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原名王博渊, 1948年生于甘肃省镇原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省作协专职副主席。
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选载。其中《喊会》获1987~1988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奔袭》获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曾获《青年文学》《钟山》《萌芽》《飞天》等刊物优秀作品奖;多次获得甘肃省敦煌文艺奖小说一等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红河九道湾》《在那个早晨》,散文集《谈花说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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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左宗棠征新疆时途经此地,将一根鞭马的柳梢随手往地上那么一插,竟长成一棵数人围抱的巨木,此地人敬称左公柳。可是,戎马倥偬的左大帅,跑咱的山旮旮沟屲屲,插一根柳崽子是咋的?
自有左公的那一举动,本地世世代代插柳成习,而今,最早的一棵老柳连树心里都空掉了,娃娃可以钻里面做迷藏,唯赖外面的皮甲和粗杆维系着。隔五六年,长有胳膊粗的新干被斫下来,截作长长短短的把杖。这么,一轮一轮斧斫的秃茬,累结成了一疙瘩一疙瘩铁黑的疤瘌,这些个扭曲顽固的疙瘩,就连木匠板斧对它们也显无力,由此赚一个村庄的名字——柳疙瘩。
实在的,也是因了此地的水土。旱柳根系发达,在地表下交织网结,最有利固定山屲地形表土。老辈人在村子中心的平敞处,掏了一只马勺状大坑,翻上的黄土筑成一围葫芦瓢状土坝。之后,山洪挟带的淤泥一年一年掏上来,继续加高加厚坝体。过几年,坝的周围寻空隙插几根柳崽子,就留住了一泓湍急而下的山洪。
村庄男人歇晌,正是选在涝池周围,村人习惯称这块为涝坝畔畔。一抹绿阴,映在泛现纹理的水波里,就是村庄一脉灵气所在。既然称作涝坝,多的时间是干涸的,到夏秋之季白雨陡发,这儿才会出现一池涟漪。
庄舍散落在梁峁之下的山湾,湾里地形平缓,一阶一阶窑洞庄院才摆放得开。可是,偌大一个村,不上不下的,搁这黄土高坡的半腰儿,有什么道理么?当然有,往上奔高处的塬面耕地,近便一点,往下汲取沟底的泉水,省些个力。涝坝蓄水的夏秋季节,正是一年中最热的节气,坝面上树阴凉爽空气湿润,老辈时候亦曾是蛙声十里。
踩得白光光的坝面上,摆了一地的赤裸身躯,肤膏与黄土几无二致。身上都不挂几片布,横躺竖趄,说怪话,抽烟。蚂蚁从毛茸茸的腿干上窜过,以为这是黑色的莎草地,牲口蹄子踩到人的脚趾了,惊蹶一跳,以为踩上什么不长毛的野兽。牲口陆续赶到涝坝这儿来饮水。一家觑着一家,轮流赶将来,担心几家子牲口凑一块咬仗。涝坝里的水,发黄发白的时候不脏,清波绿液的时候倒是脏了,水一绿人就不喝了,饮饮牲口凑合。
柳疙瘩人全是一个姓,因为出自一位玄祖两位曾祖。两位曾祖的后裔,迄今一支的男丁名字隐含山脉,如登泰、登华、登衡、登庐……登什么什么;另一支则明为山字部首,如登岳、登峰、登岗、登峻……登什么什么。到“山”字这辈上,弟兄们仍是互不称姓。但是注意,有一个是一定要称姓的!
