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黎明
一
从我记事那时起,我们的庭院就充斥了爸爸的吼声。这是个典型的颇具江南特色的四合院子,那扇台门一如既往地向南开着。其它四壁森然耸立着,几扇侧门时而堵死,时而开放,使人想起盗匪盛行的日子里爷爷的所作所为。院墙上方只留下几个不像窗户的孔眼,成群的鸦雀在这里进进出出,如中世纪一座荒废了许多时日的堡垒。爸爸的吼声时时从庭院里响起,震荡得每个角落尘土飞扬。正房与正房互相贯穿着,门与门紧紧相连,我们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可以跑遍大大小小各个房间。一有风吹草动,大家便可以在各个房间里蹿来蹿去,商量一些对付人家及对付自己的办法。爸爸的吼声穿墙越壁,使一些图谋不轨的人闻风丧胆,家里一直平稳得如同羲皇时代。
爸爸从半夜开始大喊大叫。东山的野猪、西山的猫狸和家里的畜生都被他撵得到处乱跑。一家人都睡不着觉,可谁也不敢干涉。只有妈妈鼓足勇气在他头上不客气地捶几下,他才停止了喊声,一切生物也随着偃旗息鼓,跟随爸爸呼噜噜进入梦乡。早晨醒来,他第一声叫喊就是骂我那哑巴奶奶,骂她不该起那么早,是犯了“夜游症”,害得一家人都睡不着觉。尔后他自己也起床,庭院里又会出现许多不顺眼的事情。他骂骂咧咧地照自己的意思重新整理好,而这些本来是他昨天才这样摆布的,他却骂是人家干的事情。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在庭院各个角落跑来跑去,于是我们家族睁开了惺忪的眼睛,在他的吆喝声中开始了运转。白天谁也不会知道他在外面怎样骂自己的庄稼,骂天气的好坏,骂日月的长短,反正人家听他嘟嘟哝哝的从没停止过。一回到家里,他开口就叫骂家里饭烧得太迟了或者太早了。太迟了他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的也会照样骂人,太早了吃了冷东西更会使他的肚子受不住,反正没有一餐合乎他的口味。于是家人们日夜在这骂声中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唯恐冒犯了这颗“天煞星”,连我那哑巴奶奶也会耸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干这干那,其他人更不屑说是怎样一副情景了。
日子在大喊大叫中过去。
爸爸的品性是后来养成的,谁也不该责怪他,反正不管什么人都有一份功劳在里面。本来,他的地位在整个家庭里微不足道,不单说他长相凶恶毫无修养,也不单说他只会下死力干活骂人从不动脑筋,单单他的来历就有些不明不白。这就使家里人一度时期都认为他是一个“孽种”,只当一个传宗接代的活物养着罢了。谁也想不到他的性格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谁也想不到他一度时期使家里人畜兴旺,生意盎然,谁也想不到这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又会由于他而走到绝境,几濒崩溃。
事情的发生又要追溯到爷爷头上,他是家里的根,是亲手扩大家业并竖起这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的人。从以往关于爷爷的传说中,我们深知自己的血管里流动着别人的血液,但我们都毫无例外地认为是爷爷的后裔,爷爷是理所当然的先辈。只要落生在这个院落,就会从上至下烙下这个院落的印记,谁也无法改变。我们从一落生不需要多少滋养就长得牛高马大,不能不说来之于这个院落的庇荫。听爷爷说从前的情景可不是这样的,爷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单门独户在几间茅草房里生活的时候,这个地方曾显得阳气不足阴气有余,爷爷的三四个兄弟不到七、八岁都夭折了。我曾在宗谱里找到了这些记载,在一处专门埋葬未成年人的叫“小鬼堂”的地方,游走着无数个矮小的鬼魂。我的曾祖父在万般无奈中请人看了风水,风水先生指着半里以外的白鹤庙道出了原因,白鹤大帝虽然护佑着整个村子,但目光正视的几间茅草房必然会没有生气,难以繁衍。在搬白鹤庙还是搬家的两难选择中,慑于神灵的威力和村里的议论,曾祖父作出了建造高墙大院堵住老爷眼的决定。可那时的曾祖父已年老体衰无法完成这个重大事情,他只有把整个希望寄托到爷爷身上。虽然后来爷爷建这么个院落夹杂了诸多因素,用毕生的精力积累财富,但他总算还是完成了上辈人的夙愿而引以自豪。我的七八个弟妹在院落里茁壮成长,即使在以后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也安然度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现在,你不要看我们家里这个老头子瘦弱矮小、邋里邋遢,也不要说他只会在一些木料上下工夫挣一些微不足道的金钱。他年轻时正好和爸爸相反,他英俊、聪明、风流倜傥,单单奶奶就有三个。尽管三个奶奶都没给他带来希望,他和三个奶奶却构成了我们家族的大半部历史,支配着我们家族朝着一个奇特的方向演化。
二
大奶奶是个富家子女,和以往那个年月任何女人一样,她没和爷爷见过一面就嫁过来了。一顶花轿把她颠得死去活来,最后把她抛落到爷爷的院子里安置了她的大半生。好在她是个老实忠厚的姑娘,从没向爷爷隐瞒过什么,这一点博得了爷爷的好感。她新婚第一夜就给爷爷尿了一身湿,那禁闭了一天半夜的尿肆无忌惮地湿了半张床,一直流到楼下,湿了一小块地面,发出浓重的气味。这该死的毛病以后每隔几夜就要重复一次,爷爷健康的皮肤终于经不起折腾患了湿疹。爷爷便怀疑她有某种生理缺陷,果然大奶奶几年都没给爷爷怀上一个孩子。
爷爷苦恼极了,他在娶第二个奶奶之前是动了很多脑筋的。他仔细地抚摩着大奶奶的玉体,她樱桃般的嘴唇,高耸圆实的乳房和结实光滑的小腹都无可挑剔,充分显示出一个成熟女人特有的姿态。爷爷注意着她的日常生活和饮食起居,甚至对她微微外撇的走路的样子也有了兴趣,可就是不明白哪个地方发生了差错。大奶奶自己也这样,她明白在这样的家庭没有怀上孩子将意味着什么,但她又不敢越雷池半步,她毕竟是一个出身正统阅世不深老实忠厚的女人。因此她只有每回爷爷干那种事情时积极配合主动进攻无所不干无所不受,虽然每次她的情欲还没有到顶点就风平浪静。事情就这样奇怪,起初他们也和其他新婚夫妇一样颠鸾倒凤极尽快乐,还害怕怀上了孩子中断了好事。可是每到那个时候,大奶奶总准确无误地来了“月汛”,他们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于是聪明的爷爷搬出了上辈人留下的医书寻找那些关于男女的章节,天天对照着去寻中草药。他坚信那些中草药肯定对大奶奶有用处,因为那时节根本谈不上其他别的办法。他几乎踏遍了村子周围的崇山峻岭,他的这番行动无意之中为以后那次行动提供了条件。大奶奶自己则到处求神拜佛,总希望有朝一日大喜临门。
奇迹终于发生了,大奶奶在服过许许多多讲不出名堂的药,拜过大大小小连称号也难记得牢的佛之后,竟然治愈了夜尿的习惯。接下来可想而知是该得到点什么了。大奶奶的肚子也时隐时痛,总仿佛有一个生命在孕动。两个人都耐心等待着,注视着大奶奶身体的每一处变化。家业因此荒废了许多,鸡呀鸭呀没人专心喂养了,猪狗们饿得嗷嗷乱叫,几个仆童也仿佛跟着病了似的不说一句话。这一切都不影响爷爷的情绪,他在给大奶奶吃药的同时只有日夜不停地折腾大奶奶。他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报应,那一日终于来临了,大奶奶肚痛难忍,在一家人紧张的欢愉中,大奶奶的月经在推迟了许多时日之后又汹涌澎湃起来,并且比以往都来得凶!那血水一直渗到楼下,湿了一小块地面,使整个庭院都充满了血腥气!
