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晴
1
母亲73岁那年,搬到了我家。按说她不会来的,她像所有老年人一样,对自己住了半辈子的屋子,有种石坠大海般的惯性。其实不光母亲,就是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座老屋。我们村在一个半山腰上,背山面水,面前的水不是江河,是个水塘子而已。可是在我们村,它已经是上好的风水了。要紧的是我们离县城不远,天晴的时候,站在我们家门前的石坎上,就可以看见对面城里黛青色的楼房影子。毫无疑问,母亲不是这里的人,她的家乡在下游,被我们称为下河拐子。后来母亲嫁到我们村,也随了我们的叫法,称她的家乡为下河拐子。这样的叫法在别人,表明了一种地理优势,也代表着一种心理优越,可在母亲,她倒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入乡随俗,习惯成自然罢了。要说母亲有什么不同,她倒比别的女人要强许多。
母亲的不同从女娃子时代就开始了。母亲的身上,有三样东西是别的女娃没有的:个子,辫子,奶子。其实这三样东西女娃们都有,但她们就是感觉没有,宁愿没有。有比没有还难受。母亲的高个,是那种长手长腿的高法。偏偏母亲留着长发,母亲说,毛发肌肤,授之父母,不能随便糟踏,于是她的头发便留着,留过腰间,留过大腿,留向脚踝……这让她看起来蓬蓬勃勃,一身热能,仿佛哪里都繁茂。偶尔,母亲拆开辫子,披散着头发,这时候,她就成了一阵旋风,一路走过,腾起一片惊讶。更多时候,母亲的辫子挂在胸前,如两道溪流,顺着她的身体,流出弯弯的波浪。
母亲家乡的那条河,叫凯江。在母亲的家乡,女娃们分不清江与河的区别,以她们看来,河就是河,凯江就是河的名字,而河就是对面眼里的那片水。那片水一大把年纪了,却从未老过。母亲的母亲,就是在这条河边生,这条河边长,再在这条河边生下她来的。
母亲不喜欢她的家乡,但她喜欢那条河。小时候,在我依稀的记忆中,母亲缓下脸来,神情又轻又柔时,便是讲起了那片河水的时候。母亲说,那条河里有一种花石头,是仙女把野花撒进河里变的,所以花石头五颜六色,映得河水又清又软。母亲还说,有花石头的河水,有了灵,用它挂面,能挂出比头发丝还细的银丝面来。
在母亲的家乡,乡邻们除了种田,就是挂面,家家的门前飘着比旗帜还要柔软的银丝挂面。
但母亲没说她对河水最关键的记忆。后来我还是知道了。我已经记不清是她的七大姑还是八大姨说的,但我就是知道了——就像所有的孩子最终都能知道父母年轻时的隐秘一样。
母亲的奶子,就是在那条河边出的名。
那条名叫凯江的河是涪江的一条支流,而涪江是长江的一条大支流。这支流的支流如同祖母的孙子,是怎么宠爱也不过的。它也确实值得宠爱。河面宽窄有致,河水动静自如。动的地方在上游,也就是母亲后来嫁去的方向,女娃们称它为“滩”。去“滩”上玩吧,那一定是去捡石头,踩活水。那里名为“滩”,实则却如一个大戏水场:石头和水花相互渗透,难分彼此,明明是捡石头,结果你手里留着满把河水,明明是去捧水花,结果你捧起来的是石头。
“滩”上的水浅且急,色彩飞溅,水鸟低鸣。晃眼看去,仿佛无数的小学生,在一个统一的操场上蹦跶。转眼之间,到了下游,母亲村子所在的段落,凯江却突然收了性,变了样。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河的绿。那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回娘家。站在岸边,身旁是信手可摘的垂枊、藤蔓,眼里便是那一波不兴、呈S状的绿宝石水面。
