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玲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东广州 510303;2.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123)
·文学研究·
小野湖山刊刻清诗的活动与闽人林潭的《晚香园梅诗》
李杰玲1,2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东广州 510303;2.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123)
明治时期日本脱亚入欧,欧美诗歌体式传入日本,汉诗受到冷落,甚至出现了汉诗否定论。但小野湖山始终没有停止汉诗创作,并继续进行着抄选和刊刻清诗的活动,《晚香园梅诗》即其所刊刻的清诗之一。该诗集为清代闽中林潭著,陈元辅作注,王登瀛作跋。经考证,1721年春,作为谢恩使的琉球诗人程顺则完成公务离开北京到福建,并在福建逗留到6月。在此期间,程顺则通过陈元辅和王登瀛,看到了林潭的咏梅诗,决定出资刊刻。该诗集刊刻几年后传到日本并被重刊,现存最早的和刻本《晚香园梅诗》刊刻于1725年。一百三十年之后,这部诗集才引起日本诗坛关注。1855年出现许多刻本,小野湖山所刻也在该年。湖山借刻此集表达了自己的诗歌理论。
小野湖山;清诗;刊刻;林潭;传播
日本文化11年(公元1814年)正月,小野湖山出生于近江国浅井郡田根村,其父为横山玄笃,从事医业,本姓小野,称是小野篁后裔,湖山名卷,通称仙助,又称士达、舒公等,[1]是近代日本诗坛著名诗人。在明治时期,尤其是1840年之后,汉诗创作备受冷落,随着欧美诗歌体式传入日本,文艺界出现汉诗否定论。[2]但小野湖山始终没有停止汉诗创作,并继续进行着抄录和刊刻清诗、诗论的活动,与清代诗人的来往也较频繁,如与俞樾、黎庶昌、黄超曾等人均有唱和传世。
在小野湖山抄录和刊行的清人诗集中,《晚香园梅诗》是较为特别的一部,《晚香园梅诗》是清代闽中人林潭所著。就笔者管见,这本薄薄的诗集并不见于国内馆藏。林潭所作梅花诗共六首,虽然篇幅不长,但陈元辅为之作了详细的注解,是诗与注的合一。小野湖山偶然读到此书,十分喜爱,认为林潭的诗写得好,陈元辅的注也很妙,是人们学作诗、学读诗的好范本,所以小野湖山决定重刻这部诗集,并作序曰:“刻此诗,使人知读诗之法。”然其意并不仅在于此,更在以诗载道、以诗训喻,以林潭之梅花诗、陈元辅之注解来表达自己的诗歌观点。
本文以小野湖山刊刻《晚香园梅诗》为切入点,探索其刊刻清诗所体现的诗歌理论,并从中管窥他与清人的唱和活动,观察明治时期诗人与汉诗创作。首先,我们来了解一下《晚香园梅诗》的刊刻经过及其在日本被重刻的情形。
小野湖山所刊《晚香园梅诗》,长26.3厘米,宽17.8厘米,线装,四眼装订,书签长18.5厘米,宽2.7厘米,内页有“安政已卯新镌”字样,并有“玉池吟榭、盘古书院同梓”字样,有护页,序首页有“东京图书馆藏”方形朱印等印,四周双边,双鱼尾(对鱼尾),粗黑口,有小野湖山所作序,该序无界栏(从陈元辅之序、正文、王登瀛跋均有界栏、乌丝栏,盘谷井晖跋无界栏),版心下方标页码,书脊厚0.5厘米,天头5.9厘米,地脚2.1厘米,边框长18.5厘米,宽13.6厘米,半页九行,每行十六字。小野湖山序作于安政纪元(公元1854年)嘉平月念日①,序里谈论了自己对于这部诗集、注解的看法,曰:“得清人林二耻梅诗而读之,召其友陈昌其评注。支分节解,如庖丁之于牛。灵动活泼,如公孙大娘之舞剑器。使人击节称叹,不觉欢笑欲泣。可谓奇矣。盖虽云诗之妙固如此,而其评注之功夫亦大矣。不然则于处士之诗,犹不免于论者之云云。二耻岂能独免之乎。余乃常欲仿其体注处士之诗而未果也,故先刻此诗以传同志,使人知读诗之法云。”[3]由此可知小野湖山偶然读到林潭的咏梅诗,叹服于其笔法,也称赞陈元辅所作的注解。这些都很符合他个人的审美观点和诗歌观点,并认为其可引导后人学习写诗和读诗。
