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兵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长久以来,对中国近代以降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属性的认定和理解都是基于马列主义的历史观并着眼于政治/经济的大框架而做出的,这一理论最早由列宁提出,经过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的阐释而深入人心。不过,附着于这一特殊政治经济形态之下的文化命题常常被纳入“启蒙”“救亡”或“民族”“民主”的惯性表述中,而恰恰忽略了“半殖民与半封建”的基本情景。史书美曾谈到:“‘半’并非一半的意思,而是标明了中国语境下殖民主义的破碎、非正式、间接和多元分层等等的特征。”殖民势力的变更和多元也造成中国文化阶层“政治和文化立场”上的多元态度,这“在很大程度上反应了中国文化想象的紧急状态,充满了似是而非且变化多端的异质性”①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41-42 页。,并且使得民族主义、世界主义之类的判语无法落到确切的实处。也因此,在文学场域,我们也许不应拘执于对“半殖民与半封建”作经典意识形态化的政治经济学诠解,而当引申开来,将之视为晚清以来现代性和民族性展开的基本语境,视为价值观念敛聚、交锋的文化实践,尤其注重“殖民”与“封建”两个元素相互作用抵消、协商或整合的过程。
本文便拟以“礼拜六派”代表作家周瘦鹃为例,尝试探讨民初以上海为中心的通俗市民文学殖民心态与遗民心态交织的状况,以及映现于文字中的西方想象和东方伦理间富有意味的多重辩证关系。
一
上海自开埠以后,被迅即纳入全球性的贸易轨道中,帝国主义的扩张连带上海的社会结构也迅速转型,其在晚清的崛起彻底改变了中国都市的功能意义,而这其中,租界的膨胀与发展无疑起着支配性的作用,“租界提供了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现实空间,生成中西杂糅的、殖民性与民族性相纠缠的租界文化。租界的繁华景观和欧化风尚极具感召力,以在地体验和阅读传闻的方式影响了中国人的‘文明’观念”②李永东:《半殖民与解殖民的现代中国文学》,《天津社会科学》,2015 年第3 期。。长久浸泡在这种“准殖民”的社会氛围内,使得上海民众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开始以西化为尚,由之催生的都市通俗文学所含蕴的文化面向自然与此密切相关。
随着晚清上海商品贸易的迅猛发展,商业精神渗透到人们生活的肌理中,渐渐形成了一个以商人为轴心和以他们的商品观念为依据的价值体系,在根本上扭转了传统的本末之论,并真正颠覆了“士农工商”四民分业的伦理序列。当时报上如此揶揄:“上海之布鞋大袖、大圆眼镜、斯斯文文自称我秀才我秀才者不下四百余人,案头储则大题文府,高头讲章尚盈尺也。近日又购新书矣,则《直省闺墨》《应试必读》者也,叩以五洲,问以大势,询以国政,瞠目而不知所对。”①《申报》,1903 年6 月14 日。而1905 年科举被取缔,知识分子谋求功名的路径被彻底挖断,商人捐官的风尚却日甚一日,经济成就对人生价值的决定意义更被凸显无遗。士商地位的逆转不只是金钱至上商业准则的确立,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使得传统尊卑有序的伦理观念失却了附着的依持,为世俗越礼破戒的僭越风气打开了缺口。在重工商尊功名的世风之下,求利必然成为市民乐于遵从的谋生方式。周瘦鹃1895 年生于上海,十九岁便放弃中学教师之职,转为卖文为生,此后常自称为“自食其心”的“文字劳工”②周瘦鹃:《噫之尾声》,《礼拜六》,1915 年第67 期。,他翻译、创作、编辑兼善,因勤奋多产而在上海文坛声誉益隆,即可见他以文字为志业的人生选择背后的世风之变。这种重商逻辑的思维集中显现了租界上海市民阶层中的文化精英对以“文明”“现代”“进步”作为主修辞的殖民策略的相对内在化的接受。
正由于中国近代城市中的西式生产、生活方式大都由移植而来,商人伦理侧重于感性欲望和从商本能的伦理建构思路,使得其发展成为一种单向度突进,对“义利”“俭奢”的传统伦理范畴破坏极大。但是由于没有个体自由伦理的觉醒意识的依托,这就形成了中国特色的市民伦理景观,士商关系的转变,使得商人可以转而嘲弄士人,但为士人所维护计较的伦常礼法对商人同样有效,生产、生活方式上残留的传统的风俗习惯、传统的宗法观念、大家庭的生活方式、以血亲纽带维系的人际交往方式都被带入城市生活中,这是市民阶层伦理思想中封建道德得以保存的原因。此外,清末民初的社会秩序危机和既成秩序观念范式的瓦解,带来的是一场更深刻的信仰认同危机。亡国保种的民族性压力是国民最基本的生存图景,当秩序的紊乱危及到个人安身立命时,连矢志维新的仁人志士都不免扎进传统人伦道德的资源中,重祭纲常伦理作为整合社会、维系人心的法宝,更何况本来就对此多有眷恋的市民阶层呢?
