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伟
(天津大学 教育学院,天津 300072)
职业教育作为一种不同于普通教育的教育类型,在推进社会经济发展方面发挥着直接的和独特的作用,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2014年5月,国务院出台的《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更是把职业教育推到了国家发展战略的高度,但与实践发展不相称的是,职业教育自身的学科建设进展相对缓慢。尽管从学科建制角度来看,职业教育学已然被政府和教育机构认定为一门学科,但“行政合法性”并不能取代“学理合法性”。[1]职业教育学若想成为一门“学理合法”的学科,首先要建立一个相对完备的职业教育研究体系。从当前的职业教育理论研究体系来看,职业教育哲学研究十分薄弱,处于边缘地位。实际上,职业教育哲学研究是职业教育研究体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起着基础性作用。因此,加强与推进职业教育哲学研究是职业教育学科建设的必然要求。
一门成熟学科的重要标志是要建立一个相对完善的研究体系。德国学者布列钦卡认为,教育学理论的划分应该跳出“‘规范——实证’的二分法理论模式,将教育学理论划分为教育科学、教育哲学和实践教育学三个领域”。[2]由此引申到职业教育研究中来,一个完整的职业教育研究体系应该由职业教育科学研究、职业教育实践研究和职业教育哲学研究三者构成,它们相互联系与支撑,构成职业教育研究的有机整体(见图1)。
图1 职业教育研究体系
职业教育科学研究是对与其相关的内外部要素的研究,研究结果呈现为职业教育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自然等方面的适应性规律,如职业教育社会学、职业教育经济学等研究。职业教育实践研究以职业教育实践问题为研究对象,从事实出发探讨变革实践的策略,既为职业教育者规定任务,又为职业教育者解决具体问题提供有效方法。[3]如在校企合作研究中,对学校与企业的权责划分、课程设置方式、教学场地选择等问题的研究。职业教育哲学研究以哲学的观点和思维方式为出发点,通过思考职业教育中的一些根基性、规范性、价值性等本源性问题,呈现职业教育本真的存在状态,从而为职业教育科学研究和实践研究奠定基础,其研究对象包括职业教育的本体、认识论基础、价值论等。
在职业教育研究中,职业教育科学研究和职业教育实践研究是研究的主流方向,这是由职业教育自身的专业定向性、实践性以及与社会联系的紧密性所决定的,但相关研究也存在着一定的问题,如职业教育科学研究往往直接从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借鉴归纳、演绎、观察、实验等实证性的研究方法,却没有自己的哲学形而上学基础。这导致很多研究在缺少明确教育本体的情况下,借着提高职业教育研究科学性的名义,盲目地运用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进行职业教育问题分析,忽略了研究方法与研究问题的匹配性,忽视了研究的适切性。职业教育实践研究以实践问题作为直接研究对象,但相关研究由于缺少必要的哲学基础作为支撑,对流入职业教育领域中的目的、价值、内容、方法缺乏必要的甄别、反思、批判,导致很多研究结论表现出武断和经验论的无知。[4]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职业教育科学研究只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基础上,缺少真正的职业教育根基。职业教育实践研究缺少职业教育自身的价值引领与规范。职业教育哲学研究则直面职业教育科学研究和实践研究领域出现的问题,对诸如职业教育应该确立怎样的培养目标,职业教育内容的选择与组织的依据是什么,职业教育教学应该遵循怎样的逻辑,职业教育应该培养学生怎样的道德素养和伦理精神等内生性问题进行前提性论证和辩护,揭示职业教育行动、手段、策略的形而上学根据。