女娃们尤其钟爱那片水域。然而水太静,女娃们反倒迷上了打闹。在母亲的家乡,有一个特殊的习俗,女娃们不愿在家沐浴,宁愿“下河洗澡”。这也难怪,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挂面,而挂面自和面起,需经过开条、上棍、扑面等八道工序、十六个小时方能完成。往往他们是夜半起身,全家上阵,待面做好,已成“面人”。即使有不参与劳作的女娃孩子,在那样的家里呆上一天,大体也成了“面人”。洗浴是必不可少的事。偏偏河水又那么清那么近。家里的用水固然方便,却需到一公里外的井里打水,打来的水要洗那裹了一身灰白的面泥身子,毕竟有些艰难。要紧的是下一次河,你就立刻明白了,那不光是洗浴,那还是一种类似于结伴逛街或者盛装游玩般的集体活动,那还是一次把自己打开疏理再重新收拾整洁的有趣过程。
母亲家乡的男娃们下河是不分时间的。他们好比河塘边的水鸟,在陆地生在空中长整个心思却在水里。因此女娃们下河,就有了严格的约定,夕阳西下时,她们往往结伴而来,互相守卫。就选在那段S型水面的腹部。那里垂柳拈水,藤蔓密布,仿佛一个天然“禁区”。男娃们都在更远的上游或下游。男娃们远离它却是为了更好地惦记它想念它,它是每一个男娃心中的圣地。
女娃们就在岸上换衣服。在那块靠近藤蔓的沙地上,用一把油纸伞或者一块花布做遮拦。打伞的总是自己最好的女友。她们换下尘埃飞扬的外衣,换上比外衣更难辨认的陈旧稀薄的内衣裤。
母亲钻进伞下或者花布拦里。她总是需要比别人更长的时间。她总是先放开粗长的辫子,用一把木梳费劲地梳理,再用一根随手摘来的藤条,将发丝绕成髻。做这些时,母亲那高个的腰身如同柳条,在微暖的风里弯来折去。
母亲的奶子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暴露给别人的。发现者自然是她的女友。但时至今日,她也不明白究竟是谁最早发现,最早将秘密透露出去。母亲的奶子已成为传说,在女娃们中间到处流传。看见的说给没看见的,没看见的要眼见为实,急于验证,于是那场水仗便在所难免。
那是一个毫无征兆的傍晚。太阳离去了,只把一些碎金花瓣一般撒在水里。水面如织锦,更大的花朵,是那些早已下水的女娃们的身影。她们的身体已埋入水面,只留出眼睛,探头一般盯着母亲。母亲拉着藤条下水。水有些凉,母亲的步子有些迟疑,却依然缓慢而轻柔地向中央走去。
笑声叫声和水花一同升起。刹那间,母亲失了方向,眼前腾起一道白帏。待她反应过来,她已被深深地按进水里,蓝色碎花内衣离开身体,浮上去,荷叶一般铺在水面,而她,正如荷叶下面的一截莲藕。
那场针对母亲而来的水仗最终酿成了一场混战。因为母亲,女娃们像被激活了,激怒了,成了小兽,她们互相捕捉,互相撕扯,叫声笑声水花声响成一片。她们攻击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对方的奶子,看谁的奶子更强大、更饱满、更危险。她们将奶子当成自己的堡垒,又将奶子看成对方的阵营。她们守卫,攻陷,且败且胜。也正是在那场混战中,母亲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奶子与众不同。那天傍晚,女娃们就像来了场革命,撕裂了自己旧有的包装,裸露出自己精灵般的身体。
2
待我见到母亲的奶子时,我并不知道它为何物,我甚至不知道,它就是我赖以活下去的口粮。我抵制着它对我接近,无论强迫还是诱惑——无论是将我硬按向它还是将乳头抹上蜂蜜。我双唇紧闭,也闭着眼睛,像一块顽石不吃不喝。
