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中“犹有所待”之“待”“依赖”义商榷

2015-03-03 02:59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8期
关键词:列子吕氏春秋天地

高 深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庄子·逍遥游》中“犹有所待”之“待”“依赖”义商榷

高 深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对于《庄子·逍遥游》中列子“犹有所待”的对象,比较普遍的观点认为是“风”。这是由郭象首先提出的观点,后被历代注家所广泛接受。近代以来,学术界又在“待风”说的基础上,将“待”解释为“依赖”。这种理解存在着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事实上,“恶乎待”并非指“无所依赖”,而是对“达到人生最高境界”的一种表示。“待”字的本义为“等待”,“有所待”就是“有所等待”,指有未实现的愿望,有未达到的目标。将“待”解释为“依赖”,直接导致了对《庄子》主旨的误读。

《庄子·逍遥游》;待;有待;依赖

《庄子·逍遥游》中“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1]4作为揭示全篇主旨的语句,历来为注家、论者高度重视。遗憾的是,关于“犹有所待”的对象,通常被认为是“风”,并将“待”解释为“依赖”,认为《逍遥游》的主旨就是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进而影响了对《庄子》思想的正确理解。从“依赖”义解释溯源,“依赖”义解释缺陷和“待”字的本义、引申义和假借义等方面来看,将“待”解释为“依赖”是值得商榷的。

一、“依赖”义解释溯源

现存最早对《逍遥游》“犹有所待”作出解释的是晋人郭象,他注“犹有所待者也”一句说:“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无所不乘者无待耳”。[2]20郭象认为列子“犹有所待”的对象是“风”,这种解释影响深远。唐代成玄英说:“乘风轻举,难免步行,非风不进,犹有所待。”[2]20宋代林希逸说:“此虽免乎行矣,而非风则不可,故曰犹有所待。”[3]6清代王先谦说:“难免步行,犹必待风。”[1]4

晚清和民国时期,随着西学东渐的影响深入,我国学术界出现了一股“摄取西方的科学观念和哲学思想,以重新评估中国传统思想,建构中国新文化”[4]538的思潮,以西方的“自由”思想解读《庄子》的逍遥哲学成为流行趋势。如章太炎曾说:“《逍遥游》所谓自由,是归根结底到‘无待’两字……真自由惟有‘无待’才可以做到”[5]38。现代著名学者陈鼓应也说:“《逍遥游》篇主旨是说一个人当透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而使精神活动臻于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地。”[6]1伴随着这种《逍遥游》主旨“自由说”的出现,学术界普遍地将《逍遥游》“犹有所待”之“待”解释为“依赖”。如“所谓‘有待’,就是有所依赖、有所对待,是指人的某种愿望、要求的实现要受到一定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所谓‘无待’,即无所依赖、无所对待,是指人的思想、行为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庄子认为,‘有待’是造成人生不能自由的根本原因,摆脱有待,达到无待,才能实现自由,即获得逍遥游,逍遥游也就是无待的自由境界。”[7]将“犹有所待”的对象理解为“风”,那就只能将“待”解释为“依赖”。将“犹有所待”的对象理解为“风”与将“犹有所待”之“待”解释为“依赖”,共同导致了下文“恶乎待”即“无所依赖”的解释。有人将“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译为:“如果能够把握天地的本性,顺从六气的变化,畅游于无穷的世界,他还有什么必须依赖的东西呢?”[8]11《汉语大词典》中对“有待”的解释也采用了这种观点:

有待:古代道家哲学用语。谓需要依赖一定的条件。庄子认为世俗生活都是有待的,不自由的;而绝对的精神自由则是无待的,《庄子·逍遥游》曰:“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此后,《逍遥游》“犹有所待”之“待”“依赖”义解释被普遍接受下来。