于是,在上述因素作用下,清末民初以上海为中心的市民虽然处于欧风美雨的最前沿,也仍然抱持一种“半封建”心态,从而与其“半殖民”的不自觉的文化态度相聚合,在某些方面,他们独领现代化风骚,连志在启蒙的先驱知识分子也难望其项背;在另一些方面,则又墨守成规,成为纲常名教的宣谕人和守护者。周瘦鹃便直接打起过“伦理小说”的招牌,他说:“方今风颓俗敝,人欲横流,为人子女者,几不知孝之一字,作何解释……教孝教仁,用意良苦,属衍为小说。”③周瘦鹃:《珠珠日记》,《礼拜六》,1915 年第7 期。这类作品十之八九为记述孝子贤孙行状,一味愚忠愚孝,呈露了一代新市民代言人萦怀于心的遗民焦虑和民族主义的心态,也凸显出他们由士向市的身份转变在半殖民语境中的尴尬。到了“五四”时期,以茅盾为代表的新文学阵营痛批都市通俗文学,认为《礼拜六》等大众出版物所宣扬的并不是什么“旧文化旧文学,只是现代的恶趣味”④茅盾:《真有代表旧文化旧文艺的作品么?》,《小说月报》,1922 年第13 卷第11 期。,后来又指控他们是“封建的小市民文艺”⑤茅盾:《封建的小市民文艺》,《东方杂志》,1933 年第30 卷第3 期。,这也从另一面说明了晚清民初通俗文学场域殖民主义与民族主义复杂的纠缠状况,或者用陈建华的描述,是一种“新旧兼备的文化政治”⑥陈建华:《周瘦鹃与民初文学文化转型简论》,《东岳论丛》,2015 年第1 期。。
二
周瘦鹃以哀情小说著称,这多少遮蔽了他创作的多元。在其众多作品中,有两类小说较为特别:一类是拟写亡国体验的,一类是拟翻译体。这两类作品分别将焦灼的民族悲情和对西方的想象情景化和具象化,为我们考察民初市民文学中的殖民性书写与帝国扩张的关系提供了较为典型的个案。
晚清民初的知识分子在亡国灭种的危机意识下,“往往把现代与殖民/西方等量齐观,不假思索地挪用殖民者的东方观念,在进化论和科学至上思想的指导下,把中华民族想象成‘劣等’民族,想象成‘病夫’,以期警醒国人,起来效仿西方,最终达到‘富国强种’的目的”。在此过程中,“殖民主义与民族国家观念构成了合谋关系,矮化中国和逆向种族主义虽然指向‘富国强种’的终极目标,实际上却以自我‘他者’化的方式巩固、强化了民族国家的对立面——殖民观念。”①李永东:《半殖民与解殖民的现代中国文学》,《天津社会科学》,2015 年第3 期。周瘦鹃的亡国咏叹即是如此。周瘦鹃六岁丧父,那一年(1900 年)恰是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他回忆,父亲病中“忽作呓语,高呼‘兄弟三个,英雄好汉,出兵打仗’”②周瘦鹃:《笔墨生涯五十年》,香港《文汇报》,1963 年4 月24 日。。这个创伤性的情景对其创作影响很大,他有意“多作爱国小说,以深刻之笔,写壮烈之事,俾拨国人之心弦,振振而动,而思所以自强强国之道”③周瘦鹃:《自由谈之自由谈》,《申报》,1921 年7 月3 日。。而且因为他懂英语,阅读域外作品众多,对世界历史和现状了解丰富,故更爱在中西对比的框架中表达赤诚焦灼的爱国情思,体现于其中的线性时间史观和世界主义的视角与五四新文化阵营的不少知识分子很相像。
