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

2015-03-02 23:22李喜林
延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朝晖姐姐

李喜林

月红和秀秀是一对孪生姐妹,相差一个时辰分别降生到这个世界。

那天正是谷雨节中午,天空飘着霏霏细雨,像女人长长的发丝。娘在参加神角公社犄角大队现场批斗大会,当看到红卫兵小将冲上台去,将“四类分子”张拴狗打得鼻口流血时,只觉得下身一热,殷红的血从脚腕处流出。几个本队的妇女喊叫着将她抬回家中,没过多久姐妹俩便一前一后地来到这个世界。自然那天的批斗会也因这段插曲而在本公社闻名。

多年以后,娘每次给孩子们讲这个故事,她们都听得很入神。秀秀总是说,那天她在娘胎里听见外面在打架,也跟姐姐在里面闹了起来,月红受不了,便早早地跑了出来,她呢,则多睡了一会儿才来到这个世界。

神角镇自古以来出美女。月红和秀秀10岁时,已经长得花容月貌,美女坯子已见端倪。每逢集市和节日,姐妹俩身穿同样的衣服,走街过巷,引来众人艳羡的目光和啧啧称赞声。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姐妹俩丰胸细腰,明眸皎齿,走到哪里亮到哪里,常常惹得后生丢了魂似的呆望,抽着鼻翼贪婪地闻着姐妹俩过去好久了还没有散尽的幽香。镇上有位情种小子,深深迷恋姐妹俩。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这个小伙子被一阵阵的幽香激醒,他便循着这股香味,穿阡走陌,走了七八里地,过雍河到犄角村,竟然找到了姐妹俩家里的窗院。那小子沉迷了,以至于接连几个晚上来此窗口闻香。最早发现的是月红,她在梦醒后看见绰约的影子不由大叫一声,这时窗口的影子倏然不见了,只听得见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次日早晨,月红将昨晚的事情悄悄说给妹妹。那个时候秀秀正在院中的一幅画板上描摹洋槐花,听完后便随口说,那是姐姐的香气将人家的魂勾了。月红一边在铁丝上搭晒衣服一边说,人家不是为我,是为你这个小妖精来的,你看你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旦娃,尻子紧绷绷的,胸脯圆得都快要将衣服撑破了,我香啥,你才香哩,你可要当心啊,我都为你担心受怕哩!秀秀说,怕啥哩,我还巴不得有意中人和我“月上柳稍头”哩!月红疼爱地剜了妹妹一眼说,话可是你说的,你就等着今晚上那小子来约会好了,羞不羞!

秀秀放下画笔,转过身搂住姐姐,用手捏了捏姐姐屁股和胸脯,抽了抽鼻子说,啊,真香!月红又羞又恼,急着去抓秀秀,但哪里抓得着。娘从灶房出来,见姐妹疯玩,嗔怪地说,都那么大的女子了,让人家看见笑话。月红,你今天去你舅家,将他们家的狗娃捉一只,挑灵性的,咱们家里得有一只看家狗了。

月红对妹妹白了一眼,悄悄说,妈呀,这事好像娘也知道了,是不是咱们说的话叫娘听到了?秀秀说,娘知道了好,知道了就该给你找女婿了。

……

狗是月红和秀秀一同去舅舅家捉回来的,白毛色,特亲近秀秀,跟出跟进的。秀秀给它起了一个名字:白亮。白亮很讨人喜欢,也很尽看家职责,门外面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汪汪声不停,但如果来了亲戚,它则会摇着尾巴去迎接。说也怪,自从有了白亮,再也没有哪个小子敢来夜里闻香了。只是秀秀老逗姐姐,要不将白亮给舅家送回去吧,你看,吓得哪个来看你的小子也不敢来了。

白亮一天天地长大了,秀秀也上了高一,所在学校就在雍河南岸。她学习中等,但绘画水平不断长进,其作品在市上的竞赛中也获过奖,还爱写几首云里雾里的诗歌。学校同学选她当了文学社社长,负责编辑油印刊物,她成为出了名的校花和公众人物,自然也少不了怀春少男的追求。他的同桌便近水楼台地给她写了一封情书放在书桌里,情书里连家里的示意图也描画出来了,还特意提示这是他们以后生活的房子,最后又将雍河岸边的大柳树作为约会的地点。秀秀如约前往,白亮早她一步赶到,在夏夜皎皎的月光里,正围着那棵柳树兜圈子,吓得那位同桌爬在树上。秀秀蹦到树下,冲树上喊了声“下来吧,白亮逗你玩哩!”那同桌小心翼翼地下了树,见被唤着白亮的那条狗又嗅他的裤角,茸茸的嘴须已经触到了他的脚裸,忙躲在秀秀身后。秀秀一把将他拉出来:“说,约我来这里干啥?”“我……喜欢……你。”同桌胆怯地说。“是吗?喜欢我啥?”“你的啥我都喜欢。”秀秀用手在他肩膀上一拍:“大胆说,喜欢我到啥程度?”同桌受到鼓舞,开始滔滔不绝,说由于想她,夜里睡不着觉,连吃饭也受到影响……秀秀冷冷笑了,月光下他看不出她的表情:“是吗?你能为我去杀人、去放火吗?”同桌犹豫了一下:“能!”“你能为我去死吗?大胆说!”“能!”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雍河水飞溅起一串白亮的珍珠,秀秀在河里大叫道:“我掉河里了,快救我……”说话间,河里的水被拍打得哗哗响。那同桌一看,秀秀已经在水里挣扎,吓得浑身发抖,“我不会凫水,救人啊!”但任凭他的叫喊声在夜里回荡,就是没有一个人,眼看着,秀秀击打水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站在岸边干着急没有办法。到最后,秀秀看不见了,河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声息。白亮似乎也知道了这一切,吠叫声里透着绝望。那同桌先是无助地叫:“怎么办?怎么办?”然后掉转头,匆匆离开这里,显然是想躲开这是非之地。但就在他刚走了十几步时,河里突然传来了秀秀的喊叫声:“胆小鬼,想溜!白亮,给我追!”那同桌在极度紧张中飞也似地跑,全身大汗淋漓,还尿了裤子。他哪里知道,秀秀很擅长游泳。他在仓皇的奔跑中,听到了秀秀开心的笑声。

秀秀将这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姐姐。月红一听吓呆了,骂道,死女子,你还敢那么疯啊,小学时候还没有疯够!“猴女子”的名声你背了好几年,现在好不容易让大家忘了,你咋就不长记性!你是想将来嫁不出去吗?

秀秀的确不是省油的灯。上小学时,她已经长得乖巧伶俐,且能歌善舞,赢得了老师和众乡邻的称赞。但随着这个女子的长大,父母的担忧也与日俱增:先是这丫头老是要留小子头,不跟同龄的女孩子玩,成天跟那些浑小子疯玩,不会跳皮筋,不会踢毽子,倒学会了游泳、上树、翻墙玩泥巴,还学着小子撒尿。上三年纪时,就跟那些小子一起结伙去偷人家的苜蓿、桃子和西瓜。接下来她把妈妈的乳罩带子剪断当鞋绳,给自己家的鸡和羊都用颜料画上眼镜,还别出心裁地给猪和羊的尾巴绑上重量不同的石头,给鸡的尾巴绑上鞋子,然后举行动物运动会,结果猪得了第一。她给猪的奖赏是用猪油将猪的嘴巴涂得油光光的。父母拿她的顽皮没有办法,爸爸每次要揍她的时候她表现得特别乖巧可怜,让爸爸每次举起的手无力地落下来。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对家里养的大白马产生了兴趣,一心要驯服它。她和几个小子偷偷制作了一副马鞍,将马牵到河边一块开阔地,几个浑小子争先恐后地上到马背,无一例外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其中一个被跌成乌鸡眼,一个被弹进河里。另外的小子不敢上了,秀秀偏要逞能。她踏着鞍子上到马背,双臂搂着马亲热,也许是自己家的人,大白马倒没有撂蹶子、兜圈子,而是顺溜着马步得得得地轻跑。秀秀感到驯马成功,双腿夹紧马,用手在马屁股上一拍,口里大喊“驾驾驾”。大白马听到召唤,施展了很久以来无法表现的看家本领,它奔腾起来,如腾云驾雾。秀秀开心地大叫着,那帮小子们在一片惊异中欢呼着。马像一片云,秀秀的红衫子像一面张开的旗帜,在阳光下,在雍水河边。大白马被人们的喝彩声鼓舞着,它从河畔奔腾到村巷,它要充分展示自己的风采,然后再回到自己的农家小院。大白马奔进村巷,村里人惊呼着远远退到墙根,大叫着“秀秀,快勒住马!”只是秀秀和大白马正飘飘欲仙,根本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正当马快要飞奔到自己的家门前时,秀秀猛然想起低矮的马房最多只能使马跑进去,她大叫一声“妈呀!”就从马背上腾空而起,飞扬的双手抓住了大槐树的枝桠,身子前摆后摇打了一阵子秋千,之后就像一只火红的大灯笼挂在高高的槐树上。闻声赶来的母亲目睹此景早吓得不会走路了。后面赶来的浑小子们有人从家里抱来大棉被,一群人将被子在树下扯展,然后喊着“一、二、三”,秀秀就像天外来客躺在飞毯上。那情景有点像电影摄制组在拍特技。