关于《晚香园梅诗》的作者林潭,限于资料,所知不多。从陈元辅作于康熙戊午(康熙17年,公元1678年)仲冬的序,我们可以略知一二。“予友林子二耻奇士也,有时按剑而谈,有时携琴自理,有时掷酒杯而狂叫,有时悬竹榻而高眠。其品与韵,又在梅花之上,宜乎有梅花六咏也。披阅之余,觉纸上孤山、笔下庾岭。寓言高远,寄托遥深,予欲字字摘出,与天下有心人共读,故不揣固陋,妄加评点,使人知爱梅即知爱咏梅之诗,知爱咏梅之诗,即知爱咏梅之人,与注咏梅之诗之人也。是集一出,吾知直可与彭泽之菊、濂溪之莲共千古矣。”[3]从这段序言可知,林潭,字二耻,与陈元辅为多年好友,其人率性而为,颇有梅花之品。
林潭所写的六首咏梅诗得以刊刻出版,与他的两位好友有很大关系,一是上文所说的陈元辅,一是王登瀛。陈元辅,字昌其,清代福建人,以书法名世,有《枕山楼诗话》和刻本、诗集、文集等流传,曾为琉球使节,是汉诗人程顺则(公元1663—1734年)的老师,为程顺则讲授过《易经》和唐诗。《晚香园梅诗》中还有王登瀛所作的跋,曰:“晚香林二耻,吾闽奇士也、韵士也。胸次高洁,磊落不群,每有郁抑于怀,必寄托于吟咏以自放。与世不合,独与予与昌其二人交善,花晨月夕,杯酒唱和者,几五十年。”[3]王登瀛,字阆洲,福建人,与陈元辅、程顺则等交游,善书法,游琉球,曾辑《中山诗文集》十八种十八卷,除序跋《晚香园梅诗》之外,还有《梅花百咏跋》等传世。由上述王登瀛的跋可知,林潭性格清傲,知交极少,每有抑郁于怀,便借诗酒,倾吐怀抱。王登瀛与之交善五十年,对林潭应是十分了解,他一语道出了林潭咏梅诗的用意所在:“梅花六咏,描写梅态曲尽其妙。虽曰咏梅,实吐自己襟怀。”[3]借梅写己怀,借梅写己志,写梅花的高洁清丽,也是写自己超尘脱俗的追求。此外,王登瀛还道出了《晚香园梅诗》刊刻的缘由:“辛丑春,中山紫金大夫程君宠文,从都门回,好此六咏,捐资重梓。”[3]“中山紫金大夫程君宠文”即琉球汉诗人程顺则,可知林潭之诗是由程顺则捐资刊刻的。那么,王登瀛所说的“辛丑春”又是哪一年呢?
程姓一家祖籍河南,后移居福建,明洪武年间,程顺则祖父移居琉球。程姓是明朝洪武、永乐年间归化闽人三十六姓之一。程顺则之父泰祚少年时便以俊才闻名,程顺则之母为久米村栗国亲云上宗盛三女,幼时即习女训,善治家、尽妇道,相夫教子,是泰祚的贤内助。程顺则从小就在父母的熏陶下学习经典,聪慧过人、仁孝温厚。[4]作为琉球向清朝朝贡的使节,每次到北京朝贡,都从那霸起帆,到福建登陆,然后取道直上北京。公事完成之后,还会回到福建,回国之前往往会在福建的柔远驿(供外国使节住宿)逗留,有时长达两三年。如此往返多次,与福建诗人较为熟悉。今据程顺则家谱及生平传记资料整理出程顺则到福建的次数及具体时间,如表1所示:
表1 程顺则到闽次数及时间表②
由表1可知,程顺则有文字记载的入闽次数为五次,全部是在康熙年间入闽的。王登瀛所说的辛丑年,应该是指康熙60年(琉球尚敬9年,公元1721年)。1720年10月20日,程顺则完成琉球谢恩使的公务之后,离开北京,启程到福建,在次年(公元1721年)2月到福州,一直在福建逗留到6月。而正是在这段时间,程顺则通过陈元辅和王登瀛,看到了林潭的六首咏梅诗,十分喜欢,决定出资刊刻。这本诗集具体通过怎样的途径,何时传到日本,限于资料尚未清楚,不过现存最早的和刻本《晚香园梅诗》是享保10年(公元1725年)的,可见《晚香园梅诗》在中国刊刻几年后才传到日本并被重刻。之后又经过一百三十年左右,这部诗集才引起了日本诗坛的关注,安政2年(公元1855年)出现了许多刻本,小野湖山所刻的也是在安政2年。