1911 年6 月,周瘦鹃的《落花怨》发表于《妇女时报》创刊号。小说的主人公黄女士游学英伦,品貌俱佳,但因来自中国而饱受大英帝国子民的白眼,甚至只能以日本人自称才能租到房屋栖身。后因房东儿子爱上她,她才坦陈自己中国人的身份,不料却被房东太太赶出门外,并叱骂她:“咄!亡国奴,若以一世界第一等之贱种,匪特污我一片干净土。……吾高洁无上之居室,实不能容汝亡国奴作一日留。”房东儿子为爱情追随女士,亦被亲友嘲谑。女士深感“生不逢辰,生于中国”,以至“茫茫世界,竟无地以相容”,最后选择上吊自杀,死前“瞠目奋呼曰:‘吾中国之同胞其谛听,脱长此在大梦中者,将为奴隶而不可得,彼犹太、波兰之亡国惨状,即我国写照图也。”周瘦鹃写作这篇小说时年仅十七,却把一种亡国的锥心之痛写得淋漓尽致,且至少有三个向度在后来的新文学作家那里得到延续,显见了其不凡的思考和感受力:其一,指出国人欲做奴隶而不可得,直类鲁迅《灯下漫笔》的判断;其二,黄女士自杀前将个人遭际与国族前景关联,形成一种共振的情感结构,不免让人想到郁达夫《沉沦》里蹈海的中国青年。其三,英人对华人东方主义式的傲慢与偏见在老舍的《二马》等作品中有近似的呈现。小说中,中国(亡国)与英国(帝国)对比呈现的悲情叙事显明地体现了后发现代国家民族主义的两难。
1915 年5 月,袁世凯接受“二十一条”部分要求,日本强迫中国签署《中日民四条约》,举国哗然,民怨沸腾。袁世凯下令各级学校以每年5 月9 日为国耻纪念日,称为“五九国耻”。周瘦鹃随即创作了《亡国奴之日记》,写华夏大好河山被六国强兵瓜分,“四万万黄帝之裔”无奈听任异族蹂躏的惨状。在小说附记中,他写道:“吾又自问,问吾祖国其已亡也耶,然而此中华民国四字,固犹明明在也。吾祖国其未亡也耶,则一切主权奚为操之他人,而年年之五月九日,奚为名之曰国耻纪念之日?”周氏的表述正指出了其时中国之半殖民状态的症候。他引英国小说家威廉勒苟作《入寇》言德国攻占英国之事以警其国人的例子,说作此“不详之言”是为“警吾醉生梦死之国人,力自振作”。最后又申明:“此日记,理想之日记也。吾亦愿此理想,终为理想。”在笔者看来,引用英人的例子和将亡国“想象”点出的申明恰恰放大了小说的叙事困境——以虚拟的亡国体验表达赤诚的国家认同故然可以诉求悲愤的最大化,却也在象征的意义上强调了西方对中国的霸权宰制,无意中投射出一种自我矮化的行为。
1919 年五四运动爆发,周瘦鹃旋即创作《卖国奴之日记》,以“冷嘲与热骂俱备”的笔墨状写某中国高官勾结“东国”,出卖国家,自己也终落入一个“苍茫四顾,简直没了侧身之所”的下场。1923 年,他又作《亡国奴家的燕子》,以燕观人,与《亡国奴之日记》同调。
这些“亡国”叙事确乎体现了一种“超前的危机感”④范伯群:《周瘦鹃论》,《周瘦鹃文集》(第1 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 页。,而最值得关注的,则是其作为一个特殊的“文类”交织呈现的殖民与遗民心绪,似在证明“最有效的国族论述未必是前瞻未来的可能,而在于频频回首过去‘天命’的存亡绝续”①王德威:《后遗民写作——时间与记忆的政治学》,台北:麦田出版社,2007 年版,第7 页。。如果对比于稍早致力新小说观念的开拓者如梁启超一辈来看,就更明显,梁启超等鼓吹的政治小说,如《新中国未来记》预言六十年后新中国繁荣昌盛的壮景,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拟想新世界大战黄种人大败白种人联军,陆士谔的《新中国》铺陈未来上海举行万国博览会的盛况等等,这些乌托邦气息浓郁的小说与周瘦鹃的爱国作品因应大致相同的创作主旨,然而一则强国,一则亡国,相去何远也!其原因,可归为三点:其一,以哀入笔是周瘦鹃的写作特质,故涉笔国族题材亦多哀痛之语。其二,晚清与民初微妙的时代差异。新小说一辈在晚清以缔造新中国为职志,故多以未来时叙述的建国想象召唤出民众强烈的国族认同和革命意识;及至民国建立,国难依旧深重,国仇未解,晚清的“新中国”梦成了泡影,知识界颓丧情绪陡升,不免“心惊肉跳,以亡国为忧”②周瘦鹃:《笔墨生涯鱼鳞爪》,香港《文汇报》,1963 年6 月17 日。。其三,“建国”与“亡国”都是被殖民者的文化反应,可以视为同一殖民帝国主义话语结构镜像的两个侧面。梁启超等人的政治小说虽体现了一种解殖民的抵抗性,不过实质乃是帝国殖民话语的反转,让中国从被殖民者变成宰制者;而周瘦鹃对民族前景哀戚的自我否定当然也是一种抵抗,但对民族精神的提振显然不比前者。
