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洁
晋人谢玄视《采薇》为“诗三百”中最好的诗,这主要是就《采薇》最后几句来说的。 “采薇”,本乃思念之举。从内容上说,《采薇》是引出“乡思”这一梵音巨响的先声,是确定无疑的。
一、诗言志:他乡迟暮,借我一生
不是一年。征戍多年之后,一位解甲退役的征人孑然独行。道路坎坷不平,征人饥渴难耐;而乡关渐近渐清……
此刻,他遥望家乡,目之所及,不禁叹今忆昔,思绪纷繁。多年的军旅艰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抚慰;激烈的战斗场景,只会是梦中的“铁马冰河”;无数次登高怀远的景象,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采薇》,就是三千年前的一位久戍之卒,在归途中的悲凉慷慨、追忆唱叹之作。
前三章显示出这样的一个事实:征人“去时里正与裹头”,带着为国征战的荣耀和梦想;“归来头白还戍边”,谁知战争如此残酷,甚至消磨了所有的激情!于是,长期离家在外的士兵,哪个不是朝着自家的方向望穿秋水?
四、五两章是写边关战事繁忙、紧张:“那盛开的花是什么?是棠棣之花。”以花之盛开起兴,喻出征军伍车马服饰之盛大:“那好大好大的是什么?那是将士的军车,兵车既已驾起,战马高大雄健,战事频繁,军队又要迁徙,岂敢定居?驾着四匹昂首高大的公马,军将们坐在战车上,步兵们蔽依车后,战马威武雄健,兵士手中的象骨弓和鱼皮箭袋时时佩在身边,猃狁的侵战如此强大猖狂,我们能不日日加强戒备?”这两章具体描写的是猃狁的凶悍,周朝军士严阵以待。
综观前五章,正如杜甫所言,“飘然时危一老翁,十年厌见旌旗红”。征人具体所写是对侵略的反击和对国家的热爱,但征人心中对战争的厌倦、对升平的企羡跃然纸上。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往,他乡迟暮,“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古诗十九首》),征人渴望回乡的情怀是不变的。古人云:“诗言志”,一般意义上就是借助诗歌来纪事和载道。这首诗既有战争描述,又有厌恶战争的抱怨;既有思乡心事,又有归家的失魄;既有落叶归根的征途,又有痛彻心扉的无奈;甚至有征人应该想到却没能想到的:他即将要到达的地方,不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而是一个没有妻、没有子、没有往昔,没有未来的故乡。这正是“诗言志”的规整表述。
二、诗缘情:归来,梦寐以求的伤
“有一天,迷了路,才发现一生所寻找的,不过是一个家。(刘庸)”返乡的征人,在忍受饥寒跋涉之苦的同时,还有沉重的乡思压在他的心头。
回忆中,多年前的告别就像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昔我往矣”,笔锋一转,征人从细节入手,写出其出征之时,那依依杨柳,枝茂叶盛;而此时,还乡路上饱受饥寒,痛楚凄凉的景象:风雪归程,路远,天寒,又饥,又渴,可谓十分狼狈而又凄苦。再一次吟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啊,树尤如此,人何以堪?情何以堪?深沉的感喟中,征人以往昔之虚衬眼前之实,以凯旋之乐衬内心之悲痛;巨大的落差下,更突出不胜今昔之感,情境唯美实悲,气氛悲怆。在前几章蕴而未发的情,至此喷薄而出,沉痛悲凉的情感浸渍良深,复又笼罩全篇。
战争“借”去了征人的一生,但归来却是比战争更残酷的心灵创伤。笼罩全篇的情感主调正是悲伤的家园之思。征人从追忆中回到现实,或许是突然大作的霏霏雪花惊醒了戍卒,让他随之陷入更深的悲伤之中。“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征人将抒情融化到景物的描绘中,把久役将归,又悲又喜的情感表现得那么生动真切。个体生命在时间中存在,而在“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时空情境变化中,征人深切体验到了岁月的迅疾、生命的无常及战争对普通人生活价值的否定。“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文天祥《指南录后序》)这一章真情倾注,才华鉴影,今人读此四句,仍如亲历,仍萦触于怀,黯然神伤,也主要是领会到了诗境深层的人生痛感。
王夫之评后二章“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 此语中的!一唱三叹的语言形式、委婉悠长的深厚意味,更有因情而生的万般滋味。这种写法,明显更富感染力。诗缘情,“圣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悲夫!世人伤悲,“又多为逆旅耳”,不亦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