现将林潭所作六首咏梅诗录于下:
其一
生长全无粉黛痕,陇头疏影自寒温。一枝瘦减猿啼径,十里香浮鹊绕村。迟暮已甘霜彻骨,孤高未许月留魂。多情更入春江邃,不与梨花共闭门。
其二
虽在江村野店边,此生未肯受人怜。神能清不因名累,魂欲孤犹恨影妍。冒雪争开微月下,迎风自笑夕阳前。一从知遇罗浮后,几度凄其鹤唳天。
其三
名兼郊岛两诗才,孰继西湖处士栽。白眼看人何处着,空山知己几时来。出墙逸韵目风动,临水芳魂踏月回。不识英州三十本,远存多少至今开。
其四
冰心自爱玉壶知,最早江南向日枝。但许疲驴寻独往,莫教短笛谱相思。溪头流水云深处,村舍轻烟月上时。更有横塘芳草路,看看一一好题诗。
其五
枝北枝南不改芳,吾将为赋续江郎。行经树下风皆白,看到更深月亦香。消瘦自嫌三楚媚,兴亡不管五湖荒。岁寒足见生平操,未许黄花独傲霜。
其六
潜来香气四边空,错认瑶台有路通。浓淡却宜微过雨,横斜不碍晚来风。一时隽逸推林下,绝代风流想额中。为报故山三百树,迟予携酒访桥东。③
林潭的咏梅诗写得清新飘逸,重在描述梅花的神态之美和高洁之姿,虽是写梅,其实也是在写人。写梅之品,亦写人之品,写人应该追求高洁品质,如梅,生于俗世而不落俗套。而这,也是陈元辅和小野湖山爱梅、爱这六首咏梅诗的重要原因,他们叹赏的,也正是梅的高洁品质。为此,林潭甚至有意忽略梅花的形态美:“神能清不因名累,魂欲孤犹恨影妍”[3]2,“恨影妍”三字虽表面上略写梅花形态美,其实却恰恰把梅花形态的美也写到了极致。诗中的梅花仿佛一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幽谷佳人,不重雕饰形貌,只注重内在品质,却依然有绝美的容颜,林潭把梅花描写成一位幽居清雅的处士:“生长全无粉黛痕,陇头疏影自寒温。”[3]1而陈元辅的注解也极力突出梅花的这种高洁品性,如其对“冰心自爱玉壶知,最早江南向日枝”作注解时说:“梅真如冰如玉哉,予苦无隙地可栽,每当盛开时,折一枝置瓶中。觉四壁幽香,沁人心脾,世但以春园桃杏为太真西子,殊不知玉洁冰清如梅者,始可谓之绝代佳人也。彼党家儿焉知雪水烹茶之趣哉。”[3]6-7此外,陈元辅的注解往往由诗及梅、由梅及人,赞颂林潭的诗才和人品,同时也借以抒发内心的感慨。如陈元辅对第五首咏梅诗的注解:“‘不改芳’三字,只见梅之节操,二耻六咏与江郎一赋共千古矣……予忆试后无聊,忽曾子、子浴自潜园来,留之斋头,命童子焚香煮铭,予与促膝谈心,或仰天浩叹,或搔首长吁,甚至两人互相泣下。”[3]7-9又如其评第二首诗最后两句时说:“吾辈当年牢骚极不平之际,每借一笑以代痛哭,所以古今来无限颠颠倒倒之事,盖可付之一笑,今读此句,虽曰形容梅花之笑,实诗人自笑也。予批此句不觉大笑,曰以博天下有心人读是诗者之笑。袁丰言梅曰冰姿玉骨世外佳人,但恨无倾城之笑。由此观之,袁之知梅尤浅也。七八,予当夜深时半盏孤灯,一杯苦茗,回想此生遭逢不偶,几为痛苦,知遇之难如此,今读此,愈增太息矣。”[3]3可见陈元辅评注林潭梅花诗,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思考和感慨,故所言极为真挚动人。陈元辅主张“作诗,以体裁为本,格调次之,布局敷词又次之,体裁贵端重,格调贵高浑,布局贵缜密,敷词贵典雅,诗法虽多,其大要不外于此”[5]。林潭的咏梅六首无论是从体裁、格调,还是敷词,都十分符合陈元辅的作诗主张,尤其是所咏梅花之端庄典雅高洁之品,用词之清丽、布局之缜密,也很得陈氏心意。
