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改编《赵氏孤儿》的研究

2015-03-01 09:30孙怡雯
现代语文 2015年26期
关键词:赵氏孤儿伏尔泰赵氏

◎孙怡雯

伏尔泰改编《赵氏孤儿》的研究

◎孙怡雯

18世纪时,中国古典戏剧开始远涉重洋,传播到了遥远的欧洲。《赵氏孤儿》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走出国门的文学作品,古今中外,人们对它改编和研究的热情始终不减。其中,法国著名学者伏尔泰,就改编了这部元代的悲剧,名为《中国孤儿》,它不但展现出两种文明的冲突,更是从人性的角度进行思考,表达出对中国儒家传统思想的信仰和对中国精神文明的仰慕,使个人自身的价值观得以体现。由此《中国孤儿》剧在我国也得到了广泛关注。

一、伏尔泰对《赵氏孤儿》改编的四个方面

《赵氏孤儿》(以下简称《赵》)与《中国孤儿》(以下简称《中》)在文化意义上相互交流和影响,事实上是一种多层次上的“对话”,而为了更好地阐发和更清楚地认识这两部戏剧间的不同特征,下面就改编的四“步”曲进行描述,挖掘出“对话”的内涵。

(一)情节取材:核心相似却更为简化紧凑

两部戏剧虽都以“搜孤救孤”为核心内容,但是《赵》剧的弄权、陷害、搜孤、托孤、救孤、养孤、报仇等一系列复杂的情节使得内容过于纷杂,戏剧展开时间过于冗长,不符合经典的西方戏剧观念“三一律”;而其中涉及的公主为保住孤儿自杀,门将韩厥、公孙柞臼舍生取义,程婴舍子成仁等壮烈场面,对于崇尚中国文化以及深受法国启蒙思想的哲学理性主义者来说过于悲惨。因此,伏尔泰运用古典主义美学标准进行了第一步的改编,他只采用了原剧的“搜孤”与“救孤”两个主要情节,把故事的展开精简到一昼夜。

为了弥补《赵》剧“缺乏感情的发展和风俗的描绘”,以展示“鞑靼人、中国人的风土习俗”,使主题更为丰富多变,他另辟蹊径,融入成吉思汗与其昔日爱慕的伊达美之间爱情纠葛。与此同时,将故事的社会背景分置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把《赵》剧所处的春秋时期,改为元朝初年,以崇拜武力征服的成吉思汗惭愧自悔,在让臧惕夫妻团圆的同时,更归还先王之子交为抚养,自立学做一个“以文德为先,讲正义,阐扬理性”[1]的人作结。戏剧经过这样的组合削改,情节简化,却更为缜密,增添了法国18世纪的启蒙主义色彩。

(二)人物塑造:从“人性”角度展现西方文化

在人物安排上,伏尔泰进行了第二步改编,作为主要人物的屠岸贾变成了成吉思汗,作为核心人物的程婴变成了臧惕与伊达美夫妇。在《中》剧中,成吉思汗暴烈残酷,谁招恼了他,他就要“直杀到天的尽头”[2],出乎意料的是,伏尔泰没有沿用《赵》剧中“在二十五年的等待后,孤儿长大成人为家族报仇雪恨”[3]的片段,情节就在成吉思汗的“人性”觉醒后戛然而止,“血债血偿、杀身成仁”的观念被有意隐去,使之带有否定的意味,体现出西方传统文化观念中的“宽恕包容”思想。戏剧最后以伊氏与成吉思汗的对话作结——“叫你这样转变的是谁?你们的道德”[4],区别于中国传统文化,西方文化由神而人,要依赖启示的悔与他力救赎,而能够拯救这一切的,正是爱,也唯有爱。