又来一个,骑一头灰色草驴。涝坝畔畔躺着的汉子,以结构主义视像看过去,人和驴的组合造像颇显滑稽,人两条腿显得太长太长,驴一张嘴显得特大特大,人跨在驴背上,脚尖快蹭着路面了。刚过来的这一位名叫登岳。如今,搞家庭承包制,一户农家饲养两三头牲口,至少养两头才套得一张犁。若是两头牛,还得加养一头驴,因为养牲口不光是耕地,还要能拽能驮能骑。这么说,赶一单杆儿驴来饮水,就无须拿结构主义眼光去看了,本身亦属十分怪异。
山字辈弟兄的一个撑起身,问,登岳哥,你喔黑驴呢?登岳苦着脸,不作回应。吆牲口饮趟水嘛,干嘛是这样一副苦眉丧脸?几个人都问,他才有气无力地说,昨个……死了。
哦哦哦!一地的赤膊汉子翻身坐起来,一齐表示惊愕。死一头牲口,可是庄稼人的大损失!问黑驴得的什么急症?答说也不是啥急症,老毛病,卧圈里几天时间不往起站,也不好好嚼草。请兽医瞧过吗?问几声,才蔫塌塌地说,请过。兽医看是什么病?答说兽医没请得到。汉子们唏嘘叹息,说如今医道不好,连看牛看驴的也请不动了,兽医出诊也要红包哩。
话说到这里,众人不禁念及一人,大前年死了的黄三针。
前任大队领导登泰先开的口,说,黄三针喔孙,死了三年了吧?噢噢噢……涝坝畔畔的堂兄堂弟,以及不太老的叔伯,来凑热闹的半大侄儿,高声低调地附和。登泰现在已不是大队领导,因为大队本身已不存在,改称行政村,但是他要开口说点什么,弟兄们还是要回应一下。
草驴长嘴拄入池水,淡黄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波纹。登岳瞧着,草驴肚子渐渐往起鼓,趁空暇用两只手掬一捧水,扑自己脸上,搓了搓,抹掉脸上的缕缕汗迹,也许还带泪痕,省得回家洗脸。灰草驴被水中倒影吓得往后一躲,水面的倒影被人手搅碎,确实吓着它了。登岳甩了甩湿手,把缰绳绕驴脖上,驴便掉转了屁股方向。人在它肥硕的后臀上响亮地拍一掌,它两条后腿往下一曲,收紧尾巴,急急走了。
涝坝畔畔小路四通八达,草驴认得通向自家的那条小路,悬着盛满水的危危大肚,孤单而去。
驴主人登岳呆原地没动。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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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一个位置,在弟兄当间挤挤挨挨地坐下来。脑袋耷拉在胸前,只顾闷闷地抽烟,眉心蹙成一川字,一脸沉痛。
漫坝面的赤膊汉子,很快忘却一头黑草驴,兴致勃勃地说开黄三针。既是老大开的头,今天这场歇晌聚会,闲谝主题就定了下来,围绕黄三针一劲往下谝呗。登岳心底里老大不乐,那个外号“三针”的倒插门的黄家男人,何须什么三针?一针就扎死他一头呱呱叫的骟驴。
黄三针喔孙,要是能活到现在,牲口就不会耽搁啦!登衡瞅着登泰,说。黄三针给牲口看病,看了一辈子,从不要人家提个礼褡褡。登华瞅着登泰,说。登泰眯着眼抽烟,微微颔首,作思考状。弟兄们长嘘短叹,噢噢——黄三针喔孙要是还活着……
沟槽里的旱蛙干巴巴地唱着,现时代的蛙鸣越来越单调了,失去昔日的喧闹和宏大,甚至让人听得枯燥乏味,不知是因为雨量下降,还是因为广施农药。
依蛙鸣的回音,探测到了沟壑的深邃。沟,极陡陷,却绝对静谧,甚至可以分辨出沟底里拢共剩下几只癞蛤蟆。从柳疙瘩这面坡拐来拐去地扭下去,再从那一面斜坡转来转去地爬上去,曲溜拐弯好几里山路。爬上那一面坡,到了平阔的塬面,顺塬面往东走十多里,碰见一个镇。镇上有许多砖瓦水泥建筑,其中一座建筑的门口挂了块牌牌,上写乡兽医站等字。兽医站当家的兽医姓佘,乡民不直呼其“兽医”,称佘先生。