我不是顽石,我是一个早产儿。据父亲后来提供的数据:生下我时,我仅有两斤八两。
父亲说,看见我的第一眼,他以为母亲生下了一只老鼠。我也确实像只老鼠,尤其是那皮肤,比老鼠还红。第二天,我又变成了黄色。就在我像一块宝石那样,在父亲的手里不断变幻颜色时,母亲开口说话了,母亲说,扔了她吧。说这话时母亲不看我,手正从我的唇鼻之间挪开去。父亲同意了母亲的判断,此时的我除了身体柔软,其余的一切都已静止。
父亲没给我打一口小木箱。父亲用一床小被代替了我的棺材。那晚大概是太黑,父亲也没能为我挖一个土坑。我就躺在竹林里,一堆比床铺还软的竹叶上。
父亲那晚没能入睡。他就坐在屋子正中的那盏油灯下,一声声咳嗽。父亲没有气管炎,他也从不抽烟,可那天晚上,父亲的喉咙就像一只烟囱,不时地冒烟,再从深处飘出几粒火星来。
大约是凌晨三点,下雨了。头顶的青瓦刚接到雨滴,父亲就惊得跳起来。他猛然破门而出,再回来,我已经回到了他的怀里。
我是怎么活过来的,父亲没说。母亲也始终只字不提。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活过来后,始终不认母亲的奶子。纵然我饿得哇哇大哭,纵然母亲的奶水流成了水龙头——纵然母亲的奶子能征服全世界,却始终未能征服我。父亲说,我是喝米浆长大的,米浆哪能抵得过奶水,所以,我的身体始终虚弱。
先天不足,后天也不足。父亲又说。
父亲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人,而且他的工作,是和文字打交道,和数不清的信件包裹、快递平邮,父亲按照包裹上的文字投递邮件,再将书信送给那些远在他乡的人。
父亲是一个跑邮人。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当年嫁给父亲,并不是相中了父亲,而是相中了父亲的老家,在上游,那里紧靠着县城。更是相中了父亲有一份正式工作,吃国家饭。母亲的美丽在他们村,在我们称为下河拐子的地方,终究难以匹配,非得找一个更高处,一只更漂亮的盒子,方能实至名归。
那年月,进城是所有农村女娃的梦。
母亲未能嫁进城去,她只是嫁到了一个离城很近的地方。她只是嫁给了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城里男人。母亲的户口落到了父亲的老家,五星三队。母亲来时,这里还不叫五星村,叫金凤。一年后,我刚刚坠地,村子的名改了,母亲也从此成了母亲。
做了母亲的她很快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时节,世界变得剧烈,别的不说,单是墙,一天刷一次大字报,刷得墙体越来越厚,越来越软,远胜过我们家的床铺。我们家的床铺实在太薄。我活过来后,喝着米浆,并没见长大,母亲的怀里又添了弟弟,添了妹妹。人一多,就一张床,我们姐弟三人便躺在床上不分昼夜地吃喝拉撒。天晴的时候,母亲将我们扔进地上的簸箕里,将被褥挂到树上又敲又打,到了天黑,人已经困了,树上的被褥还是湿的。
那时候父亲就像我们的远亲,我们极难见到他,见到了,他便从包里变出无穷的花样。那都是些村里的孩子做梦也梦不到的东西:小铃铛、玩具枪、布娃娃、用玻璃纸包着的各类糖果……父亲从包里取出宝贝,分发之前早有了主意:玩具枪归弟弟,小铃铛归妹妹,大把大把的水果糖和布娃娃,都归我。
母亲对他的分配有些不满:她是老大,应该她让着弟弟妹妹。
母亲的意思藏在话里:不光不让,凭什么她还多吃多占?
