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位掉念者（短篇小说）

徐铎，字振声，1952年生于大连，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系。从事文学创作近四十年，迄今已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六部，中篇小说二十余部，短篇小说及各类题材的文学作品数百篇，逾四百万字。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理事，大连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曾获辽宁文学奖，并当选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大有影响的人物。写作之余，喜欢书画，作品多次参加全国展，并当选为中国作家书画院艺委会委员。2013年，鲁迅美术学院举办徐铎书画展。

很难忘这个没有雾霾的晴朗日子，谷春山光顾殡仪馆，参加丁一鹤悼念仪式，老先生九十九岁寿终正寝驾鹤西去，丧事也叫作喜丧。丁老先生身穿大红唐装安然卧于鲜花丛中，供品早已让人哄抢一空，抢到供品就能沾点喜气。悼念大厅内外，人们脸上挂着喜色，没有人哭泣。丁一鹤是谷春山敬重的人，丁老先生虽然没有当过老师，因为能写一笔好字，跟老先生学过书法的人都是他的弟子。谷春山也是其中一员，学书法，让他受益匪浅。想当年，因为写一笔好字，谷春山从生产车间调到了厂办当秘书。再后来，他让局里相中了……哀乐奏响了，由大号中号小号圆号长号萨克斯黑管长笛组成的乐队奏响了《葬礼进行曲》，悼念大厅里顿时肃穆起来，人人收敛起脸上笑意，都进入了默哀状态。

谷春山站在末位，不论什么样的场合，他从来都不往前抢。按惯例，长辈，或者级别最高的领导才站到前排。调到城管局，他是这个城市的正局级，按国家干部的级格，副省级城市的正局应该是副厅级。念悼词的那个人嗓音嘶哑，显得有沧桑感，与环境气氛协调，他把今天参加悼念仪式重要来宾的名单念了一遍，处长科长一堆，却没有谷春山的名字。他并不介意，他的性格就不喜欢显山露水。悼词说，丁老先生虽然出身不好，因为他与人为善，淡泊名利，从来不计较得失。街头拐角那个掌鞋瘫子姑娘要出嫁，丁老先生亲笔写了喜庆对联作为贺幛，并且送上了礼金。他的一生虽然坎坷，但却充满了传奇……从二号悼念大厅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是一个刚刚考上大学，与同学外出旅游而命丧车轮下的年轻姑娘。隐隐约约，谷春山听到了姑娘母亲的哭诉“……你年轻轻地走了，连句话都不跟妈说，你是从妈的心头活生生地剜肉啊……”谷春山的鼻子一酸。抬起眼睑，大厅正中挂着丁一鹤的遗像，老先生微笑着看着所有最后与他辞别的人……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白发苍苍的老者渐渐地化成了一个花季少女，面颊上因为微笑而露出了一个酒窝……悼念结束时，那个似曾相识吹大号的乐手提议，吹奏一首《啊！朋友再见》的曲子，为德高望重的丁老先生送行，因为他去的不是地狱而是天堂。谷春山是最后一个走到丁老先生遗体前，向他鞠躬，向他最后告别的人。与逝者亲属握手时，他们都很感动，因为参加悼念逝者的人没有一个比他级别高的，也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悲伤落泪的人。其实他并不想让逝者的亲属看到他的眼泪，而他又实在按捺不住。

走出一号悼念大厅时，他听到丁家人在背后的议论，老爷子的弟子桃李满天下，真正动情伤感的，只有人家谷局长。这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这年头，难得这样有情有意的人……

