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密钥——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电影叙事模式分析

薛 凌

(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9)

【影视艺术文化研究】

时间的密钥
——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电影叙事模式分析

薛 凌

(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9)

克里斯托弗·诺兰是新世纪美国青年电影导演中的代表人物，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引起巨大的反响，票房与口碑双赢，但同时他的作品也以费解难懂著称。从时间的角度来探索诺兰电影的叙事之谜，独到之处在于用物理学的时间维度来解释电影的时间结构，即研究《记忆碎片》《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在时间结构叙事的模式上可以对应霍金所说的时间的三个箭头。打通物理学与电影学之间的界限，进行跨界研究，这也是一种有意思的尝试。

克里斯托弗·诺兰；美国青年电影导演；电影叙事模式

克里斯托弗·诺兰无疑是新世纪美国青年电影导演中的翘楚，他成名后的每一部影片都能引起巨大的反响。2014年11月12日，《星际穿越》在中国公映，票房累积7.52亿人民币。IMDB上评分9.0，影史排名第12位，这是一个让无数导演羡慕的排名。可令人惊叹的是，诺兰的另外两部影片《蝙蝠侠：黑暗骑士》和《盗梦空间》则分别位列第4位和第8位。20世纪90年代美国独立电影对主流商业电影进行渗透，主流商业类型片略显老套的经典叙事模式被独立电影以实验性的风格所颠覆，诺兰便是其中着力于叙事创新的佼佼者。诺兰的电影从第一部作品《追随》开始，便以费解著称，被影迷们戏称为“烧脑宗师”，如果想要读懂诺兰的电影，必须穿越诺兰精心设计的叙事迷宫，才能解开一个个谜题，理解诺兰影片的本义。

叙事的革新，是艺术的自觉行为，贯穿在一代一代的优秀叙事作品中。美国电影学者大卫﹒波德威尔在名著《好莱坞的叙事方法》中将诺兰的电影称为“谜题电影”，但是他并没有明确地给谜题电影做出定义。谜题是puzzle的意译，是指令人迷惑难解、匪夷所思的电影。在文学领域一直存在这种谜题小说，如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人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一直以把玩叙事技巧著称，就好像博尔赫斯的诗作《循环的夜》中所写：“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在第二次循环中回来，就像循环小数那样重新反复；可我知道一个毕达哥拉斯的黑暗轮回，一夜一夜地把我留在世界的一个什么地方。”谜题小说的情节模糊不清，令读者如坠五里雾中。谜题电影的“谜”字，就像谜题小说一样，也通常指电影叙事上的独出心裁，令人费解。从1916年格里菲斯的巨片《党同伐异》到后来的名作《公民凯恩》《罗生门》都在叙事创新上做出了开拓。20世纪90年代以后，昆汀·塔伦提诺的《低俗小说》、马其顿电影《骤雨将至》、汤姆·提克威的《罗拉快跑》、沃卓斯基姐弟的《云图》等也都布置出重重的叙事迷雾，各领一时之风骚。90年代后期的独立电影节成为青年导演挺进影坛的敲门砖，各种实验风格的叙事模式层出不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诺兰的电影。对诺兰在不同时代最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品进行分析，主要集中在成名作《记忆碎片》，票房横扫全球口碑爆棚的《盗梦空间》，最新力作《星际穿越》，至于评分最高的《蝙蝠侠：暗夜骑士》因为是主流超级英雄商业大片，这种类型必须符合自身的规律与规则，即固定的模式，包括商业运作的模式，在叙事上不适合做太多实验，相对保守，所以不作重点分析。

