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弘大 田 琳
(河南理工大学 ,河南 焦作 454000)
正仓院收藏《鸟毛篆书屏风》研究
金弘大 田 琳
(河南理工大学 ,河南 焦作 454000)
《鸟毛篆书屏风》的独特风格和装饰效果虽然早已备受学者关注,但是受客观限制,关于这扇屏风的研究目前只局限于文献资料的整理和介绍,本文从羽毛工艺技法、《鸟毛篆书屏风》篆书中表现出来的立体效果、历代文献中有关羽毛工艺的资料三个角度探讨了正仓院收藏的《鸟毛篆书屏风》,以期为大家初步了解及今后进一步研究《鸟毛篆书屏风》提供若干线索。
鸟毛篆书屏风;立体效果;羽毛装饰
日本东大寺正仓院北仓有一扇运用贴羽毛和喷涂方法装饰的8世纪书法屏风《鸟毛篆书屏风》。《鸟毛篆书屏风》的独特风格和装饰效果早已备受学者关注,但由于缺少相关文献及现存类似实物不多,关于这扇屏风的研究到目前为止还处于资料整理和介绍阶段,但该屏风独特的装饰效果和其特征来源值得探讨。[]1本文的研究不能脱离客观限制,但拟换一种思路来考察《鸟毛篆书屏风》的一些问题。首先是《鸟毛篆书屏风》工艺技法的历史脉络。其次是运用书法造型学的方法证明《鸟毛篆书屏风》中篆书表现出的立体效果的来龙去脉。最后虽然针对《鸟毛篆书屏风》的文献不足,但是历史上不少的文献记载可以证明羽毛装饰传统的存在。[2]除了几个特例外,研究正仓院收藏文物的最大难处是确定文物的作者和国别,关于这个问题笔者认为无需着急寻找答案,待更多专题研究和考古学成果出现后,此类问题自然能解决。[3]本文的写作目的是为大家初步了解及今后进一步研究《鸟毛篆书屏风》提供若干线索。
《鸟毛篆书屏风》在正仓院北仓共藏有六扇。正仓院对每扇都有详细说明,其中关于第一扇的说明如下:“分类:家庭用品。技法:纸。仓号:北仓44。尺寸:长149.0cm、宽56.6cm。材质和技法:纸本,地用绿色喷涂,篆书用野鸡的毛装饰,楷书单色点画,国家珍宝帐记载品,内容为对君主有警示作用的格言,贴羽毛的篆书与绿或红色的楷书轮流分布,除画面外江戸时代(1603~1867)修过。”其它5扇的说明除了尺寸不同外都大同小异(图1),通过以上内容我们可以了解到《鸟毛篆书屏风》的基本信息。[4]
图1 《鸟毛篆书屏风》,“1、2”扇
图2 《鸟毛贴成文书屏风》,“3”扇部分
在正仓院还有两件与《鸟毛篆书屏风》类似的屏风,一件是《鸟毛帖成文书屏风》,仓号:北仓44,该屏风共6扇,大部分长约149.1厘米,宽约56.5厘米,纸本,地用绿色书用野鸡的羽毛和金箔装饰,也是国家珍宝帐记载品,文字内容也是对君主有警示作用的格言一类,如“父母不爱不孝之子,明君不纳不益之臣”等,江戸时代(1603~1867)维修过(图2)。另外一件是树下美女图像代表作《鸟毛立女屏风》,这一屏风的制造国别问题一直争论不断且十分敏感。就本文的研究看,这一屏风虽然是绘画草稿,但是从制作方法上与《鸟毛篆书屏风》、《鸟毛帖成文书屏风》同出一辙,因此本文分析《鸟毛篆书屏风》的制作方法也可以为《鸟毛帖成文书屏风》、《鸟毛立女屏风》的研究提供间接证据。
下面我们从制造工艺开始具体观察一下《鸟毛篆书屏风》的细节。《鸟毛篆书屏风》每扇各有两行,每行都有八个字,羽毛装饰的篆书和行楷书轮流排列,用夹缬等工艺染成彩纹的屏面鲜艳多彩。从《鸟毛篆书屏风》行楷书的表现看,虽然绿底部分运用淡红色填充,黄底用绿色装饰,但屏风整体装饰方法统一(图3)。仔细观察行楷书“主”字能发现,该字每个笔画的宽度基本一致,笔画的整体颜色相同,也就是说从“主”字外部轮廓线内的笔画感觉不到运笔时自然体现出的速度感,却充满填充字的喷涂效果。因此《鸟毛篆书屏风》中行楷书的装饰效果极有可能是在地纸上贴上剪好的字,然后运用喷涂的方法制作出来的(图3)。
图3 《鸟毛篆书屏风》“1”扇部分