父亲不说话,只把眼睛看向我,又移开。多年以来,尽管父亲从来不提,但我知道,我是他心头最疼的那块肉。
那阵子父亲不光跑邮,还串联,还走亲访友。那真是一个世界连动的季节,没有谁能心安理得呆在家里。母亲在家呆着,是因为我们姐弟三人,也因为等着父亲挣钱回来。
可父亲的钱总不见拿回来多少。父亲的钱都变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宝贝了。父亲在外闯世界,世界太精彩,父亲没办法把我们一同带出去,他只能带一部分世界回来。
说到底,父亲有一颗柔软的心,却没有一把尺子很好地量度生活。
3
我长到六岁时,极瘦,腿却出奇的长。父亲抱起我,放至双腿,又立马放下来,让我退去半米远的地方,竟喊起口令来:立正,双腿并拢……就像指挥他的士兵。然后他倾着身,虚着眼,看我,就像欣赏一件捡漏得来的古董。半晌了,他不着声,一把抱住我,将我紧紧地搂进他的胡茬里。
我拼命挣脱了父亲的围困。就听见母亲在说,去,狗娃,琴娃(弟弟妹妹的小名),也让你爸抱抱。
弟弟听了,箭似的逃出去老远。妹妹却是淌着鼻涕,蹒跚着向父亲走去。
父亲拉过妹妹,扯下一角报纸,捂在妹妹的鼻子上。扔掉纸,又皱起了眉头。
快,快去洗手,这么脏。父亲说。
母亲一把扯过妹妹,边拽边往盆前走,又回过脸来,瞪着父亲。
我六岁那年,父亲从上海回来,带回来一个纸盒。我们都猜不出盒子里装着什么。那纸盒太漂亮了,橘红色的底色,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蓝衣长腿,也是极瘦的个子。母亲本能地有些警惕,看着父亲,又看向我。父亲用手按住纸盒,并不急于打开,不知是故意要让我们着急,还是担心打开了,惹母亲生气。我,弟弟,妹妹,我们围立在父亲身边,脚板不停地翻动,想靠父亲更近些。父亲讪笑着,大概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墙上的包里取东西,待他转身,盒子已经打开了。
那是一双火红色的小皮鞋,上面缀一朵绿瓣黄蕊的大花朵。
谁都知道那双鞋是给谁买的。尽管父亲只字未提,只从包里取出两袋夹心饼干,分给弟弟和妹妹。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的房里一夜灯明,一夜都有动静。可我们那时实在太小,实在不明白日子的衬子里,都有些怎样的折皱,怎样的疤痕。
我和弟弟、妹妹在另一张床上,很快地睡去,睡得横七竖八。
倘若,倘若后来没有那件连衣裙,日子会不会平顺好多?倘若,倘若后来没有那件连衣裙,我大概也不会患上过敏症,母亲大概也不会,留下终生的疼痛。
我的父亲,那一次,他又从上海回来。早早我们就看见他了,从堰埂来,穿着他那件绿邮衣。但我们的眼里没有他,我们的眼睛,都落去那只包上了。那只黑色的旅行包,父亲出门归来都带着它。平常归来,父亲总是提在手里,此时大概是太沉了,被他扛在了肩头。
我们站着不动,也像被包裹压住了,喘不出气来。
我们兴奋得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心脏停止跳动的还有母亲。她就站在我们身后,手抱着一捆柴禾,刚从后院的柴屋出来。我下地后,母亲的长发已不知去向,仿佛我不是她肚里怀的,是她的头发变的。毛发肌肤,授之父母,她是不要随便糟踏的,可我却代替了她的长发。后来的岁月,我偶尔想,倘要母亲做出选择,她是宁愿要她的长发呢,还是我?