在剧情发展中,臧惕夫妇一直处于措手不及的被动状态,随时随地都面临着艰难的磨练与考验,但是他们没有被击垮,反而越挫越勇,使自我价值得以实现,在国家危难存亡的灾难面前,他们不再顾忌自身安危,直面敌人,能迅速地做出“动手吧,争取自由”、“我先自杀,你学我。先杀我……”[5]舍身取义的伟大抉择,没有《赵》剧中程婴的迟疑,这对夫妇作为亡朝遗臣,不但尽忠尽义,更是尽了复兴国家民族的伟大职责,这是人性自觉精神的绝佳表现。而这作为一种形而上的精神自由的神圣维度,强调了一切善恶都来自于自由意志,并非是东方形而下的纲常伦理的处理法则。

(三)矛盾主体:从忠奸斗争升华为民族矛盾

纪君祥的《赵》剧中武官屠岸贾恃宠而骄、狡黠残暴,而赵家历代忠臣,忠心为国效劳,介于文武不和,屠岸贾费尽心机想除去忠良,企图独霸朝堂,而公孙杵臼等人感于赵家的大义,挺身而出保护孤儿,形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构成了全剧构陷与反构陷、忠与奸的矛盾对立。而伏尔泰秉持着推崇中国文明的态度进行的第三大步改编,是将《赵》剧中诸侯国家官场上的“文武不和”跨越为两个民族之间的斗争,也就是两种文明的冲突。即使他依旧沿用了《赵》剧中的“搜孤救孤”情节,但其中矛盾所展现出来的本质内涵却截然不同。

屠岸贾为了不留后患全城搜孤,而作为赵家的唯一后代,“赵氏孤儿”从出生就背负着一个家族三百口无辜被杀的深仇大恨,对于一个草泽医生程婴来说,救孤养孤是为了保住赵家的最后唯一血脉,让他来日长大成人使奸臣血债血偿,为赵家沉冤昭雪。不同的是,《中》剧中的孤儿是大宋先王之子,肩负的是国家的荣辱与兴复大业,是整个大宋王朝的最后象征,而作为野蛮人的成吉思汗,往日汉民族所崇尚的文德是他所轻视的,他怀着憎恨的情绪渴望复仇,必然决定着搜孤不但想要完全毁灭宋朝,不留障碍,更是企图以武力控制人民的思想,征服的不仅是国家,很大程度上妄图改变的是文化,崇武黜文,抹杀传统的汉民族文化与文明。由此将《赵》剧的“奸”与“忠”升华为《中》剧中“爱”与“恨”,体现的是征服与反征服、教化与反教化的矛盾冲突。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与臧惕之妻伊氏的爱情纠葛并非无关大局,从最初的神魂颠倒到最后的“征服自己”,一定程度上在推动情节发展的同时,更使情节跌宕起伏,激化了矛盾的发展,在戏剧中必不可少,这有助于伏尔泰对中国精神的展现以及表达对中国文明的赞赏。可以看出,《中》剧中的孤儿所背负的使命远远重于“赵氏孤儿”,在深化戏剧主旨的同时,完美地碰撞出两种文化对抗的火花。

(四)主题深化:从“惩恶劝善”到“扬善融恶”

《赵氏孤儿》全称《赵氏孤儿大报仇》,顾名思义,主题有关孤儿的报仇,剧中通过写朝堂中“文武不和”——赵家与奸臣屠岸贾的世代仇怨,赵氏孤儿最终报仇血债血偿展开情节,“剧情寓理想于残酷现实,并富有自设罗网自遭灾的强烈讽刺意味,使悲剧带有中国民族的特色。”[6]结局是将屠岸贾“直剁成肉酱”的暴力复仇,以惩恶扬善作结,展现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中国传统精神文明与审美取向。而伏尔泰的《中》剧虽由《赵》剧改编,故事情节给读者蒙上了一层惧怕感,为臧惕夫妇捏上一把冷汗,但最后剧情急转直下,直到最后一刻野蛮的成吉思汗幡然醒悟,他感于臧惕夫妇对爱情的忠贞以及为了亡国复兴而视死如归的精神,以大团圆作结,而又不乏矛盾的冲突与人物间感情的交织与挣扎。我们可以看到,是道德战胜了野蛮。