爷爷一度时期对生育失去了信心,他开始不那么安分守己在家里精心耕云播雨了。他开始走出堡垒般的四合院子,到村子里四处走动。爷爷品性豪放,在村子里有很多朋友,他关心着大家的日常生活,也关心着一些男女事情。大家都愿意找爷爷解决事情,爷爷也把这些事情当作自己的乐趣,尽量给予解决。他曾冒名为一个老光棍到邻村去相亲,并且在事情败露之后组织了一次艰苦卓绝的抢亲。他还为本村一个漂亮的小寡妇主持了公道,力排众议把她送到刚刚死了女人的族长的床上。在他看来,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或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同样是难以想象的,总得想点儿办法才是。
起初大奶奶总派一个仆童暗暗跟着他,怕他由于心情不好在外面出了意外。直到有一天,爷爷回家后不明不白地对大奶奶发了一通火,那大意是你要是做对不起祖宗的事情,我就敲断你的脚杆宁可不要那个畜生!我不信自己对女人没有一点办法了!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只要你不择手段舍得工夫总能得到点东西!大奶奶却从容不迫地笑了,她终于撤销了最后一道防线,叫那个仆童不必跟着爷爷了。她相信这样的男人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即使做了,也不会影响到她的命运。忠诚老实的大奶奶就这样犯下了一个错误,她毕竟是一个出身深闺阅世不深的女人,到底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驾驭不了像爷爷这样的男人。
本来爷爷不是这么想的,他也是一个恪守祖训的人,对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深恶痛绝。只是他想看看人家干那个事情,把人家和自己作一个比较,到底这里面还有别的什么奥秘能使大奶奶如期地开花发芽?哪知道在透过壁洞看了之后竟对朋友妻子鲜嫩无比的玉体产生了妄想,当场就差点儿晕在地上。他根本不相信朋友有本事而自己不可能,这一套谁都会干!傻瓜也会按着裤裆对姑娘傻笑,苍蝇也会交接着屁尖得意地飞来飞去。就是退一步想,这宝贝儿即使不会生育能待上那么个通宵做人不枉到世上走一趟!看着她雪白高昂的露出青筋的脖子,两座挺立硕大夺人心魄的乳房,丰腴的小腹以及小腹正中那一条隐约可辨的黑色地带。爷爷的欲望野兽开始吞噬他的灵魂。
爷爷开始整日整夜地待在朋友家里施展自己的本领,帮朋友干活同时也帮朋友的妻子解开寂寞。这里面的含意朋友并没有察觉,他只当是人家敬佩他的一种行为呢。本来通过这样的努力是该得到点什么了。当爷爷充满自信跃跃欲试的当儿,这个该死的家伙一夜之间拉起队伍做了强盗头子。在那个年月里,这是我们山村里常有的事情。穷极了的人会这样做,富极了的人也会那么干,有抢劫就有防御,事情就这么简单。这个头脑简单慷慨得没有边际的朋友临走时对爷爷说,看样子你什么也不成了,你又不会和我们合伙,对女人又没有多少办法,我看这是穷富报应,老天爷给了你财富却让你断子绝孙。我看女人都是一下种就发芽嫩得拧得出水份的东西,只有我们男的才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随后他拍了拍爷爷的肩膀慷慨而猥亵地说,你几时需要我就捎封信吧,我保证随叫随到,为你分忧解难。这句话说得在场的大小强盗哄然大笑,笑过之后都盯着爷爷看,仿佛都怀了那种心思等待着爷爷回答。爷爷顿时不悦,撕下了脸面骂道,放你们娘的屁!他特别指了指强盗头子说,你早迟会后悔的,当心你自己的女人!强盗头子说,守着你自己的院子和那个女人吧,玩不出名堂再来告诉我,当心家业不要搞得太大了,要是那样我们不会放过这块肥肉的,连你的女人也不放过!强盗们又哄然大笑,笑过之夜撇下爷爷带上各自的女人上山了。
爷爷回到家里把余下的火气全部发泄到大奶奶身上,他说你要是守不住自己就别想跟我过,你宁死也要保住自己的节操别想东想西,那个事情不是你们女人想的,我能够得到它!大奶奶却从容不迫地笑了,她相信自己的男人不会在外面白费力气的,那点宝贵的东西还是要流在自家田地里,尽管那也是白流。可爷爷直到现在都藏着一股火气,强盗头子的话折磨了他一辈子。
三
在这之后爷爷不再出外干些无聊的事情,也不再在大奶奶身上花些无聊的力气。他精心地经营荒废了许多时日的家园,显出江南地区小地主特有的持家本领。一有空闲就把那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加高加厚围墙,缩小窗眼,使它只有一块砖那么大,仿佛一只只碉堡的枪眼。并把它的外墙涂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巴,使它在落日的余晖中发出金黄的色彩。他要家里人不到天黑就关上大门上了暗锁,并要几个仆童把持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向他报告。他和大奶奶不再睡在那张深居内室的暖床上,两个人都睡到了楼下。尽管他一直没遇到过难以对付难以想象的事情,爷爷的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后来。后来我看浙东山区富家的院墙都是这么个样子的,想必他们也是在爷爷那种类似的心情下把房屋搞得不伦不类的。大奶奶也养起了许多家畜,显出了山区小地主女人特有的持家本领。家里因此而热闹了不少,家境也因此富裕了许多。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按小康人家的算计过下来。爷爷忘记了强盗头子,强盗头子想必也忘记了爷爷。爷爷反倒有些依恋起以前那一段日子,开始不那么安稳地守在家里经营家业了。正当这富足又不尽人意的生活平静地铺展着,气候又有了变化,一个奇特的女子带着特有的气息呼啸着进入我们的家庭,闯入了爷爷的生活。爷爷渺茫的希望又充实起来,他又开始了旷古未有的行动。
那个哑巴,就算是我的第二个奶奶吧,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认为她是我的二奶奶,说得不客气一点,她是个要饭的。连祖籍何处,是谁生养的也不知道。事情的发生多多少少带点传奇性质。那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还飘着朵朵雪花,一个要饭的哑巴女人借宿在我爷爷家。爷爷体现了这个地区小地主那种特有的和善和慷慨,把这个有几分姿色的哑巴安排在那张暖床上。一家人起初对这种举动根本没有在意,哑巴女人更是感激涕零。那夜,疲乏的哑巴完全放松了警惕,她没有丝毫的防备,睡到半夜就被爷爷钻了空子。当然如果防备的话爷爷也许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哑巴强健无比,从上至下无一处不胜过男人。可哑巴就是没有防备,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借宿,这种生活不习惯的话她就会挨冷挨饿。但是这一夜她却被爷爷抚慰得热泪盈眶,至今还没有一个男人这么温柔而又这么专心致志地对付她的。她冰冷的血液终于被挑动了起来,她出去擦了身体之后又回到床上,紧紧缠绕着爷爷干得精疲力尽!
二奶奶进入我们的家庭根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当然如果办些什么冠冕堂皇的手续她根本进不了我们的家庭。不要说大奶奶会不顾一切地反对,单单外人就要齿冷三天。我们家的门风就会败坏在这个女人手下。也因为未举办什么仪式,人们直到半个月之后才看出蹊跷,并原谅了爷爷的苦衷,默默地承认了她与爷爷的这种结合。当然,人们是不屑叫她二奶奶的,连爷爷自己也不这么想。事后爷爷总对别人说,他根本没想娶她为妻,只不过受了鬼使神差,这女人那晚上撒尿走错了路道,摸到他床上去了。他还只当是大奶奶呢,反正女人都是那么回事儿。事后他看着她可怜,就收留了她,权当添个帮手吧。就这样,大家既尊重了爷爷的意愿,又抬高了自己的身份,都恰如其分地叫她“哑佬”。好在哑佬是听不见的。
哑佬一到我们家里就有了惯用的手语,这种手语仿佛与生俱来,她不知道从哪里领教了一套分别人与畜生的办法,颇懂得上下尊卑。每每她摸摸头顶就是指爷爷,拍拍左手则表示大奶奶,右手指她自己,鸡呀鸭呀就是拿手在空中乱啄,猪啊狗啊手脚并用模仿着乱爬。这哑佬很通晓情理呢,就是不会说话,听也听不见,爷爷每每叹息着这样说。可是能理解比什么都好,起码比傻子比畜生比那些迂腐老实的人有用处,爷爷也常常这样想。哑佬勤快得很呢,只要爷爷拍拍身子她就会替爷爷换洗衣服,指指嘴巴她会拿来水烟筒。到后来她甚至不需要爷爷指点就理解了爷爷的意思,比如爷爷吃了饭刚抹嘴巴她就会忙不辍地拿出擦肛门的手纸。爷爷就有这么个习惯,吃了饭肠子好像会受到挤压,就得认真去对付那件事了。再如爷爷躺在床上她就会剥光他的衣服,她自己也剥光,她知道接下去该有什么事了,这一点她理解得比谁都透彻。接着她拿毛巾在自己和爷爷身上使劲地揉搓,直到两个人都热血沸腾了她才躺在床上摊开了手脚。这件事她做得有条不紊又干净利索。每当爷爷痛苦又惬意地趴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总是调动每一个部位每一根神经去迎合他,尽量延长着时间。可是几个月下来,哑佬的身体却正常得很,连一点细小的变化都没有,没有女人那种时候惯有的头痛冷热恶心呕吐。长年累月在外地讨饭养成的强健的体魄并不给爷爷带来多少安慰,相反却加深了爷爷的疑虑。爷爷终于又失望了,他的眼前又现出强盗头子妻子那光艳艳的玉体。
哑佬竟也神思恍惚起来,她尤其难以忍受大奶奶那死鱼般盯着她肚皮的眼光。她从大奶奶从不干涉的神态中理解了那眼光的意思,于是她就愈加用心地思忖这个事情了。在家里,她总是呆呆地盯着那些畜生发愣,看着它们追逐嬉戏,看着它们撕咬争食,看着它们胡乱交媾。一到野外,她的身心便活跃起来,黄鼠狼东奔西突,麻雀们漫天横飞,牛羊们悠闲自得,这一切都强烈地刺激着她,使她的脑瓜异常的清晰。她甚至闻到了小虫产卵的声音和野兽交接的叭唧声。想着爷爷那痛苦的面孔,她甚至想拎个讨饭篮再次出去。可她又不忍心这么出走,这样对不起爷爷。说到底,她还很留恋爷爷,至今还没有一个男人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的力气的,这一点使她感动。可在那事情上,她对爷爷有了怀疑。她真想找一个男人和她试试,弄个水落石出,可大奶奶总像幽灵般跟随着她,使她没有丝毫的机会。她想,只有靠自己了,她又陷入到了思索模仿之中了。
终于在一天夜里,她兴奋地对爷爷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手势,一会儿双手使劲地在床板上乱啄,一会儿手脚并用在床上爬来爬去,并把那个硕大雪白的屁股暴露给爷爷。起初爷爷不明白哑佬发什么毛病,直到他想到了哑佬惯用的手语才醒悟过来。你这聪明的精灵啊!爷爷从心里这样喊。他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庭院里的畜生繁衍得越来越多的秘密,他惭愧人不如畜生!他瞅了哑佬足足三两分钟连滚带爬冲上前去和哑佬格斗起来。于是两匹动物发出了阵阵撕咬声震四壁,瓦片纷纷下落墙壁出现了裂缝,床板在一片呻吟中訇然折断!爷爷从心里发出了阵阵呐喊,我的先人啊你怎么不告诉我怎样延续血脉。在这场格斗中他分明听出了哑佬竟开口唱了一句:爱人呀,我家住在黄河边!这个情景爷爷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一场惊心动魄的格斗之后他们破天荒大病了一场,连大奶奶也跟着病了似的不说一句话,一切都毁了似的宁静得出奇。爷爷整天躺在床上懒得动弹,哑佬竟许多天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什么也不干,她的肚子果然大起来了,一直到现在都没了月经。大奶奶终于耐不住寂寞无限惆怅地叫了一句:
人不如畜生啊!
