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廷顺
从风格与立意上浅谈柳词之俗
牛廷顺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在词学史上,柳永大力创作慢词,打破了小令独占词坛的格局,为词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然而他的俗词创作却让后人争论不休。这些争论主要包括两个焦点:一方面,柳之俗词代表着当时俗文学的发展趋势,具有通俗化、大众化的风格特点;另一方面,在立意取向上,柳之俗词与儒家所倡导的雅文化相悖,有“浅近卑俗”的缺点。
柳永;词;立意;风格;俗
中国之词自唐伊始,历经五代两宋,以至元明清之朝,其中名家辈出,名篇累累,而北宋的柳永便是这千余年词史中的一颗璀璨明珠。柳永是词史上第一个大力创作慢词的词人,他的这一开拓不仅使词的内容含量得到扩充,而且增强了词的表现能力,使词有了与诗媲美的可能。同时,柳永着意运用俗语俚语来表现下层市民的生活情调,改变了词的审美趣味,使词显得通俗而自然,也使词成为了一种大众化的文学形式。诚如清代冯煦评所云:“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1]P60然而就柳永俗词而言,他在立意取向方面是有缺点的,这在很多古人的词话中都曾论及,如宋代王灼云:“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2]P232宋代胡仔云:“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若以欧阳永叔、晏叔原、苏子瞻、黄鲁直、张子野、秦少游辈较之,万万相辽。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①王灼界定柳之俗词为“卑俗”,甚至以“声态可憎”来形容其俗,胡仔说柳词是“穷愁淫媟之语”,甚至把当时喜欢柳词的人称之为“俗子”,他们对柳永俗词的批评态度可见一斑。总之,柳永之俗词自流传伊始,就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这也正说明了其魅力所在。下面就试从风格和立意两个方面简单探讨一下柳永的俗词。
词发展到五代就逐渐失去了其本真的民间俗美,而增添了更多的贵族绮靡之风。到了宋朝,随着商业的发展繁荣,市民阶层逐渐壮大,市井娱乐活动日益兴盛,以致“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②,所以通俗文学的产生和发展成了必然,柳永的俗词就是应运而生的产物。可以说,柳永又把词从贵族士大夫的手中带回了市井曲坊,回归了词的本真。正如夏敬观所云:“柳耆卿、黄山谷好为市井人语,亦不俗不寒酸。”③
柳永借鉴市井曲坊、勾栏瓦肆的语言,在其词中,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常用一些富有表现力的口语、俚语入词,平易浅俗而又让市井阶层容易理解接受,故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3]P49之说。柳永很少使用晚唐五代以来文人词那样高雅绮丽的语言,而是采用当时市井生活中常用的口语和俚语,研读柳词不难发现,俗语俚语在其词中比比皆是,如代词“我”、“你”、“伊”、“自家”、“伊家”等,副词“恁”、“怎”、“争”等,动词“都来”、“看承”、“消得”、“抵死”等。这些词语的使用不仅使词显得生动活泼,而且像是与人的直接对话,使读者和听众备感亲切。试看其《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锦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4]P119。
整首词用了“无那”、“无个”、“恁么”、“伊”、“我”等多个日常口语,真率通俗,明白如家常,用风尘中人的口吻表现了女主人公被遗弃后的真实心情和她追求“针线闲拈伴伊坐”的理想生活,也流露出柳永对那些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妓女的同情,以及对她们的爱情理想的理解与赞许。柳永用寻常数语再现了人物的形貌和动作,浓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难怪深受歌妓们的喜爱,在当时广为流传。
柳永长期生活在都市里,对都市生活有着丰富的体验,对歌妓艺人有着深刻的了解,这些阅历经过提炼,都成为了他词作表现的内容,也成为了其词的鲜明特点。在一些词中,他多方面展现了北宋繁华的都市生活和多彩的市井风情,如“列华灯、千门万户。徧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4]P31的汴京、“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4]P225的苏州、“故都风景繁华地。谯门画戟,下临万井,金碧楼台相倚。芰荷浦溆,杨柳汀洲,映虹桥倒影,兰舟飞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4]P7的杭州……这些城市的繁华景象和市民游乐情景都让他流连忘返,赞叹不已。这方面的翘楚之作,当推其《望海潮》 :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誇[4]P169。
