贵的“马克思酒”,那是性烈的摩泽河葡萄酒,是马克思的家乡人飨敬马克思和全世界客人的珍品。不过两到特里尔,我却没有买到一本有关马克思故居的中国图书,哪怕一些有中文说明的图片,这使我感到困惑,并因此引发了我的一番浪漫主义的畅想,一番中国德国诗酒情的自詠。
节录如下:
“……在故居外面的街头饮品座小坐,忽然有了喝杯马克思家乡酒的念头,一杯饮后,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苦涩。每年有十多万人造访特里尔,但是这里中文缺失,中国文化缺失,不过一则新闻使我再度兴奋起来。据说,还有另一处马克思故居,是马克思出生的老屋,现在是一家私人商铺,因为马克思的缘故,房主很愿意把这处故居卖给中国人。现时布吕肯大街十号的故居,曾遭纳粹破坏,战后德国社会党人购得此处房产,建成了马克思博物馆,那么另一处故居由共产党执政的中国人买下来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情。不过,要是被谁买去开餐馆,或干了其他营利的买卖,那又是一个极大的不幸。因此最好由中国作家、诗人带动十万文学青年出手买下来,这将是一桩文化盛事,国家文化浪漫主义的展现。我祈愿用它架起一座中德友谊之桥,不论孔子学院、文化绿岛,还是文学论坛、‘诗经园,让德国朋友和来这里瞻仰的各国客人读一读马克思与中国,德国哲学、文化艺术在中国——从康德、贝多芬等先贤到现代作家诗人,陈列皇皇三层楼,定会使德国朋友们惊倒,从而奋起追先贤,续写歌德的《中德四季歌》,重温海涅的《孔子箴言》,继德国先哲、诗圣之后把中德文化的握手、两国人民心灵的交流,展现在当今世界多元文化共存共荣、人类文明共享的和谐中。
“此时此刻,想起德国人以酒飨诗的雅风,忽发奇想:中国人入主的马克思故居里,一定要设一处‘诗酒论坛,有相如、文君之才者坐堂、当垆,开坛论酒不卖酒,金樽银爵夜光杯,敞开中国的诗酒情怀,请来访故居的德国朋友、外国客人喝一杯(酒家登诗坛,上榜者飨客)。一杯酒,一卷诗——一杯五粮液,上下五千年,谷麦稻粮黍,天地酿琼浆;一瓢孔府家酒,诗君入席听《论语》。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一爵湘泉酒鬼,唱《九歌》,舞《山鬼》,端午祭屈原;一坛杜康酒,同唱《短歌行》,老骥伏枥,志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太白金徽剑南春,秦陇巴蜀飨诗人,蜀道秦州留名篇,李杜诗泽育后人;宋河古越黄滕酒,一朝宋词竞风流。长句短句酒为媒,豪放婉约金樽里……
“请君饮,杯莫停,白干、茅台、二锅头,金樽盛国酒。酒始于民,诗兴于《风》。吴越桃花坞,三晋杏花村,酒无高下,饮者为尊;高士雅居,曲水流觞;瓜棚豆下,猜拳行令;壮士祭剑,农夫穣田,情系于心而寓之于酒,诗歌也。酒介寿眉,酒介喜庆,男婚女嫁,五谷丰登;山歌、花儿、采茶调,民谣俚曲皆国风。一碗伊犁曲,歌舞动天山;一碗青稞酒,‘锅庄舞翩跹;最是鄂尔多斯姑娘托银碗,一曲‘蒙古王,深情醉草原;更有红军遵义喝茅台,一路胜利向陕北;毛泽东陇上抒长征,一碗陇西白酒,洒向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酒壮男儿豪气,李玉和有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请君饮,莫停杯,诗酒论坛说酒品。西方酒,载《圣经》,中国酒,书《诗经》。酒乃圣洁物,饮者自有品。西方有酒格,中国有酒箴;人分正邪,酒分清浊。酒近诗而德馨,而高尚,而知家国,知民生,知善恶,知自然,知山水,知大道之行而和谐天下;酒近色则淫,近欲则贪,近利则私,近势则戾。腐恶之酒如饮酖,死是必然。至于坊间良善,‘感情铁,唱出血,则属滥酒,滥酒伏祸当戒之。
“离开特里尔,别情依依。平生不尚酒,却喝了三杯‘酒酣心自开抒了些中国德国诗酒情。诗哉,酒哉……”
(写此文时,“国酒”已成为权钱交易的硬通货,洋酒也被富人们喝出了天价,如果中国还有酒文化,那只存在于普通良善和有德、有品的饮者之中)
第十篇(件):《文明的纽带》
(底稿、手抄稿各一件,文载《飞天》
2008年第五期)
德国西部古城施韦青根原是18世纪法耳兹选帝侯的夏宫,拥有七十二公顷的林地湖泊,“半城宫墙半城树”,是欧洲最美的园林之一。然而使我落下《文明的纽带》这个题目的不是它的景致,而是这个小城“城市之光”节的大宣示:“一个城市,多种文化”,“多种文化是施韦青根的骄傲”,这个宣示被标志在街头宫阙、林间湖边。“一个城市,多种文化”,一个国家,一个世界,多种文化、不同文明的和谐共存,就是人类的共同理想。这个全人类的精神旗帜,由一个人口只有两万两千人的小城举起来,怎不令人起敬!
