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及物句的认知研究述评

2015-03-10 02:58
泰山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构式框架意义

王 恩 旭

(北京师范大学 汉语文化学院,北京 100875)



双及物句的认知研究述评

王 恩 旭

(北京师范大学 汉语文化学院,北京 100875)

双及物句不仅是汉语的一个基本句式,也极有可能是人类语言的一个基本句式。近年来,双及物句的认知研究引起了越来越多研究者的注意,研究成果日益丰富。我们主要从经验观、凸显观和注意观三个方面做了述评。

双及物句;凸显;注意观;认知语法

导言

以1989年第一次国际认知语言学会议为标志,认知语言学已走过了25个年头。但时至今日,它还“不是统一而独立的理论,而是众多语言学研究理论的集合”(格瑞尔和施密特2006/2009:391)。在这一领域中,核心方法有三个:经验观、凸显观和注意观。经验观涉及认知范畴、原型、概念隐喻、转喻等;凸显观涉及主体和背景、意象图式、运动路径、角色原型、侧显、扫描、视角等;注意观涉及事件框架、注意力视窗、位移事件框架、构式语法等。下面,就从这三个方面述评双及物句的研究情况。

在述评之前,先对双及物句作一个基本的界定。

一、双及物句的界定

对于“什么是双及物句”,学术界的意见还不完全统一。参照朱德熙(1979)、赵元任(1979)、张伯江(1999)、刘丹清(2001)、陆丙甫等(2009)、张敏(2011)、Haspelmathet al.(2005)、Malchukovet al.(2010)的研究,本文将双及物句界定如下:

1)性质:双及物句表示的是一种具体(或抽象)的意向性“转移”,转移发生在外部而非内部世界。

2)论元结构:双及物句由一个动词(主要是双及物动词)、一个施事论元(A)、一个接受者论元(R)和一个客体论元(T)构成;其中,接受者论元(R)、客体论元(T)在特定的上下文中可以省略。

3)句法表现:双及物句有四种形式,分别是:

(1)双宾式,即“V-R-T”,如“送他一本书”。

(2)复合词式,即“V给-R-T”,如“送给他一本书”。

(3)介宾补语式/连动式,即“V-T-给-R”,如“送一本书给他”。

(4)介宾状语式,即“给-R-V-T”,如“给他送一本书”。

二、经验观

经验观是一种基于人的世界经验的研究方法,该方法能帮助我们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提取语言的相关语义信息。拿双及物句来说,经验观的研究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个是原型意义的确定问题,另一个是新意义的产生问题。

(一)原型意义

Langacker(2008:243)认为,双及物句的原型是转移模式,该模式适用于有意的、肯定类转移动词(如promise、owe、grant),适用于有意的否定或承诺类转移动词(如permit、allow、deny、refuse),也适用于制作类动词(如make、cook、build、bake)。Mukherjee(2005:15)同意Langacker的看法,并做了进一步的阐发:研究表明,在双及物动词编码的事件中,隐含着一个具体的或抽象的“转移”。具体转移与间接宾语相关,抽象转移与受益性宾语相关。在汉语学界,沈家煊(1999)、石毓智(2004)、何晓炜(2011)、林燕(2013)等也都把“转移”看作是双及物句的基本意义。

沈家煊(1999:98)指出,给字句“我买了一所房子给你”和“我卖给你一所房子”有共同的语义基础,都表示“惠予事物转移并达到某终点”。两者的不同在于,前者“转移和到达是两个分离的过程”,而后者“转移和到达是一个统一的过程”。石毓智(2004:83)指出,和英语的单向性不同,汉语的双宾句式是双向的,“客体既可由主语向间接宾语转移,也可朝相反的方向转移。”何晓炜(2011:45)认为,双及物句的基本意义是“传递”而非“致使拥有”。张伯江(1999:176)依据构式语法,认为给予类双及物句表示的是“有意的给予性转移”,其典型特征是:“在形式为‘A+V+R+P’”的句式里,施事者有意地把受事转移给接受者,这个过程是在发生的现场成功地完成的。”林燕(2013:148-161)同意张伯江先生的看法,并概括了双及物构式的原型语义特征:

构式:[+转移性]、[+方向性]、[+终点性]、[+主观性];

动词:[+途径性]、[+速致性]、[+施力性];

施事:[+有意识]、[+自主性]、[+可控性];

与事:[+有生性]、[+终点性];

受事:[+有生性]、[-自主性]、[+可控性];

(二)新意义的产生问题

非给予动词为何会产生新的意义,是双及物研究的一个热点问题。国内外学者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目前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在认知领域中,主要有两种解决方案:一种是构式赋义说(Goldberg 1995;张伯江 1999),一种是事件转喻说(严辰松2007)。

第一种:构式赋义说。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Goldberg(1995:141-142)。她在考察Sally baked her sistera cake时发现,该表达式表示的是“X通过烤有意致使Y收到Z”。可是,从动词bake中看不到“有意的转移”的存在。那么,这一意义是从哪里来的呢?Goldberg认为,“有意的转移”是一个与词项无关的意义,该意义不是由词项提供的,而是由构式提供的。将这一意义归结为构式而不是动词,不仅能“避免专门为动词设定类似意义的缺欠”,而且是解决新意义产生“最经济的方法”。

张伯江(1999:179-180)同意构式赋义的看法,并新意义的产生途径做了解释。他以原型意义“有意的给予性转移”为基础,将动词分成六类:

1)现场给予类:给予的方向、目的明确,如“给、借、租、让、奖、送”等;

2)瞬时抛物类:有固定的给予方向,目的性明确,如“扔、抛、甩、吐、喂”等;

3)远程给予类:属于远距离交予,目的性有所弱化,如“寄、邮、汇、传”等;

4)传达信息类:a小类:是物质空间向话语空间的投射,有现场性和目标性。如“报告、答复、奉告、告诉、回答、交代、教、委托、责怪”等;b小类:自身没有明确的给予义,需要通过转喻获得该意义。如“问、盘问、请教、请示、求”等;

5)允诺指派类:交予要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如“答应、拨、发、安排、贴、准”等。

6)命名类:没有明确给予义,给予义是句式赋予的。如“称、叫、称呼、骂”等。

第1)类动词是原型。其他动词的意义是在原型义的基础上引申出来的,不过,引申的方式不同。其中,4b)类的引申方式是转喻,如“老师问学生一个问题”,“问题”是喻体,转指“关于回答这个问题的请求”。除此之外,其他动词的引申方式都是隐喻,如“老王答应我两张电影票”,是一个从现场给予到非现场给予的隐喻。

第二种:事件转喻说。同样是解释非给予义动词的新意义产生问题,但和张伯江(1999)不同,严辰松(2007:43)是从事件转喻入手来解释的。他认为,给予可以理解为一个简单事件,如“我给他一本书”;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是一个伴随其他分事件的复杂事件,为什么给、怎样给、给以后发生的事等,也就是给予的前因后果以及给予的方式、经由的媒介等都可以包含其中。”比如,在“我斟了他一杯清茶”中,至少包括两个分事件:先斟茶,后给他。虽然前一事件只是一种“准备”,是“给予”的先行事件;但由于句中没有出现“给”或给予性动词,因此“斟”就转喻了整个事件(包括准备事件和给予事件)。和“斟”一样,汉语的制作类动词(沏、泡、倒、煮、刻、画)都有这样的特点,因此,都能通过事件转喻来解释它们为何会产生新意义的问题。除此之外,方式类(发、分、分配)、意向类(答应、保证、许、欠)、媒介类(邮、寄、汇)、抛掷类(扔、抛、踢、塞、捅、射)等也能通过事件转喻获得解释。

以上的两种解决方案,各有优点,但也各有局限。构式赋义似乎是一种很经济的办法,但句式只有一定程度的能产性,用它来给动词赋予新的意义会受到多种条件的限制,并非每一个句式都能给动词赋义,也并非每个动词都能从句式那里接受到新的意义(Goldberg 1995:120)。也就是说,构式赋义的能力是有限的,构式赋义的解释力也是有限的,它不能被推广到其他动词、其他句式上的。因此,如果接受构式赋义的观点,就要解决语言中有多少个构式、这些构式又能为多少个动词赋义的问题。就目前来看,构式赋义说尚未解决这些问题。