前天,登岳翻沟爬坡跑了四十里路,请佘先生出诊瞧他的黑草驴,没请得动。
黄三针做了一辈子兽医,也没赢得一个“先生”的尊称,更称不起老先生了。因为他压根不识几颗字,看牲口病全凭几根针。“三针”听是一医名,实际是个不大恭敬的绰号,半含恭维半含揶揄。绰号由来已久,解放初就叫开了,那时他还年轻。黄家家道赤贫,他当小伙时给一地主扛长活。地主家倒是有位老先生,拆讲四书五经,还擅长给牲口扎火针、拔火罐。
富家多高骡大马,骡马性情暴烈,扎火针扎不上,老先生就唤长工小伙去“拉牲口”。黄三针生来臂力过人,左手挽住笼头,右手攥成拳,照牲口前胛两拳砸下,往往打得牲口前蹄跪地。他拉牲口拉得最好,拉几年便认下了老先生用得最多的几处针灸穴位。又说是,解放前夕本地老百姓跑土匪——实际就是大部队开过,自古兵匪一家,老百姓瞧见穿制服扛枪的,一律称匪,一见就跑。地主爷儿父子全跑了,不像现在的电影电视那样,穷人跑了富人就不跑。恰是黄三针这种人不跑,一扛长活的异姓人,没根没蒂的,乐得留村里看看过队伍的热闹。结果,叫队伍上临时抓差——每天赶骡马下沟去饮水。
沟泉水清,但水质苦涩,把队伍上一长官骑的马喝出毛病了。队伍要开拔,马卧地上不起,当官的大怒,拔出枪要崩了他,判他一个通匪罪。通哪个匪?反正是人开口都称敌方为匪,黄三针也弄不明白自己通谁不通谁,忙告饶说,自己会给牲口扎针。他取出老先生的兽医针包,烫了针,斗胆往马的肉缝里戳,扎到第三针,照马的肥臀踹一脚,喊声起!马真的站了起来,尾巴直直竖着,一股稀屎冒出,喷他一胸。当官的嗬嗬大笑,丢给他一块银元,也吓他一身冷汗。
恍然若悟,这活咱也能干哎,比拉长工合算多了,从此改行干上了兽医。土改时,富户人家被划分,他以翻身雇农身份,点名要老先生的兽医药箱。
套不起犁喽!隔一阵,登岳念叨一声。佘先生人大得很,难请得很!他希望引起同情和共鸣,但是涝坝畔畔的闲话主题,依然围绕着黄三针喔孙。
一个穿鞋的娃,赶了三头牲口,来涝坝饮牲口。两头黄牛,一头青驴,手上拎一只准备捡牛屎的笼。这是登泰家小儿。前大队支书日子过得好,牲口块头长得壮。驴抢到水边马上开喝,牛尚有些犹豫,嘴唇在水面划来划去,好像在检验什么。小儿问,大,这水,牛还能喝吗?登泰挺大度地说,喝吧喝吧。坝上几个叔伯作证似地说,天旱了泉干了,这水人都喝呢,牛咋就不能喝?娃儿呵斥说,喝!牛真个喝开了。
牛和驴,四蹄撇开,重心降低,脖颈尽量前伸,隔皮毛可以看见长长的脖颈里食道蠕动,如蛇行一样。一会,尾巴竖直,接着后门鼓突,粪蛋蛋粪卷卷啪啪地坠落。小儿赶快举起空笼盛住。动作一慢会掉地上,掉地上别家的娃就可以来抢。笼里攒一堆,腾腾地散发着热气和草粪味。娃走到水坝另一边,洗洗手。登岳心说,领导家后人到底不同,拾粪还讲究洗手。
登泰看自家牲口喝得好,面露喜色,说,喂一年,我的一头红犍牛生症……
坝面弟兄们回应,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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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实施承包责任制,牲口比啥都珍贵,每家平均分不上一头,报纸上曾有“三家分一头四条腿子的驴”的新闻,所以登泰说“喂一年”,众弟兄记忆犹新。登泰继续说,喂一年,要是先请请黄三针喔……
做了多年的大队领导,养成一种家长作风,譬如习惯指曰“黄三针喔孙”。黄是合作化时来柳疙瘩入户的,入赘上辈一个夭折的男人撇下的寡妇家,一村男丁中间,只见一个外姓汉子,排不上辈分,所以名字前面必须有姓,绰号后面缀上“喔孙”,以示区分。人死快三年了,“喔孙”余音袅袅,登泰蓦然意识到,可否把那个词尾省略?