小野湖山刊此诗集,表达对林潭咏梅诗的欣赏和对陈元辅注解的认同。此外,还可见他对梅花的钟爱之情。从他的诗歌创作中,我们知道,小野湖山十分喜爱梅花,如《薄游一百律》中有《落梅》一诗:“惊觉浮山梦一场,冷吟谁共送昏黄。何堪尘土葬冰骨,欲用雕奁盛粉香。满地寒烟春寂寞,数声残笛月苍茫。女王城外曾为客,目极关山正断肠。”④小野湖山对落梅的怜惜溢于言表,无论是“何堪尘土葬冰骨,欲用雕奁盛粉香”,还是“目极关山正断肠”,梅花飘落,看那红妆粉裳,诗人忍不住想要用雕刻精致的宝奁来保存落梅,不忍其零落于雨水尘土之中。梅花落,春天便从此寂寞了,这几句诗写出了诗人看到春尽梅落的无限忧伤和留恋,而梅花的香气始终萦绕着诗人。这首诗,颇有宋代陆游咏梅词的神韵,陆词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管是林潭所咏的梅花,还是陆游所咏的梅花,抑或小野湖山所叹的梅花,均是如此:清雅、高洁、不入世俗,不哗众取宠,即使凋落,也仍留清香于世间。
小野湖山曾多次寻梅、赏梅,作梅花之诗。天保11年(公元1840年)庚子五月,27岁时,参加海棠诗屋诗会,并与大沼枕山同席。又,其诗《看梅夜归》(七绝)被收入竹内云涛所编的《百纳琴》,集中还收了江马细香等人的诗作。天保12年(公元1841年)辛丑一月,28岁,居所北邻有数株梅花开放,正对着书斋窗口,清绝可爱,小野湖山作诗纪之。天保14年(公元1843年)癸卯春,30岁,在故乡每个村子里探赏梅花,作《探梅绝句》。弘化2年(公元1845年)一月一日,乙巳,32岁,与大沼枕山一起到隅田川探梅,并作七绝。[1]15-53明治9年(公元1876年)丙子三月十一日,63岁,小野湖山等二十八位诗人乘汽车到杉田观梅。[1]86小野湖山对梅花的喜爱不言而喻。
此外,小野湖山重刻这部薄薄的咏梅诗集,还在于这部诗集符合他的诗歌理论,小野湖山也是想通过这部诗集抒发自己的观点。
安政元年(公元1854年)六月,小野湖山受藤森弘庵之托,选评其春雨楼诗,成《春雨楼诗抄》。藤森大雅自序曰:“笔代言,墨代丝,词章代歌舞,自吹自弹,自歌自舞,以笑以乐,以叹以悲,余之于诗,如是而已矣。”[6]对于藤森大雅本人来说确实如此,一部诗集最初只是一个人的自歌自叹、自笑自乐,表达一个人的情感与主张。但是,当诗集经他人点评、编选,然后出版,这部诗集就不再仅仅是作者一个人的诗集了,而同时变成了评选者、读者的“自歌自舞”。诗人向来多愁善感,大都会将“平生遭遇间关,感慨之余,多借诗发之”[6]。小野湖山在序言中说他选评春雨楼诗,也是为了寄托自己对家国命运的关切和忧虑,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先生诗格调之美,才学之富,览者自知之。卷(笔者按:即小野湖山自称,小野湖山又称卷舒翁)不敢废呶呶,但其慷慨悱恻,情理精到,人人欲言之,而未及言者,先生皆尽之矣。故卷之撰此,亦借以述吾志也。宋人罗子远选陆放翁诗,是所取则。”[6]可见诗人选评、评诗,重刻诗集,并不是出于文学艺术上的缘故,而在于借他人的诗歌、诗集来表达自己的见解、抒发自己的胸怀。《春雨楼诗钞》如此,《晚香园梅诗》亦如此。对于诗歌,小野湖山一直秉持着诗以载道的观点,重视诗歌的伦理、道德和政治功用。
在《湖山楼诗钞(一)》中,有多首论诗绝句,如其一:“诗人本意在箴规,语要平常不要奇。若就先贤论风格,香山乐府是吾师。”[1]又如《论诗》之一曰:“相率凡庸是我诗,敢念前辈赐箴规。肾雕肝琢孟郊泒。孰与香山平直辞。”[7]小野湖山认为作诗取胜并不在语言的奇特,而在于用平常的语言来达到规劝、教导、说服的目的,因此,在小野湖山的诗歌理论中,诗歌应有普化和推广的功用,其所用语言必须通俗易懂,且能让人记忆深刻。所以,在诗歌风格上,他自然较为推崇白居易。