哑佬仿佛听见了,她听到这句话身体似乎就好了,爬起来伺候遭了灾的畜生。爷爷却耐心等待着,注视着哑佬步履蹒跚的身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只有哑佬明白自己或者爷爷患了绝症,就是屙出一手指来也难乎其难了。她两眼迷茫起来,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一段颠沛流离却又自由狂放的讨饭日子。
四
爷爷对大奶奶和哑佬这样的女人确确实实失去了耐心,他不想与她们打交道了,对她们的生育能力充满了怀疑。他开始对砍砍削削发生了兴趣,仅是兴趣而已,他绝不会想到这兴趣是他晚年赖以生存的依靠。起初他总是把一段木头翻来覆去地玩弄,直至渐渐有点样子出来了,大奶奶才颤颤地喊了一句:枪!你做这东西干什么?难道要做土匪吗?他什么也没理睬把一段铁皮焊成铁筒就装上去。他每天披挂着那东西出去转悠,可就是不放一枪。
大奶奶和哑佬惶惑地看着他披挂着那东西走进走出,等待着一个无法卜测的结局。她们从爷爷那古怪的行径里判断出爷爷对后山岗有所企图。而后山岗历来是个强盗落草的是非地带,到那里去的人会被洗劫得干干净净,能活着回来已是不错了。想到这里大奶奶和哑佬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显示了从未有过的亲热。夜晚促膝对坐,眼巴巴地等待着爷爷的回来。可枪声始终没有响,她们一刻也不安宁,空气沉闷得似要爆炸。她们都祈祷爷爷那杆猎枪在安全地带安全地走火,这样无论她们还是爷爷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这天傍晚爷爷又披挂着那东西出去了,到后半夜后山岗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巨响,不像打枪倒像打炮。大奶奶和哑佬都坐直了身子,仿佛大难临头似的,胆战心惊地等候爷爷回来。她们这才明白枪响后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折磨人。可是一会儿爷爷就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他没有和以往一样挤到大奶奶或哑佬旁边作可怜的喘息,却往那张暖床里去了。一家人都睡不着觉,可谁也不敢走动。清晨起来,大奶奶和哑佬竟发现爷爷的床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泪流满面的女人!她们就这么呆呆地站着,顾不上爷爷蜷曲在旁边丑陋的睡态。
这就是我那苦命的三奶奶!
爷爷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枪杀了由劫富济贫到后来作恶多端的强盗头子。然后把他的妻子据为己有。自从他对大奶奶和哑佬彻底失望之后,就开始整日整夜地思念那个女人。他凭着为大奶奶寻找中草药练就的本领,手脚麻利地跟踪了许多日子,那一晚在强盗头子独自外出的时候跟上了他。这个家伙有时抢劫不带任何人,贪婪得没了章法,这一点正是他的致命所在,爷爷终于在他的回路上一枪击毙了他。那杆猎枪也由于愤怒而爆裂了,差点儿把爷爷自己也送上西天。至此,后山岗上还轰响着这似枪似炮的声音,余音传播了几天几夜还消失不完。强盗头子由于过分贪心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强盗们本是乌合之众,他们终于不想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丧尽天良,爷爷一枪就把他们打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村人们都来庆贺,爷爷除暴安良成了英雄,全村人都在谈论赞叹爷爷那非凡的本领和红运。他们在族长带领下,搞了个盛大的庆祝仪式,把哭得满脸红肿的三奶奶挟上花轿绕村走了三圈,一则表示他们的喜悦,再则据一个占卜者说这样冲冲喜可能会怀上孩子。至于三奶奶和她原来丈夫的历史,村人们似乎都淡忘了,根本不需要再提起。就这样,三奶奶一进入我们家就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人们心里。
三奶奶真的应验了卜语怀上了孩子,这样嫩得能拧得出水分的女人不会怀孕岂不是这个世界发生了差错。爷爷于是趾高气扬起来,支使着大奶奶和哑佬干这干那,叫她们好好地侍候三奶奶。他自己逢人便堆起笑脸,把水烟筒毫不吝啬地递过去让对方吸上几口。大奶奶和哑佬瞅着三奶奶的肚皮日渐隆起,赞叹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哪!家里的香火断不了呀!她们从心底里发出呼唤同时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降生的日子到来了,大奶奶和哑佬早早地把三奶奶抬到一间牲口棚里。大奶奶对爷爷说,不管是男是女在下贱的地方出生就会平安无事,你看那些穷鬼的孩子,他们没病没灾就是这么个道理,人越是娇贵了越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毛病。大奶奶还对爷爷说,男人不能进去看呢,男人是神圣的,见不得女人的血气。爷爷就这样被隔在棚子外面揪心揪肺地听里面的嚎叫,反而悄悄悔恨自己为三奶奶下了种子造成了她的痛苦。这念头只闪过那么小小一会儿他就心安理得地笑了,女人本来就该有这种时候的,不会生孩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他终于体验出一个男人特别是拥有无数个女人的男人的伟大。可是他等得也确实不耐烦了,里面杀猪般的嚎叫持续了一个多钟头还不见有什么东西送出来,到后来那叫声戛然而止,一阵洪亮的婴儿哭声顽强地透出门外。他整个身心都颤栗了!爷爷终于忍耐不住一脚踢了进去,这时他发现一幕奇怪的场景:三奶奶嘴里塞了毛巾手上缚上绳子,小孩子正放在一旁冻得瑟瑟发抖,他来不及思索就一边一个踢倒大奶奶和哑佬,上前抱起娃娃解开了三奶奶。这时大奶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嚷道,老爷,孩子没到时候呢,没有用处呢,我看是那个强盗留下的种!不信你掐算掐算你们合欢的日子,猫三狗两,连狗拖胎也要两个月呀!你们结合还不到时候啊!老爷,既然这女人能生育你就不能要这野种,不愁以后没日子干那种事情!老爷你如果要了这畜生,那我们白白守了这门风还不如和人家干这种事情为你生个孩子!老爷你丢下吧,孩子是强盗的!
爷爷听着这话头脑渐渐清晰起来,他终于悟出了趴在三奶奶肚皮上,而三奶奶奇怪地用两手捂着肚皮用臂膀使劲抵抗的情景。我该死啊!爷爷这样大喊了一声就丢下了孩子。这时三奶奶突然踉跄而起接过娃娃奔到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地闩住了房门,任凭大奶奶和哑佬怎么敲打都没有再开。牲口棚里和三奶奶的房间里洒下斑斑血迹,发出难闻的气味。庭院里几天几夜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呜呜咽咽的叫声。
爷爷一整天没回来三奶奶就饿了一整天,傍黑爷爷回来对哭声不耐烦地说,你们谁也不要到外面去说,以免败坏门风,就当养猫那样养起这个畜生吧!从此三奶奶带着爸爸小心翼翼地过了许多日子,大奶奶和哑佬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三奶奶终于度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生死存亡阶段。
这之后爷爷不再在女人身上花费无聊的力气,至此他才怀疑自己身上出了毛病。这毛病影响了三个女人一辈子,这毛病构成了一个畸形的家庭,这毛病使我们的家族朝着一个奇特的方向演化。
五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也骗过人,只不过他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骗局很快就被戳穿,以至一家人都战战兢兢起来。那事情的发生多多少少与贫困有关。当我的三个奶奶成了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活口,当爷爷衰老得见了如花似玉的女人也无动于衷的时候,爸爸肩上的担子就相应地重了起来。他除了下死力气干活骂人以外从不动脑筋,别的什么也不会干。他不会把这边的东西拿到那边去贩运,也不会在山上做点手脚,死守着一个偌大的空院子,连地皮也会被吃光。至少,家里的动物在吃光了一切饲料之后就开始打地皮的主意了,它们把每个角落都翻遍了,攫取着一切可能成为饲料和不是饲料的东西。哑佬亲眼看见一只母鸡把一颗雀蛋大的圆石头吞下去了。那只猪专在茅坑旁等候,不管什么掉下来都吞得一干二净。正在这人畜惶惑不安的时候,家里的两只老母鸡突然失踪。爸爸又眯着眼抽起已断档的香烟。于是家里人便怀疑他做了手脚。可是不管怎么样,家里的小动物照样失踪。一家人都惶惑不安,如同院子里潜伏着狐狸精。但大家都不敢有所声张,只把那些大一点的畜生锁在房间里嚎叫。爷爷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他半世以后第一次大火,大骂爸爸是个“匪种”,只知道睡和吃,别的什么都不会!三奶奶闷声不响,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爸爸却冷笑着说,反正迟早都会被饿死的,不如早点享受以免后悔。并且令人发指地骂起爷爷来,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这么背时,竟供起三个女人来!爷爷气急了眼,连嚷着分开过算了,你的母亲老婆孩子你供着,其他人不用你管,看你有能耐还是我有能耐!爸爸咬牙切齿地说,分开就分开,可谁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会到这鬼地方来!既然是你化尽力气满心欢喜得到的还是归你吧!爷爷当即就晕了过去,家里乱成了一团。
妈妈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家庭这样分开。
三奶奶自然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她成天躲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她以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有人从门缝中瞥见她每次喝几口菜汤就安然进入梦乡,不拉也不撒,好像进入冬眠状态。这个时候她的脸上竟会出现动人的神采连爷爷也没见过,想必她在梦中与前夫快活地生活在一起,想必她已到了死亡边缘,这是回光返照,想必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刻走向死亡犹如走进天堂。可是她顽强的机体在度过了第二个生死存亡阶段又恢复了活力,在家里局势稍缓和时竟奇迹般出现在人们面前。只是她骨瘦如柴老得只能在门槛上爬进爬出,如庭院里一匹瘦小的动物,这就不能不令人记起哑佬那奇奇怪怪的手语,使人在冥冥之中惊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意。
三奶奶曾告诉我,爸爸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挺灵气的一个人,干一些大人们莫名其妙的事情。爷爷也不因为他来得不明不白而遣走母子俩,相反,他从爸爸那飞速上涨的身架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一家人也随着爷爷改变了以往的看法把爸爸当宝贝来供养,尽量隐瞒着一些他们也不甚明了的历史。可是有这么一天,一个调皮鬼一语道破了这个秘密,并且添油加醋地扩大了故事的范围歪曲了主题,从此爸爸便整个人变成一个魔鬼!
