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全利
(上海大学 社科学院,上海 200444)
个体自我认同危机及其在数字时代的凸显
黄全利
(上海大学 社科学院,上海 200444)
自我包括自然自我、社会自我和精神自我。个体自我认同危机表现为:时空持续性和感知确定性的丧失,根源于时空分离;身份感和信任感的缺失,根源于抽离化机制造成的纯粹关系的破裂;价值感和意义感的迷茫,根源于个体自我意识的觉醒。认同是一个现代性现象,在前现代社会根本不成问题。数字时代没有消解现代性所带来的认同危机,反而使之加剧。虚拟时空成为人们的自创物;电子方式的经验传递造成现实与虚拟的交乱,混淆了个体的亲和感与认同感;“信息—权力”结构导致个体自我本真性存在方式和身份感的丧失。
个体自我认同危机;纯粹关系;时空分离;经验传递;信息—权力结构
当今人类已经处于数字时代,数字技术的发展和虚拟时空的建立,使人们开启了不同以往的生存方式。但显然,个体并没有开始充实的意义性的生活,反而感到更加孤独和焦虑。个体自我的感知确定性和身份认同感遭到前所未有的怀疑。借此,对个体自我认同危机的形成根源和机制进行探究,对现代技术条件尤其是数字技术条件下个体自我的认同状况进行分析,将有助于认清个体自我认同危机的促发因素,从而一定程度上缓解危机,提高数字子民的生存质量。
自我认同(Self-identity)是“主我”(I)对“宾我”(me)的反思性知觉。“宾我”包括三个方面:自然自我、社会自我和精神自我。[1](P8)反思知觉的“宾我”对“主我”的契合程度,形成了自我认同的不同状态。认同和认同危机可以说是一回事。正是因为有了认同危机,认同问题才被格外地关注。认同危机,主要指个体自我认同危机,表现为:自然自我的时空持续性和感知确定性的丧失;社会自我的身份感和信任感的缺失;精神自我的价值感和意义感的迷茫。
从人类心理发展的角度看,个体自我认同起源于婴儿的早期经验。在埃里克森和温尼科特的研究中,婴儿与看护者之间的纯粹关系(Purerelationship)对婴儿的本体安全感的获得起了关键的作用。当看护者离开时,婴儿对看护者的信任(埃里克森称谓“基本信任”)促成了本体安全感的获得,这种信任是基于看护者的承诺之上的。时空(温尼科特称谓“潜在空间”)在这种承诺和信任的关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婴儿在看护者缺场的情境下对看护者再次到来的期盼导源于由信任而来的本体安全感。当看护者的缺场超出了婴儿的预期,信任被打破,本体安全感受到威胁,由抛弃感引发的焦虑及危机产生了。
吉登斯所称的纯粹关系是理解个体自我认同危机的重要参量。纯粹关系是一种内在参照的社会关系,“是一种外在标准已被消解的关系……在纯粹关系的场合中,只有通过个体之间相互敞开的过程,信任才会出现。或者说,信任可以不再用这种关系本身以外的标准,诸如亲属关系、社会义务或传统责任的标准来进行界定。”[2](P6)在纯粹关系中,信任得不到外部支持,必须基于亲密关系得以发展。[3](P138)个体自我认同危机从根源上就是这种纯粹关系的破裂,就是个体的身心对这种纯粹关系的背离。外在标准逐渐排挤以致取代纯粹关系而成为个体的存在参量,本真性的丧失导致愈来愈严重的个体自我认同危机。
“认同事实上是一个现代性现象。”[4](P185)倒不是说现代社会之前没有认同问题,而是指在前现代社会,认同问题没有凸显出来。“在现代之前,人们并不谈论‘同一性’和‘认同’,并不是由于人们没有(我们称为的)同一性,也不是由于同一性不依赖于认同,而是由于那时它们根本不成问题,不必如此小题大做。”[5](P60)
在传统社会中“认同根本不成问题”的原因在于:首先,个体活动被限制在狭小的特定空间之中。空间维度的前后左右直观地展现在自己眼前,时间维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简单地呈现在自己意识之中,个体的感觉和知觉都具有确定性、可控性。“由于生产方式的落后所带来的社会变迁的缓慢进行,使得事件的产生呈现出有序、有层次性的景观。因而人们的时空意识具有一种自然与和谐的一致性。”[6](P28)其次,在社会关系方面,个体是从属于共同体的。“我们越是往前追溯历史,个体……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集体。”[7](P21)个体对群体的使得依附关系具有确定性、持续性和统一性,使得个体有牢固的归属感,个体与周围的他人处于一种可预测、可控制、可信任的状态之中。再者,个体自我意识方面,个体独立的自我意识还未形成,个体的主体性还未确立,个体还缺乏以自身为目的的标准,自然也不可能以自身标准来审视和评判周遭事物和自身。个体存在的意义感的缺失还没有形成——确切地说这种意义感本身还不存在,所以认同也就“根本不成问题”。概言之,在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生活的三个独特动力品质”还未显现:时空没有分离;抽象系统未形成;个体自我意识还不明确、缺乏反思性。