随着职业教育的不断发展,实践领域出现的很多规范性、价值性问题仅仅通过职业教育科学研究和职业教育实践研究难以解决,一些研究者将视野转向职业教育哲学研究领域。回顾以往的研究可以发现,我国职业教育哲学研究主要存在三种取向。“一是思想取向,即对历史上一些教育家和哲学家的职业教育哲学思想及其现实意义的研究。二是问题取向,即从哲学的角度对职业教育发展中出现的实际问题进行讨论。三是体系取向,即试图构建一套完整的职业教育哲学体系”。[5]每一种研究取向都取得一定的成果,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
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思想取向”主要表现为应用某种哲学观点、思想分析职业教育问题,从而得出其对职业教育的影响和启示意义,以期推动职业教育实践的发展。如“学者们零散的对杜威、哈耶克、弗莱雷、老子、波兰尼、黑格尔等人的哲学思想及其对职业教育的启示进行了研究”。[6]这些思想家的哲学思想和观点为职业教育研究拓宽了视野,注入了丰富的理论资源,但其最大的问题在于研究的出发点是具体的哲学观点和思想,而不是职业教育问题,并没有对职业教育的本体、认识论基础、价值论等关系到职业教育存在的根本性问题进行彻底的、终极的哲学追问,而只是简单地移植、照搬、模仿已有的哲学成果和科学方法,以期通过提升自己的哲学性来标识所谓的职业教育哲学研究。[7]此类研究遵从演绎的思维方式,是从具体的哲学观点出发演绎出对职业教育的影响。这些研究看似是对职业教育的哲学思考,其实更多的是在哲学思想与职业教育之间做一种人为的想象与连接。由于哲学观点复杂多样,所以由不同的哲学观点所演化出来的职业教育思考在彼此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有时甚至相互矛盾。很多哲学观点未经审视和批判就被引入到对职业教育的分析中来,致使很多研究只是为了应用而应用,没有考虑到对职业教育问题进行研究的适切性。最终,很多研究成果只是想象的产物,并未真正的触及到职业教育本身,其研究意义也就值得怀疑。
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问题取向”是指对具体的职业教育问题进行哲学思考,如对职业教育的体系构建、培养目标、课程内容组织、教学环境设置、教学管理等问题进行哲学分析。由于出发点是职业教育的具体问题,所以一般不存在缺乏分析的针对性和适切性问题。但由于“问题取向”的研究往往与职业教育科学研究的对象相重合,研究者因为学术视野和学术能力的束缚,导致思考方法与研究方式往往流于科学研究的归纳总结、演绎分析,囿于“目的——手段”式的论断,缺少了“规范——价值”的反思和批判,研究的哲学性明显不足。由于缺少对职业教育哲学根基的理性审视和批判,使得各种现成的哲学观念、概念、方法、体系侵入到职业教育领域中。比如,就职业教育的目的和价值而言,在现实的职业教育中,有来自政治、经济、文化、社会领域的各种目的和价值,但是职业教育本体的目的和价值、职业教育外在工具性的目的和价值,并不清晰。[8]研究很容易陷入就事论事的泥潭,缺少对其哲学根基的审视与反思。
构建职业教育哲学体系对于职业教育哲学研究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一个相对完善的职业教育哲学体系能够为研究对象和问题域的确立以及研究方法的选择指明方向。已有的相关研究初步探索了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可能体系和框架,但是由于研究的出发点并非是职业教育本身,在体系构建时往往忽略职业教育自身的规律和特点,比如,有些研究是从普通教育哲学体系来推演职业教育哲学体系。作为分支哲学,二者都是对教育问题进行哲学思考的理论体系,都蕴含着教育性的追求,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由于二者的研究对象是两种不同的教育类型,所以这种通过演绎方式推导出的职业教育哲学体系很可能只是具有某种哲学思考的架构,并不具备对职业教育问题进行哲学思考的实质性内容。有些研究则对职业教育哲学体系的构建做出了有益的尝试,杨贤亮提出职业教育的哲学框架“由主体论、中介论和本体论等3个总体要素以及构成以上‘三论’的9个项目要素和27个具体要素的界定、关系和否定生成形式”。[9]他所构建的职业教育哲学体系从结构上看比较完善,内容上也贴近职业教育实践,为职业教育哲学研究开辟了方向,但其内部的探讨方式仍然沿用了职业教育科学研究的方法,缺少对职业教育问题真正的哲学性反思。