而篆书“主”字的装饰效果则明显与此不同。从外形上看,“主”字的外部轮廓线非常鲜明,粗壮的黑色外部轮廓线均一地环绕着各个笔画,这黑色的外部轮廓线便是分开羽毛的边缘线,也就是毛下墨线的痕迹,类似于书法描摹中常用的双沟技法。从整体制作过程看,是描好每个篆书的外部轮廓线后,通过羽毛完成内部的填充。日本研究者岛田修二郎仔细观察《鸟毛篆书屏风》以后做出过如下说明,“这种切割后留在纸上的刀痕轻微细小,能够想见制作者拿着薄的刀片,又轻又快地在字形的转角处进行操作,并不见偶然性的粗糙,这不能不说与贴敷羽毛技巧的熟练度息息相关。”[5]
湖南省博物馆收藏的西汉时期《羽毛贴花绢》(图4)同样是将羽毛贴在纸或者绢上的工艺代表。该文物是1972年挖掘湖南省长沙马王堆一号墓时发现的。《羽毛贴花绢》的制造程序是这样说明的“《羽毛贴花绢》是先将绢砑光和上浆处理,再用红、黑等不同的颜色绘出菱形图案作地,然后分别顺贴桔红、青黑二色羽毛,两色羽毛之间又贴宽2.8毫米的绢条组成菱形勾连纹。中央的柿蒂形花饰,则是用贴有羽毛的绢片另外附加的。图案四周边缘饰0.9厘米宽的绦带框边。显得层次分明,色彩斑斓,具有强烈的装饰效果。用来装饰内棺,象征着为死者披上一件羽衣。”[6]据此可见,运用羽毛加装饰的工艺自西汉已有之,《鸟毛篆书屏风》不但沿袭了此类中国羽毛工艺的传统,而且在书法屏风上表现出了其独特的一面。
图4 《羽毛贴花绢》,81.5x42厘米,西汉,湖南省博物馆藏
如《鸟毛篆书屏风》中篆书的处理方法,在沿袭传统技艺的同时也表现出了其独特性。“主”字上下两个横画和竖画的连接部分,上下两个横画的外部轮廓线都非常完整,竖画的起笔外部轮廓线、收笔外部轮廓线和上下横画完全连在一起,这是现代用毛笔写时不会出现的特殊现象,这样的笔画处理方法是别有意图的,有关内容后面会进一步展开介绍。另外“主”字中间的横画和竖画交叉部分,竖画的左右外部轮廓线十分完整,但横画的上下外部轮廓线则看不到,当然这样的装饰方法也是有目的。
图5 《鸟毛篆书屏风》,2扇中“悔”
《鸟毛篆书屏风》最典型的独特处理方法出现在2扇“悔”字(图5)的A部分。横画B与C、D有三个交叉点,我们依次名为E、F、G,E处B在C的下面,F处B也在D的下面,但是在G处B却在C的上边。横画B好像从C的中部斜穿过来似的。总之,我们在该字的A部分能清楚地看出笔画的上下关系。此外,从“悔”字的形态上看,我们无法知道该字的书写顺序。如果按一般书写的顺序来写字也无法表现出图5A部分那样的立体效果。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知道《鸟毛篆书屏风》中篆书的写法是装饰者刻意制造出来的效果。而造型上的一个图案或者一种独特的造型技法都需要经历诞生、成长、高峰、衰落的阶段,这是美术史上的一个所谓“生物模式”的重要概念。虽然这个概念早在上世纪60年代被耶鲁大学教授库布勒(George Kubler)严重批评过,但是半个世纪之后的现代美术史仍然沿用着“生物模式”概念。因为这一概念不但能够清楚地呈现出宛如生命一般的造型艺术的诞生和消亡过程,还能说明随着时代的变化而自然出现在美术史上的一些变化。
图6 汉简,“市”
那么《鸟毛篆书屏风》篆书中所表现出的立体效果也存在“生物模式”的演化吗?我们可以具体考察一下这一表现效果开始及成长的历史进程。
在汉字的某个部分中表现出立体效果最早在战国和两汉时期的木简中能见到。比如在甘肃金塔县肩水金关遗址出土的汉简《丞相御史律令》的“市”字里能见到明显的立体效果(图6)。A部分的中心竖画由B、C缠绕组成。B、C中心轴线运动方向的变化明显,尤其是竖画下半部分B、C缠绕的痕迹清楚,B处在C的上边。有趣的是这样的立体效果和魏晋时代卫铄《笔阵图》中的一句描述非常相似“︳万岁枯藤”,即假如要写一个竖画,应该像“万岁枯藤”一样,而相同的内容在王羲之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里也出现过“如万岁枯藤”,我们再仔细观察A部分不仅能感受到如“万岁枯藤”一般的质感,还能看到B、C两个笔画缠绕在一起的立体效果。[7]现存文物的表现和文献记载的一致互相证明了立体效果的存在。
图7 《孔纸24.3》,“能”