诺兰的叙事迷宫看似复杂迷乱，其实有章可循，那就是时间的密钥。时间既创造了一种叙事空间，也确定了一种叙事坐标。我们生活中的时间是牛顿定律确定下来的，是单向性的，直线进行，无法逆转，不能回到过去，不能回到未来。近代物理学的发展动摇了传统的时间观念，霍金在《时间简史》中说时间箭头将过去和将来区别开来，使时间有了方向。时间至少有三种不同的箭头：“第一个，是热力学时间箭头，即是在这个时间方向上无序度或熵增加；然后是心理学时间箭头，这就是我们感觉时间流逝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上我们可以记忆过去而不是未来；最后，是宇宙学时间箭头，在这个方向上宇宙在膨胀，而不是收缩。”[1]212电影中的时间与现实生活不同，经过艺术创造就具有了更多改变的可能性，近代物理学对时间的想象在电影中可以得到全方位的实现。诺兰的叙事迷宫主要是由时间搭建而成的，每一部影片都搭建出了不同的花样，叙事能力之强悍，想象力之辽阔，令人叹为观止。《记忆碎片》《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从时间结构叙事的模式上正好可以对应霍金所说的时间的三个箭头，用物理学的时间维度来解释电影的时间结构，也是一种有意思的尝试。时间的第一个箭头，是热力学箭头，就是无序度增加的时间方向。《记忆碎片》的故事是由彩色和黑白两部分情节进行平行叙事，交叉呈现的。黑白画面故事的主人公莱纳德原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曾调查一个名叫萨米的投保人，此人患有顺行性健忘症。莱纳德怀疑他在装病，于是安排他接受精神病测试，拒绝萨米的索赔要求，导致萨米妻子的死亡。彩色故事讲莱纳德的妻子遭人奸杀，莱纳德被凶手袭击头部，也患上了顺行性遗忘症，从此以后，为爱妻报仇成为他生存下去的唯一理由。故事发展的真实时间是12345678，但影片播放的顺序是81726345。黑白画面是副线，以1234的顺序呈现，每段时长一分钟左右，穿插在主线之间。这部电影最独特的地方就是主线，以5678的彩色画面逆叙呈现，一段一段地往上追溯，下一段的结尾与上一段开始处有一个相同的镜头作为连接。霍金说在宇宙中总存在着比有序状态更多得多的无序状态这一事实。无序程度或者说熵，总是随着时间而增大，就像《星际穿越》中提到的“墨菲定律”——事物总是朝坏的方向发展。黑白画面是正常的顺序形态，是有序的，虽然时间很短，却是揭开莱纳德疯狂复仇行为之谜的重要线索。彩色画面是反常规的叙事，是逆叙，一段一段倒退回去，莱纳德的惊天之谜慢慢浮现，事件越来越超越观众经验中的认知范围，走向无序，真相令观众震惊。诺兰采用的时间逆叙与顺叙相结合的叙事方法使故事扑朔迷离，观众解密的难度加倍，有序和无序的时间组合构成叙事之谜。

时间的第二个箭头是心理学时间箭头。霍金说：“在相对论中，人们必须抛弃存在一个唯一的绝对时间的观念，代之以每个观察者携带的钟所记录的他自己的时间测量——不同观察者携带的钟不必要读数一样。这样，对于进行测量的观察者而言，时间变成一个更主观的概念。”[1]《盗梦空间》是诺兰自己编的剧本，他说是“一部发生在意识结构内的当代科幻动作片”，人可以在虚拟的梦境中深入到梦的多个层级。故事的核心情节是主人公科布率领盗梦团队对一个富二代实施“意念植入”计划，计划若成功，科布就能得到赦免回到家乡。“意念植入”依次进入到了四层梦境，每一层都是同时进行的，相当于几个平行的空间同时存在。当第一层车翻滚的时候，第二层酒店也在同时翻滚；当第一层车坠桥的时候，第二层同时也失重；当第二层翻腾的时候，第三层同时雪崩。在潜意识的梦境领域，“时间变成了一个更主观的概念”，每深入一层梦境，时间就会延长20倍。现实的10个小时，第一层就是一个星期左右，第二层半年左右，第三层就是10年左右。如果不慎跌进第四层“迷失域”，就永无回头之日，迎接的只能是死亡。