三
翻译是周瘦鹃文学生涯的重要一环,他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曾得到鲁迅赞誉,后又曾出版有四卷本《世界名家短篇小说全集》。一生累计译作400 余种。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翻译决定了周瘦鹃的文学境界和文学理解,也是他在中西、殖民话语与世界话语之间反复进行文化斡旋的凭依。借助译者的身份便利,他早年还创作了不少的“拟翻译”体小说,假借外国作家之名,敷衍外国之事。1914 年,他曾借小说《断头台上》“附识”坦陈:“余为小说,雅好杜撰。年来近作,有述西事而非译自西文者,正复不少。如《铁血女儿》《鸳鸯血》《铁窗双鸳记》《盲虚无党员》《孝子碧血记》《卖花女郎》之类是也。”
在晚清民初的译界,周瘦鹃“拟翻译”体创作并非个案,而是常见现象。其原因不外两点:第一,挟西方以自重。打着翻译的旗号,可额外增加作品的象征资本,也可借此获取某种思想和美学意义上的豁免权。第二,翻译具有相当强的文化建构能力,“当某一外国语言的翻译小说数量累积达到相当程度时,它们便反过来拥有形塑这种外国文化之形象的力量,足以影响诸多本国读者对此一文化的观感”③潘少瑜:《想象西方》,《编译论丛》第4 卷第2 期,2011 年9 月。,而“拟翻译体”正好可把创作者想表达的对外国形象的理解或期待国人了解的外国形象潜藏于其间。
周瘦鹃提到的几部小说在发表时都煞有介事地虚拟了一个西方作家名字,比如《铁窗鸳鸯记》和《铁血女儿》两篇是法国毛柏霜(莫泊桑)氏著,《鸳鸯血》是英国人达维逊著,《盲虚无党员》是英国人拉惠克著,《孝子碧血记》指明是“俄文豪某著”,如此等等。细读这些小说,其主题大致有二:一是承接晚清的虚无党风潮,塑造具有中国古典侠义精神的虚无党徒;一是张扬孝行孝道,借西人证明孝之意义。二者都与本土的伦理精神相关,共同构成周氏又一种抵抗殖民的叙事。然而就像史书美在分析京派文学时曾谈到的,如果传统价值的复兴经过了“西方视角的过滤”,那其本质还是“一种建立在西方的东方主义与中国的西方主义达成共识基础上的自我东方主义行为”④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 -1937)》,第426 页。。周瘦鹃的借西人言国事,庶几近似。
作为晚清特有的文类,虚无党小说译介的热潮基本与反清排满的革命潮涌同步。周瘦鹃的同类作品在情节与题旨上并未有多少翻新,不过结合他想象的西方形象和虚拟翻译所赋予的自由度,还是能找到不少富有意味的解读空间。他笔下的虚无党人,如《鸳鸯血》中的莫罗司克、《绿衣女》中的绿衣女等,性格命运都差不多,皆身负家仇国恨,果敢无畏、视死如归之辈,与中国古典的侠义之士很神似。周瘦鹃说过:“我思侠客,侠客不可得,去而读《游侠列传》,得荆轲、聂政诸大侠;我又于西方说部中的大侠红蘩蕗,得大侠锦帔客;我又于西方电影剧中得侠盗罗宾汉,得侠盗查禄,千百年后,犹觉虎虎有生气。”①周瘦鹃:《侠客》,《紫兰花片》,1924 年第19 期。将西人侠盗与古代刺客等量齐观,借此形成对当时中国侠客的召唤,呼应时代对“国魂”建构的讨论,这大约是他杜撰虚无党故事的初衷。不论假托英人还是法人,这些虚无党人活动的背景都被设定在俄国,小说里虚无党人之外的俄人平民形象大都迂腐麻木,官员则腐朽颟邗,隐约与前者构成“庸众”与“独异个人”的分列,他们作为西方的“他者”其实投射的乃是中国的“吾辈”。此外,如陈建华观察到的,虚无党人的悲壮爱国故事中固然有周瘦鹃擅长的哀情成分,但一系列豪侠人物的塑造为他带来一种“雄壮健美”的美学风格,而“民族”“共和”“革命”等词汇的强势嵌入也让他把才子佳人的老套抒情传统顺畅地嫁接到现代国族话语之中②陈建华:《抒情传统的上海杂交》,《中山大学学报》,2011 年第6 期。。