也因此,小野湖山认为以议论入诗,是可以的,有时候也是必要的,因为如果诗人要发表自己的观点,就必须融入议论。如小野湖山为一万田如水的咏史诗集《读史杂咏》(明治5年刊,上毛,求志堂藏版)作序诗、诗评和后语。其中有诗曰:“议论以作诗,诗家所不取。何知议论诗,其派出老杜。咏古三十首,借题寓杞忧。言者应无罪,听者能戒否。”[8]72
这说明小野湖山始终坚持以诗记史、以诗言志的传统,秉持着诗史观,也突出诗歌纪事的特点,而这一点,又与清诗的特点吻合。
说起清代诗歌,除了上述的《晚香园梅诗》之外,小野湖山还刊刻过多种清人诗集、诗论,如小野湖山刻清代福建人游艺的《诗法纂论》,并作续论;如其所刻《乍浦集咏钞》⑤;还有《文章游戏抄本》,(清)缪莲仙撰,小野湖山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钞》,(清)沈德潜编,小野湖山抄,东京:横山源太郎,明治11年刊;《新选三体诗》,小野湖山编,东京:游焉吟社,明治20年刊。小野湖山抄选、刊行清诗(或清人文章、文选集)的活动,与他常和清代诗人的诗歌唱和来往与互相评点有密切的关系。
小野湖山能够经常读到清人的诗集,有一个重要的媒介,即岸田吟香。岸田吟香来往于中日之间,曾在上海开店,出售药品等,同时带回一些清人的著作,小野湖山曾在为岸田吟香送行的酒宴上作《吟香岸君西游别筵酒间赋赠》:“名是卖药韩伯休,其实多智老范蠡。范蠡舟小泛五湖(原注:范蠡舟偏小,老杜句也),君船巨大渡瀛海。伯休避名名益高,君名甲传英与米。清于我邦若比邻,暮去朝来真自在。君不见秦皇汉武皆人豪,采药之船来几艘。神山在眼隔云雾,求而不得心徒劳。君斋灵药向彼地,绝奇事又绝快事。呜呼,入山之韩何足称,泛海已胜泛湖智。”后附柳水语:“湖翁笔锋亦真自在。”⑥这首带着游戏成分的诗透露出岸田吟香来往于中日之间从事贸易,同时也为中日之间的文学交流起重要作用。比如明治14年(公元1881年),岸田吟香带回清人朱饮山所著的《诗法纂论》给小野湖山过目,湖山看到后很高兴,并想翻刻刊行,但岸田吟香已决定自己翻刻刊行,请小野湖山作序。[8]
小野湖山不仅通过岸田吟香接触到清人诗集诗论,他还多次和来日清人唱和,并互赠作品、互相点评。如在其《湖山楼诗钞》中,有广濑旭庄、大槻磐溪等人的诗评,还有黄遵宪的诗评。小野湖山读清人诗集后的所想所感,也常常以诗的形式表达出来,如《读袁苍山集》:“一世牢笼力亦优,诗文双妙有谁俦。子才子是奇才子,唯解遨游不解忧。”对袁枚的诗文予以高度的赞扬,并认为清人评袁枚诗“挟妒气”,觉得“其言皆不公。”[7]另外还有如《读清人彬椿乘槎笔记十首》等等。小野湖山所著的《湖山楼诗》,开篇就是黎庶昌的题字,[9]如图1所示:
图1
小野湖山的汉诗也引起了清人的注意。清代著名诗人俞樾在编选《东瀛诗选》时,选录了小野湖山的诗作,并为之作小传,曰:“侗翁人品高迈,自少壮时以教学自给,万年名闻朝廷,特起之于家,为文学清要之官,旋即辞归。”[9]内田诚成指出小野湖山“生平有经世之志,不欲以诗人名,而诗甚工”[9]。由此可见,小野湖山作为汉诗人,在清朝也有一定的知名度。
《新文诗》(第一集)载小野湖山所作《诗以代柬,寄酬清国苏州颜吉泉》,也是小野湖山与清人诗文往来的好例子,虽然他们从未谋面,但是仍然赠书赠诗:“湖上微雨歇,檐端喜鹊聒。抚景多远想,孤以终日。迢迢双鲤鱼,忽接颜氏札。中致沈子仲夏言,副以严氏伯雅帙餐花室诗稿。三子识未能,一读如面谒。蕉牋墨犹淋,蝇头字如漆。书辞何恳至,诗篇真妙绝。秋渠出水清,春蚕吐丝密。展读方氏濬颐诗二知轩诗集,才学钦卓越。气象凌沧州,万里逸苍鹘。为之生感激,拟之作十律。倚玉愧蒹葭,登高叹跛鳖。意在示同朋,聊自泄忧郁。岂图传贵邦,取笈四贤杰。虽然多所愧,且喜微名达。远浦沉夕阳,凝思何可说……作诗附邮筒,怅望目眦决。吴淞何处边,霞际孤鹜灭。”[10]
