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馨心,庆振轩
(兰州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00)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暂借诗文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
——东坡与“说参请”散论
张馨心,庆振轩
(兰州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00)
现存宋元“说参请”话本多与东坡有关,现存苏轼的诗词文赋中有相当丰富的涉及禅理、禅趣、禅悦、禅戏的内容;东坡与佛门有深厚渊源,其诗文将人生体悟与佛理参悟会通融合,引起从佛门到俗众的推崇与喜爱,其丰富的人生阅历,一系列关涉禅理的著述以及相关趣谈,应为宋元“说参请”僧尼、艺人的最佳选择。
东坡;说参请;禅理禅趣;人生感悟与禅理参悟
据现有文献资料和诸多专家学者的研讨,学界公认宋代说话四家中有“说经”一家,而“说经”又包括有“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以及“说诨经”[1]107。但由于资料的缺乏和观念差异以及论述的侧重,现今通行的一些有较大影响的文学史教材和一些研究话本小说、宋元小说史的著述,在论及宋代话本小说时,对于“说参请”话本大多略而不论或言之不详。程千帆先生、吴新雷先生《两宋文学史》、胡士莹先生《话本小说概论》和程毅中先生《宋元小说史》论之较详。令我们感兴趣的是,论者所引宋元“说参请”话本,多与苏轼相关,笔者长期关注“说参请”研究的进展,所以本文不拟对有关说参请的定名、内涵、演变加以讨论,仅就苏轼与“说参请”这个话题试加探讨,以就教于同好。
但凡关注宋代“说参请”话本的学者,所引述的资料多与东坡有关,综合程千帆先生《两宋文学史》、胡士莹先生《话本小说概论》、程毅中先生《宋元小说史》所引述的文献,计有以下几种:
其一,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二所引东坡与琴操参悟故事。《两宋文学史》认为“这是宋人记录的一个说参请的样本”。故事甚是精粹,迻录如下:
杭妓琴操善应答,东坡善之,因在西湖戏琴云:“我作长老,尔试参禅。”问琴云:“何谓湖中景?”答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答云:“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答云:“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如何?”坡云:“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大悟,即日削发为尼。[2]596
《宋人轶事汇编》原注辑自方勺《泊宅编》,然现今流传《泊宅编》各类版本不见此文。胡士莹先生《话本小说概论》所引为“梅禹金《青泥莲花记》卷一下《琴操》”条,情节相同,字句略有差异[1]116。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亦有这段文字,不同的是,问答双方易位,由原来的东坡问,琴操答,改为琴操问,东坡答,且字面略有不同,其文曰:
杭之西湖,有一倅闲唱少游《满庭芳》,偶然误举一韵云:“画角声断斜阳”。妓琴操在侧云:“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倅因戏之曰:“尔可改韵否?”琴即改作阳字韵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东坡闻而称赏之。后因东坡在西湖,戏琴曰:“我作长老,尔试来问。”琴云:“何谓湖中景?”东坡答云:“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琴又云:“何谓景中人?”东坡云:“裙拖六幅潇湘水,鬓亸巫山一段云。”又云:“何谓人中意?”东坡云:“惜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琴又云:“如此究竟如何?”东坡云:“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大悟,即削发为尼。[3]483