《中》剧这一主题具有浓厚的儒家“仁爱”思想,强调和解,以文德为先,理性正义必将代替野蛮,进步必将战胜愚昧。当然,两部戏剧都旨在宣扬道德美,偏差在于立意的不同。概括来说,《赵》剧“劝善惩恶”,是斗争让美德散发光辉;《中》剧“融恶扬善”,是息争和解让美德照亮未来,有着无法匹及的力量,引导着趋向善意的灵魂。作者伏尔泰所做出的第四步改编在于他崇尚儒家“仁者爱人”的思想,渴望他的著作能给法国人民带来积极的影响,能融入到行为中,根植进思想中,展现出美德所带来的巨大威力,同时,是对中华民族伟大精神文明的完美重塑,也是对自己理想精神世界的具体重现。

二、伏尔泰改编《赵氏孤儿》的原因

可以看到,对在当时中外文学交流史上产生深远影响的《中国孤儿》来说,它并非是基于《赵氏孤儿》的简单改编,而是伏尔泰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衍化之作,究其再创造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点。

(一)钟爱中国文化,推进启蒙思想

伏尔泰生活在“中国风尚”受到推崇的年代,他从小耳濡目染,显示出对中国文化的浓厚兴趣和热爱,尤其表达出对传统儒家思想文化的仰慕,他在著作和书信中多次提到孔子,认为“孔子是真正的圣人,他自视清高,是人类的立法者,绝不会欺骗人类。没有任何立法者比孔夫子曾对世界宣布了更有用的真理。”即使经历了多年的颠沛流离,他依旧秉持着一颗向往中国文化的心,并多次表达他对中国文化的钻研与痴迷,如在《论各民族的精神与风俗》一书中指出,“应将中国置放于所有民族之上”。正当他在不断了解中国文化的同时,马若瑟神父翻译的《赵氏孤儿》吸引了他的目光,激发了他想要创作能反映中国历史戏剧的想法,他相信《赵》剧从整体上代表了他眼中的中国文化,对法国读者来说颇有吸引力。伏尔泰渴望在称颂中国人、弘扬中国风俗的同时,感染更多的法国人拥有仁爱的美德。而这对在法国启蒙运动时期,以伏尔泰为代表的思想家们来说,中国文化无疑是他们那个阶段最迫切想要借助的外力,凭借这种更高层次的文化思想来打破旧有体制的束缚,重建法国新的政治秩序和社会制度,进而推进法国启蒙运动思想的进一步传播,正是他改编元杂剧的目的。正如梁启超所说:“伏尔泰以其诚恳之气,清高之思,美妙之文,能运他国文明新思想,移植于本国,以造福于同胞。”[7]

(二)情节发展曲折,人物形象鲜明

元杂剧《赵氏孤儿》为中国古典著名的悲剧,取材于《左传》中的历史故事,全剧分为五折一楔子,故事前后历时较长,剧中以孤儿的复仇来结束前代“文武不和”所带来的恩怨情仇,具有高亢悲壮的氛围,鲜明立体的人物形象,精彩度高。剧中交织悲喜爱恨,交叉着忠奸是非。贯穿杂剧始终的核心人物程婴,其舍身取义、甘愿牺牲自我的精神震撼着世人。这部悲剧彰显的是“大义”这一崇高神圣的精神,让初识中国古典戏剧的伏尔泰为之震撼与振奋,他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赵氏孤儿》的文学价值远在同时期的法国戏剧之上,所展现出的中华民族传统中的思想精华,毋庸置疑,是它能冲出国门、走向世界的重要原因。

(三)美学思想有异,爱情增添美感

纪君祥的《赵》剧前后时间跨越历经几十年,而伏尔泰源于受到所处时代经典的西方戏剧“三一律”观念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古典主义美学原则的影响,将《中》剧情节的发展精简到一昼夜,却依旧不乏矛盾的冲突与人物间感情的交织与挣扎,剧情反而更加集中紧凑,使剧情从开头到结尾都吸引观众。他采用西方欧洲式戏剧的写法,由角色在剧情展开过程中通过对话述说故事,当剧情发展到高潮之时,矛盾得到解决,戏剧立即落幕;而《赵氏孤儿》更像是一部跌宕起伏的长篇复仇小说,剧情展开埋有伏笔,前期有所铺垫和暗示。伏尔泰在赞赏《赵》剧所体现出的道德力量的同时,认为此剧在艺术成就上没有超越前人,没有描绘出特有的风俗风貌以及西方所崇尚的理性、热情与雄辩,剧中情感的发挥不够彻底,艺术美感不足。因此,在他所改编的《中》剧中他加入“爱情”因素进行创新,他认为爱情必不可少,是对“热情”二字再好不过的诠释,“爱情”饱含“无穷无尽的细腻”,是“野心与复仇”题材所无法企及的。这让戏剧的艺术感染力于无形中得到增添。