小野湖山与清人有很多赠答诗。从这首诗也可以看出他对汉诗、汉籍的态度。《赐砚楼诗》卷三就收录了当时清人的唱和之作,如其中俞樾的《侗翁先生,和余双齿冢诗,并以七十自寿,诗二首见示,次韵奉酬,即以为寿,并希正句》(之一):“不忍池边境最幽,莲塘深处似罗浮。香山屏上传新咏,郑侠图中写旧忧。坛坫六家谁绍述,湖山一老自优游。岿然便是灵光殿,莫问东瀛第一流。”[11]此外还有黄超曾的和诗二首,黄超曾,字吟梅,上海崇明人,县学生,授同知,工诗律,喜绘事,时任驻日公使黎庶昌随员。诗曰:“海上仙翁海鹤姿,嘲风弄月任人嗤。琴书闲适陶元亮,诗酒清狂杜牧之。吏退漆园容小隐,名倾洛社半相知。平生事业文章在,其实年来所作为。”又:“斋营十笏地偏幽,北海樽开快拍浮。但得身闲归便好,不知老至乐无忧。一篇冰雪争传写,千里云山付梦游。却忆登高良宴会,东南宾主数名流。”[11]诗后有序曰:“去年重九节我节使黎公,宴客精养轩,登高赋诗,翁亦在座。陈孝廉允颐,邮寄和章,诗中有糕字,不敢题,因搁笔。今春乞假游西京。与我国陈曼叟明经,适相遇鸭川行馆……案头见有贻明经摺扇,上书大制自寿两律,并见东京诸名流纷纷和韵,客中援笔立就……以申颂祝而已”[11]云云。可知黄超曾所作和诗的来龙去脉,以诗会友,不亦乐乎?后小野湖山看到黄超曾的和诗后,也次韵作诗,以示答谢之意。和诗往还,即使从未谋面,也是文学奇缘。小野湖山把这些和诗收集起来,并与自己的诗作一起刊刻,使这些清人散珠遗墨得以保存和流播至今。
小野湖山与清代诗人的交往,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比如明治10年(公元1877年),小野湖山已经64岁。寺田望南送王韬十几种日人的著作,其中就有湖山的诗集,王韬后来作《湖山诗集序》(《湖山近稿》,光绪6年3月下旬执笔)相赠。明治12年(公元1879年)已卯,时小野湖山已66岁,春三月二十五日,小野湖山在不忍池畔长酡亭与二十多人相会,并见到了前来日本的王韬,二人笔谈并呈诗。[8]诸如此类,可列举者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介绍。
小野湖山与清人的诗歌唱和、书籍互赠,或是举杯流觞、谈诗论道……都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我们在小野湖山的诗文集中能发现许多清诗的痕迹,其与清人的频繁来往,使他能时常接触到清诗文集,读到喜欢的、符合其诗歌理论的清人诗集,其后便不遗余力重刊推广。在当时,这虽然是小野湖山一个人的行为,但历经风雨洗礼,保存到今天的这些和刻汉诗文典籍就不是一个人的物品,而是东亚汉文化圈珍贵的文学财产。
注释:
① 平月指十二月,此为农历月份的叫法。念之日为二十日,“念”与“廿”同音之故也。
② 正文的表格为笔者据以下资料整理:名护市教育委员会 编《名护亲方程顺则资料集——人物·传记编》,冲绳:尚生堂,1991年:31-47页。
③ 所引诗作出自(清)林潭 著,陈元辅 注《晚香园梅诗》,[日]横山卷舒公,1855年。本文所引林潭咏梅诗、序、评注等均出自该集,该集仅一卷,以下不再一一标注。
④ 所引出自小野湖山侗翁著《湖山楼诗抄》,明治写本,具体发行时间不明。
⑤ 这部诗集的专论详见拙文《明治改历与小野湖山抄选、刊刻清诗的活动》(未刊稿)和日文论文《漢詩抄本に見る政治と漢詩》(未刊稿)。
⑥ 出自《杂纂》,此为江户写本,单册,国会图书馆藏本,具体编写年代不可考。
[1] [日]德田武.小野湖山年谱稿(一)[M]//明治大学教养论集(通卷478号).东京:明治大学教养论集刊行会,2012.[2] [日]合山林太郎.幕末、明治期日本汉诗文之研究·序章[M].大阪:和泉书院,2014.