“事件转喻”说也存在着一定的问题。比如,复杂的双及物句中到底包含着多少个分事件?如何区分这些不同的分事件?事件转喻的动因和条件是什么?等等。

三、凸显观

为什么我们会选择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表达方式?为何我们会这样组建句子?认知语言学认为,是凸显的作用,是事件某个部分的凸显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用凸显的方式考察英语的双及物句,Langacker(2008)的研究最为系统。他指出,X give Y Z、X give Z to Y、Y receive Z拥有共同的概念结构(a图),都表示Z从X的控制域到Y控制域的转移,不过,不同的结构凸显了概念结构的不同方面。

图1 不同的结构凸显了概念的不同部分(Langacker2008:520)

图1中,椭圆表示控制域;粗线表示凸显程度高,细线表示凸显程度低;箭头表示方向;双线箭头表示X是转移的起点;双头箭头表示给予事件和接受事件间的作用:X有意让Y拥有Z,Y是X的意图所向;两个Z之间的单箭头表示Z运动的方向;Y与Z之间的单箭头表示Y在拥有Z时可能扮演的角色:从Z靠近的观察者逐渐变成Z的接受者,最后变成Z的控制者。根据Langacker(2008:519-520),可将图1描述如下:

表1 对双及物句凸显的描述

在汉语中,沈家煊(2000:22)考察了双及物动词“偷”和“抢”。结果发现,造成“偷”和“抢”组合不对称的原因在于这两个动词凸显的语义角色不同。对于“偷”来说,凸显的是失窃物,因此,必须要出现;而遭窃者是非凸显成分,可以隐去。比如,可以说“张三偷了50块钱”,却不能说“*张三偷了李四”。对于“抢”来说,凸显的是遭抢者,非凸显的成分是抢劫物。按理说,它只能隐去抢劫物,而不能隐去遭抢者;可事实上“抢”的这两个成分都可以隐去。可以说“张三抢了50块钱”(隐去遭抢者),也可以说“张三抢了李四”(隐去抢劫物)。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情况呢?沈家煊(2000:22)指出,原因在于凸显成分和非凸显成分之间存在着单向蕴含关系,“一种语言的句子中如果凸现角色可以隐去,那么非凸现角色也可以隐去,反之则不然。”

同样从凸显的角度解释双及物不对称用法的还有古川裕(2002)。古川裕(2002:56-57)发现,“我送给她一束鲜花”与“我拿了她一支铅笔”重视的部分不同,前者重视终点(是终点指向用法),后者重视起点(是起点指向用法)。由于人类具有重视终点而轻视起点的一般人认知倾向,所以,在重视终点的句子中不需要标记,而在重视起点的句子中,就需要标记(相对“给予”句而言,“获取”句不仅数量少而且限制条件多,就是一个证据)。

和前人的研究不同,石毓智(2004:84)没有直接从语义入手,而从客体移动的方向入手来考察双及物句。“双宾句式必然涉及两个参与者,一个客体和引起客体移动的动作。”根据客体移动的方向,可将双宾句式分成三类:客体面向主语方向移动的是左向类,比如索取类;客体背离主语移动的是右向类,比如给予类、教类;既可面向又可背向主语移动的是左右向类,如借类。另外,石毓智(2004:89)还发现,“汉语方向义相反的一对动词,往往具有同源关系”,如“借”(借入-借出)、租(租进-租出)、“受”(给予-接受)等。然而在英语中,这样的词却“没有共同的来源, 词汇化是相互独立的”,比如汉语的“借”对应英语borrow和lend两个词。

四、注意观

为什么语句只表达了事件的某个阶段而不表达其他的阶段?认知语言学认为,是人类的注意力集中在事件的某个阶段上。由于只关注某个阶段,因此会对其他阶段视而不见。Langacker(2008)、严辰松(2007)、古川裕(2002)的研究,都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这一点。为了对这一现象有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有必要将之放到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下来考察。