爷爷起初似乎并不计较爸爸是个“野种”,亲起来也用胡子把爸爸扎得嗷嗷乱叫。可是他又莫名其妙地对着爸爸怒吼、打骂。每当他远远地看到爸爸的身影,脑子里总幻出强盗头子的形象。他顿时怒目圆睁,仿佛要吞掉这个畜生。可是一会儿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把揪过爸爸又亲又咬,简直把爸爸吓坏了。爷爷就在这种矛盾心理中看着爸爸长大成人。一方面,爸爸毕竟是爷爷合法的儿子,爷爷不得不考虑到晚年的生活对爸爸有所依靠,这依靠随着爷爷年龄的老化表现得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随着爸爸年龄的增长爷爷发现他越来越不是他想象中的人,活脱脱强盗头子再世。再进一层,倘若这层面膜在某一时候倏然揭开,那个强盗头子的阴魂又会飘进家庭,使一家人无法安稳生活。爷爷时刻提防着这个报应到来。爷爷情知自己没有心思也没有手段去治服他,就一方面死命地操起了木匠活积攒金钱,另一方面唆使大奶奶和哑佬在这事情上下些苦功。至于三奶奶,他是不屑去说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大家对她都不感兴趣。于是,一家人围绕着爸爸这个“传世宝”各自显出了本领:每当爷爷莫名其妙地打骂爸爸,三奶奶总是泪流满面地看着这场欺凌的结束,大奶奶不知躲进什么地方去了,只有哑佬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她那健壮的身体死命地抵挡住爷爷。两人相持不下,事情出现了僵局,三奶奶又不敢沾边。这个时候,大奶奶幽灵般地出现了,她并不动手,只要她对一家人瞥上那么几眼,战争就会结束。久而久之,大家的心目中有了大奶奶的形象,对她的言行几乎俯首听从。大奶奶自己也知道这个形象的作用,她毕竟出自一个正统的等级森严而又勾心斗角的家庭,这样的家庭锻炼了她这样的本领。这本领配上那副忠厚老实腼腆胆怯的嘴脸,使人们更加难以捉摸刮目相看。
哑佬对爸爸的偏爱简直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出身贫穷的哑佬看不惯一切受欺凌的事情。她首先认为爸爸所受的灾难是三奶奶造成的,其次,她对爷爷的粗暴和大奶奶的把持也深恶痛绝。她认为天真可爱的爸爸没有一点错处,因此她把全副精力都投到爸爸身上。爸爸到了七、八岁的时候,还需要她喂饭擦屁股,由于家里的影响他绝不要三奶奶沾边。他什么也不会干,早晨起来只伸直两只手等着就有哑佬来替他穿衣服。他从不洗脸,那娇嫩的脸皮一挨到散发着一家人汗臭味的毛巾就会狂呕不已,以至一家人都没办法,只有让他花脸猫般东蹿西逛。爸爸一出家门,哑佬总不放心地跟着,可生性顽劣的他总能摆脱家人的追踪。事情就在这种时候发生了,那一天,一个惯于打架的调皮鬼骂他“匪种”,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爸爸的来历。爸爸不但打输了,更糟糕的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尽管以后家里人百般辩解和隐瞒,他就是坚信不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报应。那天爸爸脸色铁青回到家里,三奶奶从屋里跑出来,一边替他拭泪一边问他出了什么事情。爸爸一把挣脱了她,并狠狠剜了她一眼,大叫我不要你不要你不要你!三奶奶一下子呆住了,脸如死灰,她预感到最后一点希望也将破灭,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事情终于惊动了哑佬,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场面,看着爸爸指手划脚地向她哭诉,猛然醒悟过来,毫不犹豫地拉起爸爸飞跑出门,按爸爸的指点揪住那个调皮鬼夹在裤裆下乱揍起来。
哑佬和爸爸趾高气扬地回到家里,带着一点余勇,对三奶奶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剿。那时大奶奶和爷爷仿佛聋了似的只顾埋头于自己的事情。爸爸死命地抱住三奶奶的腿,哑佬动手毁了三奶奶的物件衣着,最后扯下三奶奶的裤子。他心中闪过一丝愤怒夹杂着羞愧的念头。哑佬操起一根粗大的木棍对准了三奶奶。爸爸吓坏了,怪叫一声跌在地上,哑佬吓了一跳,手中的木棍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位置,直直地从三奶奶的胯下穿了过去。这时大奶奶和爷爷才回过头来,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天哪!哑佬仿佛听见了,她丢下木棍,抱起爸爸,却怪模怪样地对着三奶奶笑了。这时她便有了最后一个手语,那就是在两裆之间乱摸几下代表三奶奶,这个手势到死都没有改变。
爸爸从小受过屈辱,他性格一养成就对生育有着极大的兴趣。他想,如果爷爷会下种,他就不可能不明不白地进入这个家庭,即使是爷爷的种,也未必会是“野种”。他对爷爷有着极大的蔑视,他认为一个男人不会下种不算男人。但他又认为一个男人只会下种也不是好男人,比如那个给他下种的强盗父亲,那个家伙最终还是栽在这个不会下种的人手里,把女人连同自己的孩子一起输给了人家。由此他想到了不会下种的太监,太监都是阴险毒辣的吧?爷爷毒辣得比太监都甚!他恰恰在别人播下种子的时候占有了他的妻子,虽然这也可能是巧合。他认为三奶奶也不是一个好人,做女人就应该是坚贞不屈的。每当爸爸想到这些,他的血液就不可抑止地沸腾起来,他很想找一个女人当场试试,当然应该是一个美貌无比的女人。他灵敏的鼻子经常嗅这嗅那,甚至对那散发着一家人汗臭味的毛巾发生了兴趣,经常拿着它上上下下仔细地揉搓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直至热血沸腾为止。他经常在柴草间或门后躲来躲去,东张西望,寻找着一些可能。但他隐隐觉得院子里有一股血腥气,那股血腥气抑制了他许多日子。
可有那么几年时间,爷爷寸步不离庭院,严密地监视着这个不安分的灵魂。家里外面没有一个人耐心劳作了,迫于生计,几个仆童早已辞退了,只有大奶奶忙里忙外,有条不紊又漫不经心地安排着家里的日常生活。哑佬和爸爸强忍着怒火受大奶奶的支配干这干那,并且从她那幸灾乐祸的神态中看出了事情的蹊跷。大奶奶总在这样的时候显出一个大家女子的风范,哑佬自叹弗如,至于三奶奶,她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但聪敏的哑佬从来没有屈从过哪一个人哪一件事,她开始整日整夜地苦思冥想。她想大奶奶之所以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掌管这个家庭,全然是老头子几十年来建立起来的遗风在作怪。她知道要改变这个局面首先要打破爷爷这个缺口。爸爸毕竟年少气盛而智谋不足,只有一付强壮的身躯而已。
随着爸爸年龄的增长,哑佬知道自己的设想越来越接近现实。于是仗着以前同爸爸那段感情频频地和爸爸接触起来,酿成了一个计划。
那一天爸爸不知为什么和爷爷吵了一架。爸爸第一回顶撞了爷爷,爷爷举起四齿钉耙打将过来,根本没有把爸爸放在眼里。爸爸愣了片刻,眼前竟奇怪地闪过从未见过的强盗父亲,他什么也没说举手一挡,那发达成熟的臂膀还没使出几分力气,爷爷就跌倒在门外,四齿钉耙断了三截。大奶奶开天辟地第一回没有阻挡,她聋了一般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针线。哑佬理所当然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三奶奶尖叫一声冲出来,面对着高大魁伟的爸爸,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骂出来,她转身冲到门外扶起爷爷,当她侧着身子使劲地扶爷爷的时候,那颗蓬乱美丽而哀伤的头颅恰好对着围墙上一块巨大而尖锐的石头。爷爷恍恍惚惚地抓起她的头发就撞过去,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喊,那块石头滚落下来,血肉模糊的,如一个被活剥了皮的动物。
三奶奶好不容易度过第三回生死存亡阶段,从此她成了全村最丑陋的女人。
整个庭院从此安静了许多时日。
没过多久哑佬从这不平常的宁静中第一个活动起来。她一方面暧昧地同爸爸接触一方面又开始为爸爸的婚事出谋划策了。本来这样的事情应是大奶奶和爷爷干的,可大奶奶和爷爷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仿佛萎靡不振,对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了,爸爸的婚事理所当然落到哑佬头上。至于三奶奶,她是没权管理这些事情的。
这天大奶奶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第一回到这里拜年。那姑娘出落得天仙般的,从她一进门起爸爸就感到有点无所适从,第一回显出了腼腆和胆怯。他做得那么一本正经,斯文得全家人都感到吃惊,聪明的哑佬从这种一反常态中领悟了爸爸的意思,她看着爸爸在姑娘走后痛苦的背影,心里竟萌生出一条任何人也无法想象的计策。
