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凯璇
(河南司法警官职业学院 基础部,河南 郑州450011)
通常人们视公元前11世纪的古希腊和公元前3世纪的古罗马时期的文学为西方文学的源头,而中国文学则可以溯源到远古时期的神话传说和歌谣。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西方文学,都源远流长。值得研究的是,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文学能经久不衰,活跃在人类社会的各个时期。
按照正统的文学理论,中国古代文学产生于劳动。鲁迅先生在回答文学从哪儿来这一问题时说:“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下来,这就是文学。”[1]无论是远古时期的神话和歌谣,还是从商周至春秋时期在甲骨文、钟鼎铭文等上出现的具备文学因素的长篇文体,乃至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和《楚辞》,文学作为语言艺术似乎是如影随形地胶着于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的。
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作为满足社会的一定需要的存在,文学涵盖着思想、文化、社会、道德、教育、哲学、艺术等等范畴,因此它难免具有实用性和功利性。孔子在《论语·阳货》中提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2],指出了文学具有美感作用、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梁启超曾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3]把文学的社会作用有所夸大和抬高。马克思主义认为文学是审美的社会意识形态,是对社会生活的反映,受经济基础的制约,反过来又影响经济基础。这种外在的、实用性的社会功能,使文学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承担着重要的社会使命,发挥着重要的社会功能。例如,在中国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始,文学艺术就被视为疗救社会病痛和人性鄙陋的“良药”。鲁迅先生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他的作品“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4]。因此,无论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鲁迅、郭沫若等先驱者把文学看作能够疗救国人精神疾病的一剂良药,还是鲁迅作品和人格对一代青年的召唤和引领,文学作为火炬,都为那个时代的青年人传递了光和热,在蛮荒之地开辟出一条思想和行动的幽径。
民国时期,严复翻译《天演论》,借鉴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给当时“思想更迭”和“知识饥荒”中的人们以强心剂,使他们如获至宝,影响了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胡适为代表的革新派;而林琴南翻译的《黑奴吁天录》,更是由于美国当时的歧视华工浪潮,成为激励中国人“爱国护种”的檄文,成为“一部影响中国历史的译作”。又如1958年出版的《青春之歌》,以特有的魅力影响了几代读者,经历时间的淘洗,至今风华不减当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则曾经是20世纪50年代人的必读作品,也影响并铸就了他们的革命理想。