现代性是个体主体性确立的过程,自我意识的自由成为个体主体性确立的标志。哈贝马斯指出:“黑格尔发现,主体性乃是现代的原则……说到底,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也就是说,精神总体性中关键的方方面面都应得到充分的发挥……黑格尔认为,哲学把握自我意识的理念乃是现代的事业。”[8](P19~21)然而,现代世界“是一个进步与异化精神共存的世界”。[8](P19~20)愈是追求对自我的澄明的意识,愈是想得到对自我完满的认同,结果就愈是自我感的残缺和分裂。这种残缺和分裂与现代性的三个动力相关联。之前使得认同不成问题的三个方面都发生了翻转。
首先,时空分离使得:个体“也许缺乏个人经历连续性的一致的感受。个体也许不能获得关于其生命的持续观念。”[9](P59)人是唯一可以超越时空的存在物。“人的特征之一是他能够脱身出来,立于现时之外,往前而想象到未来,往后而想象到过去。”[10](P204)然而人作为时空超越者的存在受制于其时空连续性和感知确定性。不同于传统社会时空联结由空间定位来确定,现代科技的发展造成了时空的分离,完全改变了人们的生存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时空由牛顿的客观物质时空转变为康德的主体的先天直观形式。与传统社会中人类活动由空间地点决定相反,“现代的社会组织假定可以超越物理的现实而对许多人类行动加以准确地协调”。[9](P19)时钟和地图——作为人类为时空确定的计时和定位工具——是世界性的。生活在由时空分离而结构化的世界之中,自然自我的时空连续性和感知确定性必然受到冲击,从而造成失控感。
其次,“符号标志”和“专家系统”(统称为“抽象系统”)组成的抽离化机制使个体生存于一个“充满变迁的外部环境中”。个体之间的活动和关系不再是由他们自身的需要和近旁的组织所决定,而是被庞大的“知识—权力”体系之网所控制。现代社会是风险社会,婴儿和看护人之间建立的信任所形成的“保护壳”无影无踪了。而且,抽象系统本身是可变的、常常引发争议。“日益积累的专门知识体系(它构成重要的抽离化结果),表现出权威根源的多元化,因此在体系内部,不同权威之间相互竞争,在内涵上千差万别。”[2](P3)“权威根源的多元化”和“内涵上千差万别”作用于个体的结果就是使其眼花缭乱、无所适从。这就是抽象系统造成个体认同危机的机制。“个体难免充满对其存在的可能风险的忧郁,并且依据实际行动而被忧郁所麻痹。莱恩所称的‘内在死亡’的个体经验,源于没有能力去阻隔外在冲击的危险”。[9](P59)个体无法找到传统社会那样的确定性和归属感,他已经“被抛”至抽象系统之中。
最后,个体自我意识已经觉醒。“个人……不仅可以成为具体活动的个人主体,还是自己生活的主体——我们称之为‘个体’。个人成为个体,其最重要的特征是他的‘为我’、自主、自为、自律等主体性。”[11](P204)“行动者常把其行为和思想置于不断的内心审查之中。”[9](P59)这种审查导致“个体不能在自我完整(Self-integrity)中发展或维持信任……他在道德上感到‘空虚’。”[9](P59)自我意识的觉醒,个体主体性的确立,使个体在自然自我和社会自我之后,要追求精神自我的确定性和纯粹性。“在过去,事态似乎稳定一些,还可以预测。人们为生存而奋斗,这似乎赋予了生活一些内在意义,目标似乎也比较明确。然而,由于今天技术与财富的泛滥,对大多数人来说,生存已不再是唯一的奋斗目标。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开始思考他们生存的意义和本质。”[12](P400)
如果说现代性条件下产生自我认同危机并无力克服之,那么数字时代就是在数字技术条件下将危机升级并亟待解决。这种危机直接挑战着个体主体及人类共同体的存在。数字技术条件下,个体自我认同危机有其新的形成原因。
时空分离是认同危机的第一个原因。关于时空观念,牛顿认为:时间是均匀流逝,无开端,无结束;空间是均匀分布,无中心无边界。牛顿时空观将时空与运动着的事物割裂开来。相反,莱布尼茨认为:时空是现实事物的规定或关系,时空表象是从事物关系得来的经验表象,时间代表事物的连续关系,空间代表事物的并存关系。