在格语法的基础上,Fillmore探索出了一个能够拓宽词汇和语法研究范围的方法——框架的方法。历经近三十年的发展,框架研究形成了不同的范式。这里介绍影响较大的三种:Fillmore范式、Goldberg范式和Talmy范式。Fillmore范式是一种词汇中心主义的范式,关注的是词的深层语义结构及语义角色(包括时空语义信息),而非词语本身;Goldberg范式是一种构式中心主义的范式,关注的是构式和动词之间的互动情况;Talmy范式是一种事件中心主义的范式,他把人类语言的概念结构看做是一个复杂的事件,通过跨语言比较来分析复杂事件的内部结构。

(一)Fillmore范式——以事件框架为核心

由于无法合理地定义语义格,因此,Fillmore放弃了格语法,转向关注事件参与者之间的关系。从格语法到框架语义学,标志着Fillmore从心智主义到认知主义的转变。在框架语义学中,框架是核心,是理解一个语言成分所必需的经验或知识图式。框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实体,而是一种原型,它存在于认知域,通过具体的语言成分来激活(evoke)。在框架语义学中,最经典的框架莫过于商务事件框架。据Fillmore(1977:102-109),无论“买”还是“卖”的框架,都至少涉及4个对象(“买主、卖主、货物、货币”)4种状态(占有状态、协议状态、交易状态、新的占有状态)和两个转移过程(“买家给卖家钱”和“卖家给买家商品”)。如下图:

图2 商务事件框架(转引自杨成凯 1986:112)

不同的动词进入该框架,会凸显框架的不同部分。比如“卖”,进入该框架,结合上图,突显的是D和B(“D卖B”),且D在“卖”之前要占有B。也就是说,如果卖主D和货物B之间无占有关系,“卖”事件一定不能发生;反之,如果发生了“卖”事件,那么,卖主D和货物B之间就一定存在占有关系。而如果“买”进入了该框架,在“买”事件中,通常突显的是A和B(“A买B”),且A、B在“买”之后要有占有或领属关系(见图2右上角的小方框)。也就是说,一旦发生了“买”事件,那么,买主A和货物B之间就应建立起占有关系。和“买、卖”不同,“花费(spend)、值(cost)”凸显了事件框架的其他部分。

图3 “买、卖、花、值”的事件框架(转引自杨成凯 1986:112)

动词为什么能凸显商务框架的不同方面呢?因为,不同的动词体现为不同的视角。比如,“买”和“卖”虽然都关注“货物”,但“买”体现的是买主的视角,而“卖”体现的是卖主的视角;和“买”类似,“花费”体现的也是买主的视角,但关注的是“钱”,“值”体现的是“货物”的视角,关注的是“货物的价值”。

框架的运用,不仅在语言学领域中成绩斐然,而且,在人工智能领域中(尤其是计算词典学)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毫无疑问,框架网(Framenet)代表了框架语义学词库建设方面的最高成就,框架网的建设工作也已在英、日、德、法、西班牙、葡萄牙(巴西)、意大利、希伯来、斯洛文尼亚等语言中广泛展开。以英语为例,在当前框架网络库中,已经用1500多个框架完成了对8000多词条(总计12700条)的全面分析工作,完成了约20000个句子的标注工作(详情见Petruck 2013:2-3),已实现了对框架和框架元素关系的可视化描述。如果在框架网 中选取Commercial_transaction框架,会看到以下的结果:(受版面的限制,这里只截取了部分的信息)

图4 框架网中的“商务”框架

通过框架,能得到事件元素和元素间关系的信息,却得不到事件发生的因果信息、发展信息,也得不到事件的场景、时间序列等信息。要想让对框架的描述变得更加真实、更加全面,就需要从时间顺序中把握事件。这时,就要超越简单的框架进入到脚本(scripts)层面。在认知语言学的脚本中,最经典的脚本莫过于计算机科学家Roger Schank和社会心理学家Robert Abelson联合设计的“餐馆脚本”。该脚本包括四个场景:进入、点菜、用餐、离开