这首词极尽铺叙, 从经济繁荣和自然形胜两个层面真实地描绘了当时的杭州,东南第一州的繁华富丽 ,使人倍加向往,难怪“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5]P241柳永的这些都市风情画,既再现了当时社会的太平气象,又展现了自然山河的壮丽,使后世读者如临其境,赞赏不已,正如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所云:“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名,千载如同当日。”④其铺叙描绘之功力可见一斑。在柳永俗词中,对歌妓的描写也占了不少篇幅。他一改文人词的创作套路,而迎合市民大众的审美需求,以通俗的语言手法着力表现他所熟悉的人物、情事,很受当时市井阶层的欢迎。如“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4]P118,表现了世俗女性大胆泼辣的爱情意识,和其他同类文人词所描写的逆来顺受的深闺女性截然不同;如“万恨千愁,将少年、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始终”[4]P189,表现了被遗弃妇女的内心世界,诉说了她们的忧怨苦闷,这在词史上应该是一个首创;如“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4]P136、“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4]P68,表现了下层妓女的不幸和从良愿望,这正是柳词的大胆之处,贴近社会底层,虽俗却真。
柳永作为一个文人士子,作为一个词作家,与民间词的创作者和民间歌者不同,他有着很好的家世,自小就受到儒家雅文化的熏陶,在骨子里他是一个风雅文人。柳永的人生追求本是做官济世,只是由于仕途不顺,他才放浪形骸于民间市井之中,他是以雅写俗,是俗中兼雅,这也是柳词风格之俗的一个显著特点。苏轼曾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6]P69-70苏轼说的就是柳词俗中兼雅的特点,试看其《黄莺儿》: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隐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4]P1。
其中“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隐如簧语”等句,写得极其雅致,和晏殊、周邦彦等人的雅词不分伯仲。而其“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等句,就不免通俗了一些,但给人的总体感觉是雅俗共赏的。再看其《雪梅香》: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4]P5。
其中“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等句,写得意境高雅,波澜壮阔,丝毫不亚于雅词名作。而“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等句,就显得通俗了很多。柳永以其文人雅怀抒写世俗遭际,时而俚俗,时而文雅,笔触真实而又情感真挚,形成了柳词风格的独特魅力。
词在体裁和语言上的雅俗具有一定的相对性,有时可以相互转化,有时可以相互兼容,而立意的雅俗则是泾渭分明,雅就是雅,俗就是俗。柳永的俗词千百年来之所以被人冠以“卑俗”的恶名,就是因为他的一些词作过度沉溺于对男女情爱和女性体貌的描写,显得立意庸俗,气格不高,诚如刘熙载所言:“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7]P108
在内容题材的选择上,柳永的一些词直露地描写情场生活,而大多主题都与妓女有关,毫不避讳的描绘她们的容态声貌,显得猥亵香艳,如其《昼夜乐》:
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洞房饮散帘帏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嫋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境。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4]P21。
这首词上片“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言语似娇莺”等句露骨地刻画了妓女秀香的声貌体态,下片“拥香衾、欢心称”、“凤帐烛摇红影”、“这欢娱、渐入嘉景”等句极力描写男女幽情、洞房之欢,浮艳低俗,毫无隐晦。再如其《西江月》: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姦字中心着我[4]P256。
其中“姦”是指“师师”、“香香”、“安安”三个妓女,“四个打成一个”表示他们亲密的关系,“姦字中心著我”则是四人的男女欢嬉,此词纯属拆白道字的游戏笔墨,词意低俗淫狎,是柳词立意庸俗之作中的代表。另外其“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4]P64、“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4]P88、“昨夜杯阑,洞房深处,特地快逢迎”[4]P134、“脱罗裳、恣情无限”[4]P162、“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4]P167、“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4]P14、“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4]p131等句,或对女性进行充满色相的、世俗化的刻画,或毫无遮拦地描绘男女床第之欢,思想格调庸俗,流于俗艳。王国维曾说:“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8]P120柳永就是作了儇薄之语,才被后人诟病。