首先是哑佬接过了三奶奶烧饭的活计勤劳起来。爸爸也忙忙碌碌地把爷爷堵小的窗眼扩大开来,使这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有了一点活气。不几日大奶奶莫名其妙地得了一种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病,三两天间就卧床不起了。哑佬神气活现地指使一家人到处寻医问卜,搞得沸反盈天。几日之后那个姑娘果然又来到了这里,她的两汪泪水简直逗得爸爸神魂颠倒,巴不得自己是病人分享一点她的怜悯。这天夜里哑佬安排姑娘住在暖床上。姑娘没有丝毫的在意,她被这个精心安排感动了。姑娘睡到半夜就被事先躲在床下的爸爸搞醒了。谁也不敢干涉,爸爸的选择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成功了。
妈妈嫁到这个家庭不到一年便生下了我。爸爸不像爷爷那样用尽一切办法去制造,他轻而易举地便得到了我,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每隔两年便制造出一个强壮的生命。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个和那个的年龄与名字了。事情到我十六岁那一年才告一段落,那一年妈妈下狠心瞒着爸爸吃了一种绝育闭经的中草药,她简直被生育折磨得痛苦不堪。她不能生育之后,马上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她不因哺育了许多儿女后有所衰老,反而更加丰盈更加富有魅力,充分显示出一个成熟女人特有的美感。于是爷爷又一次惊叹于女人的力量了,当年那个强盗头子的话又在耳边轰响。
六
我清楚地记得,我十六岁那年,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我正出神地看着妈妈做针线,妈妈突然对我说,你是大人了,这个家里只有你还理解我。我当然不知道妈妈说这句话的实际含义,但为妈妈这句话而激动了许多日子。至少,家里其他人不会这么说。他们除了给我饭吃,给我床睡,给我衣穿,别的什么都不管。我像一匹不安分的野马四处乱逛,在三个奶奶的房间里进进出出,那颗骚动的灵魂过分地早熟起来。妈妈或许就看出了这一点,看中了我与一家人格格不入的品性。她对我说这句话时,眼光里隐含了深深的期待。直至我不响了,把头埋到她的膝盖上,她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又问,这个家里,你最讨厌谁?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只有在大脑里作深深地过滤才得出结论。
在这个家里,我最不喜欢的是大奶奶,大奶奶却最喜欢我。她大病了一场之后突然萎缩了,头发疏朗,皮肤干瘪,仿佛变成了一具僵尸。只有两眼时时射出不甘死亡的光芒,仿佛要熬过漫长的一个世纪,等待一个美好的结局。她每到一个地方便昏睡过去,又不对任何人承认是睡着了。我只是闭一闭眼儿,她经常这样申辩。她在庭院的各个角落里走来走去,嗅这嗅那,仿佛对整个院子都充满了怀疑,仿佛一只假寐的豺狼。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永远洗不掉的血腥气,尽量躲避着她。而她却对我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只要我稍不注意就凑到我跟前瞎编那些蹩脚的故事,叫人听了透不过气来。她最爱说哑佬和三奶奶的不是,扯一些荒唐无聊的故事,仿佛狮子、老虎、豹子同时放进一个笼子里,除了撕咬就别无他法。我总想挣脱出她的故事的泥沼,却总是不知不觉地走入她的故事之中。大奶奶还经常教育妈妈,教她一套对付别人也对付自己的办法,私下里对她说一些本来就很明白的事情,鬼鬼祟祟地,使人怀疑是什么秘密大事。大奶奶喜好吹嘘自己,她经常说自己年轻时是一个有百万资财、丫环成群的大家闺秀,品貌无与伦比,她说要不是看上爷爷的才貌,她绝不会嫁到这穷山沟里受罪。她转而吹嘘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功绩和地位,仿佛这个家庭只有她才会人畜兴旺,历史悠长,妈妈仗赖她才会进入这个家庭,进入这个家庭就必须学会时刻睁着一双眼睛,不能睡着。
那哑佬总以严厉的目光盯着我们,没有丝毫的温柔,她总以奶奶不相称的身份指挥我们干各种杂事,仿佛不是我们的奶奶而是我们的母亲。我从来不买她的帐,淘气起来就怂恿弟妹们调笑她,围着她把一些麦秆折断,大唱哑佬烂肚肠烂肚肠烂肚肠。没等歌之高潮她便扑将过来,动作稍慢的弟妹便会被她揪住又捶又打。哑佬并不罢休,她跑到爷爷面前指手划脚地告状,随后跑到三奶奶那儿在自己裤裆里乱摸乱抓,好像一切都是三奶奶造成的。妈妈便惶悚地跑过来,拿起扫帚把我们扫地出门以躲避战争。这个时候,爷爷就会声嘶力竭地喊道:活腻了!都给我住手!一家人便会散开,各自干各自的活计去了。大家无暇顾及又哭又闹的弟妹,只有三奶奶爬出来收拾残局,才使我们幼小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
三奶奶,她从不加入这种吵吵闹闹的行列。她除了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就是呆在房间中沉思默想,仿佛思索着一个永远解不透的问题。每回我总是不顾大奶奶和哑佬的反对跑到她房间,她就会神色生动地对我说一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我就从这些故事中知道了家庭的历史,也从这些故事中不断成熟起来。三奶奶不但会讲自己的家世,还会讲历史上的故事。她讲“高郎织绸,三春逃走”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让你愁肠百结、悲痛欲绝,“梁山伯与祝英台”更是不在话下,她还会唱整出的“孟姜女哭长城”,至今我还记得开头几句: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家夫妻团圆日,我家丈夫筑长城。
……
除了对砍砍削削有兴趣,晚年的爷爷对什么都不管不顾,任凭爸爸的吵骂声提高到什么程度都充耳不闻。但他绝不允许爸爸对我们过分的粗暴。每当爸爸克制不住自己对妈妈和我们横加干涉,爷爷的活计便会发生差错,不是剁了手指头便是削坏一根木料。爸爸不得不有所收敛。虽然一家人分成了两家,爷爷的手艺还是家里一笔可观的收入。爸爸在这方面自叹弗如爷爷,尽管他制造了一大群强壮的生命。晚年的爷爷性格越来越古怪,他很少说话,每回和妈妈说话竟会口笨舌拙,感到无所适从。在他的心目中,妈妈应该是四奶奶而不是爸爸的媳妇,她嫁给爸爸是天大的错误。他总是抱歉地对妈妈说,不管什么你都委屈点儿。妈妈听到这句话喉头哽哽的,她几乎当着爷爷的面掉下泪来。同样,妈妈对爷爷的感情也有增无减,她总把躺在身边四肢发达鼾声如雷的男人想像成爷爷的样子。她依稀地知道爷爷年轻时一段风流颠倒的故事。她想要不是年代发生什么差错的话,她应该是四奶奶而不是爸爸的媳妇,即使爷爷不会生育,甚至有点粗暴和难以捉摸,她也会过得心满意足,绝不会像几个奶奶一样喋喋不休。但当她看到爷爷那老朽干瘪的身架时,心里就会产生一股遗憾一股羞愧。
妈妈生性好动,而我们这里的女人从没有出远门的习惯,连家门口也很少去。她就找些借口到外面去走动,但借口毕竟很不好找,爸爸见她四处乱跑又不满意,当她稍有耽误家事的时候,爸爸便会暴跳如雷,每回要不是爷爷进行干涉,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毒打妈妈。妈妈不得不待在家里干一些无聊的其实不需要干的事情。这个时候,妈妈便失去笑脸,活像庵堂里的尼姑。可是不管怎么样,爸爸禁锢不住妈妈的行动。每隔几天,家里便有一大堆衣裳要等待妈妈去洗。这是个繁重的事务,可每回妈妈总毫无怨言满脸春色地挑着一大堆肮脏的东西走向远离村子的溪边。她一洗就是半天,这半天是她自己的,任何人也不会干涉。每回我总跟着妈妈到溪里捉螃蟹。当气候渐渐暖转的时候,她便会柔声细语地说,你走开,妈妈要洗身子。我知道洗身子是不好看的,就乖乖地走开。这时妈妈便无所顾忌了,她急速地解开自己的衣服,将雪白的身子浸入溪水,一直洗到落日的余晖把溪水洒得金光闪闪为止。每当这时我便想起了爸爸,爸爸或许也在家里洗身子。他总是那么心不在焉,他毫无顾忌地把那条散发着一家人汗臭味的毛巾在身上身下各个部位揩着,一边将那双沾满泥土的脚探入面盆,他从不用手洗,脚与脚胡乱地搓几下就提上来,也不拭擦,就套上鞋子。爸爸身上总有一股永远洗不掉的汗臭味,那股汗臭味混杂着家里各种各样的气味,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七
这个时候一个外乡人戏剧性地闯入我们的生活。家里虽然是常年水波不兴却经常出现一点小小的波动。那个壮汉子,一个地地道道的篾匠,走千家过万户来到这里,借宿在我们家。爷爷不知是出于对手艺人的偏爱还是对他颠沛流离的生活有所同情慷慨地接待了他,把他安排在那张演绎了许多风流故事的暖床上。篾匠白天里到附近各村做活计,夜晚回到我们家住宿。他有时也不出门,那是没有活计或刮风下雨的时候。他从不闲着,顺手抄起一样活儿为我家干起来,这一手当然博得一家人的称赞。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长年累月在外面干活使他积累了满肚子的故事练就了一张嘴巴,这些故事虽然荤味十足,但填补了我们生活的贫乏。我发现,三奶奶和妈妈也喜欢听他的故事呢,只有大奶奶和爸爸不喜欢。三奶奶还对我说,他很像你年轻时的爷爷呢。爷爷从没留下过什么相片,三奶奶的话给了我一个真实的形象。我和篾匠的关系也日益融洽起来,甚至超出了常人的感情。