施韦青根人怎样展示了他们的多种文化呢?“……当太阳落下德法平原,夏日暑气尽消,节日演出拉开序幕……开场的宫廷乐舞别开生面。数十对扮演将军贵胄、公爵小姐和文化名流的古典人物在华尔兹的乐声中手牵手地从宫室走向广场,翩翩起舞。可谓‘宫妆巾幅皆仙姿,衣香鬓影,活色生香。舞罢后,男人女人都可与盛妆的夫人小姐、公爵将军牵手挽臂地照相留影,从进入夏宫起,万盏缀于宫阙门廊、湖水周边、林间幽径的大红灯笼就使我心热。中国是崇尚灯的国家,古时上元节张灯结彩,元宵夜放灯祈福,习传至今,元宵节也称灯笼节。对灯的崇拜日渐宗教化以后,灯就成为佛教的精神亮点,佛家《传灯录》或《五灯会元》以命的经典,都以灯喻‘佛光普照、‘破除黑暗的教义;不论东西方,灯都是凡人和宗教的圣火,我相信它已经看热了亚洲人的眼睛,当我走向林间空地,令我骤然站定,为之心头一震的是一处赫然在目的清真寺,绿色圆顶上的一弯新月,在两边宣礼塔的拱举下跃向天空……在德国和周边国家走了很多地方,施韦青根的清真寺是我的首见。在西欧这些欧洲文明的腹地,基督文化的殿堂之域,一座清真寺的存在就具有不凡的定义,天主和真主比肩而隣,两大宗教彼此的包容性,应是小城大宣示的主题……”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世界已经生活在一个文明包容共处的时代,世界和平远未到来,战争每天都在发生。我写《文明的纽带》时,北约肢解社会主义南斯拉夫的战争还未结束,今日夏宫,一批波黑难民和美国驻德国的军人的歌舞演出,使我思绪万千。
“……从进入夏宫起,就在多处演出场地上看见从萨拉热窝等地来的难民,都是妇女和儿童,他们被安置在多处有遮阳顶棚的座位上。经过战争灾难的德国人会善待这些难民,但他们失去了家园,妻子失去了丈夫,母亲失去了儿子,他们的目光是忧戚的。他们穿着伊斯兰长袍,遮着面纱,带着盖头;揭去面纱,露出白皙的满月脸盘,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这个暂时栖身的世界;同现今日夏宫的是主导北约的美国在德国驻军的演出。许是来自不同的基地和兵种,不同颜色的服装,说明有陆军也有空军,男男女女,提着手提箱、乐器盒,静待登场……
“我曾经是一个中国的军人,从50年代漫画中的麦克阿瑟到后来电影中的巴顿将军……从80年代的《魂断蓝桥》和后来的《拯救大兵瑞恩》,我对美国军人有一个渐进认识的过程。但面对面地见到真鼻子真脸的‘美国大兵,却是第一次。我承认他们都是现代的标准军人,被世界一流设计的军装装束起来的美国大兵,颇有军人风采。他们有的文静,有的腼腆,有的矜持;而一批女军人则可说是靓丽得妩媚动人……他们很会表现他们的特色文化,‘踢踏舞跺得舞台山响;女兵们脱去卷边帽,金发飘飘,男女挽臂搂腰,前进,后退,左向,右向■■■,呦呦呦……一种男女混合的摇滚歌舞,欢快了演出场……
“……面对这样一群活泼的美国大兵,我承认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穿上迷彩服,坐上战机,就是美国战争机器上的螺丝钉,会扣下扳机,按下电钮去杀人。不错,军队是国家磨砺的剑,中国也一样,不同的是中国之剑只悬于自己的国门海疆,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发动的战争,都是在他国的土地上进行的不义战争。两次世界大战使美国载满了荣誉,美国的年轻人是‘胜利者的文化意识哺养的,如果战败,美国只计算自己花了多少钱,死了多少人,而很少反思被战争蹂躏的他国人民遭受了怎样的苦难……美国战争机器是一头受垄断资本利益驱动的怪兽,而眼前舞台上活泼的年轻人则个个是可爱的。他们的先辈们有过为反侵略而战的光荣历史,那些在中国的抗日战争中牺牲于‘驼峰航线的美国飞行员,至今还留有白雪掩埋于滇藏雪山的白骨。我曾在一处二战时滇缅公路的遗迹地,向立于斯处的美国飞行员纪念碑深深鞠躬。对美国军人,中国人敬之有故。然而,抗美援朝战争至今,仅仅因为美国的原因,我的祖国还未实现完全的统一,因此,一个爱国的中国人,对美国军人虽敬之有故,爱之则不易。”