噢噢噢……山字辈弟兄齐声应道。他们的历史记忆,竟是这般的颠三倒四。
登泰家红犍牛不知生什么症,卧圈土上只顾喘粗气,两眼瞪得溜圆凶狠,见人靠近就用角打,十来个小伙围住它一个,没法下手。那年的十来个小伙,这不都在这儿吗?坝面上横躺顺趄的,事实真相应该记得一清二楚,虽说嘴上都长胡髭了。俗话说“嘴上没毛说话不牢”,你们嘴上全都长毛了,说话反倒更加不牢了?真是难以理解。
登岳清楚地记得,是他首先提议叫黄三针喔孙来,三针下去兴许能治好。当时,山字辈小伙面面相觑,眼里满是疑虑,院里蹲的支书大哥不表态。而那时的黄三针,就在村西头一座庄院窑洞里候着哩,何须一个“请”字,站门前墙豁喊一声,召之即来。黄三针一直巴巴地等着,等大队领导家的娃儿喊他一声。
方圆十里,兽医黄三针倒是有点名气。一针扎不好,扎两针,两针扎不好,至多三针。但是在柳疙瘩这一坨,反倒是一点名气也没了,扎死的牲口多,扎活的少,几十年共计扎死了多少牛驴,本村人心里记着一本账。按说,看死那么多牲口,每一头身上取得一条经验或教训,医术也该有所长进,可惜他没文化,模模糊糊识得一些个字,不能上升到理论概括。从老先生那继承下来的一部《牛马经》,几卷线装的竖排的老版书,纸质发黄发黑,翻开就闻着一股霉味,上面的字是大字套小字,除句号一种没别的标点。他一辈子念这一部经,有空就念,那么读明白点什么?天知道。
针囊的那一束银针是真的。他对别人夸赞说,这针是老先生当年用纯银打造的,今人认为不合金属原理,应为某种合金镀银才是。牲畜犯病,十之八九卧地不起,他则屡屡如法炮制,后腰窝刺一针,前胛缝刺一针,耳根后面再刺一针……叫拉牲口的小伙有的捏住笼头,有的攥住尾巴根,他琢磨琢磨火候,看准时机冲后腚猛踢一脚,喝声起!牲口哗地站起来。站起来,才从容地打处方、灌汤药。开处方他自己往往不执笔,由学生娃代笔,他凭记忆背诵,因为他两手攥成拳,一直在牲口身上敲击按摩穴位。什么什么药,几两几钱,什么什么药,几钱几分……难得有副好记性。所背诵的汤药,全是十六两秤单位,本地药站医生知道他的行情。到晚年,好容易才把十六两秤换算成克,别别扭扭画一外国字母g。
有的病畜,三针下去站起了,可是站起又卧下了,这就是疑难症。拔火罐,用艾蒿灸,仍然站不起的话,就收了针包和药箱,谨慎地锁上锁——解放前造的一把旧式铜锁,拍拍手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说罢郁郁而去。他不提什么出诊费、处方费,甚至不提药费。治得好,药费自会送上门来的,并请他去家里吃一顿长面。治不好,药费不药费,也就不需提了。自然的,村人不拿他当个正经先生看,人一死很快就忘。
登嵩说,咱当时都昏了头了,要是请黄先生……在场的人愣怔一瞬。堂兄堂弟,老叔小侄,眼对眼地琢磨,哪来一个“黄先生”?谁是“黄先生”?
事实上,当时人人想的是镇上佘先生,嘴上念的也是佘先生。登衡自告奋勇去请先生,揣一包包好烟,背着干粮褡褡,忙忙地顺着这面土坡扭下去。登泰则是在马勺状涝坝上踱着步子。登衡下到沟底,柳树影影尚在涝坝畔畔的西面,看下去登衡像只蹦蹦跳跳的癞蛤蟆。当树影影转到涝池水面,登衡才爬上对面的塬边,远望像一只蠕动的甲虫。可是,树影影移到涝坝畔畔东面了,越拉越长,越拉越尖,淡化在很远的盖塄草皮上,怎么还不见佘先生人?
佘先生,人家才是个兽医,不讲扎针讲注射。无论热症寒症,草结水结,针头直接攮进血管,注入一管针剂,牲口当时就安静下来。然后才讲灌汤哩、输液哩,或者动刀哩。高明在那一把刀,医箱里有镊子、钳子、剪子,有金针银线,尤其是几把薄薄的手术刀,真是了得!能剔蹄窝里的坏肉,能缝合脊梁上的创伤,能割眼皮里的血症。遇牲畜难产,就把肚皮拉一道长缝,活活取出一只幼崽,再缝上。有时情况紧急,手指间夹一刀片探进,在肚里把幼畜大卸八块,保住母畜的命。所以佘先生不好请,请他的人太多了,乡镇兽医站院子里,一年四季有人排队,掖着大包小包,门外停着卡车、东方红,车接他出诊。
佘先生则不轻易出诊,出诊就是一支医疗小分队,至少跟两三个实习的。喂一年,头天中午登衡排上号,第二天下午佘先生一行才抵达柳疙瘩。他也不是专为一头病牛而来,沿途看了几头病畜,过一村得停留些许时间,村村都热情地做顿饭。到达柳疙瘩,红犍牛已经断气,两眼瞪得像灯泡。佘先生皱着眉,叫助手给死畜开刀,剖开肚皮,掏出一大笼胃囊,用刀划拉着,一层一层翻寻。最后把登泰批评了一顿,说牛喝了涝坝里的水,染了什么什么病毒,而且吃酸枣棵子吃得太多,胃瓣被划破,病毒浸漫。柳疙瘩人听得目瞪口呆。牛爱吃嫩酸枣棵子,恰如人爱吃青辣椒,人被青辣椒辣得舌头麻木,越是吃;牛嚼嫩酸枣棵子嚼得满口流血,越是嚼。司空见惯的事儿。还有,涝坝里的水,人老祖辈就在涝坝里饮牲口,难道说我们每天赶牲口下两里深的沟壑饮一趟水吗?养这些牛驴还有时间下地耕耘吗?