爸爸并不因为有了客人之后有所收敛,他反而骂得更加严厉,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抬高自己在客人面前的地位,显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其他人都是附属。这骂声起初弄得客人很是惶惑,到后来客人也习惯于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日子在大喊大叫中过去。
四个“老鬼”(按爸爸的骂法称呼)终于不能像以往一样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他们各自占据着一个角落漫不经心地编织着自己晚年的生活,对外界的事不闻不问。爸爸整天在田里干活,他一有空闲坐在家里就会满心不快,只有在田里才会排解愤懑。这就给妈妈和那篾匠感情的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我曾亲眼看见他们在爸爸骂着去了田里之后迫不及待地关上房门,就在我对那件事情无法判断的时候,篾匠长年累月借宿在我家的秘密终于被哑佬戳穿。
那一回事情终于发生了,爸爸和往常一样骂着去了田里,但不到一个钟头便一反常态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地回来了。谁也没有在意,哑佬理所当然躲到别处去了。爸爸什么也没说扛起锄头直奔楼上狠砸房间门。身手敏捷的篾匠翻越由爸爸亲自扩大的窗口逃脱了一顿痛打,可是他在手忙脚乱中跌出窗外而弄折了一条腿,幸好爸爸不知道,他把全副精力转向了妈妈。那一天妈妈被爸爸赤身裸体地拖到楼下,爸爸施展出还未耗发的力气教训妈妈,还附带着扫荡了楼下的所有东西,连爷爷那个木工作坊也倾覆了。爷爷第一回无话可说,他不敢到外面挽救篾匠,也不照顾妈妈,只是坐在地上不停地抽烟。爸爸眼里全没了亲人的存在,他甚至把那些挨近他的猪狗也狠踹了几脚。弟妹们各自躲进三个奶奶的房间里闩紧房门大气不敢出,饿了一整天。妈妈昏死了一天,这一天爸爸一声也不骂。整个庭院死了一般充满血腥气。直到现在爸爸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暴君般的做法其实导致了另一个结果。那一天,他打累了,天没黑就早早沉入梦乡,他又开始了每晚必演的梦呓,指挥着“百万雄兵”,围剿着变幻不定的畜生,呐喊声震得地动山摇,到天明也不曾偃旗息鼓。殊不料一觉醒来不见了妈妈,地上只留下一滩血迹,湿了一小块地面,发出难闻的气味。爸爸急忙奔出门外,同样,篾匠也不见了,窗外的地面上也留下了一滩血迹,发出同样的气味。爷爷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远方。
母亲走后三个奶奶受到了巨大的震动。这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只有男人们在这里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女人这么肆无忌惮地跨越这道门槛。一家人由于妈妈的出走而乱成一团,她们无心做事,无心烧饭,整天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着妈妈的去向,策划着用什么方法追回这个女人。仅是猜测而已,她们很少有人走出这个家门。可以想象,大奶奶一走出这个家门便会六神无主,自己走丢了也不晓得。她只胡乱地在各个房间里穿来穿去,寻找着妈妈的蛛丝马迹,当然一点收获也没有。可她总固执地以为妈妈没有走远,在近旁的某个地方躲着。她迟早会回来的,大奶奶总这么满怀自信地对我们说,我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哑佬却不这样,她经常在村里村外捕捉消息,她追踪着一切在近旁活动的生意人,连要饭的也不放过。她的行动使他们惶惑不安,没过几日这里的生意人便销声匿迹。她曾在一天夜里跟随一个货郎走了二三十里路,那个货郎边走边望,总觉得有个鬼影在晃动,最后终于慌不择路跌入到一处悬崖。
三奶奶没有出门,她毅然担当起料理我们的义务,她整天为我们烧饭洗刷,发挥着自己有限的能量。她总看着我们发呆,夜里也睡不着,她等一家人睡着后偷偷地来到我的房里,她说,看来你母亲是回不来了,你可要争气,长兄为父,你不要像你爸爸那样,你要担当起家里的事务,这个家里只有靠你了。我深深地为这句话所激动,虽然我现在没有一点用处。三奶奶的话影响了我一辈子。
爸爸在妈妈走后一边毒骂家里所有的人,连爷爷也不放过,一边联络村里一些年轻人,他说要是妈妈能回来的话,他尽量满足那些年轻人的要求。有人问,你妻子能陪陪人家吗?爸爸慷慨地说,陪就陪,反正不差这一次!大家都笑了,笑过之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准备着刀枪粮草,爸爸甚至把爷爷留下的那杆爆裂了的猎枪也修整好了。几日之后一行人在爸爸带领下出门了,一家人惶惑不安而又满怀希望地等待他们回来。
爷爷在爸爸出门后什么也不干,他静静地端着那个水烟筒想心思。这个时候他绝不允许家里人吵闹。每逢大奶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各个房间里穿来穿去,爷爷就会大声喝令她停下来,躺到一边去!他不许哑佬到外边去走动,他斥骂她,你什么会干得成呢?讲又不会讲,听也听不见,你只会害人而已!哑佬仿佛听见了,她再也不敢到外面活动。他最不喜欢三奶奶洗刷的声音,那声音刺激得他烦躁不安,他就会吆喝三奶奶停下来,连饭也不用烧。每当弟妹们禁不住发出喧哗时,他就会皱着眉头说,别吵了,爷爷要睡觉。于是我们便不再弄出声响,胆战心惊地看着我们家族这个最老的人把他那纷繁复杂的思绪带入梦乡。
八
爸爸这一去竟用了几个月,后来据陆续回来的人说,他们曾追回了妈妈,但最后都没有征服她。我从他们的叙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于是一幅追踪妈妈的图景便活生生地显现在脑海里。
凌晨妈妈和篾匠出门后,他们先到一个山凹里避风,最后看看没有动静走出那个山凹,踏上了去篾匠老家的路途。这是个温暖如春的日子,四处弥漫着似雨似雪的薄雾。他们在这湿漉漉的天气中行走。篾匠拐了一条腿,一路上由妈妈搀扶。他们手头虽然有些零钱,但他们不敢在旅店里投宿。渴了就饮些溪水,饿了就要上几口饭吃,最后篾匠还是病倒了,双脚肿得不能行走。他对妈妈说,你回去吧,看样子我不行了,我只会拖累你。妈妈当然不想离开篾匠,她对篾匠说你不要这么想,我们早迟会离开这里走回你老家的,她说你这么想当初就不该有这么大的心思,她说你安心休养,我到外面去寻些药品来。
妈妈离开篾匠来到一个集镇里四处找药店,最后都因药费昂贵而垂头丧气地离开。她不甘心地沿街走巷挨户打听企图找到一位好心的土郎中。最后她在郊外一个僻静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独身开店的土郎中。郎中热情地接待了她,他一面给她配药一面问她的家庭住址身世现状。妈妈竟激动地伏在他的柜台上大哭起来把一切都告诉他。郎中也哭了说,你就不用付钱吧,我保证治愈你的丈夫,你每天到这里拿一次药,只有这样才能治好那个篾匠。妈妈就这样每隔一天便到郎中家里去一次,她不但拿药还带着郎中送给她的食物供养篾匠。在这平静而温暖的日子艰难地铺展着的时候,气候又有了变化。这天妈妈回到篾匠那里两眼红肿地哭了,篾匠疑惑地看着妈妈,妈妈始终不说只说我对不住你可我没有办法。不用细说篾匠知道事情已坏到了那个地步。
那天妈妈照例到药店里拿药。郎中见了妈妈一反常态热情如火,安排妈妈吃饭还安排妈妈睡觉。妈妈顿时惶惑起来说这样不行我得回去。郎中说你就住在这里吧那个篾匠我保证也供养起来,郎中说我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老早就看上了你。妈妈说我不会生育早就断绝了这根血脉。郎中说你这样嫩得能拧得出水分的女人不会生育岂不是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差错!你说出这些话来能骗谁,你不会生育我有本领让你吃些草药不就成了。妈妈就这样被他堵在房间里揪心揪肺地叫喊,可什么也没有用处。郎中暴怒了,他使出了从未挥发过的力气征服着妈妈。他把妈妈剥得一丝不挂,他被妈妈雪白丰盈的玉体醉得东倒西歪,他把妈妈揉得面团似的浑身发抖。最后他说,你住到我家里来吧,叫那个篾匠也来,我保证供得起你们,不然我到官府上告一状,叫你们哪里也别想去。
妈妈回来把那番话和篾匠说了,篾匠颤颤地站起来拿起篾戳在手臂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说,你带我去吧,我要了那个狗杂种的命!妈妈却抱住他惊慌地说,我们走吧,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到那里去等于把我也送给他。篾匠头脑渐渐地清晰起来,他当晚就和妈妈艰难地离开了这里。
就在他们走后的几天里,爸爸他们也追到了这里。他们在郎中的配合下四出追寻,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不得不在郎中家住下休养。