进入场景:客人进入餐馆,找到合适的桌子,坐下;

点菜场景:1)桌上可能有菜单,也可能服务员拿来菜单,或者客人让服务员拿来菜单;2)客人得到菜单后,选择好后告诉服务员他们所需的食物;3)然后,服务员去厨房把客人点的菜告诉厨师;4)如果有所需的食物,厨师开始准备,如果没有厨师告诉服务员,服务员再转告给客人;此时,客人要么重新点菜,要么选择离开;5)如果客人点菜,则循环第2)到第4)步。

用餐场景:略;

离开场景:略。

图5 “餐馆”脚本的点菜场景(转引自:温格瑞尔、施密特2006/2009:240-241)

描述脚本看起来简单,甚至有些乏味,但脚本的作用还是非常明显的:

其一,能帮助我们将言谈中不完整的信息补充完整。如果没有脚本,没有对事件前因后果的相关描述,我们往往很难理解一个事件。比如,当在sushi tasting餐馆中听到John ordered sushi but he didn't like it这句话时,激活的就是某个特定餐馆的脚本,该餐馆以寿司为主,且味道特别。根据这些信息可推知,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说,约翰虽然点了寿司,但却有点受不了这儿寿司的味道。

其二,有助于机器的自然语言推理。由于脚本能够比较完整地描述某一事件在特定情景下的发生序列,且该序列在日常生活中会循环往复的发生,具有一定的规律性。比如在“餐馆脚本”中,通常都要遵循“进入、点菜、用餐、离开”的事件顺序。因此,把这样的事件事先编辑成脚本,存储在机器中,供机器推理时自由调用,不仅能降低机器自然语言的理解难度,而且,也能提高机器推理的效率。

当然,框架语义学也存在着一定的缺欠。人们对同一个语义框架的认识大体基本是一致的,但在细节上永远也不能一致。不一致的原因在于个体看待同一框架的角度不同、态度不同,也就是说,是人的主观认识不同造就了框架细节上的多样性。既然对框架的认识是主观的,对语义框架的描写自然也是主观的。比如,一个框架中究竟有哪些元素,哪些是核心元素,哪些是非核心元素,是没有最后的答案的(陶明忠、马玉蕾 2008:37)。

(二)Goldberg范式——以构式为中心

在Fillmore的框架中,不仅关注框架内的信息(如框架元素、元素属性、语义类型、元素关系),也关注框架间的信息(如语义继承、事件序列、场景、脚本等)。因此,可将Fillmore的框架看作是宏观背景下的词汇-语法分析框架。

作为Fillmore的学生,Goldberg并未延续Fillmore的传统。她放弃了词汇主义的框架而改用了构式(Construction)主义的框架。由于构式的“形式和意义都不能从其自身的组成成分或其他已有的构式中推测出来”(Goldberg 1995:4),因此,构式才是语言的基本单位。对于构式的范围,Goldberg认为,只要一个语言单位的形式和语义不能从其他构式中派生出来,或者说不能从其他构式中获得组合性的(compositional)解释,那么就应该看作是构式,构式可以是语素、词、短语、句子,也可以是论元结构。

根据词汇中心主义的观点,动词决定了句子的论元/题元配置,动词的论元结构决定了句法实现情况。比如,“give/给”是三价动词,无论在英语还是汉语中,都能支配三个题元。

(1)John gave Mary a ball.

约翰给玛丽一个球。

可事实上,很多情况并非如此。比如sneeze是一价动词,只能支配一个题元,然而在例(2)中,却支配了三个题元,产生了“X CAUSES Y to MOVE Y by sneezing”的意义。同样,例(3)的bake也产生了词项本不具有的新意义“X intends to cause Y to have Z”。(p9)

(2)He sneezed the napkin off the table.

(3)She baked him a cake.