平心而论，谷春山真的不是为丁老爷子落泪，听到了悲恸的哭声，他竟然胡思乱想起来，假如是他的女儿淘淘遭遇了不测……真的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怎么冒出这样可怕的念头……谷春山不能满脸泪痕地走出悼念大厅，在这方天地里，他哭泣，他流泪，看到的人只会产生同感。于是，他返身走进了二号悼念厅，他也站在了末位，因为他与这个不幸的家庭没有任何关系。他站在末位，想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眼睛让泪水滋润得发红了，应该让眼睛里的血色消退下去。走进二号悼念大厅，正是亲人们与死者做最后告别的时刻，因为亲人们只能看上年轻姑娘最后一眼了，她就要给推进火化炉去了。什么叫撕心裂肺，什么叫哭天号地，什么叫捶胸顿足，什么叫悲痛欲绝，最悲惨的离别场景统统收进了他的眼帘，那个姑娘的父亲母亲已经哭得昏厥了过去，她的同学她的姐妹们也拼命地扑向了死者……谷春山忍耐不住，他也索性放开了喉咙，昂昂地大声啼哭了起来……姑娘的面颊真的有酒窝，姑娘真的与淘淘有些相像，她扎着马尾巴，马尾巴故意扎得偏了一点，有些俏皮……经历了一个生死离别的场面，谷春山走出悼念厅时，他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心胸的郁闷随着哭声而荡然无存，甚至连呼吸也豁然顺畅，浑身上下的滞淤之气不见了，让他觉得一阵轻松。悼念大厅外面，阳光明媚，他对着天空，望着高高的大烟囱冒出的淡淡青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也想起了当年张洁那部《爱是不能忘记的》小说里面的精彩篇章。多少年以后，我们都化作了一缕青烟，化作了碳水化合物，当你看到了一阵轻风紧随着另一阵轻风，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小草傍依着另一棵小草……他的内心深处真的滋生出释然之感。

很多人都说过这样的话，想不开的时候，就到火化场来，火化场是最好的受教育的课堂，在这里才能见证生死，才能看到人生的结局。活着的，走了的，人可以回避很多事，但谁也不可能回避火化场。所以，你多了，我少了，你大了，我小了，什么争权夺利，什么尔虞我诈，到了这儿，统统不在话下了。但是，受这样的教育也太短暂了，等到走出火化场，人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又恢复了各自的原形，我行我素，不变的是人的秉性和德性。

当天晚上，谷春山胃口大开，夫人郭洁做的是家常便饭，当年的小米熬的粥，他一连喝了三碗。看他食欲大增，看他容光满面，老婆的心情也自然好了起来。当了城管局长以后，难得看见丈夫这样的好心情。当天晚上，谷春山跟郭洁上床后，他先萌生了过夫妻生活念头。从上到下脱得一丝不挂，进入一线睡眠等级，也就是他们夫妻要过性生活的暗示。人过中年，不知不不觉，他们夫妻性生活也淡而无味。年轻时，每天晚上不过一回夫妻生活，谷春山就难以入睡。淘淘一天天长大了，他们俩夫妻生活也在每个周六晚上过。后来，半个月才想起来应该过一次夫妻生活。再后来，他们的夫妻生活延迟到一个月才过一次。激情已经淡化，各自履行的是夫妻的责任。难得一次夫妻俩情意绵绵。郭洁当年也是工厂的厂花，跟谷春山恋爱，因为条件太差，想亲近，连个幽静隐秘的地方也没有。有一次，他们俩在厂办加班写材料，他写，她打字，两个人一直到忙碌到天快要亮了。方才万事大吉，黎明前这一段时光，是所有人的梦乡。他和她就在这个梦乡里，工厂的办公室偷了一回情。回想起那怦怦的心跳，就在他写字的办公桌上，他和她的呼吸急促，面颊绯红，不顾一切碰头撒野般的举动，那种要死要活的感觉，这辈子再也找不回来了。结束夫妻生活以后，郭洁偎依在谷春山的怀里，语气呢喃，能告诉我，你撞到了什么喜事，才使你有这样的好心情……谷春山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不能说是在殡仪馆，一场莫须有的啼哭，才换来如此的好心情。夫妻俩缠绵悱恻过后，谷春山发现，自己的激情欲望依旧，只是被自己摈弃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