奔马事件让秀秀成为村里村外出了名的猴女子。神角镇的书记镇长也闻知此事,大为惊异,立即指示文教专干对全镇的学校进行校外纪律专项整治活动。秀秀所在的犄角小学的李校长是一个在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当校长的老学究。平时戴一幅茶色的“二饼”眼镜,写一手独创的倒倒字体,像风吹麦苗依次斜倒下去,受他的影响,有不少学生仿效他写倒倒字。尽管他不断强调“只准老师倒,学生要直腰”,无奈总免不了“老师斜倒,学生拧腰”的结果,每届学生里总有几个他的倒倒字弟子,也因此,有人就送了“倒倒字学校”这个绰号。李校长素来擅长现场教育,他对奔马事件的处理办法让人大开眼界,让凡是参与那次事件的学生现场表演,没有马,就用长凳子当道具,地点选在学校操场。那是个大热天,太阳晒得树叶发蔫,那三个骑马的学生一动不动地骑着长凳子,凳子一端高高翘起,其余的学生不住口地喝彩,不停地围着骑凳子的学生跑圈子。一堂课下来,秀秀和几个调皮蛋全都累趴在操场。学校的体育老师独具慧眼,将秀秀作为跳高、赛跑的重点苗子培养。秀秀不负众望,不仅代表学校在全镇的体育运动会中拿了女子跳高第一名,甚至在县上的体育运动会上拿了女子跳高第一名。

就在秀秀成为学校第一美女的同时,姐姐月红也成了闻名乡邻的美女和腼腆女子。她和妹妹长得很相象,平日里,村里上了年龄的婶婶叔伯常常分不清此姐妹,只有从声音和秀秀眉心的那颗美人痣区分。月红从小学五年级后一学期就辍了学,回到家里帮娘料理家务,她是因为被学生们的“过家家”游戏玩得过分辍学的。那时侯,学校孩子时兴“跳瓦”“抓羊儿” “踢毽子”。起初月红总是跟女孩子一起玩的,后来又兴起玩“过家家”,自然男孩子也就加入进来。通常情况下,男孩子总有一人扮“新郎”,女孩子总有一人扮“新娘”,此外还有“伴娘”。月红常和本村的拴牢扮“小两口”,有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就常叫他俩为小两口,渐渐地,传到另外班级甚至全校。月红脸皮薄,躲回家里,再也不去上学了,任凭爹娘和老师怎样劝,最终劝不动。

娘见月红不上学,就开始教她纳鞋底、纳袜垫、绣裹肚和枕巾。月红心灵手巧,一学就会,令娘和婶婶嫂嫂们大为惊奇。几个月后,她绣的鸳鸯戏水图竟像活的一样。这样一来,那些即将出嫁的姐姐们的陪嫁刺绣大多就出自她的手。与此同时,月红的做饭也被传得神乎其神,凡吃过她做的饭的人没有不啧啧称赞的,说她蒸的馍圆润酥软,揭开蒸笼,馍在笑;说她擀的面条细得的头发丝一样匀称,宽的像绸缎一样光,下在锅里,亮闪闪,捞在筷子上能照见人影影。村里爱念经的婆婆们也常叫月红教她们不认识的字,月红也就会了不少经词,她和娘也就被吸纳进这些“善人老婆”念经的行列。秀秀知道后,嗤之以鼻。月红却不以为然,对妹妹说,女孩子要像个女孩子样,谁像你一样,疯疯癫癫的。

神角镇人往往将好吃的说成香的,舒服的说成受活的,漂亮的说成乖的、心疼的。月红自然成为乖女子,自然就有不少媒婆跑来提亲,大多都是好家庭,每次月红羞得躲在厨房,但总是没有说成,不是八字不合就是这里那里不合适。爹娘一心想给女子找一个工人或者吃商品粮的婆家。

月红也就有了心事。眼看村里同她一样大的、比她小的女孩子都有了主,逢年过节过庙会女婿都来,买这买那的,心里也就不是滋味,常常端着洗衣盆来到雍河畔一边洗衣服一边想心事。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镇上正逢春风古会,村里的姐妹们都花枝招展地去跟会,月红郁郁寡欢。她从来怕上街,尤其是每年一度的春风会,她受不了那些小子们火辣辣的眼睛和一些中年人色眯眯的目光,更不愿看到她的同龄姐妹们和未来女婿那种乐陶陶或者骚情样。昨夜她和秀秀吵了架,那死妮子太不象话,竟要画她的光身子,说是什么人体落体(裸体)的。她死活不愿意,秀秀就赌气,就哭给她看。几次她差点从了她,但最终没有答应她,后来干脆睡自己的觉,爱哭了就哭去,都是爹娘给惯的。可今早晨起来后,秀秀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不理她或者耍性子,而是诡秘地笑,透着满足和得意。她一直纳闷。

阳光渐渐西斜,河面上起了风,水被吹得漾过一圈一圈涟漪。月红将棒槌放下,抬头看天色时,猛然见有一个小伙子站在自己旁边正看着她,显然想说什么。这小子月红认得,是出了名的浪荡小子,听说是个书呆子,叫苏朝晖,家里只有一位年迈的父亲,都老大了还没有媳妇,托人在外地说的媳妇也没有留住,还异想天开地想当作家,经常拿本书在河边逛荡。月红又低头洗衣服,不理他,但不知怎么的,她一直在内心里可怜他。她转过头来说,将你的外衣脱下,我给你洗洗。

朝晖说话了,说自己的外衣前天才洗,谢谢她的一片好意,一边说一边向她递来一幅素描画,说,这个是不是你?月红将湿手擦了擦,接过画,刚瞅了一眼,头就嗡的一声,啊,是画自己的,光溜溜的全身一丝不挂。她又羞又怒,见朝晖还站在旁边看自己,大声叫着,你走你走。没有想到朝晖说,你不用难为情,这幅画非常好,是美妙绝伦的人体画,是艺术作品,太美妙了,是刚才那股风从天空吹过来的,要不是我动作快,早落进水里冲走了。月红叫道,美你个头,你走。

苏朝晖似乎从来不会发脾气,他笑了笑,摇摇头说,好,我走。没有走出几步,被月红叫住了。他还是那样笑着。

你说,咋办?月红一团慌乱。

没关系,就当我啥也没有看见。朝晖倒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啥啥都让你看了,你说走就走,你说咋办?!

……

你看了我多少次?

我也记不清了。

啊,我的娘啊,都多得记不清了,呜——

别哭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呜——可你看了,从来身子只能让丈夫看,你是我的啥人,呜——你说咋办?!

朝晖还是那样笑着,说,好像我犯了错,其实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风。

月红说,我不管风不风的,你拿的画,我就只问你,你说咋办哩。

朝晖笑着说,我娶了你就把一切问题解决了。

月红又怒又羞,说,谁让你操这份心,我不会出嫁的,我要在娘家过一辈子。

朝晖终于大笑了。

月红咋听朝晖的笑都是坏笑,气得叫道,你走你走你走!

朝晖就又走了,走几步又被她叫住了。如此再三,最终以朝晖承诺娶她而告结束。她让朝晖下了保证,只能对她好。最后说,你让家里的大人找个媒婆来说亲。

苏朝晖跟月红定亲的消息引起不少争议,大家怎么也想不到美丽如花的月红会跟了朝晖。神角镇的很多人知道朝晖是个热衷文艺的浪荡小子,干活没有劲,没有一件挣钱的手艺,父亲是个老实人,还没有母亲,谁嫁给他,将来生孩子没有人照应。尤其是那些从前给月红提过亲的媒婆更是一付好笑的神情,看看,眼睛瞅花了吧,我还以为那乖女子要跟哪个王子对象哩,却原来找了个书呆子。

其实反对这门亲事最强烈的是月红爹娘,月红的爹李进才和娘劝了她几天,见说不动这个死妮子,李进才第一次动了家法,将月红狠狠地打了一顿。月红不吃不喝,只几天工夫就消瘦很多,爹娘拿她没有办法,加上秀秀缠着爹娘,帮助姐姐,爹娘也就狠下心,同意了这门亲事。

有了月红做未婚妻,朝晖在神角镇名气比以前就大多了,人们看他的眼神也就有了变化,既然这小子能将月红勾到手,也就不是平地里卧的兔。

此后不久,朝晖写出了一部有影响的作品,发表在省城一家著名的文学杂志上。他应邀去参加了新作者座谈会,接着又上了几个月的文学讲习班。回来后,人整个变了样,举手投足,透出学问人那种文雅,就是穿着和气质,也已经很像个城里人了。

那时侯,文学还比较热,全国各地的文学社团多如牛毛,神角镇自然不落伍,加上出了朝晖这个有些影响的作者,文学爱好者的队伍就壮大了许多。镇上的领导也是个文学爱好者,爱写些像顺口溜之类的诗歌,常常乐于搞文学联谊,自然朝晖就成了领军人物,不少年轻的女孩子围着朝晖转。

朝晖很看重他和月红的婚姻,常常骑着自行车去她家,给她送去书并几次邀她参加文学联谊会,只是月红从来没有答应过。有一次,他发现月红在读经本,过问中,得知月红居然跟村上的善人老婆去庙里搭香山,于是决定约她晚上来雍河畔好好开导开导。但月红不答应晚上去,说黑来夜去的不好,人家会说闲话。朝晖没有办法,就喋喋不休地劝她别再跟那些老婆婆去念经了,并要答应不再去。月红见朝晖有些急切,怕伤他的心,笑着点了头。

那阵子家里除了他俩,再无别人,朝晖看见月红的笑容那样美好,心有所动,不由上前去拉住她的手,接着就要去搂抱她。月红像触了电似的叫了一声,飞快推开朝晖,又似乎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忙用手捂住嘴,眼睛朝窗外房门外慌乱地看,见没有人才放心了。她躲开朝晖,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朝晖在那一瞬间瓷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朝晖闻到了一股无比美妙的幽香,他呆滞的神经猛然被惊醒。幽香味似乎是从外面飘进来的,伴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只听月红说,快,快坐在炕边,秀秀回来了。

“姐姐!”人未到,声先至。接着秀秀像一朵红云飘进屋,扑面而来的幽香气息几乎令朝晖沉迷。

秀秀看见两人,伸了伸舌头。

朝晖一时回不过神来,他早就知道月红有一个妹妹,长得很像姐姐,没有想到竟然这样酷似,如果不仔细看到秀秀眉心的那颗美人痣,很容易将姐妹两人混为一谈。

秀秀大咧咧地说,大作家,怎么了,瓷乎乎的,该不会对我姐动手动脚了吧!