前文已论,周瘦鹃写过不少歌颂孝子贤孙的伦理小说,在他这些拟翻译体的创作中,他也借机偷渡了“孝”的观念。比如《铁血女儿》中的法国少女马蒂尔德跋涉千里营救父亲未果,遂选择和父亲同赴断头台,“二人之血,凝结为一,不知何者为父之血,何者为女之血”。又如《孝子碧血记》中所写贝德尔克罗斯克为父母复仇事,贝氏情人的父亲正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冲破情网阻隔,终报仇雪恨。周瘦鹃自己创作有《行再相见》,也是他的名篇,说的是华桂芳与外国青年茀利门两情相依,未料茀利门竟是庚子事变时射死桂芳父亲的杀父仇人,家仇国恨之下,桂芳终于舍下儿女情长,亲手毒死恋人,几乎就是这个《孝子碧血记》的翻版。周瘦鹃一定拉来外国孝子做伦理小说的示范,,让人想起林纾的翻译,林纾很轻率地就把人世间相当普遍的亲子之爱附会成“忠”“孝”,并和传统的五伦纲纪联系起来,把西人小说中千里寻亲和为母报仇都归结为“孝”的力量,于是才有《孝女耐儿传》《孝女履霜记》《孝友镜》《英孝子火山报仇录》等等“孝字”译名。对周、林而言,“‘西方’不只是推销新兴爱情观念和浪漫爱情的工具,它同时也是传统价值观的有力保障”③潘少瑜:《想象西方》,《编译论丛》第4 卷第2 期,2011 年9 月。,或者说,他们的西方想象,“不仅没有对西方构成‘表述遏制’,反倒是帮助他者获得了超越于当时被特殊化了的中国文化之上的普世价值”④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 -1937)》,第18 页。。因此,说到底这种“以西证古”还是对应半殖民语境的创伤体验,且在文化学的意义上呈现了“半封建与半殖民地”的耦合。
1920 年4 月,周瘦鹃主持《申报·自由谈》。他在1922 年9 月1 日的“随便说说”栏目中警告说:“要知道朝鲜、印度、安南等国,不过做一国的奴隶,已痛苦万分。我们倘在各国共管之下,做各国的奴隶时,怕就要万劫不复,永没有重见天日的希望咧。”同年5 月23 日,有感于俄国舞蹈演员对中国人的妖魔化,他在《申报·自由谈》发表《观俄国灾荒赈济会舞蹈志愤》,其中说道:“西方人和吾们中国国民接触好久了,近十年来的中国人怎么样,他们总已观察到了,不该再做这种丑态侮辱我们。唉,像这样侮辱我们中国人的,也不但是俄国的跳舞,就是欧美影戏中也往往如此。”这些警示和愤慨,显见了他作为一个文人的爱国情怀和对殖民议题的敏感。若将这些日常感受与他的创作合观,我们又看到了半殖民地语境书写的复杂和悖论,而且“围绕作品而产生意义的那些特定的文学内外元素,将和其他历史现象一样,随着历史情境的逐渐消失,不但会失去自证与自治的能力,而且也将逐渐被淘汰、被遗忘”⑤贾振勇:《文学史的限度、挑战与理想——兼论作为学术增长点的“民国文学史”》,《文史哲》,2015 年第1 期。。在既有的现代文学史著中,“哀情巨子”和“礼拜六派”主将的身份定位几乎锚定了周瘦鹃文学史评价的角度和高度,但如何从“半殖民与解殖民”的视野打捞更多的文学史信息、去观测他更丰富也更两难的侧面,是一个值得深思与探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