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的形成

2015-03-08 02:21肖小平龙海平
华中学术 2015年1期
关键词:古汉语国语战国

肖小平 龙海平

(1.深圳大学国际交流学院,广东深圳,518060;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文学院,广东广州,510420)

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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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圳大学国际交流学院,广东深圳,518060;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文学院,广东广州,510420)

本文通过分析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在战国初期、战国中后期和汉代到两晋的发展过程,证明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源于“为”为主要动词且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疑问句;“何VP为”疑问句的形成,是代动词“为”宾语VP化的结果。

代动词 句尾“为”疑问句 形成

一、引言

“为”在古汉语中有时用于句尾(读作wéi),与疑问词“何”配合表反问。

(1)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论语·颜渊》)

(2)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楚辞·渔父》)

(3)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史记·项羽本纪》)

为了便于称引,我们把古汉语类似语例称为“句尾‘为’疑问句”,并把其中的“为”称为“疑问句尾‘为’”。

袁嘉通过分析句尾“为”疑问句所在的古汉语语境,得出古汉语疑问句尾“为”皆为动词的结论[1];严慈则认为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是宾语前置形成的“‘BD’倒文”(作者的B表示宾语,D表示动词)[2]。两位研究者共同存在的问题是所得出的结论大体适用于各自所举语例,却未必适用于古汉语所有语例。

张玉金发现出土战国文献中对于疑问句“何以麻为”的回答是“以为衣”[例(4)][3]:

(4)王曰:“何以麻为?”答曰:“以为衣。”(《上博楚简六·平王与王子平》)

依据此例作者认为在战国时期的“何以……为”结构中,疑问句尾“为”是以疑问词“何”为宾语的动词,“为”的宾语(“何”)被前置到了“以+O+V”格式之前。本文将证明战国时期的“何以……为”结构可以进行另外的分析,而不必假定古汉语疑问代动词宾语“何”可以远离动词“为”。

张军、王述峰区别了三类不同的句尾“为”疑问句,分别是“何+动+为”句式(如“我何渡为”)、“何以+动/形+为”句式(如“何以招其子为”)和“何+以+名+为”句式(如“楚何以先轸为”)[4]。作者从古人训释(皇侃、孔安国、韦昭等皆用语气词“乎”“也”解释古汉语疑问句尾“为”)和语法意义(三类句式中的“为”可以省略,且不影响语气的表达)两方面证明,古汉语疑问句尾“为”应为语气词。

张儒从疑问宾语前置的角度分析古汉语的句尾“为”疑问句,认为“何以为文”“何以为”“何辞为”等三类“疑问代词远离‘为’的句式”,不同于古汉语中疑问代词作宾语置于动词之前的句式,因此这里的“为”是语气词[5]。

龙国富认为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产生于“为”为介词的“何为”:由于表疑问的“为”在“何为”结构中是非中心词,处于辅助性地位,造成“何为”结构中的“为”与“何”分离,“为”字由句中移到句末,从而演变为“何……为”结构[6]。

众多研究者对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进行了分类,然而却鲜有研究者从历时角度考察不同句式出现的先后顺序。本文将证明对于出现顺序的考察是分析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和疑问句尾“为”形成过程的关键。

不少研究者考察古汉语疑问句尾“为”和前面成分之间的句法关系,然而这些研究者大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为”的疑问宾语是否只限于疑问词“何”?以例(1)和(4)为例,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为”的宾语也可以是一个结构,如例(1)中的“何以文”结构和例(4)中的“何以麻”结构。

二、战国初期的句尾“为”宾语前置疑问句

据我们所知最早的句尾“为”疑问句出现在战国初期的《国语》和《左传》中,《国语》和《左传》中分别出现下列形式的句尾“为”疑问句[例(5)至(10)]:

(5)君而讨臣,何雠之为?若皆雠君,则何上下之有乎?(《国语·楚语下》)

(6)若于目观则美,缩于财用则匮,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国语·楚语上》)

(7)今既无事矣,而非和,于是加宠,将何治为?(《国语·晋语八》)

