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远游:从《沁园春·长沙》的意象之变谈起

2015-03-01 09:30高怡喆康丽玮
现代语文 2015年26期
关键词:远游沁园春境界

◎高怡喆 康丽玮

神思远游:从《沁园春·长沙》的意象之变谈起

◎高怡喆康丽玮

诗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1]之所,也是“探究人的内心生活之路”[2],它展现独立完整的抒情主体形象,促使“人走出日常生活的重复性世界”[3],去关注幽微难寻的深层心理活动,从而完成由审美到审智的精神之旅。中国古典诗文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将审美、抒情、审智,三类不同的心智活动完美结合起来。由审美发轫,透过自然景物、人文风貌等感觉、直觉上的体验唤醒读者审美的需求和冲动;再经抒情以扩大,以情感的解放为目的,使缠绵的情丝汩汩流出;最后超越情感,从感性的表达飞跃到个人理性的深化。《沁园春·长沙》呈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创作思路和情感经历,作者由深秋的湘江写起,诗歌的上片布满“惊采绝艳”的自然景象,橘子洲畔,万山红遍,千江皆碧,鹰鹄振羽,御风翱翔,游鱼束鳞,潜江跃海,千帆竞发,船舸争流,洋洋洒洒,生机无限。作者寓情于景抒发抱负,以视觉之冲击、色彩之明艳,全方位调动人的感觉器官,使之获得精神快慰与审美体验。基于此,作者顺势发出“谁主沉浮”的疑问,引出下片的内容。下片追忆往昔,在抒情的同时着重明志,激昂慷慨,意气风发,直冲霄汉,最终勃起“浪遏飞舟”之雄心。但是,《沁园春·长沙》的内在意义及蕴涵绝非借景抒情一语可概括尽的,它透露出作者的思维向度,反映了中国传统诗歌的“远游”精神,并借此呈现出当时青年人对整个人生的思考与认识。

可是在人们阅读诗歌时,面对这些充满张力、绝艳非凡的意象时,依旧笼统冠之以“革命”的帽子,虽然会发出由衷而热烈的礼赞,但崇慕过后,并未对其异乎“革命”之处进行思考,这样不免有些粗略。《沁园春·长沙》中意象的变化表现了作者精神的远游,身体的远游经历引发精神的飘逸,理想与现实融合,形成了上片缤纷多彩的意象,发出“谁主沉浮”的疑问。

一、意象的跳跃:精神的远游与升飞

抒情(lyric)是诗歌创作的根本动机,也是它重要的表达方式,“情”的传递手段多种多样,寓情于景就是其中的一种。在诗歌中,情与景结成了永恒的同盟,高度浓缩且具有代表性的意象的呈现与五官的感性体验构成了个性张场的审美感受,使读者的内心随着作品的血脉气息有规律地运动。《沁园春·长沙》用红山、碧江、雄鹰、游鱼、船舸的跳跃式意象呈现,引领读者的想象,感受作品本身的气息、温度、色彩和旋律。读者借此踏着感知的跳板,跃入情感的大江,飞身游抵智性的彼岸。这是一次精神的朝圣之旅,纵横天外、徜徉宇宙的神思“远游”。

“远游”不仅包括从一处到另一处的远距离物理位移,还包括精神层面上的意识之旅。[4]《庄子·大宗师》有言,“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内外不相及”。[5]由此可见,远游并非只局限于客观的物质世界,还有神游的超然之举。人可以凭借想象之翼,驰骋物外,放飞内心,达到“神与物游”[6]的境界。《沁园春·长沙》的上片在对意象进行组合时,不只满足于简单的客观景物描写,而是追求更深层次的“有情”刻画。诗歌的上片采用大量描绘事物情状的词语来表现自然万物的层次性与多样性,从而使无情之物具有了有情之形。快速的意象转化,让读者感受到世间的每一物类都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它们的生命是完整的,质感厚重且具有层次的,读者由此顺理成章地得出与作者相同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感慨。这一感慨不仅仅是作者触景生情发出的,更是读者在对一系列意象审视过后的由衷赞叹。被秋叶染红的山峦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常见意象,可上片的一个“层”字却道尽千峰之旖旎、万峰之绚烂。“层”使万山之红具有了生命和质感,此时的山峦不再是一个被观赏的客体,而成为了具有主观呈现力的有生个体。在人们的习惯理解中,山是没有生命的,可眼前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炽热与绚烂展现给人们,时深时浅,浓淡相宜。“层”的使用对人们惯有认知产生了冲击,使山具有了与人相同的生命,表现了秋日山峦的层次之美。这就是作者的“游方之外”——将人们惯有理解中的无生个体与自己同样置于有生生命的呈现之下,强调了其生命的质感与丰盈。再看“鱼翔浅底”之“浅”。“浅”并不是江水的真实状态,前面的“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已经充分展现江水浩瀚与无垠,“浅”表现的并不是水的深度而是水的状态,即清澈见底、一眼望穿的状态。《古诗十九首》就有“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的描写,“清”与“浅”是经常用于古典诗歌中的两个并行而生的词语,因为水及其清冽,所以游鱼的翔跃才能清晰地映入眼帘。诗歌带领读者在动态的游鱼与静态的大江之间自由穿梭,完成了一次神思的远游。临江而思,叩问的是生命存在的奥秘。这种叩问由来已久,屈原拒降,延续不断。

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氾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

——屈原《悲回风》

随江踊跃的是屈原的疑问与痛苦的沉思,他反复追问这种痛苦的来源,作者的感情随江水而动,以情入江,漫漫无边。《沁园春·长沙》采取了与之相同的方法,情随江动。但有所区别的是,随江水流淌的并非是一己的苦闷与幽怨,而是对世间的思考与疑问。这一思考与疑问也随着汩汩的江水翻滚流动,万物都有其本真的生命状态及存在方式,在广袤的天地间自由生存,那么,苍茫大地间,究竟是“谁主沉浮”呢?在下片中,作者追忆往昔,完成了精神的再一次远游,并间接地给出了答案。