月红急得躲到娘的那个房子去了。朝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说了几句话,回家了。

那一夜,朝晖久久睡不着,眼前老是闪动着秀秀那飘逸的身影,他一次又一次回味秀秀身上洋溢的那股香味。他想起了几年前,他曾被这香味从梦中激醒,去秀秀家窗口闻香的情景。对他来说那几个夜晚真是太美妙了,如果不是被发现,如果秀秀家不养那条狗,说不定他还会去多次的。他不由感慨,人生真是太美妙了。

秀秀没有考上大学。

她没有像有些女孩子那样躺下不吃不喝,她同过去一样,唱唱闹闹,不是去雍河边去画画,就是拿本书呆了似的看,不由让见她的人想起朝晖这个书呆子。两月后,秀秀又随建筑队去了宝鸡,回来后,人自然就变了样,那死妮子将挣的钱都买了衣服和书,还将头发弄成日本女郎的发型,裤脚像一只大喇叭,鞋后跟又高又细。上年纪的人看不惯,见她前头走过,后面就相互议论和责骂。有位爱编顺口溜的中年人还为她编了一首:

喇叭裤扫院哩

高根鞋砸蒜哩

秀秀的身子唱旦哩

惹得小伙子吊线哩

……

月红最早听见这些话,非常生气,很讨厌这些人的嚼舌,同时怪妹妹不争气。她多次劝秀秀,秀秀总是无所谓的样子。她又想给秀秀讲道理,自知在说话上不是妹妹的对手。妹妹是高中生,比她多喝了几年墨水,没有考上大学,却练就了一付好口舌。但她又想妹妹刚踏上社会,书生气在所难免,日子久了,会自个体会的。

然而,月红却失望了。

秀秀,你怎么老爱上街?

秀秀只是在换衣服,沉默充斥着整个空间。

嗯?

爱上街就上街呗!秀秀淡淡地说,很随便。

人家说闲话,我都受不了啦。

别人爱说就说吧,我又管不了他们的嘴。

人家骂了你,还骂爹妈哩。

那你最好把耳朵捂上。

唉……

到了下半夜,鸡都快叫了,秀秀才推开大门,上了闩,又轻轻叫她。姐妹俩睡在同一条炕上。

怎么这样晚才回家?

看电影了。

那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呀?

两场电影。

跟谁一块去的?啥电影?

月红的目光一直是询问式的。过后也就自我安慰一番,她总喜欢将妹妹往好处想。而妹妹似乎并不疲乏,躺着看书,直折腾到鸡叫好几遍。月红不爱看书,见妹妹看书头就自个发晕,心里发急,禁不住拉灭电灯。

一觉醒来,秀秀还在看书,点着蜡烛,白亮的焰苗舔着她的脸,眼睛却合了,化了的蜡烛油滴在书页上。

月红悄悄取过书,封面写着《新美术》。

这书究竟有多好,能让妹妹像掉魂似的。月红翻开,先是看到了里面的彩色画页:森林、小河、还有像人又不像人的怪画。

又翻一页,只觉头嗡的一声,迷糊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啊,不得了,没穿衣服的画,男人的!她的脸烘得烫了,但忍不住又要看几眼,心也就跳得厉害,呼吸不由得急促。一定神,才觉自己胆怯得多余和可笑,因为除自己以外,就是沉睡的夜。而她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眼睛老不安分,思绪也心猿意马。

蜡烛早燃尽了,她仍在遐想,窗外的曙色透进来,鸡扑腾着从架上下来,发出咕咕的觅食声。她坐在炕上,揉了揉惺忪的双眼。

秀秀还未醒,大概在梦里,嘴角噙着香甜的笑意。

院子里支起一副画夹。

秀秀拿起画笔,在调色盒里搅拌着。她穿着蓝色的港衫,波浪发泻过浑圆的肩胛和富有弹性的背脊。

还未到早饭时分,初夏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透下一束束光线。桑葚熟透了,杏树上的杏子发出扑鼻的清香,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母亲正在做饭,灶房里传出扯风匣声。老肥猪看见袅袅漾起的炊烟,饥不可耐地在圈里哭嚎,兴头中,圈里的老母牛也扯长浑腔,哞——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月红从地里回来,腋下夹着一捆青草,给猪扔了一半,另一半扔在牛槽。她站在秀秀身后,见画板上是一幅怪画:古朴的村舍,色调很暗,上空是一轮绿色的太阳,一只红鸟,扑腾着翅膀,飞向太阳。

“神经病”!月红在心里说,转身就走。

姐姐!秀秀停止画画,头扭过来。

嗯。

你见过一本书吗?就是那本《新美术》。

哦,就是那本有不穿衣服的画吗?月红脸红了,我把它烧了,坏书,不能看!

啊——你烧了?秀秀大惊失色。

烧了。姐姐是为你好,你要画就画些鞋垫子、绣枕头的样图,猫呀狗呀,别画怪东西!

你——秀秀嘴张着,胸脯一起一伏。

你看你画这,哪有绿太阳,就与那本书上不像人、又像人的怪画一样。月红说在兴头上,也没顾及秀秀已经流下了眼泪。

你混账!

月红一惊,见秀秀将画笔摔在地上,像孩子一样跺着脚,呜呜地哭出了声。

月红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呜呜——下里巴人,呜呜——

月红不知道“下里巴人”是什么东西。

你赔我——赔——呜呜——

娘从灶房出来,系着白色的折腰。

月儿,你又惹秀儿了?

谁惹她了,她自个要哭啊!

娘,她烧了我的书……秀秀拉着母亲的手说,扭动着腰肢。

我砍了你的手!

那书……月红想说有不穿衣服的人,但说不出口。

母亲抓起一根棍子,吓得月红转身就跑,慌乱中,竟撞到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竟然是苏朝晖。

月红猛一怔,捂着脸跑进屋里。

秀秀忙捂住眼睛,转过身偷偷地笑了。

吃过早饭,朝晖和月红、秀秀一起来到村南的池塘边。

池塘西有一块大空地,是留作打麦场的,眼下,油菜发黄,麦子穗饱。人们都忙着光场。

月红的爸爸是个盖房的匠人,出门几月了,家里除姐妹妈妈外,就只有一个上六年级的弟弟。苏三老汉很会体谅亲家的,大清早就将朝晖支使过来了。

一块光溜溜的碌碡,带上挂夹,系上绳子,两姐妹各攥棍子一端,抵在腰前,弓身前行。朝晖手执盛满灰的笊篱。姐妹走,碌碡动,吱扭吱扭响着,篱笆架在碌碡上,弹下的灰轧在光亮的土场里。

秀秀的嘴总闲不住,走着走着,哼起调儿了,但气有些喘,脸也涨得通红。月红没言语,偶尔回头望朝晖一眼,忙又将目光移向别处。

秀秀,你今天这幅画很有新意。

你喜欢画?

嗯。

那你给我这幅画提些意见吧!

别那么谦虚,我比你差多了。朝辉用手擦脸上的汗。

月红看见了说,歇一阵子吧。

三人坐在柳树下,面朝池塘。月红偷偷瞅着朝晖,继而将目光移向池塘。水很清静,倒映着悠悠忽忽的树影,水面漂浮着一层柳絮。

对我这幅画,你说说自己的看法吧!秀秀瞟了一眼姐夫那对深邃的眼睛,一边抓起一快小石子投入水中。

你这幅画主要是表现一种意念。你利用了象征手法,融入了个人的思想感情。古老的村落,色调晦暗,而红色的鸟,色彩明快,你是站在红鸟这一面的,你不愿受小村那传统的羈绊,而向往新的生活……

说得真透彻!秀秀敬佩地说。

不过,这幅画,也有人为的痕迹,在有些地方,不够和谐,而且有一种偏激与狭隘。事实上,小村也远非那样古老,只是发展的程度不同而已……

秀秀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插一句。而朝晖不知肚子里哪来那么多知识,竟为她开阔了一块神奇的艺术天地。他讲列宾、达芬奇,他讲印象派、象征派、毕加索,讲齐白石、徐鸿悲,讲岭南画派、长安画派。

他们又接着谈论文学。从古到现在,从西方到东方,越谈越有兴味。以至于秀秀忘了时间这个概念。她时而忘情地拍手,会意地欢笑。

池塘里嗵的一声响,一圈圈涟漪由小到大,一直扩展到池边。

秀秀正爬在炕上看报,朝晖进来了。他穿着一套贴体的西装,显得异常潇洒。

快坐,我正在读你的大作呢!

朝晖一看,是报纸上最近发表的一首诗:《夏》。

提些意见吧!他喝了一口茶水。

很美。不过调子有些平稳,为什么不能高一些,不能炽热一些?

你说得不无道理,但我觉得炽热的、不可抑遏的情感最好能潜入在事物之中,我从来重视作品的内在性。在《夏》中,我写了太阳,写了空间,写了人,但最主要的还是表现收获的喜悦。

秀秀点了点头,从抽屉取出一张画。

也是表现夏天的,构图与朝晖那首诗中的构思相差无几,不同的是画中的披肩发少女,竟是仰望天空的动态,那红色的裙子,就是燃着的一团火。他看呆了,被画中奇特的想象与大胆的夸张所震撼,禁不住脱口而出:好极了!