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作品中的立体效果更为丰富,比如上世纪在楼兰古城出土现藏于瑞典国立民族学博物馆的《孔纸24.3》“能”字(图7),按照正常的书写顺序,应该是首先写A,其次写B,最后写C,那么B应该在A的上边,但现在A在B的上边。同样如果C是最后一笔,那么C应该在B的上边,但现在B在C的上边。因为笔画逆转的存在我们可以感到该字笔画中的上下关系,书写者利用不同笔画交叉的结构表现了笔画之间的立体感,这样表现的立体效果是相当复杂的,能带给鉴赏者不一样的视觉体验。类似的例子在王羲之《姨母帖》第2行“遘”字上边,日本收藏的王羲之《妹至帖》第2行的“营”字部分,山东泰安县泰山经石峪《泰山金刚经》“无”、“实”字等处都能见到。
图8 《升仙太子碑碑额》,“升”字
唐代书法作品中也可以见到类似的立体效果,如位于河南省洛阳市偃师县府店缑山的《升仙太子碑》碑额“升”字的A部分(图8)。虽然这里不是运用笔画交叉结构产生的立体效果,但是横画收笔部分笔画的前后空间感表现相当出色。
图9.1 《升仙太子碑碑额》部分“升”字;9.2《鸟毛篆书屏风》6扇部分,“贤”字;9.3《鸟毛帖成文书屏风》3扇部分,“正”字
除了《升仙太子碑》碑额字中的立体效果以外,更引人注意的是该碑额6个字表现出来的书写技法和《鸟毛篆书屏风》中的篆书相当接近。比如《升仙太子碑》碑额字每个笔画的外部轮廓线都非常清楚,无论横、竖、撇、捺都有清楚的上下或者左右的外部轮廓线(图9.1),甚至笔画里稍微泛白的部分也有很明显的外部轮廓线,这与《鸟毛篆书屏风》完全一致,其次《升仙太子碑》碑额字无论是横画还是竖画都均匀地出现了露白的部分,《鸟毛篆书屏风》也是如此。虽然《鸟毛篆书屏风》所用的书写材料与《升仙太子碑》不同,但是第6扇“贤”字笔画的形态与《生仙太子碑》碑额字类似,有规律的露出底色及鸟毛未完全掩盖的部分(图9.2)。同样的效果在正仓院北仓收藏的《鸟毛帖成文书屏风》里也出现了(图9.3)。如第3扇右侧第一个字“正”的笔画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空白。通过这三个字的比较能看出这三件文物的共同点,而《升仙太子碑》碑额字是唐代文化中心地区留下来的文物,因此具有相当可贵的资料价值。
通过以上比较我们能看出8世纪左右在中国类似于《鸟毛篆书屏风》的书写方法较为普遍,并且不同的书写材料中都有所表现。当然唐代以后,宋、元、明、清时代的书法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类似的立体效果,但是魏晋以后书法上体现出的立体效果逐渐淡化,这与书写环境的改变有关。[8]
用羽毛加以装饰的工艺品不仅包括书法屏风,更有绘画作品,最为典型的是正仓院收藏的《鸟毛立女屏风》。岛田修二郎的论文中详细地陈述过该屏风的制作工艺及制作方法,虽然该屏风的羽毛大部分脱落,但无疑是用鸟毛贴成的作品,这里不再重复说明。《鸟毛立女屏风》的存在让我们知道,当时运用羽毛装饰的工艺品广泛存在的实际情况。[9]
而《鸟毛篆书屏风》中篆书表现出的立体效果,不仅在汉代的木简里能看到,此后各个朝代的作品中也可以见到,尤其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作品中颇多。因此《鸟毛篆书屏风》篆书中的立体效果不是突然在8世纪创造出来的装饰效果,而是中国书法史上已有的传统技法之一。
最后,我们从文献记载的角度观察一下羽毛装饰在中国的使用情况。羽毛装饰的工艺,不但在中国使用时间长,从春秋战国时代到清朝都有相关记录,而且内容相当丰富。上世纪72年长沙马王堆被挖掘发现,翌年吴世昌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谈历代文献中羽毛工艺品文献的资料收集及整理,不但广泛收集了历代的资料,而且文献内容十分详细。此外张乐在文章中也补充了一些与羽毛装饰品有关的内容。[10]虽然文献中没有直接分析或者描述《鸟毛篆书屏风》之类作品的内容,但是作为间接资料已经足够。