至于母亲的高个,生完孩子后,母亲并没像多数的妇人那样发胖,却实实地粗壮了不少。粗壮后的母亲看上去无端地矮了一截。只有那对奶子,奶完了弟弟妹妹后,被她用一件简陋的胸罩收拾着,始终都在奔突。
父亲进门时,我们像母鸡后面的小鸡那样,咕咕叫着跟了他进屋。真正的母鸡却折转身,又回了柴屋。已经是深冬,山上的柴禾早捡光了。仍然是缺柴。要到明年初夏菜籽收后才能接上新柴。为了省柴,母亲每天要去三公里外的石灰窑上借火。母亲的担子一头挑着猪食,一头挑着我们全家人的早饭。往往是凌晨三四点出门,再回来,已是太阳高升。
母亲的圈里,养着两头就要出栏的大肥猪,每天的食量大得惊人。因此母亲生气时,总是人和猪一起骂:看我这活人活的,一天到晚,就喂了一群畜生。
但后来母亲不抱怨了,她大概已经认命。偶尔说起娘家,她也会称他们“下河拐子”。城市就在前方,在母亲目力所及之处,可她到不了那里。她在一个即将到达的地方停下来,搁浅了,天长日久,已把他乡当故乡。
母亲已经拿了柴禾,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柴屋。柴屋里的柴已经不多,只有一小堆谷草和一堆眼看就要燃尽的干树枝。母亲的手里抓起一把谷草,又放下,又抱起了树枝,再往腋下夹一把谷草。父亲回来,她得重新计划晚饭。看着眼下所剩不多的柴禾,她仿佛看见了就要见底的米缸。总是缺吃的,总是缺烧的,总是缺……
母亲从柴屋回来时,我们已对她视而不见,我们的手里握满了宝贝:一块米花糖和一本小人书。父亲见母亲进来,赶紧起身,取出了包里给她的礼物。那是一袋大米,父亲说,东北产的,珍珠米,上海人流行吃这个。父亲的语气又得意又殷勤:听他们说,用这种米煮出的饭,一粒一粒的,像珍珠一样,抓起一把,能撒到河对岸去,煮出的稀饭呢,像糯米一样稠。
母亲仍抱着那捆柴,脸色眼看着黑下去,如抹了锅灰。
母亲问,你知道糯米多少钱一斤?
父亲惊愕,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堆起一脸层叠的笑,算做回答。
父亲仍有些怅然似的,提起了那袋米,用手臂抬着晃着,说,这袋米,不贵,其实不贵的,你猜猜,多少斤,才多少钱?
父亲抬眼去找母亲,对着毫无表情的母亲说:五块,五块钱,不要粮票的,20斤,算下来,才二毛五一斤。
母亲的心里突生起一阵绝望,人跟着变成了一块生铁。母亲知道,这趟父亲回来,指望他拿钱是不可能了。
可是父亲,转眼之间,又开始炫耀起他的世界,他的那个远在天边的大上海。他从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袋,撕开口,让我们每人摊出手掌。我们的手里就有了一些胡豆。可父亲说,那不是胡豆,是茴香豆,孔乙己吃的,书上都写过的,上海人都吃它,拿它当零食,也用它下酒。他又从包里取出一只纸盒,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把菜刀,父亲拿起刀,比划着说,不锈钢的,管用,你别看它样子轻巧,砍起骨头来,如同削泥……
父亲始终没说桌上的另一只盒里,都装了什么,可是母亲早注意到了。那是一只扁平的盒子,如词典般大小,蓝色的底,粉色的图案。
母亲将柴捆放在脚下,就那样向盒子靠去。父亲明显意识到了母亲的来势,却不敢伸手去按盒子。母亲一把抓过盒子,揭开了盒盖。
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四四方方叠着,胸前点缀的白色蕾丝,铺满了整个盒面。
4
谁也没有想到,母亲最终的举动:用那把新买回的菜刀将那条美丽的连衣裙,砍成了碎片。