秀秀甜甜地笑了,望着朝晖的眼睛。朝晖看到了她眼光中一闪即逝的光焰。

你最近写哪个作品?

《小镇风情》之二,难度太大了,而且有忐忑不安的感觉。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四周有不少期盼的眼睛。

倒也是,人怕出名嘛。但我对你《小镇风情》这部小说有不同的看法。在你的笔下,小镇倒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小镇了,主人公也有些面目全非。一句话,你把小镇的风土人情写洋了。这一点我不赞同。就拿我来说吧,有什么错,喜欢穿,追求美倒成了不少人诽谤的对象。

你只看到了一个表象,或者只看到一个侧面。生活是立体的,有许多面,当然也有一个点,这就是内在的,也就是文艺中所说的焦点。你必须承认,这几年,小镇变化很大,尤其是人们的心理。

似乎有些微妙。

那就要我们去捕捉。

也是的……秀秀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姐姐,心里竟涌上难言的焦虑。她想应该去找姐姐,而又不想马上去。于是,又谈论,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不觉半后晌了,仿佛时间故意快了。她终于说:

姐夫,你是不是对姐姐有话?

没有什么。我是给你送这本书的。

秀秀接在手中,原来是一本《新美术》就是月红烧掉的那一期。她拿在手里翻弄着,惊喜地看着他,拍着手说,你太好了!话还没说完,她忙低下头。

这时,月红从外面进来了,看见他俩,肯定已谈了一阵子了。心想,朝晖一定是为了她来的。因为,前几天,她听人们暗地议论,说苏三老汉正在准备她与朝晖结婚的东西。

你来了。月红说。

你很忙吧?朝晖微笑着。

秀秀悄悄地溜出了门。

你坐下。朝晖说。

月红没有坐。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又赶紧将自己的目光移向自己的手上,脸红到脖颈。

你爹还没回家?

没有。月红低低地回答。

你娘今天不在家?

嗯。月红轻轻咬着嘴唇,脸上漾起一团笑涡。

朝晖觉得无话了,猛想起兜里还有几个糖,扔给了月红几块。月红拧过身,偷偷将糖含在口中,见朝晖欲言又止。心里说:想说就说嘛,还怕羞,难道还要我说那话。你爹的话,我妈都听见了,你不心急,我还心急呢。

我该回了。朝晖边说边下炕。

有啥事吧?月红的心立刻跳起来。

朝辉微笑着:我们村唱大戏,你们都来吧!

出院子的时候朝辉四面扫视,似乎在寻找秀秀。月红看见了,心里一阵子不舒。

夜幕下是卓越的小镇。

露天电影院正在上演武打片《南拳王》。刀光剑影,气氛斐然。月红却怎么也融不进那惊心动魄的气氛中。她悄悄扫视一下四周,变幻的光束下,是一张张替别人担心的面孔,近的可辨,远的是影影绰绰伸颈发呆的剪影。她不觉又将视线移向离放映机不远的人群,那里秀秀正在入神。

月红悄悄走向放映机后,站在离秀秀六、七米远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见秀秀旁边、身后,是一些穿着古怪的年轻小伙,花布衫,腰里系着铁裤带。一个人的烟头闪亮时,映出长长的八字胡,蓝蓝的烟雾竟罩着秀秀周围。她再仔细看,心头不觉一紧,啊,朝晖,那背影,那发型……她心跳了,血液直往头上涌。她看见他慢慢向秀秀移动,终于,她的眼前模糊了。

她慢慢地走出验票口,守门的小伙子见她脸色苍白,不解地望着她。

街灯昏暗着,她的身后拖着怪诞的长影子,夜色有些凉了,她心里真冷,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僻巷,她哭了……

秀秀果真与朝晖好?今夜的露天电影证实了她好多天以来的猜疑。可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朝晖就这样无良心?几年来,为他,她付出了不知多少爱的心绪。定亲以来,朝晖无母亲,她不嫌;家贫穷,她不嫌;别人说闲话,她不理。这一、二年,难道就因为有了些小名气,就要背叛自己?可秀秀究竟好在哪里?那么坏的名声,那么乱的生活方式,难道朝晖就看得上?啊,秀秀你还是我妹妹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天下的男人多得是,就没有你看中的?看来他俩早就有意了。难怪,介绍了好多次对象,秀秀都拒绝了。但是她看不清现在的状况。啊秀秀,你难道就忍心伤害你的亲人,你就不怕别人的风言?

月红更伤心了,双手紧掐着墙壁。

姑娘,你哭什么?

谁在问?

哦,我是一位老伯伯。

月红没有回应,她只是在抽泣着,双手捂住脸。

谁欺负你了?老人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没,没……她也听不出自己说了些什么,低着头匆匆走了。

在镇子西街,一棵树下,她站住了,茫然地望着繁星云集的天空。她想应该马上回家,爬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但她又没勇气马上回去,心还在那个电影场。

一辆手扶拖拉机咵咵哒哒开过来,强烈的灯光照得树身一片苍白。那司机可能是个很会开玩笑的人,竟同车上的一位姑娘打俏着驶过去,渐渐溶入幽深的夜色。后面又来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西装,女紧衫,相依偎着走过月红面前。那男的还看了月红几眼。

丽丽,那姑娘挺逗人爱的,一定有心事。

哼,馋鬼!是姑娘忿忿的声音。

哈,吃醋了!

接着男子一声肉麻的哎呦,显然是被女子拧了一把。

月红望着他们走远,心里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相随而来的是脑子里一片混沌……

她惘然了。

十一

秀秀,最近搞什么创作?

看书。

朝晖说你有两幅画很别致。

秀秀在心里甜甜地笑着,一边望着他的斯文样。

银幕上正处于高潮阶段,格斗迅猛,呼呼有声,观众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

这个姿势真棒。秀秀脱口而出。

但不好表现。那人说着往秀秀身边挪动了一下。这时周围几个穿花衫、系着铁裤带的青年有些忿忿然:

挤熊哩!

人家不是看你。

秀秀怕那人同这些二不愣吵,忙轻轻捅了他一下。那几个人看见了,于是妒火中烧,紧围上来。其中一个瘦猴偷偷拧了秀秀的大腿。秀秀轻轻颤栗了一下,对那人说,咱们出去吧!

于是两人便往外挤,不曾想那几个青年故意不让路,而且几张嘴喷出的烟雾呛得令人几乎窒息。好不容易挤出来,在灯光下,秀秀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烟头烧破了一个洞。哎,这帮无赖!

秀秀心疼地叹息。那青年说:我也倒了霉。

怎么了?

钱包让他们扒走了。

那咱们去找那几个人吧!

那人苦笑着,肯定早走了。不过里面也只有几毛钱。

哈——哈。秀秀笑了。

那人也笑了。他是镇文化站的专干,长得跟朝晖有几分相似。他哪能想到,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因为他而痛苦不堪。那就是月红。这一切,专干怎么也没想到。

《南拳王》已抵尾声。

秀秀,到站上去聊聊吧!

我该回去了。

朝晖也在我那里。

他怎么没看电影?

他在赶写一篇小说。我还要为他誊稿子。

秀秀的心开始躁动,但还是说,我该回家了。

电影完了。潮水般的人流冲向出口,空白的银幕下,一片喧哗,凳子举往头顶,嬉笑、咒骂、叫喊。所有的声音交织成一组银幕外的交响曲。秀秀和文化站专干站在一起,因此有不少目光朝这儿扫视,好奇、嫉妒、猜疑。

场地终于平静了,放映员正在卸银幕,见到秀秀说,还没回家?

秀秀笑了笑,便转身回家。文化站专干送了她一程。

夜还未静,邻村的皮影戏还在唱着,音乐声传得很远,很远……

十二

午夜,月亮出来了。

秀秀躺在炕上,透过窗子,搜寻那若有若无的星星,渐渐的,她的眼前朦胧了,出现了海一样的天空,红色的楼阁,飘渺的长衫。啊,她竟不由自主地飞到了天空,向下瞰望,村舍像一块块灰黄的物体,方格阡陌,变小,变小。她哭叫着,怎么也下不去。猛然头顶两位持巨锤的魔鬼吼叫几声,震得她脑袋发懵,继而是一道闪电,她只觉四面通红,身子如流星般陨落。啊——睁开眼睛,却在一个人怀抱,哦,是朝晖,正用手扶着她的脸庞,血红的晚霞映红他魁梧的身躯……再一细看,他俩原来是在一个孤岛上,四面全是泛着血光的红海……

海涛拍岸,海鸥惊飞。

她吓得紧紧钻进朝晖怀里。朝晖没有动,呆呆地望着前方,前方有一颗好亮的星星……

海静了,月亮挂在中天……哦,有哭声,似乎从天空飘来,凄婉悠长,啊——姐姐!

秀秀醒过来,是一个梦。

但月红似乎真的在哭,静夜中,泣声像蒙在袋子里。秀秀出了一身汗,心跳在了喉咙,她不敢动,惟恐惊动了姐姐。而月红的哭声总不停,似乎要永远哭下去。秀秀想去劝姐姐,可一想到刚才的梦,她的脸一下就红了。一想到刚才的梦,她心里忐忑不安,虽说不是真的,但她觉得脸在发烫,像做了贼似的。是不是自己在梦中说什么了?也许姐姐在梦中已经知道了这个梦,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

她想自己必须去劝姐姐,姐姐的心事自己有责任过问。她想拉电灯,手刚接触上绳子,又松懈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总像悬在半空,而且怯得手直发软。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仿佛宇宙停止了,她的手还在抓着开关绳子。月红的哭声小得多了,渐渐地,隐约可闻,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啊,另一个世界,真的,姐姐和自己不正都在不同的一个世界吗?也许这条炕并不是连着的一个整体,也许人一旦长大,就都有自己一个秘密的世界。哦,朝晖也一定有,但他的秘密是什么?是不是想当一名大作家,流芳百世。对爱情而言,他心里的秘密又是什么?他并不很爱姐姐,这一点她看得出。但他对自己呢,也许只是共同的艺术志向连在一起,也许自己是他的小姨子,不会有其他的内涵。要是这样,她不是有些想入非非了吗?而事实上,她可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呀!即使在梦里也不过是胡乱做梦而已。

这样想着,秀秀的心绪倒平静了,呼吸不觉大胆又均匀了起来。她悄悄朝炕那头扫视一眼,见迷离的月色里,被窝勾画出姐姐柔和的身型轮廓,姐姐的脸部看不见,被子还在抖动,显然,她还在里面抽噎。

可姐姐为什么要哭?这个疑问又一次袭过她的脑际。她突然感到自己刚才的推理太缺乏充分的论据,无力极了。而且,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是不敢去劝姐姐?