《盗梦空间》虽然在包装上还是一个常规的动作类型片，但其实探究的是人的潜意识。剧中人阿里亚德妮对科布说：“我们深入菲什尔(富二代)梦境的同时，同时也是深入到你的意识。”导演诺兰说：“当你看着这个梦幻的世界，你打算挖掘到更深层次，从而触及情感状态，进而深入人类更为隐秘的精神世界。”[2]人类隐秘的内心世界有更丰富深沉的心理感受，可能沉迷过去，可能穿越未来，可能停滞不前，可能碎片成泥，现实生活中的牛顿物理时间就显得单调僵硬。伯格森在《生命哲学》中认为：人内在的心理冲动是一个连绵不断的流，理性不过是个外壳，真正强大的，支配人行为的是隐遁于内心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的流动并不遵从牛顿确立的物理时间，它们具有另外的一些特征，被称为“伯格森心理时间”。[3]伯格森的“心理时间”只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世界，只有用非理性的直觉才能体会到它的存在。科布失去妻子，无法回家与儿女团聚，内心遍布创伤，诺兰设计的四层梦境存在于主人公科布的潜意识中，同时进行，每一层又有不同的时间长度，“意识植入”难度非常之大。以时间的层级设定隐喻科布内心世界的重重障碍，虽然制定了摆脱内心阴影的计划，但仍然无法面对过去，往日的创伤根深蒂固，挥之不去，科布在时间其实是心理时间的泥潭里陷落，一层一层跌落至潜意识的深处直至“迷失域”，在往昔的世界里度日如年，无法自拔。《盗梦空间》里的时间设计，不仅带来了叙事上的复杂曲折，眼花缭乱，更契合了伯格森的“心理时间”，探索人内心的“生命意识”，在一个遭受创伤的心灵里，时间已不同于现实的时间。对于生命时间的感受，在非理性的潜意识里拥有了更多方位的表达。《盗梦空间》的主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很多人都像科布一样，内心创伤深重无法疏导导致心理失衡，弄不清自己的目的、命运、来历和归宿，最后甚至连自己是谁也糊涂了。影片最后一个镜头科布踏上回家的归途，可是陀螺还在旋转不休，梦耶,非梦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梦到的是蝴蝶，诺兰梦到的是时间。

时间的第三个箭头是宇宙学箭头。《星际穿越》讲的是地球面临末日，为了避免人类灭亡，以库珀为首的一队宇航员飞向太空，寻找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得出运动物体存在时间膨胀效应，时间已经不同于地球上的概念，人类摆脱了牛顿力学中的绝对时间，时间的流逝成了相对性的概念，其快慢与一个人所运行的速度和他所身处的引力场强度有关。当库珀飞行过巨大黑洞卡冈图雅附近的时候，在引力场极强的条件下，时间变慢，停留在米勒行星上一小时，地球上的时间已飞逝过7年。宇宙中时间的特殊性变化成为推进故事的一个关键性主题，影片中的女儿墨菲慢慢长大，而父亲库珀因在太空旅行，时间慢行，容颜没有发生变化，这才出现影片结尾白发苍苍的女儿与年轻健康的父亲悲喜交加团聚的场面，著名的双生子佯谬假想奇观在银幕上实现。《星际穿越》是一个典型的好莱坞式的“末日”英雄拯救人类的故事，比较独特的地方仍然是诺兰招牌式的叙事迷宫，叙事故事链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也就是环状叙事，时间成环形咬合在一起。在《星际穿越》中，五维空间里的“他们”为什么能够提供信息挽救人类，因为墨菲挽救了人类，墨菲为什么能够挽救人类，因为库珀给她传递了信息，库珀为什么能够传递信息，因为五维空间的“他们”给库珀提供了信息。“他们”为什么要给人类提供信息，就像库珀所言，“他们”就是“我们”，“他们”就是未来的人类，未来的人类具有更高的地外文明，他们穿越回来拯救困境中的“我们”。这样环环相扣、循环往复的叙事模式就好像是“更高的自我在凝视你”，时间环绕成谜，故事遂波谲云诡，纠缠不清，迷离难懂。一部好的科幻电影，往往也是一部哲学电影，库珀在五维空间里看到过去的自己和女儿，他通过引力波传递信息，被女儿感知拯救了人类。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霍金在《时间简史》里提出的一个问题：人回到过去能不能干涉历史、改变历史？一种结论是只能旁观，不能干涉，不能改变，这被霍金称为“协调历史方法”；另一种就是所谓“多世界理论”，人回到过去可以干预历史、改变历史，实际上是产生一个新的世界和历史，这被霍金称为“选择历史假想”。这个世界有着我们已知的历史，但是，我们能不能排除还存在另一些历史、另一些世界的可能性呢？海德格尔说：“‘存在’就是时间，不是别的东西：‘时间’被称为存在之真理的第一个名字，而这个真理乃是存在的呈现，因而也是存在本身……”[4]那么，在《星际穿越》中，当时间也可以任意穿越的时候，“存在”应该怎么定义呢？科技在发展，认识在改变，也许有一天，自然会重新定义世界和时间。在时间的认知上，没有一个概念的含义是固定的，时间史就是概念史，是思维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都有其价值，无所谓对与错。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自知我们的无知。在《星际穿越》中，诺兰对时间的思考已不仅仅局限于创造一个难懂的叙事模式或是隐喻一段人内心晦涩纠缠的潜意识，时间在这里具有了宇宙学的意义，其微言大义空前壮美。