那天我伏在父亲的腿上,哭。父亲搂起我,大约也不想在家呆了,拉着我去了后山。到了后山,我已经忘记哭了,心里只感到高兴。后山上的草枯了,树也落光了叶子。地里已下好种子,却还没长苗。世界宽宽大大,一望能望去好远。而这时候,我只和父亲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我和父亲,仿佛父亲正带着我,去做一次远行。父亲却有些沉闷,不走了,坐下来,又拉我坐在他的旁边,对着远处,山和天的连接口,说起话来。
父亲不是说给我听的。他知道我不懂。他是说给山,说给水,说给天空和白云。但他最初却是从我说起。他说第一次去上海,他在看见那双红皮鞋的同时,就看见了那条裙子。那是一套。鞋和裙子配起来,才好看。人家橱窗里就是这么摆的,人家服务员就是这么说的。他第一眼看见那条裙子时,就想到了我,想到我穿上这条裙子时,像仙女,像白雪公主……父亲跟人送书送报,也从别人的书报里,看会了许多故事。父亲知道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也知道灰姑娘和她的水晶鞋。
父亲说,当时他就想两样东西一并买下:红皮鞋和连衣裙。但他当时的钱不够。买下那双皮鞋时,他就想好了他要再次去上海。
后来他真去了,他是替别人去跑长途邮路。
父亲不抽烟。一个段落讲完了,他只能用沉默和咳嗽代替间隙。间隙的时候,他就看着远处,山和天的连接口,眼里是悠悠的往事和他那难以消淡的疼痛。
他对着远方,山和天的连接口,说: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就是睡不着。我的心像下了油锅。我坐的那个屋子,像炸药库,我就听见钟,在梁上哒哒哒响,感觉就像引线点燃了,要爆炸……
我不知道它要炸谁,但我感觉肯定是我,只要轰一声响,我就会炸成烟雾……
幸好那时候下雨了。雨声变成了哭声。我肯定听见了哭声。我没有想到自己会跑出去,跑回竹林……
抱你回来时,我才知道,我罪孽深重啊,如果不是一念之差,我就会,亲手杀了我的女儿……
5
我来到这个世界就这么蹊跷,总是以替换的方式。当年,我下地时,替换了母亲的长发。18岁时,我成人了,替换了父亲的工作。18岁那年,我与父亲互换了位置,我去城里当了邮递员,父亲退休回到老家,回到了我们的五星三队。
那时候母亲已经见老。自那次大怒,母亲挥刀砍碎我的裙子后,她好像突然暗了,好像用光了她的所有力气,也用光了她的精气神。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了。她就像一盏明亮的灯,灯丝突然坏了,她也懒得更换新的,就那样成天暗着。
当然,那之后,我读小学,读中学,读高中,多半的时候在学校,少半的时间回到家,母亲便待我如客人,周到而谨慎。
妹妹考上大学时,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五星村又改成了金凤村。但那时候,我们已不关心这些,也懒得改口,仍当我们是五星三队。弟弟那时已当上海军,留在了舰上,家里仅剩下我们的父母。有父母在,我们的家,就永远在五星三队。
直到我成人,直到我也渐老,我的人生平淡而顺利,仅有一样特别,我喜欢穿连衣裙。无论秋冬,无论春夏,我的衣柜里有数不清的连衣裙。然而细想来,款式却仅有一种:上身短,下身篷,露出一双长腿的——童装式的连衣裙。
后来它有了个好听的名字:蓬蓬裙。
我并不以为它是成长之初留给我的印迹,只当它是性情使然,适合我的身材。18岁生日那天,当我第一次穿上,真正属于我的连衣裙,父亲那天尤其兴奋,他来回地走动,等待我穿好,再用双手把着我的肩,让我后退,立正,双脚并拢……就像指挥他的士兵。然后他退着身,虚着眼,看我,像打量一件捡漏得来的古董。
然后,父亲说你和你妈当初一个样。
我知道父亲说的是腿,长发和胸部。