二、回忆往昔:精神的再一次远游与飞跃

下片追忆往昔,间接回应上片的疑问,并表现了作者对人之理想存在状态的描绘,即志同道合之人齐聚一处,追寻自由,共谋大事。任何诗人都不会拒绝想象的垂青,他们需要借助想象的双翅,“抟扶摇而上”,[7]穿越云海,直抵青天,叩开情感的大门。诗歌唤醒的是读者的感知,但想象却使这种感知变异,给人以更深刻的审美体验,进而上升为智性的感悟与思考。“携来”二字引领下片,作者的追忆与想象也由此而起。诗人在写作本诗时,已经是多年后重游湘江了。上片已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非常广阔的视觉空间,苍茫大地中,有一人在静静沉思,静静考问。这是一个主观的身影在纵览、神游寥廓天地后的凝神,此处的凝神又引起了作者神思的另一次远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百侣相邀,共话天下之事。人是万物的灵长,具有智慧与思考的能力,他们不会像上片所描绘的动物那样,仅满足于自发性的生存,除了自然赋予的“竞自由”的生存能力之外,人还需要些什么,那就是思想,就是追求,就是对生命的开发与反思。“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这般好的年华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作者一行“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一系列的举动提示着青年人的自尊与热血。身为青年人,理应有所思、有所为,这是对时间的礼赞与歌颂,不负年华,这不是一个青年人最应该做的事吗?“粪土当年万户侯”,不折腰于当时的官僚军阀、权贵要人,表现的是青年自尊的底蕴,循此,作者的思考向青年的存在问题穿越,青年究竟应该如何生活?词末,作者以反问的形式提出了自己祈望与理想——“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去承担民族交予的大任,破浪起航,振兴百业。此处也间接对上片“谁主沉浮”做出了回应,引领航向,掌控沉浮的,应是当代的青年人。

全词意象宏阔,上片主要写景,下片缘情抒怀。以景为开端,给人以美的体验与感受,再纵横宇宙,远思物外,结以智性的思索与感悟。思接千里,绵绵不断,豪壮而不失深长。

三、远游的目的:理想人生境界的追寻

宗白华先生认为,“意境”并非纯诗艺的鉴赏与创造,而是关乎于人生命的存在、人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思考,它涵盖了一切美的人生和艺术。

什么是意境?人与世界接触,因关系的层次不同,可有五种境界:(1)为满足生理物质的需要,而有功利境界;(2)因人群共存互爱的关系,而有伦理境界;(3)因人群组合互制的关系,而有政治境界;(4)因穷研物理,追求智慧,而有学术境界;(5)因欲返本归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功利境界主于利,伦理境界主于爱,政治境界主于权,学术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但介乎后二者的中间,以宇宙和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心灵深处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借形象化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感悟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艺术境界主于美。

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有,“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8],“远游”不仅是一种文学题材和文学呈现样态,更是人类对美的溯源和人之存在方式的积极探求。这种探求贯通现实世界与艺术境界,也就是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借以窥见自我最深心灵的反映”,并“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理想人生境界的实现过程,即精神的远游。《沁园春·长沙》中的远游表现的是最高程度的生命、旋动和热情,雄鹰击空,群鱼翔游,这概览天地的跨越与远游暗示的是宇宙衍化的过程。作者知“有真宰”,并要“与之沉浮”,[9]随造化之律动寻找天地万物存在的本真,探求理想的人生境界。人,应有一个最自由、最充沛、最丰厚的内心自我,在这个自我的引领之下,翔游于天地,创造最深厚丰盈的人生,上述的一切就是理想人生境界的完型。感知万物,让每一个生灵都以最本真的状态自由存在于天地;心生自我,在其带领之下,远游物外,尽览天地,创设最丰厚充实的人生。作品博览宇宙,考问人生,意味深长。全词意境宏阔,场面博大,由湘江秋景写起,列举一系列意象,在意象变化之中,反映作者神思的远游;自然万物间的游览并不能够满足作者的豪情,因此,作者回忆往昔,创设真情弥满的内心自我,在其引导之下,翔游于天地,营筑深刻丰盈的人生。神思的远游贯穿始末,这就是全词深沉寥廓风格的原因所在。

注释:

[1](英)渥兹华斯著,曹葆华译.抒情歌谣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术会刊·古典文艺理论译丛(卷一)[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8.

[2](捷)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1.

[3](捷)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0.

[4]唐景珏,方铭.中国古代远游文学及其文学史意义[J],东南学术,2014,(5).

[5]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7:227.

[6]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5.

[7]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7:8.

[8]宗白华.美学散步·中国艺术境界之诞生[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210.

[9]司空图著,郭绍虞集解.诗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1.

参考文献:

[1]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司空图著,郭绍虞集解.诗品集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21).

[5]孙绍振.审美、审丑与审智——百年散文理论探微与经典重读[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

[6]唐景珏.两汉远游文学研究[D].北京语言大学,2009.

[7]唐景珏,方铭.中国古代远游文学及其文学史意义[J].东南学术,2014,(5).

[8]杨儒宾.屈原为什么抒情[J].台大中文学报,2013,(40).

[9]宗白华.美学散步·中国艺术境界之诞生[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10](英)渥兹华斯著,曹葆华译.抒情歌谣集序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术会刊·古典文艺理论译丛(卷一)[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11](捷)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高怡喆 康丽玮 鄂尔多斯市第一中学 01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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