她的手又抓紧了开关绳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光明磊落,但不知道怎么的,她的手又痉挛了。

终于,她拉亮了电灯。被子马上不抖动了,电灯光是那样苍白和死寂,木楼板上的老鼠在练兵,增加了空寂的气氛。她倒茫然了,像身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沙漠,分不出路,辨不明方向。她反复问自己,难道姐姐没有哭,是自己的幻觉。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不是太可笑了,太多疑了吗?

她不由有些怯然,马上又拉灭了电灯,不知为什么,她怕姐姐看见自己。她悄悄躺下,一动不动。

姐姐没有哭,秀秀想着,但她怎么也不能睡去,耳边又断断续续萦绕着似有似无的哭泣声。

十三

月夜。

秦腔粗犷的调儿回荡在夏天的夜空。这次是县剧团的戏,《铡美案》里的包文拯吸引了无数观众。村子另一头还在放电影,青年人大多围拢而去。

朝晖与月红在电影场。

银幕上,一对情侣在海滩边嬉戏,最后倒在一起,热烈地亲嘴。月红脸烧了,不由得靠近朝晖,手悄悄握住他的中指,目光呆呆地注视着银幕。

有不少的目光朝朝晖透来,月红看见了,心里很不舒服,便对朝晖说,我不想看了!

他没说什么,走出电影场,低着头,在沉思什么。

我想说……月红吞吐说。

朝晖望着她。

月红没说什么,只是在前面走。朝晖会意,跟在后面。走出村子,走在大路上,由此再折向一个小路。麦子很高了,哗哗地响着。在一块石板前,月红停下了,朝晖走了上来。

月红竭力让心情平静下来,可朝晖一走近,她心就跳,呼吸就粗了。她鼓足勇气,勇敢地注视着他。她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看他。他的身材很魁梧,五官很标准,月光下,竟还有些温存。她不由朝他跟前走了两步。他没有动。她已能感到他的气息。

月红,你有什么话?他说了,声音很平静。

她不由一怔,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骤然涌起的血冷却了不少。

月红抚弄着辫子,竟说不出来。

是不是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你?他口气柔和了些。

月红哇一声哭了,哭得很伤心。

朝晖愣了,竟有些不知头绪,也想不出在哪儿究竟伤了她。是不是嫌他没有接她去看戏,是不是今天冷落了她。他想不出来。

月红还在哭。他心不禁有些动了,走上前去,手搭在她的肩上,别哭了,月红!

这样一劝,月红竟扑在他的怀里像一只柔顺的羔羊般,嘤嘤地哭着。朝晖呆了,直直地站着,大气儿也不出。月红便用手轻轻捶他的胸口,他拉住了她的手,求求你,别这样……

月红仍在哭,在他的怀里,她觉得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她渴望他的拥抱、爱抚,渴望他说出温心的语言。然而,他却像一个木偶般呆呆地站在那儿,没有一点反应。她搂住了他的脖子,从自己的眼泪中看到了他紧闭的嘴唇,她想颤抖地问,你爱我吗?但她不敢问。说不出口。

尽管月红渴望朝晖伸出他那双粗壮有力的手拥抱自己,并且一次又一次向朝晖做出了种种暗示,但朝晖最终没有拥抱她。月红完全失望了,就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倏然间气散殆尽。她没有说什么,两臂从他的脖子上松下来。

月红,坐下吧!你冷静一些。

你去找秀秀好了,她才是你的意中人!

月红抱在一棵树上,身子急剧地抽搐着。

朝晖只觉头嗡的一声,原先朦胧的意念竟一下子醒了过来。他想起了秀秀,想起了秀秀的一颦一笑,想起了那一只红色的鸟,那一对传神的大眼睛。他的心热了。是的,从感情上说,他是爱秀秀的。他自己知道,他喜欢秀秀的积极向上,喜欢秀秀那脱俗超逸的气度,喜欢秀秀那洋溢着时代气息与青春活力的个性。但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想过,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

月红见到朝晖失态的一刹那,竟有些惶惶然,她真怕误解了他。可是,从今夜起他对自己的冷漠,更坚信了她的判断,她真希望他此刻能站在她的面前大声否认,他爱的是自己,而不是秀秀!

但是没有,静夜中除了时断时续的秦腔哭丧调,就是自己的心跳声。她不能忍受这死一般的缄默的氛围,她想走,但走向哪里,茫然无所去向。回家吧,无脸见母亲,而朝晖家,又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她该走向哪里?

月亮似乎流泪了,星星似乎成了闪闪的泪珠。月红望着天空,仿佛漂浮在一个无底的深渊。

十四

月红病倒了。

几天来,她饭量大减,精神萎靡。娘急得团团转,问她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她不哼声。她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那目光也灰暗了。眼看她脸色一天比一天枯黄,身子孱弱得不行,一家子真慌了。

是不是朝晖欺负了你?娘问。

她摇摇头。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还是摇摇头。

娘无奈,请来一位巫婆。巫婆五十多岁,一身黑,最引人的是包着与夏日极不相称的黑帕子,半遮脸,俗称“阴阳脸”。老巫婆的脚不大,像个粽子,嘴不小,但包着,黄眼仁,脸色黑而黄。她一进门,将龙头拐杖在门后一放,说是“辟邪”,赶走小孩和其他有煞气的人,拉熄电灯,点着昏暗的烛火,在一只装有米和沙子的杯子里插了一撮香,再虔诚地跪在神位下一叩、二叩、三叩。

屋子里一团灰暗,四壁像镀上一层可怖的黄色,犹如幽冥之境,烛火如豆,香火袅袅,像妖怪的飘渺魂灵。巫婆坐在椅子上,终于闭上了眼睛,那五官锁得很紧,仿佛“死去”一般。

房子静极了,炕上的月红紧裹在被子里,听见院子外一阵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吓得毛骨悚然,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几个陪着下拜的老妪呆呆地跪着,成木偶状。巫婆仍像死去一样地坐着,她已经魂飞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巫婆“啊”的一声尖叫,像猫头鹰,没有余音,惊得炕上的月红“妈呀”一声惊叫,惊得几个下拜的老妪嘴几乎同时张成好大的“O”,而巫婆的嘴大得出奇,正看能吞下一个馒头,侧看像一个大瓢,牙齿黑黄尖利,眼睛瞪大,全身抖动着,两手刨挖着,一付上天的姿势,而后就又倒在椅子上,面部抽搐,声调抽搐,我,我要月红当我的女人,呜哇哇!舌头伸得老长。

你是谁?巫婆马上又正常地说。

我,我是张广,呜哇哇!眼睛大得像电灯泡。

张广是邻村人,前不久上吊而死,生前说话的确口吃。

你另找去吧,人家月红已经有主了。

呜哇哇——我,我就要她,呜哇哇——

巫婆声泪俱下,看在我马王爷童子的份上,你饶了月红吧!

呜哇哇——呜哇哇——一声又一声,不说话,全是呜哇声。紧接着,蜡烛也灭了,只有烛芯闪着一丝微弱的光亮,不久就灭了,屋子黑得像一口棺材。

啊!一个老妪大叫着爬出门去。

啊!

呜哇哇!

月红只觉头嗡的一响,便昏厥了过去。好像过了几个世纪,她才醒了过来,看见天花板上的火光恍恍惚惚,像魔鬼的脸。她惊叫一声,就听见巫婆大叫,压住你,看你往哪儿走,妖怪!

月红感到一个人压在身上,这个人是巫婆。

呜哇哇!我在门后,呜哇哇!

拉亮电灯!!

灯亮了。

呜哇哇!我在老鼠洞里!

巫婆口气柔和了,看在神灵的份上,你饶了她吧,她多么听话,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姑娘,你要什么就说吧!

呜哇哇!那,那好!

于是,巫婆又像刚才那样扮用两种不同的腔调在表演着单人相声。

你要什么?

呜哇哇!我要九斤九两九钱的羊肉!

还要什么?

呜哇哇!我要八万八千八百元!

还要什么?

我要七丈七尺七寸的绸子!

还要什么?