三、伏尔泰改编《赵氏孤儿》的影响

《赵氏孤儿》传播到欧洲,或是《中国孤儿》重新传入中国和东方,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都要面对与之不同的文化,却恰恰撞出了更为闪耀的火花。

(一)对《赵氏孤儿》剧本的影响

作为当时西方人眼中东方文化的精华,《赵》剧流传较广。在英国,威廉·哈切特把它改为攻击首相沃波尔爵士腐败的政治剧;在意大利,梅塔斯塔齐奥则把原来的复仇剧改成了供宫廷娱乐的大团圆喜剧……由此可见,纪君祥杂剧的广泛影响。可以看到,《赵氏孤儿》对法国和西方产生的这种影响,是由它自身的价值和当时的历史环境所决定的,是作品所表现的内容和西方人的审美情绪、需求指向相吻合的缘故,不自觉地拆除了民族间的“心理防御机制”,而把《赵氏孤儿》视为唱出自己民族心声的作品来加以接受。

不可否认的是,由于民族文化之间存在的差异和对文化的不同理解,在伏尔泰的改编之下,原本《赵》剧中所充满浓厚悲剧的色彩,转而被《中》剧中的理性仁爱的正剧思想所替代,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应有的艺术渲染和悲剧力量。其实,这种结局与其说是悲剧本身自然的发展,不如说是作者按照自己的“审美范型人为的改制”,它实际上是作者把中国道德美理想化到极致,把原剧劝善说教发挥到极致的一种结果。正因如此,改编者的指向性就显得尤为突出,达不到《赵》剧中结尾所带来的震撼力和情感上的感染力。

(二)对其他方面的影响

伏尔泰通过寻求新的悲剧冲突,达到了认识善的目的,强调了道德的力量,表现了启蒙思想家的理想境界,完成了新的审美追求。他的改编在一定程度上比他人更能表达出其所处时代的社会精神本质。他借用《赵氏孤儿》中的中华民族传统精神文明和中国儒家思想文化,深入自我的理解,构建出一部全新的戏剧,服务于启蒙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同时《中国孤儿》的上演也将他钟爱的中国文化思想带入了欧洲,使人们的视野得以扩展,启蒙思想得以进步,发展中的中国戏剧以及其中的文化政治影响着法国人民。由《赵氏孤儿》到《中国孤儿》,这其中的发现与改编体现的正是当时缺少的东西方之间的良性互动,这在当时对中西文化交流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折射出来的正是一种文化在承传中发展、在发展中流变的特质。

综上所述,由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到伏尔泰的《中国孤儿》的跨越,实现了中西戏剧和传统文化之间一次成功而真挚的对话。伏尔泰在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同时,挖掘出作品中未被认识的含义,也促进了对中国作品的再认识,记录着文化发展变化的印记。伏尔泰改编的戏剧是成功的,而他,也是成功的。

注释:

[1]范希衡.赵氏孤儿与中国孤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李远志.伏尔泰与中国孤儿[M].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0:45.

[3]王彩云,纪君祥.中国古典戏剧名剧:赵氏孤儿[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8.

[4]李远志.伏尔泰与中国孤儿[M].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0:160.

[5]李远志.伏尔泰与中国孤儿[M].北京:五洲传播出版社,2000:156.

[6]王季思.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赵氏孤儿后记[M].济南:齐鲁书社,1991.

[7]梁启超.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饮冰室文集之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9.

(孙怡雯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 21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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