到如今,我以为我现在可以说了,应该不算太冒犯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母亲的奶子就如同两只寿桃,悬空地挂在高枝上,真假难辨,让人狐疑。尤其是那颜色,白是白玉的白,红是桃花的红,强烈的对比碰一起,生出了刺眼的效果。
小时候,母亲奶弟弟妹妹时,我见过她的奶子。
长大后,我又在自己的胸前,再度见到了它。
沉溺的是我的老公。我老公说,就因为这点,他要娶我十辈子。
6
母亲搬来我家时,是父亲走后两个月时。之前的那段时间,她留在老家,为父亲烧七,她要在父亲的坟前烧。那时候弟弟已经转业,家安在成都,有了楼上楼下的大房子。办完父亲的后事后,弟弟要接母亲去成都,母亲却始终不表态,只埋着头,看着面前的水泥地。
水泥地已经老了,蜕了皮,却越发光亮,不像人,一到老了,皮糙了,皱得不成样子。
母亲说,成都太大了,我懒得去,找不到路。
半晌了,母亲又说,楼上楼下的,也累。
妹妹便走近前去,蹲下来。大学毕业后,妹妹被分回县政府,坐进了机关。在妹妹看来,母亲不去成都,她就是当然的选择。
妹妹说,妈,不去成都也好,我那里在山上,有公园,有小树林,早晚都可以出去走走,环境好,你要是有兴致,还可以跟他们去跳坝坝舞。
母亲便抬起眼,鼻子里喷出一声,又埋下头去。
地上有一只蚂蚁,大概是断了腿,半边身体挪动着,显得十分吃力。母亲老眼昏花,半天看不真切,一只母鸡跑过来,一口啄了去。
妹妹又道,妈。
母亲仍不抬头,只道,不去。
弟弟妹妹便有些急了,对着眼色,又同时看向我。我仍然不能出声,只往前几步,坐在母亲的身边,如她一般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动静。
水泥的地面布满落叶,已是深秋,树叶离开了家,离开了天空,无比哀愁,在地上瑟瑟地抖。
母亲最终以烧七为由,独自留了下来。那段时间,我们打给母亲的电话不见增多,姐弟三人间却成了热线。我们交流信息,猜测母亲的用意,设想各种可能,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母亲独自留在老家,留在五星三队。
然而各种设想之中,几乎最没有可能的,就是母亲会去我那里。
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老家变化很大。先是修起了村公路,那种迎面车来,会让你魂飞魄散的窄小公路,然后是一块块地征出去,一个个消息传进来:要建工厂,要修楼盘,要开农家乐娱乐城……城里人开始牵成长串往乡村跑,村里的人,又开始成群结队往更大的城市去。转眼之间,世界变成了运动场,所有人都在那里参赛、角逐、嘶叫……如此这般,几番折腾,城里人终归未能留在乡下,乡下人却始终难见再回来,我们的五星三队,就成了不伦不类的城乡结合部。
不变的是我们家的那座小院。那是在一个半山坡上,背山面水,面前的水塘时枯时满,塘里的荷叶时绿时黄。水枯至极时,便是采藕的时节了。大冬天里,采藕人喝几口烧酒,下塘去,泥漫齐腰身,再将手往深泥插,侧着耳,似在倾听泥的动静,不一会儿,一长段污泥丢上了岸,可谁都知道,再过一两个时辰,洗藕人就会将那些泥段洗成洁白的莲藕。
如今荷少了,采藕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们的小院,格局依旧,修修补补的痕迹到处都是。周边的那些人家,都盖了新楼,铺了瓷砖,装上了与城里人相同的铁笼子。这之前,我们也想过翻盖新房,可母亲首先不同意。母亲说,让我住那种水泥匣子,憋得慌。随后父亲说话了,父亲说,你们姐弟几个都不在家,这房子盖了,给谁住?我立刻听出了父亲话里的酸楚:这房子没有未来,没有未来的房子,是不值得当回事的。
可是,父母的未来呢,难道就是这座小院?