由于科举仕宦的失意导致了经济生活的拮据,惯熟烟花巷陌的柳永便通过为妓女们写歌填词,挣点润笔,以求衣食温饱。这种情况下,柳永难免会去迎合下层妓女的审美趣味,从而会导致艺术倾向上的浅俗浮艳。陆机曾云:“或奔放以谐合,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固声高而曲下。”[9]P38-39柳永为挣润笔而“偶俗”,就必然会片面追求声色之浮艳,以至于“曲下”,如其《柳腰轻》: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4]P22-23。
此词是为妓而作,词中“英英”是妓女之称,整首词对妓女英英的姿色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刻画,或正面描写,或侧面烘托,始终以此为中心,以致主题思想狭隘低俗,毫无气格可言,故声高而曲下。因为立意之俗,柳词的一些语言也含有庸俗、流俗的成分,即李易安所谓的“乖离风雅”、“词语尘下”。如“万娇千媚,的的在层波”[4]P212、“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4]P129、“再三偎著,再三香滑”[4]P198等等,写得淫艳浅俗,不仅无深长蕴藉之味,而且流于儇俗,鄙夷柳词之俗者,若是指向此类范畴,实不为过。
纵观柳永的俗词,虽然有不少卑俗的香艳之作,但可取之篇亦不在少数,在批评其词立意庸俗、格调不高的同时,也应当认识到他对词的开创意义,以及对后世词人不可忽视的影响,正如清代宋翔凤在其《乐府余论》中所云:“柳词曲折委婉,而中具浑沦之气。虽多俚语,而高处足冠群流,倚声家当尸而祝之。”[10]P1482
①见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19页,引《艺苑雌黄》语.《艺苑雌黄》为南宋严有翼著,原为二十卷,已佚.今传有十卷本,为明人伪托.其部分内容散见于《苕溪渔隐丛话》、《诗人玉屑》、《诗林广记》等书之中,郭绍虞辑其佚文,得八十四则,入《宋诗话辑佚》之中.
②见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关于作者孟元老,清代常茂徕认为孟元老就是孟揆(见张元济《涵芬楼烬余书录》).今人孔宪易在《孟元老其人》(见《历史研究》1980年第3期)中考证孟元老不可能是孟揆,而应是孟昌龄的族人孟钺.李致忠先生在《〈东京梦华录〉作者续考》(见《文献》2006年第3期)中赞同孔宪易的推断,并做了进一步的材料补充.上述三人的考证都只是推断,尚缺乏更直接的证据,因此关于孟元老的身份仍未有定论,著此存疑.
③见况周颐著、孙克强辑考《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附录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57页.
④见宋代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之《藏海诗话》中引《姑溪题跋》之《跋吴思道诗》、《跋吴思道小词》两首,认为吴可(字思道)即是吴师道.雷恩海在《唐宋元时期三位吴师道考》(见《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中考证吴师道与吴思道并非一人,《宋诗话考》把吴师道作吴思道,乃是郭绍虞先生讹误.笔者依雷恩海之说,《跋吴师道小词》中的吴师道为“元祐七老”之一,是李之仪的好友,而非大观三年登第的吴思道.
[1](清)冯煦.蒿庵论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2](宋)王灼.李孝中,等.王灼集[M].成都:巴蜀书社,2005.
[3](宋)叶梦得.避暑录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宋)柳永.乐章集校注[M].薛瑞生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
[5](宋)罗大经.鹤林玉露[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宋)赵令畤.侯鲭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清)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8]王国维.人间词话[M].滕咸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
[9](晋)陆机.张怀瑾,译注.文赋译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10]张璋,职承让,等.历代词话[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
2015-01-04
牛廷顺(1988-),男,河南周口人,河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唐宋方向.
I207.23
A
1672-4658(2015)02-01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