今日夏宫,也许只有“我这个中国人,在台上台下的欢动中心事浩茫,静观一隅”,只是在清真寺广场看到了小亚细亚的土耳其有东方韵味的土风舞,“长巾遮面半露睛”的闪注,手鼓、手铃、红靴子,使我从浓浓的欧美文化的氛围中回到了东方。虽然没有看到中国的民族歌舞,比如新疆的龟兹乐舞,但我并不遗憾,而是沉浸在“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感奋中。
“上溯世界史,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的两河文明,随着东起波斯,西至埃及的亚述、巴比伦王朝的兴起而传播;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古代中西文化的中间结,一端系在中国,一端系在欧洲;大月氏(赛西亚人)和匈奴人沿着森林草原的边缘向西迁徙,打开了欧亚大陆的最初的通道,还在希腊、匈牙利建立了王朝,而东来的印欧人(欧洲的先民)也在中国留下了移民。我的家乡甘肃省的祁连山麓有个永昌县(古称骊靬县)就有东征中消失的古罗马军团的后裔;而衔接天山帕米尔高原的绵绵祁连山,正是大月氏和匈奴人西迁的出发点,近年来不断有匈牙利学者到祁连山裕固族中寻找血亲。
“汉史张骞通西域开启了丝绸之路,使东西方民族交往的历史得到确认。东西方民族互相征伐的创伤因文明的互惠和文化的交流而平复。一种文化,联系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文化使不同民族和文明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东方文化离西方很近的时候,也是西方文化离东方很近的时候。
“数年后又履德国山河胜迹,往访夏宫。然而在短短的几年里,世界发生了让人类沉思百年的变化。由波黑战争演变的科索沃战争已经结束,这场战争中竟发生了让世界震惊的美国飞机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的事件,在中国人心灵上刻下了无法忘却的伤痛。丘吉尔有说:‘巴尔干人创造了太多的他们无法承受的历史,其实,正是欧美列强的博弈创造了巴尔干沉重的历史。这个历史又续写了一章,但还远未终结。
“歌德有言:和平的信息不能由乌鸦来传递。一场侵略战争不会因‘民主、‘人权一类价值观的包装而变得正义起来。美国人在伊拉克陷入了看不见天明的黑暗,而且,这场战争挑起的民族冲突、教派仇杀愈演愈烈。伊拉克——中国历史上称为‘大食的两河文明、巴比伦空中花园的遗迹上,战争制造了无数废墟和‘哭墙;数百万难民逃离家园,终有一天他们会拍着烧焦的故土问:‘谁之罪?值得欣慰的是对这场战争,德国的施罗德说‘不,法国的希拉克说‘不,一字千钧,让世界醒目。德国政治家阿登纳说过:欧洲不能落得只仰仗美国人的地步……”
我对施韦青根“城市之光”节文化主题的解读,也许太过感情化甚至一厢情愿,但这正表达着一个中国人对中德文化互信、世界文明共生的期望。我甚至想,“如果施韦青根和我的籍贯省甘肃号称小麦加的临夏市结成姐妹城,看看那里绝不比欧洲城乡的教堂少的大大小小的清真寺,感受一下回族人民礼拜的盛典,也许会使普通的德国人少受些关于中国的“宗教自由”这类话题的迷惑”。
(在地方刊物中我选了发表于我长期任职的《飞天》的《文明的纽带》一文手稿,心有留念之意;也想以此篇为引,略陈我的散文观。