呜哇哇——

……

此起彼伏的呜哇声,在宁静的夏夜扯得很长很长……鸡叫了,邻村的狗也在咬,呜哇声才敛息了。

十五

县文化馆的画展结束了。

秀秀的《飞鸟图》颇得行家的好评,大家一致认为,这幅画无论在技巧上和立意上都有大的突破,是本县这几年业余创作上不可多得的力作。有一位老画家,握着秀秀的手,久久不放,她从老人那激动的瞳孔里看到了无限的信任与欣喜。最后,当大家得知苏朝晖是她的姐夫时,就更亲热,纷纷捎信,捎话给他。

一切结束之后,秀秀的心就野了,恨不得马上飞回家,她谢绝了几个邀她游玩的朋友,搭上末班车。已是黄昏,从窗口望去,田野已呈微黄,正值夏收前夕,公路边是敞胸露怀的男子,还有牵着牛行走的老头。车在故乡的道上飞驰,田野匆匆向后移去,她的心就飞了,她竟有些坐不住了,想站起来大喊几声。但她还是克制了自己。

车到镇子上,天已麻黑了。街道两旁的商店,小卖部的窗口,透出灯光,偶尔有骑自行车带两个竹筐的男人,拉架子车哼调的老人,这是做生意的晚归者。夜风吹起,有一丝香味袭入鼻孔,还飘来一阵悠扬的轻音乐声,是王立平的《假日的海滩》曲调……

秀秀有些呆了,第一次感到小镇竟有如此强烈的亲切感。这是她以前不曾感觉到的,但她又不难觉出,小镇与县城相比,总有一种大的不同,县城是飞跃式的,能感受出明快的节奏,而小镇,总是在一片古朴的静谧中透出亮光。她不禁想起朝晖在《小镇风情》中的描写:我们的小镇也在起飞,它很艰难,它驮着天空浓重的阴云,系着古老而传统的羁绊,它的脸庞累得变色,它的身姿累得变形。然而,在一个清新的黎明,它起飞了。谁也不曾看见,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躁动。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又躁动了,她想起了朝晖,尽力地回味着他的形象,但越想越觉得模糊,猛然间,脑际就冒出另一个人来,那就是月红。她的心一惊,一股无形的压抑袭上心头。按理,她是应该先去朝晖那里的,告诉他此次画展的喜悦,而且,她的本能也支配自己这样做,但一想到月红,她与他之间倒像隔了一层什么。

她想起去县城的启程日,月红什么也没有说,像陌生人一般,母亲倒挺高兴,邻居一些老婆婆和老婶婶听说她的画要上城里展览,竟露出了惊奇的声色。她向姐姐说了几句,姐姐也不搭理她。只有当她临走出院门的时候,姐姐的神色里透着疑虑。

夜全黑了,街道亮了。她慢慢地走着,看到电影院门口已挤满了人,海报上写着《野山》,这部小说她读过,主要是反映秦岭山中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倒有几分像自己的小村。走到电影院门口,她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苏朝晖。

他是迎面而来的。显然,他发现了她。

两人同时都张开了口,却没有说什么,一丝微笑也就在两人的脸上凝固了。

过了好几秒钟,朝晖还是开了口。

今天回来的?

说后他马上后悔,因为纯属多余话。

嗯。你最近可好?秀秀说着,下意识地向四周望了望。

咱们到那里去说吧。朝晖指了指僻巷。

秀秀点点头,拎着包跟着他。

僻巷里很黑,偶有寥寥行人。两人感到自在了不少。

画展怎么样?

不错,还准备送市上参加画展。秀秀的心又轻飘飘起来。黑暗中,她看不清朝晖的脸,但她断定,他一定很兴奋。

太好了,太好了!我祝贺你!朝晖忘情地说着,不禁伸出手去,稍一察觉,又缩了回来。

还有给你捎的信件哩!秀秀还在兴奋中,根本没有感受出他此时的变化,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朝晖却想到了月红,秀秀说的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你最近还写那部中篇?

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

你怎么了?秀秀又问。

哦,你说什么?他定过神来,忙问。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你骗我。秀秀有些急了。

咱们走吧!

于是他们走出了黑巷,拉开一小段距离。走到电影院门口,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在叫喊,秀秀姐,你回来了!

是弟弟银生,秀秀上前去,用手抚着他的肩膀。

家里可好?

大姐病了。银生说着,转眼看见朝晖,忙又恭敬地说,姐夫,你好!

你这阵子干什么去?秀秀心乱了,用手抚摩着弟弟的平头,将衣服领子给扯了扯。弟弟望着姐姐说,我还得去买些香。

秀秀还要问,弟弟就急匆匆跑了。

朝晖静静地望着秀秀,秀秀也呆了。

电影院中,音乐的声音蔓延开了。

十六

夜,黑沉沉,像一张黑幽幽的大幕。天在发暗,风在加紧。看不见麦苗,只听得见哗啦声。杨树嘎吱吱摇摆着,树冠凄然地嘶叫,时不时有一根、两根树枝刮断而下。

月红家里,院子里格外明亮。大门敞开,从里到外,围挤着很多男女老幼。电灯光明亮处,是一张张惊奇惶恐的脸。院子里,立着一个人,纸糊的,头倒有七分像月红,周围是一大堆纸票子、香裱。巫婆拿起一只犁铧头敲着,几个老婆婆分别有拿断头公鸡的,端着菜肴碟子的,挎着盛满鬼票子竹笼的……

这是乡里惯有的送鬼式,隆重而又阴森。所谓送鬼,就是将家里的鬼往出引,直送至十字路口。

秀秀和朝晖赶来时,正值送鬼时分。秀秀一进门,就将跪在院子的娘和父亲吓了一大跳,娘失声大叫,秀秀,快闪开,不敢与鬼撞头!

秀秀与朝晖没有动,挡在门口。大家都呆了。

都走开,闹什么名堂!秀秀看见纸糊人后恼怒之气便往上涌。

快收起来吧,别糊弄人了!朝晖冷冷地对巫婆说。

巫婆猛然就停下,打量朝晖,见他气质不凡,浓黑的眉宇透着凛然与威严,心便怯了,嘴里却在说,好吧,这屋里的鬼我不管了!

孩子们,别那么疯了!月红的娘急了,忙去劝巫婆。

滚到一边去,你们别在这里打搅团!父亲也火了。

你们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快闪开!

……

院子里人声喧哗,人们七嘴八舌,像一团蚂蚁。

爹娘,你们怎么这样糊涂?秀秀说着,上前一脚将纸糊人踏翻,朝晖上前抢下巫婆手里的铧,扔得远远的。

巫婆没戏可唱了,阴着脸,骂骂咧咧冲出门去,谁也拦不住,亏她是小脚,刚一出门,就歪了一跤。

月红的娘气得捶胸跺地,碎仙婆,你还要我的命吗?

父亲从地上站起,跳着脚,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正在这时候,月红出来了,她扶着门楣,哭着说,爹娘,你们别哭了!我死,我不活了,人家巴不得我死……我死了,人家就心安了,就不碍,人家了……

大家在一瞬间都惊异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秀秀、朝晖。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心惊了,还未醒悟过来,就听见母亲说,月红,你快躺下吧,把我娃气糊涂了!

娘,我不糊涂,我比谁都亮清,他们才最糊涂!

姐姐,你胡说些啥?

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配做我的妹妹!

月红就又哭了,号啕着,坐在地上,头发也散乱了。女人们便拥上去,劝的劝,哄的哄,哭的哭,然后大家就将矛头直直地对准秀秀和朝晖。

真不嫌羞耻,你看两个那熊样!

不要脸,姐夫勾引小姨子!

那婊子也不是好货!

啥人找啥人,简直奇了!

……

朝晖想辩解几句,无奈找不出恰当的词语。而且,他也明白,此时此刻他就是周身是嘴也难说清,不禁暗暗叫苦:月红啊月红,你太不冷静了,你怎么能够这样任性。他望着气得发抖的岳父、岳母,忍不住说,岳夫、岳母,月红是一时糊涂,你们别生气!

住口!岳父一声大喝。

你冷静点,我这个人你难道不相信?

你说损先人的话,不用你解释!岳母指着他大骂。

姐夫,你别说了!秀秀急了,怕朝辉吃亏,忙叫道。

好啊,你们是瞒不过我们的!秀秀,你不是我的种。朝晖,你不配做我的女婿!银生、发全,将他俩往死里揍。我日他娘,我不活了!岳父哭丧着,用拳头砸自己的头。

众人便一拥而上,扯住朝晖就打,但没有打秀秀。月红见果真打起来,倒一下清醒了许多。她也顾不得其他了,挣脱一个女人的手,力气出奇地大,大叫着,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呜呜——

天空一道闪电,轰隆隆——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

秀秀挤进人圈,拼命地去护朝晖。但她哪能敌得过男人们。在一片混乱、喘息、咒骂声中,她被扯了出来。于是,拳头落在了朝晖身上。朝晖愤怒地大叫,你们凭什么打人?

打,打!

让你嘴硬,在嘴上捣!

你们别打了,要打就打死我!月红踉跄着扑向扭在一起的男人伙,拼命去帮朝晖,但挨了几背捶,让人推搡出来。她没有力气了,对父亲说,爹,求求你,快别让打了!

活该受罪的货,人家心里没有你,你还心疼?!

娘,你劝劝吧,你们这样,我不活了!月红说着头就往墙上碰。秀秀忙扑上去抱住姐姐,两人哭在一起。

扭打着的男人们怔住了,注意力集中到姐妹俩这边。只听秀秀大叫,朝晖,还不快跑!

朝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猛然向外就跑。

抓住,别让这小子跑了!

又是一道闪电,一声闷雷。愤怒的人们没有抓住朝晖。月红的父亲气坏了,上前打了秀秀两个耳光,脚一跺,滚,我们家不要你这个东西!

秀秀猛然站起,一付刚硬气,滚就滚,我死不上这个门!说完,秀秀大哭着奔出门外,消失在呼啸漆黑的夜里。母亲忙大叫,秀儿回来,秀儿回来!可怜已嘶哑的声音被狂风吞没。雨终于下了,闪电的亮光,像一条条粗线。大家忙将电灯移向里屋,混乱着四散回家。一道紧似一道闪电,一声强过一声的雷响,夜空霎时变得耀白,又猛然黑洞洞像妖怪的巨口,风也更紧了,哗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树干断裂声,屋顶叮咚声,院子眨眼变得水雾不分,线珠子似的房檐水击打着院台,像在发泄某种怨恨。

雨一大,月红家人们的心就更乱了。月红父亲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母亲却在号啕,骂张骂李,最后又直骂老头,要老头马上去找秀秀。好几次,她要往门外扑,都被银生死死拉住。月红此时也不能再任性了,感到事情闹大了,也就劝娘,倒挨了娘一耳光,小冤家,你为啥不死,你害死我了!