如何解释这样的现象呢?Goldberg认为,如果认为这些意义是动词带来的,就会让动词的意义无限的扩充下去,不符合经济性的原则,也容易造成循环论证;而如果将这些新产生的意义归结于构式,就会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以双及物句为例,其构式义是“X致使Y收到Z”。构式通过与动词义的互动,完成了语义角色的融合,并把新的意义赋予了句子。互动主要有四种情况:

第一种:如果动词义是构式义的子类,动词拥有构式义的全部信息。构式义与动词义融合后,不为句子增添任何新的意义。比如“give、send、送、给、交、递”等。

第二种:当动词义与构式义不同、但动词是构式完成的手段,构式将自身的意义赋予句子,变成了句子的主要信息。此时动词义作为句中的辅助信息存在,表明事件发生的手段。如“kick、throw、踢、扔”等。

第三种:当动词义与构式义不同、但与构式有因果关系时,构式将自身的意义传递给句子,变成了句子的主要信息。此时动词义作为句中的辅助信息存在,并用于表示事件发生的原因或结果。比如,例(2)的sneeze表示的就是“纸巾落地”的原因。

第四种:当动词义与构式义不同、但是构式发生的先决条件时,构式将自身的意义传递给了句子,变成了句子的主要信息,此时动词作为构式发生的前提条件存在。比如,例(3)的bake是制作类动词,虽然“制作”并不会必然地造成“转移”,但cake的“转移”却要以“制作”为前提,满足了这一条件后,才能对cake进行“给予性转移”。

构式语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类的认知经验,具有较强的心理现实性,因此,提出后引起了语言学界的热烈讨论。有的学者对构式做了一些完善性的工作。比如,徐盛桓(2007:254)赞同Goldberg的观点,但认为该理论还存在着一定的问题,“没有将构式‘获得’构式意义与构式能‘提供’构式意义的关系说清楚。”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徐文从生成整体观的角度做了研究,结果发现:并非任何动词都能进入双及物构式,只有那些“动作蕴含了动作结果会有显性的或隐性的、预设的或临时的接受者的动词”才能进入双及物构式,从这个意义上说,“构式义应‘归因于’填充在构式里的词项的意义”(p256)。林燕(2013)在运用构式理论时,也发现它存在着明显的缺欠。如没有解决构式义的来源问题、没有解决动词和构式间的互动条件问题、没有解决构式的多义性问题等。因此,对它进行了改进,将Iwata的词汇语义学观点融入其中,提出了动词义和构式义互动的新模型,并用于解决汉语双及物的动词义和构式义匹配问题。

也有一些学者是运用构式来解决实际问题。徐盛桓(2001)在比较了英语的双宾结构和动宾补结构后指出,这两个结构深层的句式义相同,都是[V N1 N2]主导下构式意义和句子成分意义相互作用的结果,都体现了VNN构式意义的特征——施事通过V的行为使间接宾语领有直接宾语。因此,属于同一句式家族中的不同成员,应该统一为一个构式。这与Langacker(1987,2008)的看法类似。张国宪(2001)在运用构式理论考察“索取”类双及物构式时发现,“近宾语的句法地位确认是相对的,他的参照点是远宾语,二者受事性的高下才是决定其宾语资格的主要参项。”张伯江(1999)认为,双宾语的认知基础是“给予行为,主语和间接宾语分别代表给者和受者,给予物是这种结构的语义焦点。”因此,怀疑“喜欢那个人大眼睛、吓我一身冷汗”等的双宾语地位。

沈家煊(1999:96)在考察“给”字句时指出,句式是一个“完形”结构,只有把握了句式整体的“完形”意义,才能解释许多句式小类未能解释的语法现象。拿“在”字句来说,虽然句子在变换前后意思变化不大,但侧重点却各不相同。

表2 不同“给”字句的整体意义(沈家煊1999:98)

总的说来,构式语法过于重视构式的作用,忽略了与语言解释相关的其他因素。比如,说话者的主观性因素、语篇上下文因素、韵律、词序等因素。而要真正理解双及物句,说话人的主观意图、意愿、动力、领属等因素是不可或缺的(Mukherjee2005:54)。