从总体上看,以往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最大问题在于表面上具备哲学研究的某些特征,但实际研究过程未能真正地体现哲学的思维方法和研究方式,未能实现对职业教育实际问题的哲学思考。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讲,相关研究不能称之为职业教育哲学研究。
未来的职业教育哲学研究应该真正的从哲学根本问题上来思考职业教育问题。哲学从根本上要解决存在之为存在的本体是什么,本体存在的认识论基础是什么,本体存在的价值为何等问题。以上这些问题是哲学的元问题,也是哲学的根基。任何分支哲学都应内在的遵从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的研究框架和思考逻辑,这样才能为其奠定真正的哲学根基,对于职业教育哲学研究亦是如此。对职业教育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的研究是其应有之义,也为未来的研究指明了应然进路(见图2)。
图2 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体系架构
在哲学层面上,本体论是研究“存在”或“是”的学问。职业教育本体论研究则致力于对职业教育本体进行探寻,并以此来揭示职业教育存在的本真状态。职业教育本体指的是职业教育普遍的存在状态和方式,是职业教育之为职业教育的终极原因。职业教育长久以来被认为是普通教育的附庸,备受人们的忽略与歧视。究其原因,除了历史、文化等现实因素外,还在于职业教育缺乏理论上的自我反省与自我确证。由于缺少理论层面的必要论证,职业教育的独立地位和存在的合法性时刻面临着危机。这里的合法性指的是职业教育作为一种独立和独特的教育存在被人们普遍的尊重与认可。职业教育并不是普通教育、经济、政治、社会等领域的附庸,它有别于其他教育类型的自身特色,有独立存在的特质和依据。职业教育最本真的特点在于它是人的技术生存与教育理想的综合体。一方面,职业教育总是指向人具体的技术化生存。另一方面它区别于机械的技术训练,具有内在的人文性追求。但囿于现实条件、传统观念等因素的影响,职业教育的这些最本真的特质总是隐晦不明,所以导致其存在的合法性、意义和价值难以为人们所了解和认识,也就难以摆脱被歧视和盲目发展的境地。对职业教育本体的探寻意味着对“职业教育之为职业教育”终极依据的确认,能够为职业教育的存在奠定“普遍性”基础,从而得出职业教育存在的合法性依据。职业教育本体论是一种存在论,以人的技术性生存为先行概念,目的不在于找到一种固定不变的职业教育存在,而是通过对人的技术生存的理解和领悟来把握职业教育的意义生成。基于以上思考,未来的职业教育本体论研究应该运用现象学的方法对职业教育的历史发展和理想追求进行还原、解构与重构,以此来呈现职业教育的存在对人的技术生存的意义,从而奠定职业教育存在的合法性基础。
职业教育认识论研究的主要目的在于探究职业教育课程知识的选择与组织、教学逻辑的安排等问题背后的认识论前提,从而为具体的课程设置和教学实施的研究和实践提供指导。技术是职业教育的核心构成要素,技术性是职业教育的根本属性,因此未来的相关研究应该围绕着技术知识、技术认识的逻辑来进行。首先,职业教育课程的认识论基础研究应围绕着技术知识的性质、特点、规律来展开。职业教育的课程内容以技术知识为主要类型,具有动态性、情境性、地方性、默会性等特点。对技术知识的理解不能依赖科学知识的理论框架和思维方式,而应依照技术自身的认识逻辑来把握。科学知识与技术知识的内在差别决定了二者传播方式与领悟过程的差异。科学知识通常使用语言文字、数字、符号、图表等方式来传播,学习主体通过阅读、识记等方式将原理、规则等内化为自身的理解。技术知识具有很强的非语言性,传播较为复杂,但并不意味着不可传递。“师徒制”之间的授艺过程是技术知识传递的典型范例,师傅通过亲身的示范及操作,再加上徒弟的具体实践和深切体悟来实现技术体验的沟通与传递。未来的研究应继续深入探究技术知识的性质、特点、传播方式与领悟方法,为职业教育课程内容的选择、组织奠定认识论基础。其次,职业教育教学的认识论基础研究应围绕着技术认识逻辑来展开。职业教育教学对应的是工作过程的技术逻辑,但在实践当中,由于普通教育教学模式的成熟与完善,产生了持久的吸引力与影响力,很容易被移植与应用到职业教育教学中来。实际上,职业教育教学不同于普通教育教学,如果说普通教育教学是对科学认识模式的模仿,那么职业教育教学则是对技术认识模式的浓缩和再现。[10]因此,职业教育教学必须依照工作过程的逻辑,遵循技术认识的规律与特点来进行,才能使技术知识、技术能力、技术素养等得到有效的传递。