以上我借用霍金的物理学时间理论分析了诺兰电影中重要的叙事因素——时间的密钥，时间是组成诺兰叙事迷宫的重要构成元素，是探索诺兰导演叙事之谜的钥匙。而这个时间的密钥在视听语言上是通过大规模的交叉剪辑来完成的，“我一直以来非常喜欢的电影语法就是交叉剪辑和平行动作的发展。……在《盗梦空间》的后半部分，整个结构都是用平行发展的动作线，包括梦境里的打斗、雪地里的追逐等众多段落，不断紧凑和强化着交叉剪辑来组织，最后把所有的组成部分集结到一个特别的高潮时刻。”[3]《记忆碎片》中采用了彩色与黑白片段的交叉剪辑，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星际穿越》后半段，天上库珀和曼恩在外星球上的殊死搏斗，地上墨菲火烧玉米地等段落也采用交叉剪辑，一直集结到父女在五维空间中灵犀感知的那一刻。大卫·波德威尔认为交叉剪辑是诺兰形式上的雄心壮志：“交叉剪辑典型地被用来制造更自由的视角，让观众在不同角色和不同场景间游走，是发散视角，是包裹整部影片的基础。”[6]诺兰电影的叙事时间通过大规模的交叉剪辑来完成，蒙太奇连接过多过碎，影片的最终含义不取决于镜头单独具有的内容，而取决于导演对镜头的主观安排，把自己对现实的意识形态性的诠释强加给观众，这一点使诺兰的影片受到了一些争议。这里我想列举一下巴赞和塔尔科夫斯基的时间观，以期与诺兰的时间观做一些比较。巴赞说，人类心理的基本需要就是“与时间抗衡”[5]，迄今为止的一切艺术都是“用形式的永恒克服岁月流逝”，给时间涂上防腐的香料，以满足人的这一基本需要。巴赞在方法论上提倡长镜头，他认为长镜头在时间上保证了现实的完整性。塔尔科夫斯基认为导演工作的本质就是“雕刻时光”，“如果时间在电影中是以事实的形式出现，那么这事实必定是一种简单、直接观察的形式。电影最基本的元素，从最小细胞以至于贯彻全身的元素，就是观察。”[7]巴赞认为应该在影片中保持相对完整的时间进而保持相对完整的世界，塔尔科夫斯基认为电影重在观察世界，雕刻时光。这两位电影专家对电影时间的理解有其比较完整的世界观，能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再看诺兰，现在对于时间还是一种在叙事模式上穷尽想象力的把玩，拿时间来炫奇，不过技巧而已。但之所以能制造出炫奇的效果，正在于“时间”本身。探讨哪一种更好显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诺兰以时间为主轴的电影叙事模式目前也算是独树一帜、引领风潮的。可是大卫.波德威尔说：“诺兰的革新，主要体现在影片主题和形式上。”这当然不是一个赞美，诺兰对设置时间迷宫的兴趣远远大于对人物形象和情感张力的营造。当千帆过尽，我们很难想象诺兰下一部影片还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时间叙事奇观，我们对诺兰的期待也不会仅仅如此，我们对诺兰寄予厚望，毕竟他才44岁。

[1] 霍金.时间简史[M].许明贤,吴忠超译.长沙：湖南科技出版社，2002.

[2] 克里斯托弗·诺兰.盗梦空间[J].世界电影,2011,(2):146-148.

[3] 徐葆耕.电影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55.

[4]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元宝译. 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5] 大卫·波德威尔·电影艺术观察：诺兰vs.诺兰.www.360doc.com/content.

[6] [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Μ].崔君衍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6.

[7] [苏]塔尔科夫斯基.雕刻时光[M].陈丽贵,李泳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67.

[责任编辑 兰一斐]

The Secret of Time—An Analysis on the Narrative Mode of Christiopher Nolan Film

XUE Ling

(SchoolofHumanities，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069,China)

Christopher Nolan is a representative of young American film directors in the new century. His films not only provoke great responses in box office but also receive favorable reviews from the public. Since Nolan’s films are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by exploring the narrative mode of Nolan’s films in terms of temporal concept, this paper explains the construction of time on the basis of the temporal dimension in physics. The construction of time in Memento, Inception and Interstellar corresponds to Stephen Hawking’s theory on time arrow. It’s an interesting experiment to break the boundary between physics and film.

Christopher Nolan; young American film directors; film narrative mode

2015-09-28

薛 凌(1972—)，女，陕西西安人，西北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副教授，主要从事电影史与影视理论研究。

J951.1

A

1008-777X(2015)06-0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