然而使文学真正具备绵长而强韧的生命力的,是文学拥有的内在的、超越功利的精神性价值,这就是柏拉图在《文艺对话录》中所说的优秀文学典籍能给读者带来“快感”。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谈到悲剧能给人们精神以陶冶和心灵净化;贺拉斯在《诗艺》中谈到了诗的激发作用:“举世闻名的荷马和堤尔泰俄斯的诗歌激发了人们的雄心奔赴战场。”[5]作为一种审美的意识形态,文学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是其内在的生命力,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沉浸到作品所营造的艺术世界里,自然而然地接受感染、暗示、熏陶、净化。这种潜移默化的审美感情活动,净化了人们的心灵,抚平了人们的忧伤,激越着人们的情绪,从而影响到人们的思想和精神面貌,通过人们感情和思想的变化,进而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
高尔基曾说过:“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小小的梯子,我向这上面爬着,从兽类到人类,走到更好的理想境地,到那种生活的憧憬的路上来了。”由此可见,每天坚持阅读有益的书籍,对精神有提升作用,对心灵有滋补作用。人们通过阅读可以感受更广阔的生活,领悟更丰富的情感,学习更渊博的知识,拉近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它能给城市人以田园风光,舒缓快节奏的生活压力,调节紧张的神经和步履匆匆的焦灼;它能给乡村人以都市的喧嚣繁华,拓展生活的视野和奋斗的目标,为狭窄的生活注入生机和希望;它能给中年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些活力,给孩子幼小的心灵插上理想的翅膀。所以,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物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与修辞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知识能够给人智慧和力量,能够塑造人的性格和气质,能够引领人生的方向;阅读可以引领人们融入自然与社会,使人感受一切美好和谐的因子,丰富人生的种种心理体验,追求高深的文化素养和精神追求,逐步形成健全的人格。
除了文学阅读所具备的这种外在的社会功效和内在的超越功利的精神价值外,从临床医学角度看,阅读还有一定的治疗效果。古埃及就曾把图书馆作为“医治灵魂的良药”,中国古人也有“病经书卷作良药”“书犹药也,善读者可以医愚”等观点。美国精神病专家高尔特指出:“图书馆是一座心智药房,存储着为各类情绪失常者治疗的药物。”[6]所以,当代研究者结合文学、图书馆学、临床医学、心理学等学科的理论和临床的实验研究,把阅读疗法界定为以书籍文献为媒介,以有指向性和目的性的阅读活动作为养生、保健和治疗疾病的辅助性手段,从而使读者通过阅读、领悟、讨论等实践性方法,实现养护和恢复身心健康的治疗方法。
通过调阅近些年的研究成果和相关资料可以发现,阅读疗法已经成为心理和精神性疾病的辅助疗法,例如针对自闭儿童和问题儿童的阅读治疗、针对大学生心理健康的引导阅读、有针对性地在灾后重建工作中以阅读为介质的心理疏导、监狱在押人员心理问题的阅读疏导和矫治等等。大量研究和实践证明,文学阅读有安抚心灵、忘却伤痛的作用;在阅读过程中,可以有效地释放紧张情绪、转移注意力,可以排遣不安情绪、松弛神经,可以缓释焦虑、平复悲伤,使读者走出萧索的抑郁,重新营造良好的心态,积极去应对现实人生。
我国的古代文献也曾记载过阅读疗法。如《三国志》有这样的记载:名医华佗给一位郡守看病,不诊不治却拂袖而去,并修书一封痛骂之。郡守读了信大怒,气急攻心拍案吐血,病竟然得以痊愈。原来华佗诊断郡守的病是心中盛怒不得发泄所致,于是留下刺激性言辞,引发其内心的情绪波动,并导致一系列的生理反应从而排毒去病。学者叶舒宪在论文中曾指出,泰戈尔的《吉檀迦利》之所以闻名于世,特别是在西方大受欢迎,是因为它抚慰了刚刚历经二战浩劫的绝望心灵。罗曼·罗兰在1923年写给泰戈尔的一封信中说:“印度的灵魂,您的光辉思想,就是它的体现……我被疯狂的欧洲捆伤了的手脚在这里舒展开了。”[7]由此可见,文学作品的阅读可以改善读者的情绪,消除心理创伤导致的压抑和疾病引起的消沉,具有明显的心理和精神治疗功效。“文革”后,巴金写的《随想录》既是有关“文革”的个人反思,又是那一代人的心声和忏悔,为十年的文化荒漠注入了一丝清泉,为十年的心灵枯竭喊出了“中国良心”的正视和正直。由此可见,文学的阅读和写作能够抚慰人的心灵创伤,疗救灵魂的贫乏,修补人性的缺陷,给灵魂带来宁静和欢乐。
那么,文学对心理或精神的治疗,是通过什么样的路径得以实现的呢?