妈妈和篾匠专拣山道逃跑,他们风餐露宿,整日在山林中奔波。这天,他们在一处沙滩上坐下来休息,他们在等船渡过眼前茫茫的大河。他们依偎着,正午的阳光把沙滩洒得金光闪闪,四周没有一点声息,那辉煌的沙滩和波光涟漪的水波缀成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使他们忘记了亡命中的劳顿。妈妈终于忍耐不住对篾匠说,我们下去一趟吧,我要洗洗身子,你也洗洗吧。篾匠也不说话,随着妈妈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水中。他们早已衣不遮体,他们甩下那身发臭的东西,双双牵着向水中走去。他们在微温的河水中尽情搅动着,互相擦洗着身子。他们洗净了满身汗垢,一个多月来的疲劳羞辱也在这尽情的抚摸中荡涤殆尽。他们上岸了,也不擦拭,任凭阳光晒干满身水珠。两人躺到一棵树下,妈妈说,你脚痛吗?篾匠说,我好多了。妈妈颤抖地说,你能吗?篾匠说,你来吧。于是两人发出了阵阵呼啸声震四野。妈妈似一条鲤鱼在沙滩上忘情地翻卷着身子,篾匠似一个渔夫勇猛地捕捉着。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沉沉地睡在树荫下。
两人等了一天又一天。
日子在一片呻吟中悄然溜走。
已是第五天了,袋里的干粮早已吃完,可还没见到船的影子。妈妈和篾匠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这一天中午,他们下河洗了最后一次身子,回到树荫下做最后一次格斗。尔后衣服也不穿,就双双迎着太阳走向河边。他们手牵着手,走得那么缓慢悠长,仿佛一对情人在漫步。当他们双双浸入河水,体验到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快意时,一阵呐喊声从河边树林中传来。他们也不回头,顾自走进齐腰深的河道。爸爸和那群年轻人出现了,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急风暴雨般冲进河里。妈妈和篾匠被他们抓住了。妈妈就这样被他们解押着踏上了回家的路途,篾匠被众人毒打了一顿遗弃在河滩上,不知是死是活。
后来据陆续回来的人说,他们回路并不容易。他们尽最快的速度往回走着,可时时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阻挡着。首先,那个篾匠总奇怪地出现在他们的道路上,他无处不在,万般阻拦。特别是在住宿的夜里,篾匠竟会潜入妈妈的房子里窃窃私语。每当看守的人突入房间,他又会不见踪影。妈妈迷迷糊糊地,不肯开口说一句话。看守的人再也不想离开,陪伴着妈妈一直到天亮。天亮后,妈妈踟蹰不前,不肯前行。那个看守也仿佛得了一种怪病,竟顾自回去了。第二夜又出现了类似的情况,这个事情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搞得每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只有爸爸一个人精神抖擞,扛着那杆丑陋的猎枪吆喝上路。可一日一日减少的队伍使他惶惑不安。那夜他强忍着瞌睡的魔力,偷偷躲在一个角落里。当一轮满月停留在半空的时候,奇迹出现了,篾匠从半空中呼啸而来,一眨眼工夫,那扇门不打自开,篾匠轻而易举地进入妈妈的房间。爸爸大吃一惊,他偷偷地越过一面篱墙,蹿过一道水沟,来到妈妈的房门口。可他什么也没得到,里面漆黑一团,只有两个人交叉的鼾声滚滚而来。他暴怒了,端起猎枪对准门缝就放,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猎枪爆裂了,那扇门也轰然倒地。爸爸毫不思索地冲进去,从床上拎起一丝不挂的妈妈,妈妈旁边竟然奇怪地躺着那个看守。爸爸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了他以前的随便许诺竟被同来的伙伴们一夜又一夜地实施着,而他们却没有遵守他的诺言,完全被妈妈温暖的胸怀软化了。但是从那夜之后,仅存的几个人终于醒悟过来,不顾昼夜地押解着妈妈朝前飞行。
九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爸爸的争吵一直没有停止过,事情的起因当然与妈妈出走有关。爸爸在妈妈走后首先在家里人身上打起主意。可是哑佬除了哇哇大叫之外也搞不出名堂来。爸爸第一次狠狠地痛打了哑佬一顿,说一切都是你这狐狸精造成的,没有你那次设下圈套我决不会娶这个臭婆娘也不会知道她和篾匠的勾当!他转而把大奶奶骂个狗血喷头,说要不是你有这么个鸟毛亲戚我哪会迷上这个狐狸精!你还吹嘘自己呢,这样的女人一钱也不值!他冲到三奶奶的房间里大叫大嚷着要三奶奶还他的一切,包括那个死去的强盗父亲和出逃的妻子!最后他还骂爷爷,不是你引狼入室哪会发生这等事情,不是你送走他们怎么会无影无踪?你们手艺人怎么同一副嘴脸,干的全是缺德事!你们现在都看看,这个家庭有什么好下场呢!
爸爸在粗暴地对付了上一辈后却低声下气而又咬牙切齿地讯问我,这两个畜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勾搭的?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说只要我指出妈妈的去向家里的财产他将毫无保留地让我一个人继承,其他人一点也不给。我厌恶地回答做儿子的是没权管这些事也不想管这些事的,这里的财产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什么也不要!因为我对家里的一切都看不惯。虽然后来我发迹了也学着富豪们的样子在乡下构筑了仿古的与世隔绝的院落,里面琴棋书画一应俱全,狐朋狗友杂乱无章,在品茗与闲聊中过起貌似文化人的生活,但这会儿我对这个院落深恶痛绝。爸爸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而指着我的鼻尖大骂“孽种”,是那个篾匠养的。转而得意地告诉我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他骂道,这个臭婆娘从嫁过来之前就不是好货色了,第一夜他就揭了她的老底,不然一个姑娘第一次干那事怎么会不顾羞耻地大喊大叫呢。本来他想要了她的命,只是为了使你这“孽种”生下来才没毁了她。
我不忍卒听,捂着耳朵跑了出来。
我终于辍学了,像一条落荒的野狼漫无目的地乱逛了许多日子,既不想回家又不想离开家乡。白天我在田间小路上踯躅,夜晚则钻进温暖如春的稻草堆里。渴了饮些山水,饿了挖些番薯充饥。现在我在这闲散的日子里思索着一个古老而又神秘的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风流了一世的爷爷此时为什么对世事的变更毫无感应,对妈妈的出走不问不闻,他是看穿了家族没落的趋势而心灰意冷,还是赎自己的罪孽而没命地劳作?而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它会挽救家族没落的命运吗?我梦见了大奶奶和哑佬为一件小事斤斤计较死命争夺的情景,我总有一种预感,大奶奶从一走进我家起就注定着这个家族衰败的趋势,哑佬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要饭到这里,最终又会从这里挎着饭篮子走进风雪茫茫的夜晚。我想大约每一个家族如此,每一个社会如此,它们最后都会在无止无休的摩擦中结束自己的历史。我还看见三奶奶爬出村口吃力张望的身影,她是盼望着这个唯一和她有共同语言的儿媳妇的重新归来,还是惋惜我没听完她的故事就远走高飞?我那苦命的三奶奶啊,我对你是既怜惜又尊敬,既怨恨又同情!当我扫视着那个方方正正的堡垒般的四合院子,就会发现上面黑洞洞的枪眼。爸爸在妈妈走后一方面组织那些年轻人准备追寻,另一方面照爷爷以前的样子堵小了窗户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他这样做不知是什么心理在作怪,他还希望这个没有窗口的堡垒统治着一家人吗?可是我分明看到了枪眼旁边自下而上一道长长的裂缝,我知道这个庭院已天长日久,一切的构筑和堵塞都已徒然,它早迟有一天会土崩瓦解,化作尘埃!
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爸爸和妈妈。我同情妈妈,又反对她这么做,她与爸爸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爸爸最终要把她变成三奶奶式的人物,美丽而多情的女人总没有一个好的结局。可是她不该背着罪名抛弃整个家庭,抛弃本来也属于她的儿女和公婆。更进一层,妈妈一出走就能找到幸福吗?篾匠的话时时在我耳边轰响。我厌恶爸爸,爸爸毫无修养活脱脱强盗再世,并且他的行为会在老人们死光后愈演愈烈,不可收场。但是他没有妈妈后会变得没有主见,丧心病狂,他自己受尽煎熬不用说,还害得整个家庭支离破碎。
最后,我还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生育,想到了这造就人又毁灭人的天之精灵。想到了精血无效却人畜兴旺的爷爷,想到了只会下种不知耕耘的爸爸,想到了不可一世却下场可悲的强盗头子,想到了风流倜傥却又感情专注的篾匠。老实说,每当爸爸骂我“孽种”,我不是愤恨而是兴奋,我老早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照着家里每个人的嘴脸,我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是从他们当中分离衍化出来的。我宁愿不是爷爷和强盗头子的种,不是爸爸和那个篾匠的种,随便妈妈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怀上我,我都是一个不同于他们的人!