一头大红犍牛死了,柳疙瘩人却是打心眼里佩服,佘先生到底是高人。
喂一年的故事,让人回味三四年,此时才回过点神来。因为没得车坐,他姗姗来迟,误了一头红犍牛,反而责怪老实巴交的柳疙瘩人。此时忽然念及已故黄三针喔孙,不不,想起本村也有一位黄先生,要是早点请他,扎几针的话……
登岳咕哝说,佘先生难请得很,他教的徒弟也难请得很,我家黑草驴耽搁了,我家套不起一张犁喽。他希望坝畔畔众弟兄,议论议论他的黑草驴之死的冤屈。
终于,话题转回到登岳家的黑草驴,谁料转向了另一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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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口死了要剥皮的,因为牛驴从没葬埋一说。
登岳很伤心,不愿看见黑草驴被剥皮剁骨。他家后人前来涝坝畔畔问他,黑草驴摆圈地上摆一天了,到底咋的整?他终于下了下狠心,叫一伙年轻娃们抬出去剥皮,但是要抬得离他远远的。
结果,娃们抬他眼前头来了!因为村里剥牛剥驴的地点,按常例就在涝坝畔畔这一块,土坝周围地形宽敞,容得下一伙人的活动。又因为不光是剥皮的,还有围观的,还有好多逡巡的狗。再者,涝池里有积水,更加方便操作,随时舀水洗手洗刀斧。
黑草驴剥开,一看,害的是结症(喻于人的病就是急性肠胃炎或肠梗阻),并没染什么瘟疫。这意味着肠肚也可以吃。就近取水翻肠倒肚,然后张罗着分肉。围观者一律带了家什,端盆的提筐的,还有拿绳子杠子的,凡是前来围观者人人有份。但是不搞平均主义,几位操刀的先挑选,先挑选两条腿子,再挑选肉块厚的部位,接下来是扽蹄子拽尾巴的人挑选,分次一等部位,剩下的才分给围观者。最后剩的没人要的杂碎,剁成小块扔给狗,还有树上的乌鸦、喜鹊。
几百斤重的一头驴,就这样肢解给全体肉食者。
且慢!驴长了四条腿对不?前面说的是两条腿子呀,还有两条腿子没作交代呢。是的,另两条向来是不瓜分的,属两个固定吃户。一户是前大队领导登泰,登泰有一句口头语,“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婆娘烹驴肉有一手,尤其是把一条鞭做成金钱肉,说是上国宴的。另一户,就是黄三针喔孙,他婆娘的驴肉烹饪技艺一般般,但得益于佐料齐全,全部取自中药。这就引出问题了,操刀的人不肯将两条肉最多的后腿全留给俩固定吃户,只肯留下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那么,俩固定吃户之间就有可能发生冲突。这怎么说呢?用登泰的一句话表达吧:“黄三针喔孙。”
今天操刀的人是登峰。登峰明知固定吃户黄三针殁去三年了,仍然循旧例留下一前一后两条腿。登峰和登岳,家族血缘相对近一些,叫娃们先把一张驴皮送交主家,附带一条驴的后腿。不料,登岳家把驴皮留下,搭在院里横竿上,那条后腿却重新掂回涝池畔畔来了。登岳眼睛红红的说,这肉他咽不下。也是,黑草驴为他家黑水汗流苦了七八年,吃它的肉于心何忍!