首先,文学能够满足人的心理需要。从文学理论层面讲,维特根斯坦、利奥塔的语言游戏说、文学游戏说认为文学能够满足人的符号(语言)游戏的需要,弗洛伊德的艺术白日梦说、霍兰德的防御置换说认为文学能够满足人的幻想补偿的需要,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荣格的原型说认为文学能够满足人的排解释放压抑和紧张的需要,拉康的镜像阶段说认为文学能够满足自我确证的需要,柏拉图的迷狂说、巴赫金的狂欢说则认为文学能够满足自我陶醉的需要[8]。人的游戏、补偿、释放、自我确证和陶醉的需求不是泾渭分明、截然分离的,而是交织缠绕、相互作用的;这些内在的需求为阅读疗法提供了心理基础、生理依据和精神支点,与外在的语言倾诉、忏悔、意识狂想、幻游相结合,冲击着人的潜意识领域,从而达到调节情绪、释缓压力、矫治心理和精神问题的目的。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艺术白日梦说为例。他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谈道:“我们可以断言一个幸福的人决不会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9]就是说,文学的创作和阅读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理活动,是通过虚构和幻想来弥补现实的空缺和残漏,以唤起对抗心理和精神疾患的力量,从而取得治疗的功效的。也即通过文学阅读或者写作,满足现实中未曾实现的愿望,以虚构的满足来弥补现实中的不足,借此疏导内心苦闷,平衡心理上的偏狭,实现文学阅读的精神治疗作用。因此说,通过文学所营构的世界来帮助阅读者通过游戏、补偿、排解、自我确证,从而营造与现实生活情景相逆反的氛围,通过幻觉感受的暗示,实现阅读者的主观感情对客观经验的取代,最终能够达到调试情绪、释缓压力、矫治心理问题的目的。因此,尼采说:“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文学作品一方面能够使作家用于补偿个体的某种缺陷,另一方面,也为阅读者弥补了现实层面的种种缺憾,为拘囿于失落和颓丧的人们提供了自我超脱、自我提升的精神力量。
其次,从心理医学的角度来讲,文学治疗的原理也可以从“脑内吗啡说”得到生理学和心理学的说明[8]。日本的春山茂雄所开创的新医学理念指出:当人处在愉悦、幸福、美满等正面情绪之中时,人的大脑内便产生一种物质。他把这种物质命名为“脑内吗啡”。这种物质不但让阅读者产生愉悦的快感,还有提高自然治愈力、增强个体免疫力的药理功效。春山据此原理提出冥想治疗,即通过阅读开启冥想之门,以冥想来疏导长期受压抑的情结,以冥想来转移身体和心灵的痛楚,通过阅读冥想来使阅读者分泌脑内吗啡,获得身心的放松和彻底的宣泄治疗,从而实现自然治愈。钟嵘在《诗品序》中说:“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就是说,在贫困卑贱的地位之中,在幽静孤独之时,有诗作伴,就能够安心平静,不会为追求物欲而心惊胆战,即使幽居没有朋友,有诗相伴也没有烦闷。叶嘉莹教授认为:当你的生活出现不幸,你把悲哀变成一首诗的时候,你的悲哀就成了一个美感的客体,你的悲哀忧愁就可以借着诗消解了。因此,有这样的说法:抒情诗篇可化解抑郁、排遣萧索,史籍史评教人修身立志,名人传记会增长心智、给人启迪和力量,通俗文学能活跃头脑、驱赶无聊、忘掉悲伤,专业书籍可集中精力、勤于思考、头脑敏捷,浪漫和富于哲理的文艺经典则可以充实、完善、丰富人的心灵和精神,引导人树立良好的心态。同时这也说明,对每一类书籍的阅读对不同类型心理障碍的治疗作用是不尽相同的。
总之,阅读的疗救作用具备一种潜在的能量,如同宗教信仰的传播可以跨越文化、种族、历史的藩篱。阅读可以获取知识、拓宽视野;阅读是一个读者与文学作品的感情内涵发生碰撞、共鸣的过程;阅读可以消除心理困惑,宣泄和疏导内心的抑郁、孤独、焦虑、自卑等不良情绪;更为重要的是,阅读可以产生审美享受,激发崇高情感,改变处世态度。通过文学阅读能够使人建立起平和健康的心态,愉悦身心,松弛情绪,振奋精神,增强信心,以良好的心态笑对现实。
[1]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75.
[2]论语[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230.
[3]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1卷(1897—1916)[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15.
[4]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7.
[5]章安琪.西方文艺理论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21.
[6]王波.阅读疗法[M].北京:海洋出版社,2007:12.
[7]叶舒宪.吉檀迦利:对美和自由的信仰与追求[J].外国文学评论,1989(3):54-59.
[8]叶舒宪.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J].文艺研究,1998(6):84-85.
[9]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创作家与白日梦[M].林骧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