作品是作家的镜子。对于以真实为基本原则的散文更是如此。作家的思想境界、人文情怀、艺术个性,无不充盈在字里行间;文学又是与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艺术观生命一体的事业。刘勰有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散文更见作家的真性情。感谢新中国文学使我还在一个文学青年的时候就懂得了这个道理。写《文明的纽带》时已年近古稀,参加革命数十年,党和人民培育了我坚定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信念,坚守社会主义的价值观;而生活阅历则给予了我厚赐。我出生在多民族的甘肃省,历史上大月氏西迁欧洲、罗马军团消失在骊靬县的故事都发生在甘肃的河西走廊。我走过丝绸之路中国最西端的帕米尔高原,也走过滇缅公路,还到过荷兰阿姆斯特丹——被视为亚欧大陆桥的“西车站”,最重要的我曾经是一个革命军人,这些人生阅历都自然地生发成我的思想感情结晶进入字里行间。夏宫所见景象只是客观生活,不同思想的作家会有不同的解读,写出不同主题的作品。如果一个美国作家,会怎样写那些“美国大兵”和战争难民呢?当然我对“散文是作家的镜子”说的理解,只是一己之见,“文章千古事”,各有属于自己的镜子;“镜子”已经面世,社会、读者怎样观照它,已不是作家自己所能主导的了。愿各有千秋。
《文明的纽带》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两去德国时记录、写成、改定的。文不虚作,言之有物,言之有据,不敢马虎下笔;我写此篇时读了相关的欧洲和中国的史著;这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也许和散文的“真实”说有些关联)
写完这封陈情信,记了些想记的事,说了些想说的话,自感欣慰。党的十八大后,在中国作家的中国梦、文学梦挂起风帆远航的今岁、今时,伏枥老骥,也还有一番壮心跟随传承中华文化血脉、不忘乡土不忘根、不忘家国民族的人民大众的中国文学远行。至于手稿,尤其是90年代以来的散文手稿留下一些完整的篇章,不瞒诸位说,得益于我是一个“电脑盲”;不会使用现代化的写作工具,这使我多耗了很多精力。不过也有一得,就是手笔操作,可以留下一些用功的纸上遗迹(比如一个字句的涂涂改改)。我不是一个能下笔千言的作家,我的写作大半是无数次地反复写开头,写到中间,也常常推倒重来,直到理顺了文章气韵,文思贯通才成篇,然后不断地修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对为文者都是一种启示,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写出了什么惊人之句。
文章改定后抄清,我都抄得十分工整,因为街面上的打印社大半是些小姑娘操盘,一笔一画写清楚,还经常带着字典帮助查字;打出字来,通常有三分之一的是错别字,然后我要校对五六遍才能印出来。打印出来的文稿,看起来很清爽,我还得感谢电脑。而这只是90年代后街面上有了打印社以后才能享有的清爽。我曾是一个投过稿的文学青年,也是一个蒙中国作协授予文学期刊编辑荣誉奖的老编辑,很知道稿件工整清爽的重要性。
我不知道现在的电脑除了光盘,能否留下手写的笔迹,我指的是手稿原件,不是复印件。如果电脑现在还不能留手迹原件,那么像我这一辈老人的手稿,不论文章高低,留下中国汉字的众多笔性、笔体各异的书写手迹,对丰富我们的后代回归汉字书写文化时的历史记忆是有用的。说远了,就此打住。
2014年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