一条驴后腿成问题了不是?登泰已经拿走一条前腿,不好再张口。登泰踌躇道,黄先生要是还活着……
众弟兄附和,噢噢噢……
那姓黄的,生前嗜好死牲肉。前头说了,登泰的“段子”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而黄三针的“段子”是:羊肉膻,牛肉顽,想吃猪肉没有缘。此地兽医古来不给猪治病,所以说想吃猪肉他没缘。有人后面给添两句:最爱驴毬赛金钱,拌点蒜来撒点盐。嗜好死牲肉,大抵因他家穷得没养羊,也极少养猪,长期处于温饱线以下。谁家牲畜死了,当然他的信息最准了,扎过针的、没扎过针的,害瘟症死的、害结症死的,是牛是驴还是骡马……他的信息最准。所以一俟牲口剥皮,他总是能够捷足先登,久而久之成一个固定吃户。
兽医嗜死牲肉,有点文学荒诞主义不是?不管咋个说法,下回谁家牲口病了,请佘先生请不到的话,还得叫黄三针喔孙来,终须留他一条驴腿为好,留个余地吧。黄先生家煮肉,一定要添加几味中药,一说是当调料用,一说是消毒,总之吃这几十年了,竟然没吃出点什么病。
日光毒花花的,凝固在柳树疙瘩上头,涝池蒸发一抹腥气,水面浮游着均匀的纤细的红虫,柳叶上不断洒下粉尘似的粘液。汉子们躺得心安理得,分罢肉,婆娘娃娃全部走散,歇晌的老哥们把衣裳全亮开,四脚八叉躺展,有一搭没一搭地谝闲。也许,捎带着关注一条驴腿,苍蝇在血糊糊的驴腿上群魔乱舞,嗡嗡有声。
登泰坐起,作会议总结似地说,这条驴腿嘛——给黄先生家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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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蝉,胆怯地唱几曲,旋即缄口无语。又唱几曲,时空隧道就倒流回去——
喂一年。喂一年到底是哪一年?柳疙瘩人知道是哪一年,就够了。
登岳从湾西头走来,脸上一副笑眯眯的样,向众弟兄传达一条新闻。说,黄三针喔孙怕不行了,像磕头虫一样,光是个点头,说不出话来。
登华弹身而起,坐起的时候是一脸惊奇,瞅着登泰说,走喽!走喽!早早就走喽!登华好言鬼神之事,所谓“走喽”,意思是黄三针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弟兄们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登华惊惊乍乍地说,前个夜里,他背一捆赶夜割的青苜蓿,从湾上面的梁岭经过,听湾里狗咬得日怪。他以为有贼,猫着看一会,瞧见湾西头黄三针庄里出来俩人,一个骑驴的,一个牵驴的。细看,骑驴的竟是黄三针喔孙!他想,大概外村谁家牲口病了,出个急诊。登峰听登华讲神神鬼鬼的事,讲得太蹩脚了,仰起头说,出急症啊?夜里骑驴翻沟爬坡,不怕马失前蹄栽死啊?登华灵机一转,说,是唦,我想着也怪,再一看,牵驴的原来是一身的长袍短褂、毡帽皂靴,驴缰绳竟是一根铁链绳,嚓里嚓啦的响哩。可不是嘛,城隍爷爷派衙役小鬼勾魂来啦!
噢噢噢……弟兄们大眼观小眼,也不知道自己在回应什么。
风吹过来一个女人的啼哭。哭音煞是婉转,吐气时激越悠扬,吸气时短促沉闷,一声声高,一声声低,随着阵阵山风,从湾西头萦绕而来,又回荡而去。大家终于听明白,是黄三针喔孙婆娘在哭。早先,山字辈弟兄亦曾称她婶,后来不叫她婶了,因为招赘的是个外姓人,生下娃都姓黄,有污柳疙瘩的宗族颜面。
黄三针喔孙死了!登华确认。
噢噢噢……喔孙怕是真的死了。有人站起身,顺风向辨听,听一会又坐下。众人都看登华,凡村里有人去世,好言鬼神的登华就成涝坝畔畔聚会的主持人。果然,他说了。咹,凡事,咹,总有个因果报应,咹,总有个根根蒂蒂。问此话怎讲?登华笑而不答。登华做谝闲主持人,喜欢运用可作多向辐射的暗示手法,等着每个人自己去发挥。弟兄们仿佛获得神的某个启迪。看,赤日炎炎的天,底色蓝得极深极深,浮云白得耀眼炫目。看,凸凸凹凹的沟壑,层层阶阶的梯田,生出多少辈人,又埋葬多少辈人……是啊,是啊,冥冥苍穹,重重黄土,隐含着多少不可知的奥秘。
喔孙,黄三针,一辈子活了个什么?就凭着那几根生锈的针,杵进去,拔出来,拔出来又杵进去,常常把人家牲口看到剥皮分肉,本该洗手不干兽医这行当才是,却有脸掂一条血糊流啦的驴腿回去。终了,城隍爷召他去的时候,派他扎死的一头驴来接。显见的,不是褒奖的意思,而是一个莫大讽刺,或者是留给活人的一个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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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呜呜幽咽,还有野地里瓜鸡咕咕吟唱,听一会好像又不是风声鹤唳。
登衡说,像是有人在哭哩。登华一蹦蹿起,他总是大惊小怪的,他听哭声是从他家庄院方向传来。柳疙瘩的风俗,哪家死了牲口,若有善哭的婆娘,就要跪在门前哭一会,好像是向全村报个讯,所以登华听着哭声,一惊一乍。
呜呜咽咽的哭泣,从山湾西头重复飘过来,旋即看到焚表的一抹淡淡的轻烟,并且听明白两句哭诉的词。你喔命好苦哇,生前吃的是一条驴腿,死后祭献的还是一条驴腿……哦哦——时间一拈翻回到眼前了!