职业教育价值论研究关系职业教育存在的意义,是对职业教育存在合法性的价值证明。价值是客体满足主体需求的关系范畴。基于此,可认为职业教育价值指的是职业教育对主体人和社会诸领域以及自然发展需求的满足。由于职业教育与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领域联系紧密,所以人们很容易关注职业教育工具性的社会价值,却忽视了职业教育自身的本体价值。社会价值是职业教育自身特色的重要体现,但社会的功利取向并不能取代教育的人本规定。职业教育不同于职业训练的重要一点,就是具有“使人成为人”的本质教育规定。因此,研究职业教育价值绝不能忽视本体价值的重要意义。职业教育本体价值是指职业教育对人的生存与发展的最基本需求的满足,应该包括技术价值、交往价值、解放价值等内在价值,但职业教育的本体价值还远不止此,由于现实条件的限制和观念的影响,并未全部被人们所揭示和了解。未来相关研究应在此基础上有所推进,深入探究与揭示那些暂时隐晦不明却又极其重要的本体价值。在职业教育外在价值研究方面,未来的研究应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不仅仅关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价值,还应关注职业教育的自然生态价值。自然生态环境保护是人类必须关注的领域,因其直接影响到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职业教育在传递生态保护理念,传播生态化的技术文化方面发挥着独特的作用,是其自然价值的重要体现,同时也应成为未来研究的重点。此外,职业教育外在价值研究还应注意对价值中介的分析。价值中介是价值主体与价值客体之间的媒介和桥梁,价值客体通过价值中介来实现与价值主体的互动,进而满足价值主体的需要。对于职业教育来说,技术既是基本内核,又是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自然等领域互动的有效媒介,因此可以作为价值中介来进行分析,未来的研究对此应予以关注。
总之,职业教育本体论研究、认识论研究、价值论研究构成未来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三个进路。这三者之间看似彼此独立,实则内在统一在一起,构成职业教育哲学研究的一个完整的内容体系框架。职业教育本体论研究是对职业教育存在的理性把握,它直接决定着职业教育的知识选择和认知方式,影响到对职业教育价值取向的判断和价值观的确立。职业教育认识论研究通过对职业教育中技术知识的性质、特点和认知规律的分析,增进人们对职业教育存在的认识,澄清职业教育存在的意义。职业教育价值论研究则将职业教育的存在与对职业教育的认识结合在一起,凸显职业教育存在的独立性和独特性。
[1][3]马 君.职业教育学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48,98.
[2][德]沃尔夫冈·布列钦卡.教育知识的哲学[M].杨明全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0.
[4][7][8]薛忠祥.教育存在论——教育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106,102,102.
[5][6]梁 卿.我国职业教育哲学研究:进展、问题与对策[J].职业技术教育,2007(28):11-12.
[9]杨俊亮.创建“职教哲学”框架结构的逻辑思考[J].辽宁高职学报,2002(4):14-18.
[10]徐宏伟,庞学光.技术认识论视阈下的职业教育发展[J].教育发展研究,2014(1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