(8)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左传·襄公》)

(9)我以货免,鲁必受师,是祸之也,何卫之为?(《左传·昭公》)

(10)御叔在其邑,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何以圣为?”(《左传·襄公》)

我们在《国语》中找到句尾“为”疑问句的语例6例,其中4例为“何X之为”句式的语例[如例(5)],1例为“胡X之为”句式的语例[例(6)],1例为“何X为”句式的语例[例(7)]。考虑到《国语》中疑问词“胡”和“何”的区别不大,我们把例(6)也算作“何X之为”句式的语例。《国语》5个“何X之为”句式语例中的X是名词性成分[如例(5)中的“雠”和例(6)中的“美”],1个“何X为”句式语例中的X为动词性成分[例(7)中的“治”,“治”在这里表示“治理(国家)”]。

我们在《左传》中找到句尾“为”疑问句10例,其中8例为“何X之为”句式的语例[如例(8)和(9)],2例为“何X为”句式的语例[如例(10)]。值得指出的是例(10)中的“何以圣为”并非学界所讨论的“何以……为”句式的语例,“以圣(人)”和上文“用圣人”并列,证明“何以圣为”中的“圣(人)”同样是动词“以”的宾语。《左传》8个“何X之为”句式语例中的X是名词性成分[如例(8)中的“恶”和例(9)中的“卫”],2个“何X为”句式语例中的X是动词性成分[如例(10)中的“以圣”]。

《国语》和《左传》中“何X之为”句式语例和“何X为”句式语例的比值分别是5∶1和8∶2;《庄子》中“何X之为”句式语例和“何X为”句式语例的比值则是1∶6(参见本文第三部分的分析)。对比二者我们可以推断:从战国初期到战国中后期,在“何X之为”句式语例逐步减少的同时,“何X为”句式语例逐步增多,因此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的初始句式,应该是X为名词性成分的“何X之为”句式,其后逐步扩展到X为动词性成分的“何X为”句式。

进一步观察例(8)我们发现该“何X之为”句式语例中的“为”受情态动词“能”修饰,鉴于情态动词只能修饰普通动词,我们推断古汉语“何X之为”句式中的“为”是普通动词。另外在例(5)中出现两个并列的疑问句,前一个疑问句是“何雠之为”,后一个疑问句是“何上下之有”。鉴于“何上下之有”是古汉语中最典型的疑问代词宾语前置句,由二者并列我们可以推断“何雠之为”也是疑问代词宾语前置句。鉴于战国初期其他“何X之为”句式的语例与例(5)“何雠之为”具有类似用法,我们认为战国初期“何X之为”句式应该是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疑问句。

在“何X之为”句式中,“何X”是动词“为”的宾语;“为”作为代动词,在春秋和战国初期的古汉语中可以和众多名词性成分搭配,这使得“何X之为”句式在《国语》和《左传》时代具有相当高的出现频率。我们另外在引言部分指出,《国语》和《左传》时代的代动词“为”可以带动词作宾语;与此相适应,“何X之为”句式中的X自然也可以是动词性成分。我们认为例(7)中的“何治为”和例(10)中的“何以圣为”就是X为动词性成分的“何X之为”句式的语例。

战国初期X为动词性成分的“何X之为”句式的一个明显特征是“之”的省略。“之”是古汉语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典型标记,然而在战国初期X为动词性成分的“何X为”句式语例中,宾语前置标记“之”却无一例外都被省略。这样看来X为动词性成分的“何X为”句式应该不是古汉语宾语前置的典型句式,认识这一点有利于我们理解X为动词性成分的“何X为”句式在战国中后期的诸多变化。

三、战国中后期“何VP为”句式的发展和句尾“为”疑问句的形成

考虑到“何X为”句式中的X是动词性成分,我们把“何X为”句式表示为“何VP为”句式,这种句式是战国中后期句尾“为”疑问句的最常见表达方式。以战国中后期文献《庄子》为例,我们在《庄子》中找到“何VP为”句式的语例6例[如例(11)和(12)],与此形成对比的是“何X之为”句式的语例却仅有1例[例(13)]:

(11)死何含珠为?(《庄子·外物》)

(12)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庄子·德充符》)

(13)其何穷之为?(《庄子·让王》)

例(12)还展示了战国中后期“何VP为”句式的另一显著变化——VP的复杂化。我们认为“何VP为”句式中的代动词“为”是一个语义非常空泛的动词类别,对于宾语VP没有太多的语义控制力,这给了宾语VP独立发展的空间。

战国中后期“何VP为”句式的另一个变化是疑问词“何”的变化。我们知道在战国初期的“何X之为”句式中“何”是疑问代词,因此“何X”就表示“什么样的X”。我们可以把战国初期“何VP为”句式[例(7)和(10)]中的“何”勉强解释为疑问代词[如例(7)“将何治为”中的“何治”可以勉强解释为“什么样的治理”],然而疑问代词“何”和动词短语VP毕竟在语义上不兼容,尤其是在VP渐趋复杂化的战国中后期,这种不兼容越发明显。以例(12)为例,在动词短语VP发展为“宾宾以学子”这一复杂动词短语的情况下,疑问词“何”已经不太可能理解为疑问代词,这里的“何”只能理解为疑问副词“为什么”。

随着“何VP为”句式中疑问词“何”在战国中后期的疑问副词化,“何”逐步被“何故”[例(14)]、“何为”[例(15)]、“奚”[例(16)]、“恶”[例(17)]等专门对状语成分提问的疑问副词所取代:

(14)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楚辞·渔父》)

(15)汝又何为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庄子·应帝王》)

一般来说古汉语的疑问宾语前置只有在宾语是疑问代词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对于战国初期的“何X之为”句式来说,因为“何”(“什么样的”)是X的修饰成分,我们可以把整个“何X”结构视为疑问代词,这在古汉语中非常常见[如例(5)“何上下之有”中的“何上下”]。战国中后期的“何VP为”句式则不同,这一句式中的“何”是疑问副词,由[疑问副词+VP]构成的状动疑问结构不可能充当“为”的疑问代词宾语,因此对于战国中后期的“何VP为”句式来说,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构件要素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

在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构件要素不复存在的情况下,“何VP为”句式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成为战国中后期疑问句的一种常见表达方式。我们推测“何VP为”句式表达疑问的手段已经不再是疑问代词宾语前置,取而代之的是表达疑问的构式——“何VP为”构式。如果称这一构式中的句尾“为”为语气词,首先需要进一步澄清“语气词”的确切内涵。

学界通常认可的语气词,应该是类似“啦、吗、啊、呀”之类的纯粹表示语气的小品词,我们认为不应该把古汉语疑问句尾“为”与古汉语疑问语气助词“乎、哉、也”等视为同类。跨语言来说,用代动词形成的“迂回‘做’结构式”(periphrastic‘do’-construction)表示疑问的语例在世界语言中极其常见[如例(20)英语语例中的do]。有些语言,如莫哈韦语(Mojave;隶属尤马(Yuman)语系,主要分布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洲东部、亚利桑那州周西北部和内华达州西南部)的疑问句甚至采用了与古汉语“何VP为”句式几乎完全相同的语序:

(18)莫哈韦语(Mojave)

谁-主语标记第二人称:宾语-偷-第三人称:单数代动词

“谁从你那偷了它?”

(19)英语

Where does he go?

“他去哪儿?”

(20)塔里阿那语(Tariana;麦普里(Maipurean)语族的一支,位于巴西境内沃佩斯河流域)[8]

kwepi-ni-kasuphia

疑问词第二人称:单数-代动词-不定式第二人称:单数

ka∶ru-hna?

害怕-疑问词:现在时:示证的

“你为什么害怕?”