康德对牛顿和莱布尼茨的时空观进行了批判,指出:“空间所表象的绝不是某些自在之物的属性,或是在它们的相互关系中的属性,也就是说,绝不会是依附于对象本身的那些属性的规定性,似乎即使我们把直观的一切主观条件都抽调它们还是会留下来一样。”[13](P31)时间不是什么从经验中抽引出来的经验性的概念。时间不是独立于存在的东西,也不是附属于物的客观规定,因而不是抽调物的直观的一切主观条件仍然还会留存下来的东西……时间是所有一般现象的先天形式条件……也就是说,是内部现象(我们的灵魂)的直接条件,正因此也间接地是外部现象的条件。[13](P34~37)康德的时空观可以概括为:时空不是物自体的某种属性,而是主体的先天直观条件;时空作为先天直观条件是作用于我们的感觉材料使之构成为现象的,因而是主观中给现象提供的形式。[14](P86)
在前现代社会中,时间和空间总是紧密相连的,主体活动具有空间的“在场”性和时间的连续性。时间的均匀流逝和空间的均匀分布,给主体以感性持续性和现实确定性。而在现代社会,时空分离了,时间的深度感和空间的间距感都消失了,主体的现实感模糊了。“在现代性条件下,地点逐渐变得捉摸不定:即是说,场所完全被远离它们的社会影响所穿透并据其建构而成。”[15](P16)时空的分离和断裂使得主体丧失了个人经历的连续性,从而感到“我从来没有确信自己在活着”。[16](P108)到了数字时代,这种时间的“飘移”和空间的“缺场”变成了常态。数字时代是历史和地理的终结。现代科技的发展将时空缩短,数字技术则直接将个体之间的时空距离消解了。数字技术条件下的传输是瞬间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而空间则不仅仅是间隔距离的消解,更重要的是人们自己创造了空间——赛博空间,“作为在世的赛博空间乃是一种生长性的人(存在)的意向空间”[17](P41)。不是牛顿所说的客观实体,也不是康德认为的主体的先天直观条件,空间成了人们的自创物,“用数字的办法认识世界,还不是电脑专家的终极目的,电脑专家的终极目的是,‘创造一个新世界’。”[18](P134)不再是近代机械论意义上自在的几何空间——主体的人和客体的对象被容纳其中,而是数字技术成就的虚拟空间——主体和客体都不存在于其中。对虚拟空间,主体如上帝一样,创造了它,站在它之外。
数字技术条件下时空的抽离与异质使个体认同感彻底迷失。如果说传统社会是感性时代,现代社会是理性时代,那么数字社会则是意义的时代。感性确定性由占主导地位变为被理性所排挤,最后变得无足轻重。而“自我,当然是由其肉体体现的。”[9](P61)作为自然存在物的肉体自我,随着感知确定性的减弱和丧失,自我认同感随之削弱。之前的“钟”被现在的“云”所取代,之前人们认为具有客观确定性并“作用于我们的感觉材料使之构成为现象”的“墙”,现在已经显得不再确定无疑。“这座‘墙’被认为在某种所谓的感觉优先权基础上将实在的东西和虚幻的东西区分开来。我们将最终认识到,如果虚拟世界具有某种相对稳定的结构,则自然世界和虚拟世界之间就不存在根本差别……它们之间没有什么根本性区别使得自然世界是实在的而人工世界是虚幻的。区别仅在于它们同人类创造性之间的关系:其中一个世界是被给予我们的,而另一个世界则是我们参与创造并有可能选择的。”[19](P4)这样,时空分为两种:一种是现实世界——我们的肉体所安放的自然的物质世界,另一种是虚拟世界——我们的意识所栖居的人造的意义世界。现实的东西进入了虚拟世界之中,虚拟世界取得了现实性;在虚拟世界中寻求自由和在现实世界中的不自由形成反差和对立;进而个体不得不在虚拟世界中存在,自由变成了身不由己。
从经验的传递来看,“所有人类经验都是传递性的,是通过社会化尤其是通过语言的获得来实现的。”[9](P25)语言是思想的工具,是存在的“家”。海德格尔指出:“一旦人思考地环顾存在,他便马上触到了语言,以语言规范性的一面去规定由之显露出的东西”。[20](P165)查尔斯·泰勒认为:“研究一个人就是研究这样一个存在,他只存在于某种语言中,或部分地由这种语言所构成。”[21](P48)在语言的形态上,口语形式(当然也是整个人类社会中最重要的信息交流形式)是前现代社会最主要的形态,文字形式(尤其在印刷术改进之后)是现代社会最主要的形态,电子形式是数字社会的形态。按照麦克卢汉“媒介即讯息”的思想:“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22](P165)媒介所承载的内容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媒介形态本身。“媒体有助于改变时空关系的程度并不依从于它所携带的内容或‘信息’,而是依从于其形式和可再生产性。”[9](P26)]