《汉书·郊祀志》记“衣羽衣,立茅上”。师古注:“羽衣,以鸟羽为衣,取其神仙飞翔之意”。唐代的《唐书》第三十四卷《五行志》、《朝野佥载》、《异物汇苑》等的记录中也能看到,尤其是《唐书·五行志》中关于安乐公主的百鸟裙子的内容十分详细。元代王振鹏的七言长诗《观鸟系竞渡图》和明代郎瑛的《七修类稿》中可以读到将羽毛类贴成工艺品的状态[11],明代《宝庆府志》中也记载了这个地区宝庆城内狮子街、县西街、西外街就有数十家羽毛加工和经销羽毛制品的作坊。清代著名文学著作《红楼梦》中也说到雀金裘的故事,通过以上例子可见在文献中关于羽毛工艺品的记载相当丰富。
从羽毛工艺品的技法、历代文献记载及《鸟毛篆书屏风》篆书中表现出立体效果的造型基因三方面,我们能更多更细致地了解《鸟毛篆书屏风》的历史传统及其价值。而从这三个方面考察日本的历史则就很难查到相关的传统及内容,因此我们也能清楚地看出《鸟毛篆书屏风》的重要地位。
本文从羽毛工艺技法、《鸟毛篆书屏风》篆书中表现出来的立体效果、历代文献中有关羽毛工艺的资料三个角度探讨了正仓院收藏的《鸟毛篆书屏风》。首先该作品先描绘出纹样及外部轮廓线,然后贴羽毛的技法与马王堆出土的汉代《羽毛贴花绢》基本一致,其次《鸟毛篆书屏风》篆书的立体效果是自汉代木简以来魏晋南北朝书法和唐代书法中都能看到的效果,最后中国文献中也有不少和羽毛工艺有关的记载。据此我们可以更客观的了解正仓院收藏的《鸟毛篆书屏风》的具体面貌及其在历史上的位置和意义。
[1] 张乐,《“半工艺”的遣词-再议《鸟毛立女屏风》的“制作性”》,《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3,1期;董立军,《书法屏条源流考述》,《美术观察》,2011,8期;刘舜强,《日本书画装潢源流考》,《中国历史文物》,2006,4期;陈华,《中国书法对日本书法的影响》,《文史哲》,2005,3期;金弘大,《王羲之书法造型特征研究》,天津大学出版社,2012,131-134页。
[2] “书法造型学”有关内容参考金弘大上书,7-10页。
[3] 有的正仓院收藏文物中明确记载制造国,比如正仓院中仓41号,墨第9、第10号中写着“新罗杨家上墨”,“新罗武家上墨”。以上的内容在正仓院的网站里可以看到http://shosoin.kunaicho.go.jp/shosoinPublic/detail.do?treasureId=0000011900&idx=2&mode=part
[4] 以上的内容在正仓院网站里能看到http://shosoin.kunaicho.go.jp/shosoinPublic/search.do;关于《鸟毛篆书屏风》和《鸟毛帖成文书屏风》图片和文字说明可以参考以下文献:正仓院事务所,《正仓院宝物北仓》,朝日新闻社,1987。
[5] 张乐,上论文再引用,151页。
[6] http://www.baike.com/wiki/羽毛贴花绢
[7] 金弘大,《蔡邕《笔论》原意考》,《历史与现实》,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94-104页。
[8] 金弘大,上书,109-137页。
[9] 张乐,上论文,150-151页。
[10] 吴世昌,《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羽毛贴花绢”到<红楼梦>中的“雀金裘”》,《文物》,1973,09期。
[11] 吴世昌上论文;张乐上论文,151页;王艳萍,《飘逸的灵动-湘中宝庆的羽毛画》,《装饰》第12,2007.104页
2014-11-15
金弘大(1974-),男,韩国籍,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美术史研究与教学工作。田琳(1983-),女,山东淄博人,硕士,助教,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与教学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