例(19)和(20)中助动词do和ni的屈折变化表明,由代动词形成的疑问标记应该是具有动词性特征(具有人称、时、体等方面的曲折变化)的助动词,而不是通常所说的疑问语气助词。古汉语“何VP为”句式中的“为”也不例外,我们认为至少对于战国中后期的“何VP为”句式来说,句尾“为”的最确切名称应该是疑问助动词。

四、汉代到两晋句尾“为”疑问句的发展

从汉代到两晋,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得到进一步发展,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更多疑问词的出现[例(21)至(24)];二是句尾“为”一般疑问句的出现[例(25)和(26)]:

(21)伍胥弯弓属矢,出见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为?”(《史记·楚世家》)

(22)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史记·吴王濞列传》)

(23)莫有所说,何用教我为?(《四分律》)

(24)汝自去,何须问我为?(《四分律》)

(25)世尊,佛使须菩提为诸菩萨摩诃萨,说般若波罗蜜,今乃说摩诃衍为?(《大智度论·二十五册》)

(26)汝痴人欲见我肉身为?不如持戒者先见我法身。(《十诵律》)

汉代至两晋“何VP为”句式中的疑问词,可以被“何以”[例(21)和(22)]、“何用”[例(23)]和“何须”[例(24)]等疑问词所取代。特别是东汉以后随着译经文化的发展,句尾“为”疑问句进一步发展出一般疑问句用法[例(25)和(26)],这些都是汉代到两晋句尾“为”疑问句的新变化。

这里需要重点提及的是“何以VP为”疑问句。早在春秋时期疑问副词“何以”在古汉语中就很常见(如《诗经·行露》中就有“何以速我狱”的说法),奇怪的是从战国中后期到秦汉以至两晋时期,“何VP为”句式中的“何”虽然发展出“何为、何用、何须、奚、恶”等不同疑问副词用法,然而“何以VP为”句式在古汉语中却不多见。在我们掌握的古汉语语料中,除《史记》两例[例(21)和(22)]外,我们没有找到“何以VP为”句式的其他语例。

我们推测“何以VP为”句式之所以在古汉语中出现的频率不高,应该是类似“何以圣为”[例(10)]的“何VP为”句式影响的结果。“何以圣为”形式的“何VP为”句式在战国中后期以至秦汉时期具有非常高的使用频率,这种句式的存在使得古汉语使用者把“何以VP为”句式中的“以”视为动词,这就阻碍了“何以VP为”句式的形成,使得这种句式成为一种低频出现的罕见句式。

五、余论

本文通过分析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在战国初期、战国中后期和汉代到两晋的发展过程,证明古汉语句尾“为”疑问句源于“为”为主要动词且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疑问句;“何VP为”疑问句的形成,是代动词“为”宾语VP化的结果。我们的论述过程没有讨论一个问题:古汉语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现象非常普遍,为什么只有代动词“为”所在的疑问句形成句尾“为”疑问句?

我们认为虽然古汉语中可以用于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动词非常多,并且有些动词用于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频率明显高于代动词“为”[如例(5)“何上下之有”中的“有”,我们分别在《国语》和《左传》中观察到“何X之有”疑问句的语例23例和43例,远高于“何X之为”的5例和8例],不过这些动词一般不具有代动词特征,不能接动词短语作宾语。因此虽然这些动词在古汉语中用于疑问代词宾语前置的频率远高于代动词“为”,却仍然没有演变为类似疑问句尾“为”这样的助动词的可能性。

注释:

[1] 袁嘉:《“何以……为”别解?》,《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1期,第74~78页。

[2] 严慈:《从“BD”倒文看句尾“为”字》,《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第17~21页。

[3] 张玉金:《谈出土战国文献中的虚词“为”》,《语言研究》2010年第4期,第108~113页。

[4] 张军、王述峰:《古汉语“何……为”句式新探》,《辽宁大学学报》1997年第2期,第51~55页。

[5] 张儒:《也说疑问句尾“为”》,《中国语文》2000年第2期,第168~170页。

[6] 龙国富:《姚秦译经中疑问句尾的“为”》,《古汉语研究》2003年第2期,第43~46页。

[7] A. Jäger,TypologyofPeriphrastic‘Do’-Constructions.Universitätsverlag Dr. N. Brockmeyer,2006,p.149.

[8] A. Y. Aikhenvald,LanguageContactinAmazonia.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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