原始的手势和表情之后,柏拉图所钟爱的口语无疑是人类最初、也是(直至今天)最重要的语言形式。这种语言形态有着其后其他形态无可比拟的优势,它不仅是从传递者声音信息的获取,而且包括了手势和表情等视觉信息、传递者和接受者所共处场域中气息氛围、情节发展脉络以及传递过程中的情感情绪等综合信息。这些综合信息是文字传递的纸草形式和数字传递的电子形式所决然不曾拥有的,这也该是柏拉图对此种信息交流形式情有独钟的原因。在这种信息获得过程中,接受者感受到的是全方位的体验。在这种现实即时的体验中,个体对自我也饱含着全方位的认同感。这也是麦克卢汉特别强调“感知训练”的原因所在。“他认为,20世纪许多大学教授的主要目标可以归纳为‘感知训练’。总结他(麦克卢汉——引者)平生的目标,‘感知训练’这一表述也许再恰当不过了。”[22](P2)
文字是口语之后最重要的语言媒介。尤其是印刷术改进之后,纸草作为书写媒介将信息传播特别是知识经验的传承大范围地扩展开来,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不再囿于口头传播特定的现时性和空间在场。相应的,这种突破也丧失了口语交流所特有的体验感。由于读者和著者所处境况的差异,读者需要调用自己的理性思维和情感想象来填补或迎合这些文字信息,很多时候,这些信息的传播和意义的接受被错位和曲解了。这样,在经验传递的过程中,体验的缺乏导致认同感的欠缺,认同危机产生了。
数字时代语言交流媒介的标志是电子形态。通过“0”和“1”的符号所创造的数字世界比文本世界呈现在个体面前的更虚幻,更难以把握。这种人工创造的数字世界是“虚拟”的,但又是“现实”的。“由传递的经验所引发的熟悉性常常会导致‘现实倒置’(Realityinversion)的感觉:所碰到的真实的客体和事件,似乎比其媒体的表征还缺乏具体的存在。”[9](P29)在数字时代,无所不在的媒介营造了一个仿真社会,拟象和仿真的东西因为大规模地类型化而取代了真实和原初的东西,世界变成了拟象的世界。“信息将意义和社会消解为一种云雾弥漫、难以辨认的状态,由此所导致的绝不是过量的创新,而是与此相反的全面的熵的增加”。[23](P100)鲍德里亚认为信息的爆炸将导致混乱,从而无从分辨真实与虚幻。他指出:在强大的媒介面前,“现实”已经被“虚拟”了,“虚拟的”已经成为“现实的”。他还提出了“超现实”(Hyperreality)的概念,认为人工模拟出的某种现实显得比被模拟者现实,超现实本身成为现实的决定因素。[24](P25)这种现实与虚拟、“真实世界”与“拟像世界”的交错和混乱,必然混淆个体的亲和感与认同感。
现实与虚拟交错和混乱根源于我们感觉的获得依据。“对于作为特定主体的我们来说,在哲学认识中,具有基础性地位的与其说是关于客观实在的研究,不如说是关于主体对客体的主观描述的研究。因为我们对客体的描述归根结底是以主体的感觉为依据的”。[25](P10)对此可以追溯到康德对于现象界和物自体的划分:认知理性研究的领域是现象,我们所能得到的知识只是对象向我们显现出来的,或者说是我们眼中的对象,至于对象自身,我们的认识是无法达到的。“虚拟技术使人们能够通过模拟和创构生成与物理世界一样给人类生动感觉经验的系统……虚拟技术表明,我们原则上可以创造出一个新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所得到的感觉经验与我们在真实的物理世界中所得到的没有原则区别”。[25](P10)既然是以主体的感觉或认知为依据而无须这种感觉或认知背后的实在与否,那么,赛博空间中就可以完成在现实物理世界中进行的信息交换和意义传递。赛博空间是一个“神交”的场域,信息传递和意义交流根本不需要双方的物理“在场”。赛博空间中的参与者,既不是在家里,也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第三个”处所。[26](P213)这种“超现实”造成个体自我分不清虚拟与现实、模拟者与被模拟者。