(三)Talmy范式——事件结构范式

对于位移事件,Fillmore(1985)曾做过专门的讨论,认为位移事件用的是同一个框架Source-path-Goal,都表示:客体(theme)从源点(source)出发沿着一个特定的路径(path)运动,最终到达了终点(goal)。chu(2008:5-8)认为,Fillmore的框架有利于描写位移事件的概念语义结构,但对动词的概念结构描述得还不够。对于位移框架来说,位移无疑是最核心的框架元素,由动词来标识,但在Fillmore的框架中,没有将动词看作是框架的一个专门元素,也没有动词相关信息的细致分析,因此,还比较粗糙,无法反映起点、终点、路径等信息。

和Fillmore相比,Talmy(2000)的运动框架更细致,也更有针对性。不仅讨论了运动的概念内容(如Move成分、参照物Ground、路径Path);而且,还将考察的范围扩展到了多种语言(英语、西班牙语、德语、拉丁语等),结论更加可信。虽然在Talmy(2000 b)中,直接涉及双及物句的内容不多,但却可以启发双及物句的研究。具体体现在:

其一,提供了一个概念结构分析的一般模式。Talmy认为,人类语言的概念结构是以复合事件的形式存在的,该复合事件由主事件(framing event)和副事件(co-event)两部分构成。其中,主事件起决定性作用。通过跨语言的比较,Talmy确定了五种基本的主事件:运动事件、廓时事件或体事件、变化事件、关联事件、实现事件。对于主事件来说,副事件起支撑(support)作用,是主事件的前奏(precursion)、条件、原因、方式、结果、伴随、目的等。

图6 宏事件的概念结构(Talmy 2000: 221)

跨语言的研究表明,复合事件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事件,对于复合事件的概念分析有着广泛的适用性,适用于运动事件、变化事件、伴随事件,也适用于转移事件。

其二,对运动事件做了精细的描写。Talmy认为,运动事件作为复合事件一种,由主事件和副事件两部分构成。其中,主事件是核心事件,由动体(figure)、背景(ground)、路径(path)和运动(motion)构成,主事件的核心是路径;副事件是支撑事件,反映的是与主事件的关系,最常见的关系有两种:一种是方式关系(WITH-THE-MANNER-OF),一种是因果关系(WITH-THE-CAUSE-OF)。以I slid him another beer为例,包含了两个事件:一个主事件,give事件;一个副事件,slid事件,副事件是主事件的发生方式。

(4)I slid him another beer.

[ I GIVE him another beer]WITH-THE-MANNER-OF[I slid the beer]

[给予事件]主事件←方式 [事件]副事件

GIVE:[A1]AMOVE [F] into the GRASP of [A2]

[施动者1施动主体路径施动者2]

在give事件中,除了MOVE信息外,还包含着其他信息,如F进入A2的信息(into)、A2对F的占有信息以及控制信息等(the GRASP of [A2]),因此,需要做进一步的描写。

对于汉语的“给予”类双宾句,徐盛桓(2007:254)指出,它们满足“运动事件”的必要条件,是一个运动事件。具体说来:

(5)a.存在作为动体(figure)的给予物NP2;

b.存在作为背景(ground)的“给予”实施者NP0和接受者NP1;

c.发生NP2从NP0到NP1的转移运动(motion);

d.存在NP2从NP0到NP1的移动轨迹(path)。

不过,和一般的运动事件不同:1)从意义上看,一般运动的意义是“运动(motion)”,而双宾语运动的意义是“转移(transfer)”。2)从形式上看,一般运动的动体和施事是一体的,动体的运动就是施事的运动;而双宾语运动的动体和施事是分离的,通常只有动体运动而施事不运动。3)从路径上看,一般运动通常只描述起点或终点;而双宾语运动既描述起点也描述终点。为了突出双宾语事件的特点,可以将之称为转移事件。

其三,对路径成分做了细致的描写。路径看似简单,其实包含着丰富的信息,因此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描写。Talmy(2000:53-55)认为,路径由三部分构成:向量(Vector)、构象(conformation)和指示(Deictic)。

先来看向量。向量由“到达、经由、离开”三个基本类型构成。具体表现为:BE AT/MOVE TO/MOVE FROM/MOVE VIA/MOVE ALONG/MOVE TOWARD/MOVE FROM-TO/MOVE ALONG-TO/MOVE FROM-ALONG等。

有了向量,就可以对运动做进一步的描写了。根据Nakazawa(2006:285),come和go属于向量融合动词(path-conflating verbs),融合了向量TO和TOWARD,因此,可以对其概念进行分解。以come为例:

(6)come

MOVETOWARD a pointwhich is the location of the speaker.