月红就哭得更伤心了。父亲气极了,哭毬哩!再哭,我打死你!

银生吓呆了,一副木然状。

电突然停了,也没有人去点灯,黑暗中,只能听见叹息、哭泣、哽咽,像银幕上黑暗中的音响效果。只有借一道闪电,才能看见发白的窗子和各人神态迥异的脸……

好大的雨啊!

十七

惊雷终于耗尽了气力,疲惫地蔫搭下去,闪电光仿佛也不再耀眼和刺白了,亘远的夜以出奇的缄默抵消了雷电的狂嚣。条雨扯顺了,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中,偶而夹杂隐隐的雷声。

屋子里静了下来,像一位好奇的顽童,不露声色地看着大自然的暴戾和温和。而月红的心更不能平静,头脑里有无数条雨线交织,间或还有雨线中恍惚的影子,她的心也就漂浮在汪汪的浊水中。她没有勇气回味那一幕对她来说最可怕的情景,任凭杂乱的思绪麻木自己,有时候,她犹如进入迷离之中,感觉中曾发生了什么事,又似乎没有发生。可终究心是不安的,无形中总有一团云影袭来袭去。她于是又清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秀秀和朝晖被赶出去了,两人无疑都被猛雨淋了。月红一想到这里,心就开始作痛。她想到当自己头去撞墙的一刹那,秀秀是那样的惊慌、勇敢,就如同小时候她被别的孩子欺负,秀秀不顾一切护着自己一样。那是她们俩上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事情,月红很软弱,被一个男同学欺负,秀秀赶到了,死死地跟人家斗。虽然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但也没有哭一声,倒像个小子。以后,又是几年,月红因辍学盘旋于灶房,以锅台为圆心——画圆。秀秀上了中学。月红为此哭了好几天。那一天晚上,秀秀从学校回家,同她抱在一个被窝里。

姐姐,你别哭,我决不离开你!

月红只是哭,泪水滴在秀秀脸上。

我高中毕业后,咱姐妹俩好好种咱们的责任田!

你一定能上大学的!

上大学我带走你!秀秀豪爽地说。

我哪也不去,我离不开爹娘、离不开家乡。月红就又伤心了,就好像真的要离开家乡。

你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咱姐妹就这样呆一辈子!秀秀更紧地搂着月红。

月红破涕为笑了,尽说傻话,你还要嫁人哩!

你别说了,我不会的!秀秀拉灭电灯,不准你提这个,姐姐!

咱们村的银秀、玉花都找了主了……

姐姐,你是不是想了,哦,是不是想那个闻香的小子!

月红就嗔着脸说,你真坏!说着就拉亮电灯,秀秀钻在被窝不露脸。过了一会儿,她又钻出被窝,对姐姐说,咱们姐妹之间谁也别找,谁要是找了主,谁就是乌龟,得学乌龟爬!

而月红还是找了,就在秀秀上高三的那年春天。那天晚上,她从娘的房间过来。

姐姐,姐姐!

月红没有吭声,装睡着。

姐姐!秀秀将被子猛一揭,没有等月红回答,恭喜你,姐姐!

月红装不住了,幸福地笑起来。叫啥名字?

苏朝晖。月红心跳着说出来。

秀秀拍着手大叫,太好了!我早就知道了!

你认识他?月红很惊讶。

知道啊,他比我高几届,文章写得可棒了,还上过报纸。

月红脸上涨满红晕,我还以为你要叫我乌龟哩!

一句话提醒了秀秀,她笑着叫道,不叫,可你得学乌龟爬!

月红死活不从,秀秀就诡秘地说,好吧,不爬,那我就将你的隐情说出去,就在炕脚地绘声绘色地描述,在春日的雍河畔,月红怎样洗衣服,朝晖怎样出现……你站住,我啥啥都让你看了,你说咋办?你看了多少次,啊?你让家里大人找一个媒人来提亲。

月红羞得钻进了被窝,又揭掉被子。你咋知道的,你这个死妮子,你干的好事,你说,那张画是不是你画的?

那张画确实是秀秀画的。那天晚上,当秀秀提出要画月红裸体而被月红拒绝后,秀秀一整晚没有睡好觉,直到天亮时才趁月红睡熟,偷偷为月红画下了裸体睡眠画。第二天刚好是个星期天,秀秀拿着月红的裸体画和画板等画画用具,来到雍河岸边,她刚支好画板,就来了一股风将月红的裸体画吹得不见了踪影。谁料到,那张画却被朝晖捡了去。

几个月后,姐妹俩果然如愿以偿。秀秀差十几分没有中榜,但她没有哭,回家便搞起美术创作。她很刻苦,那么多、那么厚的书,一本一本地读、一幅一幅地画。给家里人画、给村上人画,画鸡、画狗,画啥像啥。而且,月红开始感到,姐妹俩成天呆在一起,倒没有秀秀上学时那样亲热了。

晚上,秀秀傻了似地看书,也不理会月红,好象书比姐姐还亲。月红打扰她,她偶尔还发脾气,就是说上几句话,竟没有跟别的姑娘在一起闲聊自在。往往,姑娘们在一起,总免不了议论女婿之类的话题,一是解闷,二是借此回味已有的感情。但她跟秀秀在一块,就没有了谈这些话的范围。所以,晚上,她倒很孤单,好几次流下泪水。有一次秀秀看见了,问她。她说太乏味。秀秀同她说了一阵,就取出一本书让她看。但她从不喜欢看书,看不了几页就睡着了。以后每天晚上,她就用书哄自己睡。时间一长,不灵验了,她就又静静躺着。闭住眼睛,进入对未来的遐思之中。她的想象是瑰丽的,富有浓郁的田园味。一院新屋子,漂亮的新门楼,两个孩子,当然是一儿一女,不怎么太富,也不怎么穷,小两口恩恩爱爱……想到特别逗乐处,她就笑了。自己吓自己一跳,也将正在看书的秀秀吓一跳。

可不久,月红的心事就加重了。村上的姐妹们,女婿家三天两头送毛线、送布料,以备扎花、绣洋枕用,而朝晖从不送这,都送些书来让她看。她不依,他就讲大道理,什么话呀,她一半听不懂。秀秀却得意了,这些书成了她的资本。朝晖走后,秀秀便破天荒地夸他,跟他一个样摆道理。月红于是想,书不是个好东西,能将人看坏,她从来认为别人怎样做自己就得怎样做。

那一年五月端阳节,朝晖来了,给她带来了一身衣服,取出一试,紧身的,尤其是那条裤子,把个屁股勒得绷绷紧,不敢蹲身。这衣服怎么穿出去,还不让人指断脊梁。她让朝晖带回去,朝晖又给她摆道理。她气极了,少来这一套,我不是三岁的小孩!

秀秀插话说,姐姐,你怎么了,这衣服挺好呀!

好,你穿吧!月红迁怒了。

朝晖再没说什么,笑了笑回去了。可从此以后,她将秀秀与朝晖看成同类人。但她从内心来说,却很爱慕他,爱他对人热情,对人忠厚。而且,她暗暗将自己对未来的期冀都寄托在他身上。

此后,秀秀出门了,一去就是半年,说是去市里搞小工,间或参加美术讲习班。回来后,面目全变了,穿衣古怪,说话古怪,不知从哪里学得新名词,竟也迎合了不少人。村里比她小一轮的姐妹们有不少陪伴着她,对她的衣服是那样感兴趣。为此,这里面的一些姑娘,没有少挨父母的叱骂。那些老人也骂到秀秀身上了,说秀秀会引坏不少女孩。所以,大人便让孩子不跟秀秀往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秀秀也似乎跟她有了明显的隔膜。

鸡鸣声将她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她倏然想到了现实,像一把刀子立即剜在了她的心口。她怎么也不明白,秀秀,自己的妹妹为什么要在她与朝晖之间插一手,难道姐妹之情就这么淡吗?难道为爱情就可以什么都不顾吗?难道除朝晖而外,就没有其他男子吗?啊,人啊人,为什么要长大哩?

她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绝望。朝晖抛弃她,将意味着什么,秀秀同朝晖好,又意味着什么,这样窝囊着活下去,有什么意思。但她没有勇气去死,她爱朝晖,爱秀秀,她死了,就永远见不到他(她)们了,而且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一辈子的创伤是不会愈合的。朝晖之所以爱秀秀,是因为秀秀比自己有文化,赶得上潮流,自己又何尝不想那样哩,这样对秀秀也好,可是这还能实现吗?秀秀这样想,朝晖这样想吗?

窗外,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月红想到了朝晖、秀秀,他们此刻在什么地方哩?