从起源来看,赛博空间(Cyberspace)起源于控制论(Cybernetics)。在《控制革命》中,贝尼格指出,为了挣脱时空限制,提出跨地域控制和实时控制的要求,这种要求导致了对信息技术的需求和发展。然而,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现代技术从服务于人类控制和征服自然力变为控制人自身使之沦为技术的持存物一样,赛博空间也由借以帮助人类摆脱时空限制的初衷演变为对人自身的控制。数字时代并没有消解和削弱现代性以来的“知识—权力”结构,反而是“知识—权力”结构的加强版、升级版。不仅数字技术使得信息以指数方式传输,而且赛博空间更创造了一个对象性的世界,真正实现了“使世界成为图像”,使与世界不可分的存在转变为由“形式直观”得到的抽象空间的对象,成为“表象着的制造之构图”,存在作为对象装入了赛博空间这个“大容器”。知识已经外化为赛博空间的信息流,一切的认知对象都必须转换为“0”和“1”的符号进行编码和解码,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流和意义表达都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来进行。现实虚拟化了,虚拟现实化了。不能在编码与解码、虚拟与现实之间自由切换的个体将不被认可为数字子民。
吉登斯将“符号标志”和“专家系统”统称为“抽象系统”,这种“抽象系统”将个体自我网罗其中。在现代性条件下,理性取得了等同于科学和进步的地位,知识成为世俗社会最重要的力量,与权力结合形成“知识—权力”结构。从此,个体的存在状况不再取决于自身的能力与德行,而是决定于其在“知识—权力”结构中的位置以及其与“知识—权力”结构的关系。这种“知识—权力”结构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不确定性。在现代性条件下,理性褪去了上帝的全知全善全能的外衣,确立了现代社会的“知识—权力”结构。这种结构取代了上帝主宰着个体自我的一切。如果说信奉自然力理性的传统社会被称为“命定社会”,那么由“抽象系统”所主宰的现代社会就是“风险社会”。
相对于传统的“命定社会”、现代性条件下的“风险社会”,数字时代就是“虚拟社会”。“虚拟社会”以“信息—权力”结构取代了“知识—权力”结构,信息和权力相结合成为社会的支配性力量体系。这种体系下个体自我的认同危机没有减弱,反而被强化。其主要原因在于两种不断强化的循环反馈机制——技术螺旋和市场螺旋。在信息空间内部存在一种信息过载的悖论:信息空间内的信息随着信息技术处理能力的加强而增多且无序。接收者在获取信息过程中既要求获取速度之快又要求信息容量之大,二者形成了难以克服的矛盾。网络主导者即信息技术和服务的提供者为了满足接收者的矛盾需求,就导致了技术螺旋。在信息空间外部存在着规模价值的溢出效应:网络对于每个人的价值与网络中其他人的数量成正比,网络对所有人的总价值与用户数量的平方成正比。[27](P161~162)虽然市场螺旋表明信息接收者即广大网民决定着信息空间的价值,但是,由于“沉默的螺旋”①1973年,伊丽莎白·内尔纽曼提出“沉默的螺旋”理论:多数人在用自己的态度做选择时会有一种趋同心态,当个人的意见与其所属群体或周围环境的观念发生背离时,会产生孤独和恐惧感。于是,便会放弃自己的看法,逐渐变得沉默,最后转变支持方向,与优势群体、优势意见一致。这个过程不断把一种优势意见强化抬高、确立为一种主要意见,形成一种螺旋式的过程。效应,广大的网民仍然是被决定的。在这种强大的螺旋效应下,个体自我自主选择的空间被最低限度地压缩。数字时代,尽管虚拟空间对时空的突破和扩展在某种程度上拓展了个体的选择限度,但是,事实绝不像巴洛在《赛博空间独立宣言》所宣扬的那样,“信息—权力”结构划定了新的数字鸿沟和信息壁垒,广大网民又被抛入新的迷思②“迷思”是法国结构主义大师提出的一个人类学概念,最早由人类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在田野考察研究时提出。罗兰·巴特把迷思概念和信息传播相连接,把大众传播过程中内涵意义的运作称为迷思。数字迷思意味着数字信息技术被转化为集体信仰,成为支配个体的强大的社会神话。之中。