当我完成了这个思索之后,我毫不犹豫地向家里走去。
可是我回到家里却接受了更为严峻的事实。爸爸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报应,妈妈最后被爸爸和那些年轻人带回了。于是族人们准备对妈妈加以审判,冠冕堂皇地处置这个大逆不道的女人。他们酝酿着,等待我们家里所有人对这事情作出决断,因为这毕竟是我们家里的事情。
我又陷入到了一片混沌之中……
那天审判的时候祠堂里挤着许多人。我的一家人全到齐了,连不会走路的三奶奶也被爸爸背来了,爸爸第一回体现了他的孝心,虽然三奶奶的到来对他可能没有一点用处。弟妹们都来了,他们在大人们胳肢窝下钻来钻去,好奇地看着这个场面。台上坐着族长和几个德高望重的族人,爷爷破天荒第一回没有在上面落座。妈妈缩在后台一个角落里,她面容憔悴疲惫不堪意气消沉。当她在人群里看到我时,她的眼睛霎时一亮,那眼神里有疲惫有哀伤有委屈有无可奈何有自嘲自讽,反正没有一个确切的字眼去形容。这个动作任何人也没有在意,我却分明是看到了,这个情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一切都按秩序排好,一切都仿佛事先设下了圈套等待人们去对号入座。那个年轻时死了老婆由我爷爷做主续弦了小寡妇的族长主持着这场审判,他让妈妈先说话陈述理由,这一点显出了我们宗族的雍容大度和清正廉明。妈妈说话了,她用一种沉静柔软但坚韧不屈的语调说,她嫁给爸爸纯属欺骗,她根本没有这个准备,她被爸爸强暴了,她被迫嫁给爸爸,因此她离开这里不是没有道理的。爸爸马上接着说,她嫁给他是自愿的,嫁狗随狗嫁鸡随鸡,这是古训不应改变,要说强暴的话,有谁能证明这件事?何况这个事情本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它是天经地义的。倒是她以后野了心勾搭上野男人才想出这些花样的,她为人凶狠毒辣,她不该干这份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应该被处以酷刑。
接下来族长宣布听取爷爷和三个奶奶的意见。
爷爷有点激动,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天不随人意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大奶奶却莫名其妙翻来覆去地说:
我很长时间没做过主了,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这时哑佬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波动,她乘人不备跳上台去揪住妈妈的衣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使妈妈的大半个胸脯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人群顿时骚动了,人们惊叹妈妈哺育了这么多儿女还会有如此美丽丰盈的胸脯,怪不得那个篾匠不顾死活地带着她远走高飞。妈妈既不遮掩也不抵抗任由哑佬撕扯,她那只滴血的乳房放射着红彤彤的光芒,灼疼了众人的眼睛,使众人头晕目眩,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哑佬顿时失去了威势,慢慢地退了下来。
三奶奶看了妈妈足足十几分钟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可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妈妈说话了,她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就是要我大儿子说上一句,他也是大人了,只有他才理解我。
族长和近旁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后对我说,你说吧,我们相信你的,但你无论如何要讲真话。
我内心马上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波澜。以前想过的那一切几乎土崩瓦解,我又开始了新的思索。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妈妈侧耳聆听篾匠讲故事的身影,出现了妈妈晃动着雪白的身子浸入溪水洗澡的情景,甚至出现了爷爷挤在三个奶奶中间可怜的样子。我想,男人们可以拥有几个女人,那女人分别和几个男人结合总可以吧,总不能让妈妈和几个男人挤在一起生活吧,我说:
让妈妈走吧,可妈妈不要忘记了我们。
顿时,满院子的人包括母亲都惊愕地看着我,仿佛到了世界的末日。可我这句话丝毫没有改变妈妈的命运,妈妈当天就被关进祠堂。我也被禁锢起来不能行走,我料定他们要对妈妈下手了。但是这天夜里却发生了爸爸他们经历过的怪事,事后村人们都议论纷纷,有人曾亲眼看见那个篾匠又来了,他破窗而入,挟持着妈妈呼啸而去。我总不明白妈妈会走得这么容易,莫非天下真有鬼神存在。但村民们却深信不疑,因为那晚查夜的正是族长本人。
十
就这样,妈妈一失踪决定了我们家族的最后命运。首先是生过一场大病的大奶奶卧床不起了,她一跤跌下去结束了磨磨蹭蹭的历史。现在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干的全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她一生从没好好梳过头,头发结成了草饼,发出浓重的气味。这一回她却不厌其烦地用那把破木梳子在头上努力劳作,尽管那也是白梳,几根黄白相间的毛发还没经过几番折腾就不见了。她什么也不吃,因为不管吃下什么肠胃都会不加消化直接传送出来。青年时期邋里邋遢的大奶奶这回却绝不让那些脏东西玷污了身子,她不加选择地随手撕扯下床单衣服甚至破棉絮一包就丢到窗外,战场照例让几个畜生打扫了。撒尿么,也不知道她搞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晚年的大奶奶那方面的东西越来越少。
起初我们还注意着她的行动,提防着她给我们带来不测,怕她猝然死去。可大奶奶的机体分明还没有走到死亡的边缘,整天把床板搅得吱吱乱响。大家也就渐渐忘记了她的存在。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直到那一天楼上传来巨大的震动,我们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妙了。一家人赶到楼上,只见大奶奶翻滚到地板上,衣服被她撕光了,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秃光了毛发的丑陋的老女人。那一泡尿还是玷污了床、地板和她的身子,并且渗到楼下,湿了一小块地面,发出难闻的气味。爷爷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新婚的夜晚,他竟激动得没了主意。这天爷爷破天荒第一遭亲自动手擦洗了大奶奶的身子。
大奶奶死后第二天爷爷就操起了已歇息多时的木匠活,他把斧凿磨砺得锋快无比,搬出了尘封已久的木板。他恢复了从未有过的力气,一天之内就制作出一具巨大的棺材,并且马不停蹄又搞出了两具,又一一给这些棺材涂上黑紫的颜色,并一一给它们编了谁也看不清的号码。几个庞然大物壅塞了中堂,黑森森的,使我们多年来不敢在夜里走动。特别是大奶奶下葬后那件事情的发生更给我们家族蒙上了一层神秘奇幻的色彩。
事情过去了几个月吧,那一天不安好心的哑佬壮了胆子想在爷爷的棺材里贮藏东西,后来惊叫一声昏了过去。我们战战兢兢地挪近棺材,发现厚重的盖子已被揭开了,一股腐臭扑鼻而来,三奶奶直挺挺地躺在里面,已变得面目全非。我们这才记起她有很多日子没和我们见过面。三奶奶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死后还没忘记哑佬,这就不能不使人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意。奇怪的是爷爷再也没为自己制作棺材,他只对三奶奶的尸体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哑佬受了惊吓,灵魂仿佛一下子被三奶奶带走了,她成了一个痴痴呆呆的人,时不时将双手按在裤裆里对着人家傻笑。她不理家事,成天到处乱跑,谁也没有精力管她。这年冬天,我们在雪地里找到了冻僵的哑佬。头向着北方,做出拼命挣扎的状态,带在身边唯一的物件是讨饭篮和打狗棍。这一情景恰好对应了她全部的人生历程,把开端和结尾连贯得毫无纰漏,使一家人惊讶不已。就这样,那口剩下的大棺材被哑佬带走了。
爸爸失却了往日发泄的对象,未成年的弟妹们又不足以使他发泄。他不敢对爷爷有所轻举妄动,他的农事如果没有爷爷指点就会发生差错。他连起码的拔秧种田都不会,有人甚至看到他拔一个秧马上跑到大田里栽种,完后又跑回秧田拔秧,如此循环往复,把那丘刚整平的田搞得乱七八糟的。反正用的是自己的工夫,你们谁也管不着!他常常这样申辩说。爷爷不得不出面收拾残局,他以手艺人那特有的精细把田地拾掇得干净利索。但一日下来往往累个半死,到家里几乎滴水不沾了。可他的机体过三两日又会恢复过来,继续被晚年寂寞所折磨。爷爷刚过了九十大限,据一个占卜者说,爷爷的寿年起码要到一百多岁。
在田里缄默了一整天的爸爸回到家后就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把我们逐个骂过去,还捎带着把那些畜生的父母也骂个遍。他最不顺眼的是我,他把一切污泥浊水泼给我还不解恨。他说,这个正统的家族传到你们这一代可算完,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要的人,迟早会出卖自己的祖宗。他担心这个堡垒般的四合院子会毁在我手里,因此他说,最好你还是离得远远的,去找那个篾匠和你母亲。
我一度时期离开了这个家庭到外面寻找活计,却一回又一回地回到家里。说到底是不忍心丢下一大堆弟妹和年迈的爷爷,包括可恶又可怜的父亲。只要爷爷还活着,我都不准备长时期离开家里。我关注着这个家族最后的命运,想看看爷爷的最后日子。时光漫长,人心不古,这个日子终于在一个冬日里姗姗来临了。虽然爷爷晚年经过辛勤的劳作想挽救这个家族可怕的命运,但是他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分明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就在那一天夜里,我们发现他睡着了,他的睡姿恐怖而奇诡,双手往上抓着,身子蜷曲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干些什么。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思维凝固了,他对于那座亲自竖起的堡垒般的院落再也看不见了,对于外界的声音也没了知觉,对于我们一家人的号啕大哭根本无动于衷。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