然而,曾经,父母是有未来的。尤其是母亲,在她那个小山村,在那条名叫凯江的河流旁,她这样一个女娃子,是做什么梦都不为过,有什么样的福气都是应该的。
为父亲烧尾七那天,我们姐弟三人都回来了。跪在父亲的坟头,我无言以对,大脑一片空白。从父亲的坟前起身,母亲径直往家走,我们跟在她的身后,不敢靠前,也不敢落后。母亲一生要强,即使已年老,即使是走山路,即使已成为未亡人,她也从不要我们搀扶。母亲确实老了,背影里,已有了某种松动,某种不听使唤的迟缓,花白的短发被风掀起,四面八方地飞。母亲不去理会,只偶尔抹一把,捋开脸上的乱发。快至家门时,她突然站住了,耸立着,转过身,并不看我们,看着远方的玉米林子,说,过几天,我跟老大去。
7
母亲来时,由弟弟开车,我们姐弟三人去接她。踏上堰埂,老远就能看见她。院子的门早打开了。院坝已经扫净,水泥的地面纤尘不染,透出一种薄冰般的清冷光辉,脚踩下去,仿佛像要破裂。屋子里,床铺已经收好,陈旧的沙发上,罩着崭新的白纱布。母亲的几只包裹堆在已经裸露的床板上,只有父亲的那只黑色旅行包,拉链紧闭,放在屋子正中的桌上。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以为父亲又回来了,或者,要出远门。
母亲神色安然,坐在门前的长凳上等我们。我们真到时,她却并不起身,只说着她的几只鸡。父亲病时,母亲便不再喂猪了,几只鸡却留着,没人养,也没人要,自生自灭活着。母亲回来时,那些鸡也回了家,又开始了有依靠的日子。
有一只母鸡,母亲说,它在外面下蛋,回家后,却没法将蛋搬回来。它就还是去外面下,下完了,再跑回院子叫唤,边叫边跑,带你去那个下蛋的地方。母亲跟着去找到鸡窝时,乍一看,老天呐,足足有29只鸡蛋。
如今,母亲真要走了,不打算回来了。倒也没什么不舍得,那些鸡都送了人,包括那只母鸡。只留下一只红公鸡,母亲说,过几天她的生日,留着给自己熬汤喝。
家已无所谓搬。母亲的几只包裹,我们一人一只就提上了楼。只是父亲的那只黑色旅行包,母亲不让我们碰,她要亲自动手。楼不高,就在三楼,母亲的步子还算硬朗。弟弟担心母亲摔倒,跟在她身后,用手去托包裹,母亲的身子立马硬了,停下步,扭转身,用眼睛去瞪弟弟。我们便丢下她,抢先上楼,在门前列好队,像迎接国宾那样,将母亲迎进了门。
那天起,母亲开始了真正的城市生活。
然而母亲的心思并不在城里。母亲的心中,或许早没了城市与乡村,早没了地域,早没了悲喜,甚至也没了生死……她在我们家像影子一般活着,从不下楼,也从不刻意为我们做饭理家务。少半的时间她坐着,多半的时间,她关在自己的屋里,反倒有些动静。我们谁也不知道母亲在屋里忙些什么,却谁也不去打扰她。直到有一天,刚吃过晚饭,电视里还在播放天气预报,对面楼里的胡琴刚刚拉响。那也是一个跟着儿女生活的老人,从不见他的声音,只听见他的二胡,在确定的时间响起。母亲说,她累了,要回屋休息。
第二天清晨,我去上班,母亲的屋子毫无动静,我推开母亲的房门,喊,妈,妈……
母亲却再也没能答应我。
那一天,是母亲进城一个月整。
母亲就那样走了。我不敢独自开启母亲临终前的世界,叫来了弟弟妹妹,一同整理母亲的遗物。那只黑色的旅行包,被我们圣物一般摆在母亲的床前,再由弟弟打开。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父亲的钥匙扣、剃须刀、钱包、皮带之类,另有几本父亲带回家的杂志。包的底部,一个坚硬的东西占据了包的大部分空间。
那东西还没有拿出包口,我已经心脏加速就要晕倒。我的器官已先于大脑认出了那个东西——那只盒子,那只扁平的,如词典般大小,蓝底粉色的盒子,它是我大脑神经拼命逃避,躲藏了几十年的记忆。
弟弟毫无觉察,一如既往地打开盒子。
那件粉红色的连衣裙,缀着无数的蕾丝,完好无损地躺在盒里,仔细看是母亲密如春雨的针线,已将它重新缝合。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