从社会自我的角度来讲,“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8](P60)个体自我认同危机主要指个体身份感的丧失。英文Identity的意思就包括身份和同一性,Self-identity就有自我身份认证的意思。“在人学的视野中考察,当代认同是指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塑造成的以自我为轴心展开和运转的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当代认同危机是人的自我身份感的丧失”。[29](P18)数字时代个体的身份表现为以电子文本构建的身份,这种身份具有虚拟性和无根基性。自我和他者都是虚拟的,多数情况下都是以“代号”的形式存在于网络空间之中。个体自我一方面依然被吉登斯所称的现代性条件下的“抽象系统”所裹挟,抽身不得,缺乏独立性;另一方面又陷入“信息—权力”结构之中难以自拔,丧失真实感和确定性。现代技术发展和社会关系演变导致自我的物质异化并没有褪去,数字技术的发展和网络世界的扩张又使个体在虚拟世界中沉沦以至“上瘾”(Hang),形成信息异化。在这双重以及多重异化之中,个体自我丧失了本真性的存在方式,处于碎片化的支离状态;个体与他者之间的“纯粹关系”早已无影无踪。失去自身确定性和明晰性的同时,个体对自身所处的关系和环境更是无从把握。本来借以帮助人类摆脱时空限制的赛博空间演变为对人的控制,本应作为信息驾驭者的个体被信息异化而陷入数字焦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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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ividual Self-identity Crisis and Its Highlight in the Digital Age
HUANG Quan-li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The self includes natural self,social self and spiritual self.Individual self-identity crisis is shown as:the sustainability of time and space and certainty of perception have disappeared,which are due to the separation of time and space.The sense of identity and trust ismissing,rooted in the fracture of pure relationship caused by the dis-embeddingmechanism.With the awakening of individual self-consciousness,the sense of value and significance has become confused.Identity is amodern phenomenon but not a problem in the formermodernity.In the digital age,the identity crisis,broughtby themodernity,has not been eliminated,but getsworse.Virtual time-space becomesman-made content.The electronic transfer of experiencemakes real and virtual chaos,which confuse individual sense of affinity and sense of identity.“Information-power structure”causes the loss of the true existence and sense of identity of the individual self.
individual self-identity crisis;pure relationship;separation of time and space;transfer of experience;information-power structure
B018
:A
:1006-723X(2015)01-0098-06
〔责任编辑:左安嵩〕
2013~2014年上海地方高校大文科研究生学术新人培育计划(B.16-0116-14-103)
黄全利,男,上海大学社科学院2011级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价值哲学、自我评价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