[运动][向量][构象] [背景 ]

[路径]

对于汉语的双及物句来说,韩丹(2008:55-56)认为,包含着五个向量成分:N、FROM、TOWARD、TO和INTO。IN描述转移物在源点的领属状态;转移物离开源点后,进入FROM向量;然后,随着转移物向接受者转移,进入TOWARD向量;在转移物进入接受者的可控范围后,进入TO向量;在转移物被接受者领属后,进入INTO向量。如果把这种关系直观地表现出来,则是:

图7 转移事件的向量成分(改编自韩丹2008:56)

既然如此,针对不同的转移阶段,就应采用不同的描写方式。以“张三递给李四一本书”为例:

(11) [张三AMOVE一本书 TOWARD李四]WITH-THE-MANNER-OF [张三递一本书](转移中)

[张三AMOVE一本书 TO李四]WITH-

THE-MANNER-OF [张三递一本书] (临近结束)

接下来,看构象。在向量路径中,起点和终点都是抽象的,由于缺少背景信息的参照,所以向量的方位很难确定。只有加入构象which is of the inside of [an enclosure]或which is of the surface of [a volume]后,向量才从抽象的变成了具体的。

韩丹考察了汉语双及物句的路径实现情况后发现,在给予类结构中,向量TO对应于“给”,构象表现为:转移物在接受者的手中或其可控的范围之内;在获取类结构中,向量FROM对应于“走”,构象表现为:转移物离开转移者的手中或其可控范围之内。如果把这两种构象直观地表示出来,则是:(韩丹2008:56,68)

图8 与向量“给”(左图)、“走”(右图)关联的构象

最后,简单的说一下指示。指示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个面向说话人,另一个面向说话人以外的其他人或物。如果动词和指示概念相融合,就会构成“指示动词”(deictc verbs)。如汉语的“来”和“去”,单独做谓词时,起的是指示动词的作用(既表运动又表指示);和其他动词配合使用时(如“送来、拿来、送去、拿去”),主要起指示的作用。

五、结语

认知语言学的解释有一定的心理现实性(如框架的解释方法),能够解释一些传统方法不好解释或解释不好的现象。但该方法也存在着明显的缺欠,比如,认知语言学虽名为“认知”,实则在生理现实和心理现实方面做得还很不够,在相当程度上与主流的认知科学(认知心理学、脑神经科学、人工智能等)相脱节,未能做到真正用认知科学的方法来解释语言问题(张敏 2012)。

基于体验的认知语言学,像所有的交叉学科一样,在不断地拓宽研究的范围,不断让认知科学内部相关领域、甚至进化心理学的力量加入进来,丰富了自己的内容,加强了自身的解释力量。同时,它也面临着和绝大多数交叉学科一样的隐患,不可避免的迷失在对这些领域新思想的有选择的借鉴之中。不论认知语言学的将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但似乎无可争议的是,语言的认知理论正得到广泛的运用、并将一直影响着语言学家的语言理论建设。(温格瑞尔和施密特 2006/2009: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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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闵 军)

A Review of the Cognitive Study of Ditransitive Structure

Wang En-xu

(Bei jing normal university,institute of chinese Culture Bei jing 100875)

Ditransitive structure is not only a basic structure in Chinese, but also mostly a basic structure in human language. In recent years, the cognitive study of ditransitive structure has attracted more and more attention; and many achievements have been gained. In this article, our review of the study of ditransitive structure will relate to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experience, salience and attention.

Ditransitive structure; Salience; Attention; Cognitive grammar

2015-05-22

王恩旭(1978-),男,辽宁朝阳人,北京师范大学汉语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H314

A

1672-2590(2015)04-01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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