黄三针——噢黄先生,确乎骑了一头驴走的,柳疙瘩山字辈汉子们,这时才完全醒悟过来。先生嘛,上路当然应该有一头骑牲,即便是一头毛驴也罢。先生嘛,上路当然应该由小鬼牵缰领路。登泰似有所悟,启开眼皮说,欠老先生人情喽!登嵩作进一步解释,说,大前年,这个时节,人实在是忙啊!登衡接口,就是,赶上这节气,场里排二茬麦秸哩,谷子要破苗苗哩,玉米犁垄要拥土哩。
这节气,实在不算有多忙吧,柳疙瘩弟兄们?麦子已经登场,秋禾在田里拔节,天晒得蝎蜇火燎的。早晌出小半晌工,后晌热得实在做不了,午饭吃罢,零碎活儿安顿给娃们,山字辈的涝坝畔畔聚会就开场了。是吗弟兄们?躺平了歇晌,随树影影挪位置,屁股在地上划了二百七十度的弧,跟今天的光景一模一样,大前年你们在忙什么?
汉子们面面相觑。好一阵无语。
咋不想想哎,刚才怎的给送一条驴腿去?今个值黄先生三周年祭日,驴肉能上献桌吗?能端到茔地发散神鬼吗?失敬!失礼!登岗看一眼登泰,说,谁叫送一条驴腿去?我心里是个疙瘩。登峰说,要么咱送一条猪火腿吧,把驴腿换回来。登华说,老婶恐怕早就煮了。搁平常,对台词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就是自编自演的一出节目,逗得坝面的人咯咯咯的笑不完。此刻,众弟兄却当作严肃的议题听着。
登岗说,送一条猪火腿……又是哪条规矩?把一条驴腿换回来,又是谁家的做派?要说在老先生灵前献祭品,就该是全猪全羊,没有送一条火腿的典故。登岗瞥一眼登泰,登泰微微合眼,不知在沉思什么。登岳不表附和,咕哝道,你们别扯全猪全羊啦,我家黑草驴死了,赶上种冬麦时节……有人用胳肘杵他一下,后半段话儿咽回去。
登衡变换思路,说,献猪献羊是个理,可是对故人的情义尽了,给活人却是造难肠了。弟兄们不解地望着他。他瞟一眼登泰,说,我们献一头猪,按理老婶家就得陪一头猪,还得捎带着宰羊、杀鸡、做豆腐,还得磨几百斤白面,还得请两杆鼓乐(唢呐)迎接献礼——事就闹大了,把老婶那点家底全抖喽。
登华一拍腿干,眉飞色舞地说,我倒是有一主意!杀猪宰羊都在其次,关键是树先生的名望。现在,大地方的人祭奠亡人,讲究送花圈挽幛,我们也做一个大大的花圈,配两条挽联,把先生的名字写上,咱弟兄们的名字当然也要写。
噢噢噢……一听要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写上,弟兄们齐声响应。
剩老大一个,并不随声附和,脸面扭向另一边,望着日光黯淡下去的沟槽,似乎想得很深。
登岗揣摩登泰的心思,说,扎花圈是好,又省钱,又光彩,只是不得长久哎。咱们要立黄先生名望,为的啥?为的给儿孙后代留个念想,让他们记住,柳疙瘩出过一个人物。花圈那东西,事一过罢就烧了,不常摆在家。登嵩说,话要是这么说,我们就该悬一副牌匾,牌匾最得体,上面既有老先生的功德,也有咱们的敬意,一副匾几辈辈悬下去了。弟兄们一轰说,悬匾好!悬匾好!多花点钱,悬它一副光彩体面的匾。柳疙瘩人老祖辈,还没办过这事,今个就悬它一副牌匾!