这三处记载相互参照,给我们两点启示:首先,东坡与琴操西湖参问的故事在宋代曾广为流传。其次,宋代的说参请在不同场合,在不同说书人的讲述中,会因时、因人等因素加以增减。其增减的原因是演说的需要,同题的故事若作为“入话”,篇幅相对短小;作为“正话”,就要丰富内容。这类现象在话本小说中多有。程千帆《两宋文学史》认为,“它或许是说话人编造的,或许苏轼和琴操真有过这段问答,但无论如何,这乃是属于说参请的基本方式。”[2]596我们认同程先生的观点,但更倾向于东坡确与琴操有过这段问答,东坡与马正卿的交往可以作为参证:“杞人马正卿作太学正,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偶至其斋中,书杜子美《秋雨叹》一篇壁上,初无意也,而正卿即日辞归,不复出。至今白首穷饿,守节如故。正卿,字梦得。”(《东坡志林》卷五《马正卿守节》)[4]229
其二,《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程千帆《两宋文学史》、张政烺《〈问答录〉与说参请》认为,这是“现今留存的唯一的说参请话本”[2]599。《东坡居士佛印禅师语录问答》一卷,共二十七条。明末赵开美翻刻时改题为《东坡佛印问答录》。据曾枣庄、舒大刚先生主编《三苏全书》所收《问答录》,二十七条内容中,涉及东坡佛印等谐谑嘲弄的计有九条,行令六条,商谜二条,联句二条(包括《联句嘲僧》),秦少游与苏小妹趣闻六条。此外有《藏春坞诗》《佛印因东坡见罪》《与佛印答问》。严格地说,二十七条之中,只有《与佛印答问》《联佛印松诗》可谓典型的说参请样本,内容如下:
东坡得杭州倅,一日过天竺,与佛印遇于九里松。握手纵步,坡见一峰峭拔稍可爱,因问何山。佛印曰:“此飞来峰也。”坡曰:“何不‘飞去’?”印曰:“一动不如一静。”坡曰:“若欲静来作么?”答曰:“既来之,则安之。”
及寺门,见捏塑金刚壮丽,问佛印曰:“二金刚何者为尊?”印曰:“握拳者尊。”及至殿,见有奉佛者斋供罗列,香烛具陈,复询曰:“金刚尊大,斋供不及何也?”印曰:“彼司门户,恃势张盛,降魔护法,无预斋供。所以时人有诗嘲云:‘张眉弩目挺精神,捏合从来假作真。倚仗法门权借势,不知身自是泥人。’”
后至上天竺,见观音手持数珠,坡曰:“观音既是佛,持念珠果何意耶?”印曰:“亦不过念佛号耳。”复询念何佛号,印曰:“亦只念观音佛号。”坡曰:“彼自是观音,自诵其号,未审何谓?”印曰:“求人不如求己。”
复见座前致经一卷于其上云:“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坡喟然叹曰:“佛仁人也,岂有免一人之难而害一人之命乎?是亦去彼及此,与夫不爱者何异也?”因谓佛印曰:“今我体佛之意而改正之可乎?曰‘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都没事。’”佛印曰:“善。”坡赞云:“南海大士真奇绝,手持串珠一百八。始知求己胜求人,自念‘观世音菩萨’。”(《与佛印答问》)[4]650
东坡过天竺谒佛印,款语间,因言“窗前两松,昨为风折其一,怅怅成一联,竟未得续其后”,举以示坡云:“龙枝已逐风雷变,减却虚窗半日凉。”坡续云:“天爱禅心圆似镜,故添明月伴清光。”佛印喜其敏捷,叹服不已。(《联佛印松诗》)[4]648-649
《东坡佛印问答录》虽署名东坡,但为后人伪托之作。论者之所以重视,是因为“它的史料价值还在于,给我们提供了一部确属宋代的作品”[5]257。《东坡佛印问答录》内容复杂,关于此书的性质,它是“说参请话本”[2]599,还是“乔合生话本”[5]252,抑或是“一本笑话为主的通俗小说”[5]255,学界意见不一。依据该书展示的实际内容,我们认同《两宋文学史》的论说,“诸如行令、联句、商谜、属对以及做杂体诗等各种文字游戏,也往往包括在说参请之中”[2]599。胡士莹先生曾详细分析了说参请发展演变的过程,“关于‘说参请’,还有一些迹象值得加以注意”:“较早的《都城纪胜》里,只有‘说参请’的记载而无‘诨经’,这是否说明那时的‘说参请’,还规规矩矩地说些‘参禅悟道’之事,没有到‘诨’的地步。稍晚的《梦梁录》于‘说参请’之外,增出了‘诨经’一项,两者并列,亦可想见‘说参请’或‘说经’的一支已经逐渐变‘诨’,但正规的‘说参请’仍保留着。最晚的《武林旧事》,已只有‘诨经’而无‘说参请’了。这是否意味着‘说参请’已逐渐为‘诨经’所取代。‘说参请’与‘说诨经’之间的递变过程,是否如此,很可研究。”[1]117
胡士莹先生虽是推论,但相关文献资料可以佐证,“说诨经”虽未能完全取代“说参请”,但“说经”“说参请”中“诨经”的成分确乎在逐渐增加,因此,《东坡佛印问答录》才给人以“所记东坡佛印问答,都是彼此嘲戏之事,与参禅悟道等事不类”[1]116的印象。
当然,本文主旨在于探究为何论及“说参请”往往关涉苏轼以及苏轼的关涉佛理参悟类著述。简言之,宋代至今留存、学者所论宋代的“说参请”样本多与东坡有关。