二、“依赖”义解释缺陷

然而,将《逍遥游》“犹有所待”之“待”解释为“依赖”存在多方面的问题,主要有如下几点。

(一)前后矛盾

《逍遥游》中“犹有所待”和“恶乎待”是对立的关系,代表两种不同的境界。如果承认列子御风而行需凭借风力而未达至境的话,那么,与之相对的至境就是无所凭借。这明显与《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中的“乘”、“御”相矛盾。“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就是凭借的证据。此矛盾已在郭象注中暴露出来了。他说:“非风则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无所不乘者无待耳。”“无所不乘”即肯定凭借。同样需要凭借,何来“有待”、“无待”的区别?这种抹杀“有待”、“无待”区别的做法,显然有违《逍遥游》本义。

将《逍遥游》“犹有所待”之“待”字解释为“依赖”,势必将“恶乎待”的最高境界解释为“无所依赖”,这不符合《逍遥游》实际。《逍遥游》非但没有宣扬“无所依赖”的思想,恰恰相反,在“大鹏”寓言之后特地发了一通议论,来说明凭借、依赖之重要。这就是: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1]2

“负大舟”需要凭借大水,“负大翼”需要凭借大风。“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这是庄子借助鲲、鹏的寓言所得出的结论。庄子旨在说明,只有凭借大的工具才能有大的作为。庄子并不否定成就壮举需要凭借工具之事实,相反,这一观点正是庄子力图阐明的道理。《庄子·外物》又用“任公子钓鱼”的寓言来说明这个道理: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亦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1]238-239

任公子之所以钓到了大鱼,正是因为他的鱼钩大、鱼饵大、目标远大的缘故。并得出结论说:“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亦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这些都清楚地说明大的凭借之重要。

庄子为什么强调大凭借之重要性呢?其目的在于启发读者去认识“道”,因为“道”的性质之一就是“大”。“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1]99庄子认为“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1]100。得“道”是大得,得“道”才完备。

(二)逻辑混乱

将《逍遥游》“犹有所待”之“待”解释为“依赖”,与将“犹有所待”的对象理解为“风”都是没有弄清“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和“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两句之间的逻辑关系所致。

人们往往误把后一句视为文章主旨的阐发,如褚伯秀说:“故断之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此三者人道之极,用以总结逍遥游首章大义。”[9]180《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逍遥游》“解题”中也认为:“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才是绝对的自由,这就是逍遥游。”[10]185将“无己”、“无功”、“无名”视为最高境界,并用“无名”、“无功”、“无己”说明“恶乎待”,与“依赖”义解释同出一辙,如:

此三人者,则是前文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人也。欲结此人无待之德,彰其体用,乃言故曰耳。[2]22

但庄子认为还不行,因为列子虽然能够免于行走之苦,但想飞行还必须靠风才行,无风也就无法飞行……于是推出最后、也是最高的一个层次,就是庄子心目中的至人、神人、圣人,这些人去己顺物,忘功遗名,一切顺应自然,从而达到了一种无为而无不为的最高境界。[11]231

成玄英认为,“无己”至人、“无功”神人、“无名”圣人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之人,意即他们已达“无待”之境。张松辉在《庄子研究》中更明确地指出“至人、神人、圣人”达到了“最高境界”[11]231。将“无己”、“无功”、“无名”视为最高境界,是对《庄子》哲学的片面的、孤立的理解。“无己”、“无功”、“无名”是三种不同的境界,三者中,最低者“无名”,其次“无功”,最高“无己”。《逍遥游》也是按此顺序逐一解释“无名”、“无功”、“无己”的。“无己”是最难以做到的,然而,“无己”的人未必是得“道”之人,譬如缺乏自信心的人。所以,“无己”、“无功”、“无名”本身不是目的,仅是达到最高境界(即得“道”)的手段而已。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一句揭示了文章的中心论点: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得“道”。这是自前面的大鹏寓言开始,中间通过“小大之辩”,最后通过宋荣子、列子等具体事例,层层递进、一步一步推导出来的,是全文的核心。此句中“天地之正”即“正天地者”,“六气之辩”即“变六气者”,“辩与正对文,辩读为变”,“辩”、“变”古字通。在《庄子》中,“正天地者”、“变六气者”即《大宗师》篇“自本自根”、“生天生地”的“道”。“道”既是天地万物的根源,又是天地万物的主宰。所以庄子以“正天地者”、“变六气者”暗指“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就暗指得“道”。“犹有所待”一段说明,获得人生的最大幸福,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就要凭借大的工具——“道”。只有得“道”,才是“无待”的。