嚷嚷声中,看老大的反应,他仍然扭着脸看沟。登华干脆推到极致,他拍了拍腿干,很响亮地说,我说!既然有气魄悬一副匾,就划得着立一块碑,牌到底是木的,两三代人的工夫,碑可是石头凿的,永世不朽……他的这项提议着实有点吓人。
登泰站起,拍拍屁股上沾的土屑,说,我可去不成,我看沟底里上来俩干部,像是乡上原先管计生的干部,我要赶快回去,安顿婆娘做饭,支应一下。我家的娃去吧,娃代表我了,你们继续商量,这又不是开村民会,大家说咋办就咋办。
山字辈老大、前大队领导人登泰、耍个花子,躲了。坝面一伙男人没主张了,登泰没有说应该咋办,这就意味着咋办都不合适。也许,他是想得过于深沉,想到他的身后别人咋样办他。
7
登泰走了,聚焦点落在登岗身上。
按堂兄弟一辈人的排列,登岗仅仅排第十一。大伙一齐望他,不光是他跑买卖发了点财,也是他在弟兄行列中颇有心计。就在刚才,他把谝闲的主题给篡改了,用猪火腿置换驴大腿,进而变到悬挂功德匾,这就让老大多心啦,登岗明白。老大登泰甩手一走,什么树纪念碑、悬功德匾,乃至于扎一只小小花圈,都成了真的嘴巴上谝闲传。
这也不立成一个规矩啊,老大不在,什么事全废啦?登岗是带农民工进城的头儿,搞一次小小的集体活动算个啥?登岗站得正一点,说,数一数看,各家各户来人没?数了一遍,山字辈除走掉的老大一律到场,另有几位不太老的叔,一伙唇髭耸耸的小侄,就像前几年生产大队开会,各家有个代表。登岗咳一腔,清清嗓子,说,今天这事……我心沉吟,喂一年,黄先生殁了,一来因为地里的活忙,二来也是咱人情世故欠缺,情太淡。今个,老先生三周年祭奠,是咱补一补情的最后的机会了……登华附和说,今天咱去,大人要蒙白,娃娃要顶孝,大人娃娃都要到茔地祭奠一回。坟上培一把黄土,把坟堆子圈得大些,让老先生住得宽宽展展。
噢噢噢……弟兄们回应,应该的应该的,赶辈分哭一声叔也在理上。
还是登岳最实在,提醒说,要行情就快点走吧,大热的天馍放明天就馊啦!
大家一轰而起。
十几条汉子,簇拥几位老叔,带一伙侄子,一轰来到黄家,一下把黄家灵堂装得满满的。按辈分、年纪,分成拨次趴倒了,磕头、焚表、上香,干巴巴哭几腔。爬起来,又分成拨次安座吃饭,嘴吃得油漉漉的,然后各回各的庄院。第二天早晨,又凑成一大群人,再去吃一顿。
只有一件难办的事,呈献香表的时候,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按礼规,各家敬献的香表纸钱,要竖写两行字,上款如“大德望黄老先生讳某某三周年之祭”等语,下款如“侄某某孙某某重孙某某泣血顿拜”等语。可是,讳“某某”,黄老先生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问了问跪灵堂的人,谁都不知道。山字辈打记事的娃娃起,就一直叫他黄三针来着,甚而加上“喔孙”。现在把“喔孙”取掉,但是“三针”是一绰号啊,绰号当然不能写在香表上,香表上写绰号——就像现在的电视剧上的墓碑碑文——那是亏他家先人哩!
但是,又不敢去问黄三针老婆。人家身披重孝,号啕大恸,怎么问?只得指派一名学生娃试探着问问,老奶奶,黄爷活的时候,大名叫什么来着?黄三针老婆真还知道,说,大名是huang zi qin。本地土语发音,z和zh混淆,前鼻音qin和后鼻音qing不分,而且四声从来就念不准。又问她,老奶奶,您说的是致勤是子钦?她说,是zi qin。一再问她,你说的到底是志清还是紫芩?她重复说,是叫zi qin嘛。
祭奠书文,即使到后现代主义了,也不时兴书写汉语拼音字母或英文字母,于是写上“黄老先生”,糊里糊涂完事。
其实,一座碑早就立在那了,不就是涝坝畔畔那棵疙里疙瘩的老柳树嘛!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