没有谁能回答她。

只有夜雨声,扯乱她的心。

十八

朝晖刚跑出村口,铜钱般的雨点便挟着咔嚓嚓的雷声哗哗而下,头顶隐隐作疼,脸上像有无数跟鞭子在抽打,闪电光下,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耳边像有千军万马在轰鸣。

朝晖!秀秀揪心叫喊着。

朝晖听见了,但不真切,像从另一个谧静的世界飘过来的。但他脚步慢了,回过头,借一道闪电,看见一个人影在密集的雨线中扑过来。两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凭着本能一个劲直奔。秀秀从小就生长在这里,对道路很熟悉,朝晖也就被她牵着跑。

又一道电光,他们看见了已泡在麦田中的一条大路。齐腰般高的麦子唰唰啦啦偏向一方,路旁的杨树像鞠躬尽瘁似地垂下躯干,路面也有淹膝深的水了。

朝晖迷迷糊糊地跟着秀秀,滑下一条沟坡,踉跄着钻进凉生生的黑洞里。

这是一座小小的瓦窑。出砖出瓦的洞子,像龙的口,黑咕隆咚,不时头碰在硬硬的壁上,两人互相照不见面,只能听得见对方百米冲刺后扯风箱般的喘气声,闻到那种只有窑壁道才有的特殊呛人味。这里面是那样死沉,跟外面狂嚣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秀秀倒有些怕了,紧紧地抓住朝晖的手腕。朝晖还要往里面走,她忙说,就在这,里面有个大深坑。

两人静静地靠在窑壁上。接着便发冷了,全身不由起鸡皮疙瘩,牙齿也直打架。朝晖摸出打火机,打着亮光,见秀秀筛得像冬风中颤栗的小树,脸上黑灰一道道,头发贴在背上,刘海粘在额头上,上下衣服全溻在身上。她望着自己,一副茫然的样子。

朝晖移动着打火机,试图能找到可供点火的东西。还好,旁边有散乱的麦秸杆,几根横卧竖躺在那里的短檐头和木墩,还有几片烂草袋片。

火,生着了,焰舌舔着洞壁,后架上檐头,火苗萎了一阵子,又爬上柴杆升起来。

两人不说话,望着相互湿漉漉正在冒气的衣服。终于朝晖说,脱下烤吧!

不,你先烤!

朝晖的目光很执拗,听话!

朝晖看着洞壁上晃晃悠悠的影子,心里也随着晃悠起来。他想到月红,内心充满深深的愧疚。在他失去母亲、境遇不好的情况下,她肯将终身交给自己,这种巨大的信任,他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的。但他从感情上给了她多少呢?他不禁想起了那个不平静的夜晚,耳畔还响着她的哭声,想起今夜自己挨打时她那付痛苦不堪的嘶喊,他的心震撼了。他这才感到,他给予秀秀的温情比月红要多。虽然是下意识的,不自觉的。

可为什么秀秀偏是月红的妹妹呢?

篝火咝咝响着,火光映红朝晖沉思的脸庞,这种神态是那样动人,使烤着衣服的秀秀心中掠过一阵暖流。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但她却理解他,理解他的坎坷经历。他从小失去母爱,毕业后,为了家庭、事业,他上南山割竹子,去铁路上当民工、装卸工……而家里不理解他,社会上不少人不理解他,同他热恋了两年的姑娘也和他分了手。他曾经绝望过,但过后就又默默地走自己的路。他是坚强的,但不愿跟任何人说自己过去。这些,秀秀也是从别人口里,从他的作品里得知的。

外面的雨小了,雷电的脾气弱了下来。一阵阵雨,一阵阵风,悄然钻进洞里,火焰倒向一边,冒起的烟呛得秀秀直流泪水。

朝晖!秀秀烤干上衣裤子,望着沉思不语的朝晖,她很惊异,自己的声调有些柔。

朝晖猛然从沉思中醒来,就看见秀秀的那对扑闪闪的大眼睛。秀秀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和尚领汗衫,一件裤衩,饱满的乳峰充溢着青春的弹性与活力。她坐在烂草袋上,雪白的腿在火光中成神秘柔和的暗红色。朝晖的心就猛地一热,目光忙扫向一边。

你换上我的衣服,脱下你的吧!

他尽量屏住自己的心跳,笨拙地脱下自己的衣服。

秀秀,你快穿上吧,当心着凉!

我身上已烤干了,你快点穿上!秀秀的声调里透着无限的情意。

他本想推脱,但在她的音调里,感到了一种不可违拗的力量。他再也没有勇气了,神差鬼使般的穿上。秀秀便又烤他的衣服,时不时与他的目光对视,每次他的心都涌到喉咙口。

秀秀的手颤栗了,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那种男人特有的气息,她脸儿烫,太阳穴跳个不停。她不由又扫他一眼,这回,两人的目光凝在了一起。于是,手里的衣服在空中不动了,火舌却笑着。朝晖发觉了,他没有说出什么。

但秀秀马上会意了。朝晖脱去秀秀的外衣,秀秀的目光就直勾勾地停留在他肌肉突突的胸脯。他呆了,也就忘了给她衣服,秀秀将他的衣服拿到他面前,半跪在草袋上,也忘了给他的衣服。两人对视着,眼睛里闪出强烈的火光。洞里终于暗了下来,像涂上一层暗红。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心也就系得更紧,已经能感到对方的气息。他们终于靠在了一起,仿佛神差鬼使,朝晖禁不住抓住了她的手,于是一股电流蓦然传遍全身。秀秀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里溢满了水,身子倾倒,软了般躺在朝晖怀中。朝晖的心燃烧了,疯狂地将她抱在怀里,洞子里回荡着两人兴奋又痛苦地喘息……

暗红色的洞子里,她那柔软的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他摸着她圆浑滑腻的肩头,细嫩嫩的脖子……慢慢地,她那小巧的嘴也凑了上来,不透气儿地吻上了。

爱我吗?

爱。

再说一遍。

爱!

她于是就哭了,爬在他怀里,像个柔顺的羔羊。

篝火哔哔剥剥响着,将两人的影子摇曳在窑壁上。外面的风停了,雨住了,雨水湿漉漉的气息挟着麦香悄然钻进来。混杂在窑道特有的灰烬味和略带辛辣的呛烟味中。朝晖微闭着眼,喉结鼓动,却被一阵接一阵婴粟般的香味沉醉,那是一种宛如兰花的味道,幽幽的,无声无息地盖住所有花草的芳馨,能让人从梦中激醒,兴奋和陶醉所有的神经,渐渐地,朝晖感觉那味道仿佛是柔软无比的鹅毛轻轻地撩拨他的身心。他酥软了,心融化了,眉眼里弥漫着痴迷和醉意。

秀秀睁开迷幻般的眼睛,被朝晖的情态深深震撼,那是一张天下男人里最生动的脸,是从生命和灵魂中生发出来的让天地动容的形象,那一瞬间,她只觉身体内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触摸到了肉体和灵魂最柔软的地方,她全身袭过嗥叫着的春潮,胸脯鼓胀,腹部鼓胀,似乎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她恐惧,她渴望,而渴望总是战胜恐惧。她喃喃叫着,一声连一声叫着朝晖的名字。朝晖感觉到她的呢喃就像静夜里美仑美奂的花,随着她的呢喃在吐蕊在开放,那是花开的声音,散发着让人想入非非的香味,渐渐地,那味道将他轻轻包裹。他忘情地将她平放在怀里,用颤栗的手温柔地抚摸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秀秀在她的抚摸中朱唇微启,目光迷离,呢喃声伴着销魂的呻唤……

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秀秀浓密的睫毛滚出,流过她光洁迷人的脖颈,在篝火的光焰里,像一串串红亮的珍珠,而后又渐渐像小溪流汩汩流淌,又像雍河的河道,蜿蜒逶迤。朝晖喘息着,像雍河波浪里的白条,又仿佛在空蒙蒙的天空下,吆牛犁着刚刚解冻的土地,泥土的气息令他飘飘欲仙……

他们互为一体了。秀秀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突然间变得无比美妙,那篝火,那红彤彤的窑壁,朝晖……似乎都身在神话仙境。

晖!

秀!

两人一次又一次呼唤着对方的昵称,一次又一次进入新的癫狂……

后来两人都穿好已经干爽好久的衣服,相互依偎着。秀秀说,晖,我想唱歌,特别想,还想跳舞,还想叫……

朝晖说,秀,我想写诗,为你!

秀秀就唱歌了,是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教会她的。

雍河水哗啦啦啦

姐姐头上插朵花

东瞅西瞅望穿眼

一条鱼儿水里汆

雍河水哗啦啦啦

姐姐埋在崖旮旯

负心人儿不见面

谁为姐姐烧纸钱

……

秀秀唱着唱着就哭了,她很诧异以前唱这歌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伤感,她要朝晖给她一遍一遍地发誓,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说此生只能爱她一个人。接下来,她又唱现代的流行歌——

在梦里我回到了故乡

回到了家乡的小河旁

山青青水粼粼

炊烟袅袅入画廊

曾记否小溪水

相逢在大树下

问故乡问故乡

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放牛郎

秀秀唱着唱着,猛然就停止了,侧起耳朵谛听外面,嘴里说来了来了。

朝晖猛一怔。

啊,白亮来了,就在洞外面!

秀秀轻轻呼唤了一声,白亮轻轻跑进洞里,又轻轻用嘴叼着秀秀裤脚。白亮一头雾水,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秀秀将白亮搂在怀里,白亮的眼里似乎汪着泪水。

黎明时分的雍河罩在白突突的雾气里,河面泛着依稀可辨的水光,水鸟已经从梦中醒来,鸣啼着,声音裹在潮湿的雾蔼。朝晖和秀秀相互依偎着,雍河两岸的景象也就渐次明晰。两人在河边洗了脸,双手掬着清甜的水喂给对方,就开始沿着河岸往东走。晨风吹来,秀秀打了一个寒噤,朝晖觉察了,悄悄抓住了她的手,于是秀秀便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激荡,双腿充满了力量。她一边走一边望着远方天地相连处的那片嫩红,此时像少女在绽出笑脸,倏忽间,地平线与天空的轮廓分明了,太阳升腾而起,淡淡的晨雾依次消失,她心头猛地一热,紧紧抓住了朝晖的手。朝晖转过头来,目光里透出刚毅和宁静。

远远地,有一团白云在飘曳,那是白亮的身影。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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