得“道”是《庄子》人生哲学的最终目标。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视名誉、功业、自我愿望的实现为人生的目标,在拥有一定名声、成就一定功业、满足一定自我时便沾沾自喜,停滞不前,从而阻碍了对大道的追求。正如宋代褚伯秀所说:“道心未明,有以障之耳。”[9]“名”、“功”、“己”即影响人们境界提升的主要障碍。这就是圣人、神人、至人之所以“无名”、“无功”、“无己”的原因。庄子用圣人、神人、至人的做法启迪世人达到最高境界的方法。这两句的主次、轻重不可颠倒。宋人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说:“旧解以此三句为上文结句,不知乃是下文起句。”[12]26“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句的主要作用不是“上文结句”,乃为“下文启句”,这是非常有见地的。

(三)混淆主客观

将“待”解释为“依赖”是混淆主观意识与客观现实的一种表现。“无己”、“无功”、“无名”本是人生价值定位的主观意识问题,而论者却将其视为现实生活中无所凭借的代表,从而混淆了主客观问题。人和“己”、“功”、“名”的关系与列子御风凭借风力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己”、“功”、“名”是得“道”之人可以超越的事物,而“风”对列子而言,是不得不凭借的客观物质,是得“道”之后也不能须臾离弃的物质。现实生活中依赖一定的物质条件与否和精神是否自由(确切说应是“超越”)本来是两码事,在这里却被相提并论了。

将“待”解释为“依赖”,直接导致了把“有所待”理解为不自由,进而误解《庄子》主旨为“追求绝对自由”,庄子哲学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在《逍遥游》“解题”中所说:

它主要说明庄子追求绝对自由的人生观,指出大至高飞九万里的鹏,小至蜩与学鸠,都是有所待而不自由的;只有消灭了物我界限,无所待而游于无穷,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才是绝对的自由,这就是逍遥游。这是没落阶级不满现实时的一种自我超脱的空想,实际上这种境界是不存在的。[10]

“绝对自由”、“空想”就是将“待”训为“依赖”的必然结论。这种理解并非个别现象,广泛存在于当前的学术论著、教学资料之中。实事求是地说,庄子既没有否定客观事物之间的联系,也没有宣扬“无所依赖”的思想,那么认为庄子追求不受客观条件限制的“绝对自由”肯定是勉为其难、解释不通的,必然影响人们正确接受《庄子》这一优秀文化遗产。

三、从“待”字的本义、引申义、假借义看“犹有所待”之“待”

考察“待”之本义、引申义、假借义后发现,《逍遥游》“犹有所待”之“待”不具有“依赖”义。

(一)从“待”字的本义和引申义看“犹有所待”之“待”

“待”的本义是“等候”,《说文解字注》说:“待,竢也,立部曰竢,待也。从彳寺声,徒在切。一部,今人易其语曰等。”这类用法很多。如:~到、~旦、拭目以~、~办、~机而动、~价而沽、~漏、~聘、~命、~续、~业、~字闺中、~罪等。

由本义引申出以某种态度或行为加之于人或事物,如:对~、招~、~遇、~人接物、~客、~茶等。由“对待”之义又进一步引申,有“防备”、“防御”、“提供,供给”、“容忍”、“需要”、“将要”等义。