[3] (清)林潭著,陈元辅注.《晚香园梅诗·序》[M].[日]横山卷舒公刻本,1855.
[4] 名护市教育委员会编.名护亲方程顺则资料集——人物·传记编[M].冲绳:尚生堂,1991:49-50.
[5] (清)陈元辅著,[日]横关天籁校.枕山楼诗话[M].大阪:北尾禹三郎刻本.,1881年:1.
[6] [日]藤森大雅著,横山卷编.春雨楼诗钞·序[M].东京:和泉屋金右卫门,1854.
[7] [日]小野湖山著.湖山近稿·卷一[M].东京:森春涛刻本,1877.
[8] [日]德田武.小野湖山年谱稿·二[M]//明治大学教养论集(通卷481号).东京:明治大学教养论集刊行会,2012:110-111;99-102.
[9] [日]小野湖山.湖山楼诗[M].东京:内田诚成刻本,1887:内页;序.
[10] [日]森春涛编.新文诗·五[M].东京:额田正三郎刻本,1875:9-10.
[11] [日]小野湖山编辑.赐砚楼诗·乾坤二册·卷三[M].东京:凤文馆,1884:2.
[责任编辑 李秀燕]
The OnoKozan’ Works of Block-printed Qing Poetry and the Fujian Poet Lin Tan’sThePoemsofPlumBlossominFragranceGarden
LI Jie-ling1,2
(1.DepartmentofChinese,GuangdongSecondNormal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303,China; 2.SchoolofHumanitySoochowUniversity,Suzhou,Jiangsu, 215123,China)
In Meiji Period, as Japan leaping from Asia to Europe, Chinese Poetry was deserted and negated, whilst American and European Poetry Style was introduced to Japan instead. Under such an environment, OnoKozan kept his transcription and printing works of Qing Poetry as usual and insisted on creating Chinese poems.ThePoemsofPlumBlossominFragranceGardenis one of his printed works of Qing Poetry. This poetry anthology was written by Lin Tan who lived in central Fujian in Qing Dynasty, annotated by Cheng Yuanfu and postscripts added by Wang Dengying. As a result of textual research, in 1721 spring, after finishing official works as a Thanksgiving Ambassador in Beijing, Ryukyu poet Cheng Shunze left to Fujian and stayed till June. During the stay, through Cheng Yuanfu and Wang Dengying’s introduction, Cheng Shunze read this anthology and then decided to fund to print it. Few years later after being printed, this anthology had been handed down to Japan and be reprinted. The existing earliest edition ofThePoemsofPlumBlossominFragranceGardenis Japanese block-printed one in 1725. But it did not attract any attention among Japanese poets in that time until 1855. A lot of block-printed types appeared, and OnoKozan also printed this poetry anthology in the same year to express his poetic theory.
OnoKozan; Qing Poetry; block-print; Lin Tan; communication
2015-06-17
2013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清诗纪事续编”(批准号:13JJD750006);广东第二师范学院2013年博士专项科研课题“日本所藏广东清诗文献整理与研究”(编号:2013ARF20);日本国际交流基金资助。
李杰玲(1983—),女,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苏州大学中国文学流动站博士后,东京学艺大学外国访问研究员,研究方向:中日文学交流、诗歌唱和、海外清诗文献研究。
I207.2
A
1672-8505(2015)06-00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