对于有无“依赖”义,字典辞书的处理是很不一致的。有的否认有“依赖”这一义项,如《古今汉语实用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应用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有的词典认为即使有,也是通假的结果,如《古汉语通用字字典》(福建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②通“恃”,凭借;依靠。《管子·事语》:“不待权与。”《大辞典》(台湾三民书局,1985年版):⑩依仗,通“恃”。《吕氏春秋·无义》:“行方可贱可羞,而无秦将之重,不穷奚待?”其实,这两例都不必作此解释。前一例,“不待权与”,就是不需要结盟、不需要外国的帮助,“待”意为“需要”。后一例,“待”意为“等待”。

有些工具书则列举了“依赖”这一义项,考察它们所举“依赖义”的例子,其中有些“待”字并不具有典型的“依赖”义,不必解释为“依赖”。如以下两例中的“待”: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皆待贤人而成名。(《汉书·高帝纪》)

故细之安必待大,大之安必待小。(《吕氏春秋·谕大》)

“待贤”即“等候贤人”。后一例,《吕氏春秋·谕大》篇古本正是“恃”字,原文是:“故小之定也必恃大,大之安也必恃小。小大贵贱,交相为恃,然后皆得其乐。”

与“依赖”义最接近的是“需要”义。如:

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韩非子·五蠹》)

圣人之相知,岂待言哉?(《吕氏春秋·精谕》)(需要)

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庄子·山木》)

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庄子·知北游》)

在“需要”义的基础上再引申为“依赖”,虽然不能绝对排除,但极为罕见。分析以上所举可作“需要”、“依赖”解释之用例,不难发现其共同点:单独使用“待”,且其对象为已知事物,其宾语为名词或名词短语。这说明,“待”若作“依赖”义讲是有条件的,一是只能单独使用;二是所“待”的对象为已知事物,并且“待”的宾语为名词性词语或短语。

而“待”字与“有”、“有所”结合成固定短语“有待”、“有所待”后就不同了,它们分别表示“要等待”、“有所期待”之含义,“常就某些不足而言,必带动词性宾语”,且“有待”、“有所待”结构中,“待”的对象属未知,如:

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易·归妹》)

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其备豫有如此者。(《礼记·儒行》)

宿留,迟待之意。若依字读,则言宿而留,亦是有所待,并通也。(《史记索隐·孝武本纪》)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苏轼《贾谊论》)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战国策·燕策三》)

第一例中,“愆期”的目的就是有所等待、有所观望,后接动词性词语“而行”;第二例中,“爱其死”意为“惜其死”,与“养其身”对言,“以有待也”与“以有为也”对言,“爱其死”、“养其身”的目的是等待实现某种行为;第三例中,“有所待”意为在迟延中等待;第四例中“有所待”、“有所忍”即指在忍耐中等候;第五例中“有所待”与“留待”之“待”同义。以上几例中“有待”、“有所待”都是指“要等待”、“有所期待”,意指有未实现的行为。“有待”的这种用法至今仍在使用。如,“质量有待于提高”、“这个问题有待进一步解决”、“有待规范”、“有待健全”等。

《逍遥游》“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即属此类用法。此句意为,“列子御风”虽然免除了行走的疲乏,但还有其他未实现的行为,还不值得满足和夸耀。庄子用“犹”字将“未实现”的含义加以强调,对于列子,“御风”是已经实现了的,已不在“有待”的范围之内了。事实上,列子之“犹有所待”与宋荣子之“犹有未树”对应而言,都是指宋、列二人犹有不足[13]。由此可见,将“待”的宾语理解为“风”是不足为据的。那么,建立在“待风”说基础上的“依赖”义解释就是站不住脚的。《逍遥游》中“犹有所待”正是先秦语言中“有待”、“有所待”固定用法的一个用例。

(二)从“待”之假借义看“犹有所待”之“待”

有人认为,“待”之所以有“依赖”、“凭借”义,是其假借为“恃”的结果。如《庄子译诂·逍遥游》篇中有如下的按语:

按:韦昭《国语》注:“待“,犹假也。本篇与《齐物论》之“待”,即《大宗师》篇“假于异物”之“假”。《广雅》:“假,借也。”待,实借为“恃”。高诱《吕氏春秋》注:“待,恃也。”《说文》:“恃,赖也。”“假”即“恃”之引申义。是“待”有“假借”、“凭借”、“依赖”诸涵义。[14]9

这是根据韦昭《国语注》和高诱《吕氏春秋注》而得出的结论。暂且不论此论证方法是否可靠,仅就韦昭《国语注》原文和高诱的《吕氏春秋注》分析,其立论的根据就是不成立的。韦昭《国语注》原文如下:

瑶之贤于人者五……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待犹假也)?若果立瑶也,知宗必灭。[15] 1015

这段话意思是说,瑶能力过人,但不仁,如果他以不仁之心行其所能之事,盛气凌人,就没有人能忍耐得了,则他的统治必被推翻。若依韦昭注,就解释不通了。此处“待”字,《汉语大字典》(袖珍本)解释为“宽容”、“容忍”,是非常准确的。

同样,高诱《吕氏春秋注》也值得商榷。《吕氏春秋·无义》:“行方可贱可羞,而无秦将之重,不穷奚待?”高诱注:“待,恃也。”实际上,“待”就是“等待”,“不穷奚待?”就是:不穷还等什么呢?意思是说必定陷于窘迫的境地。语气果断,不容质疑。若依高诱注,气势就差远了。《吕氏春秋译注》即译为:“行为降至可贱可耻一流,又没有做秦将重权高位,不潦倒还等什么呢?”[16]773

在古代汉语中,“依赖”、“凭借”义的载体是“恃”字。《说文解字注》:“恃,赖也,韩诗云,恃,负也。从心寺声,时止切,一部。”“恃”的本义就是依赖、倚靠、凭借。如:“无怙富,无恃宠”(《左传》定公四年),“怙”、“恃”并举。《庄子》中“待”、“恃”并用而分工鲜明,不存在假借的可能。如:“物之有知者恃息”(《庄子·外物》)、“是谓为而不恃”、“方虚憍而恃气”(《庄子·达生》)、“兵,恃之则亡”、“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庄子·列御寇》)等。仅《庄子》中“恃”字就有15处之多。由此可见,当时语言中“依赖、凭借”义是由“恃”承担的,与“待”字没有关系。

综上所述,《逍遥游》中“犹有所待”的“待”,就是“等待”、“期待”之义,“有所待”就是“有所期待”,“恶乎待”就是已达至境。“列子御风”虽然免除了行走的疲乏,但还有其他未实现的行为(等着去做),还不值得满足和夸耀。只有得“道”,才能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庄子》一书旨在阐发得“道”的智慧,作为首篇,《逍遥游》提纲挈领地揭示出得“道”的意义:人生有待于得“道”,得“道”才完全。正因为有最高境界的存在,圣人才不把成名、立功和自我实现作为自己的人生目的,不受名、功、己的蒙蔽,而追求超越有限。“至人”、“神人”、“圣人”的做法正是世人学习的榜样,昭示得“道”之途径。《庄子》虽然“寓言十九”,然无不切合事理。寓言人物、故事虽然可能出于虚构,但都是高度提炼的生活真实。因此,《庄子》学说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

[1]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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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崔大华.庄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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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张松辉.庄子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2]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Z]//道藏:第16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

[13]宋场.庄子所谓“待”[J].西北大学学报.1991(2).

[14]杨柳桥.庄子译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5]董增龄.国语正义[M].成都:巴蜀书社,1985.

[16]张双棣,等.吕氏春秋译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5-03-08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点项目“安徽庄学史”(编号:SK2012A161)。

高深(1970—),女,山东日照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庄学、中西文化比较研究。

B223

A

1672-3600(2015)08-002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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