东坡《送佛杖与罗浮长老》诗云:“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6]4675在现存东坡诗词文赋中,我们时时可以看到关涉佛理参悟的影子。上文所引《东坡佛印问答录》即有一个片段源自东坡题跋《改观音经》:“《观音经》云:‘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东坡居士曰:‘观音,慈悲者也。今人遭咒诅,念观音之力,而使还着于本人,则岂观音之心哉?’今改之曰:‘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总没事。’”[7]60并且东坡题跋中尚有类似文字,诸如《书咒语赠王君》:“王君善书符,行天心正一法,为里人疗疾驱邪。仆尝传咒法,当以传王君。其辞曰:汝是已死我,我是未死汝。汝若不吾祟,吾亦不汝苦。”[7]37
他如《书破地狱偈》:“‘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惟心造。’近有人丧妻者,梦其妻求破地狱偈,觉而求之,无有也。问荐福古老,云此偈是也。遂举家持诵。后见亡者宝衣天冠,缥缈空中,称谢而去。轼闻之佛印禅师,佛印闻之范尧夫。”[7]41
无论是亲历还是听闻,均着眼于“一切唯心造”之慧识,佛性慈悲,点化俗世超越恩怨情仇,福佑芸芸众生。前贤注意到东坡将人生哲思与禅理参悟会融的特色,或谓东坡题跋,“其文俱从般若部中来”(毛晋《汲古阁书跋·东坡题跋》引洪觉范语)[8]1081,或谓“苏公之诗,惟其‘河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二语,足以尽之”(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三)[8]1390,下文我们试从三个方面略加阐述。
(一)鸟语演实相,饭香悟真空——东坡以言语文字做佛事
检索苏轼诗文集,我们看到了诸多“参禅悟道”的文字,将其置于佛门灯录之中,似可乱真。如其《书若逵所书经后》:“怀楚比丘,示我若逵所书二经。经为几品,品为几偈,偈为几句,句为几字,字为几画,其数无量。而此字画,平等若一,无有高下、轻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画之中,已现二相,而况多画!如海上沙,是谁磋磨,自然匀平,无有粗细?如空中雨,是谁挥洒,自然萧散,无有疏密?咨尔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门,于刹那顷,转八十藏,无有忘失,一句一偈。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7]247
再如《金刚经跋尾》:“闻昔有人,授持诸经,摄心专妙。常以手指,作捉笔状。于虚空中,写诸经法。是人去后,此写经处,自然严净,雨不能湿。凡见闻者,孰不赞叹,此希有事。有一比丘,独拊掌言:‘惜此藏经,止有半藏。’乃知此法,有一念在,即为尘劳。而况可以,声求色见。今此长者,谭君文初,以念亲故,示人诸相。取黄金屑,书《金刚经》,以四句偈,悟入本心。灌流诸根,六尘清净。方此之时,不见有经,而况其字。字不可见,何者为金?我观谭君,孝慈忠信,内行纯备。以是众善,庄严此经,色相之外,炳然焕发。诸世间眼,不具正见,使此经法,缺陷不全。是故我说,应如是见。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7]65-66
二文内容均为参禅开悟,“东坡居士,说是法已,复还其经”,俨然一派老僧说法语气。陈天定《古今小品》卷七评《书若逵所书经后》为“就字参禅”[8]1077。《金刚经跋尾》作于惠州。东坡被贬惠州时,谭文初为眉州太守,有书信往来,此跋应作于此时。陈天定《古今小品》卷七曰:“王纳谏云:谭君特富儿佞佛者耳,东坡盖反词以药之,然亦谀宜相半。”[9]7484
“谀宜相半”于书信往来,乃常格,不必过责,东坡欲启悟谭氏的苦心贯穿于文字之间。
在东坡的相关文字中,此类参悟之作尚有《记石塔长老答问》《袁弘论佛说》《记朱炎禅颂》《记金光明经后》,等等。如《记石塔长老答问》云:
石塔来别居士,居士云:“经过草草,恨不一见石塔。”塔起立云:“遮个是砖浮图耶?”居士云:“有缝。”塔云:“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坡首肯之。元丰八年八月二十七日。[9]8253
东坡与石塔长老戒公多有往来,相关文字有《石塔戒衣铭》《重请戒长老住石塔颂》等。论者对于这些交往文字给予了关注。李一冰先生认为东坡《重请戒长老住石塔颂》“虽为游戏之笔,却是上乘禅喜文字”[10]375。其颂曰:
大士未曾说法,谁作金毛之声;众生各自开堂,何关石塔之事。去无作相,往亦随缘。长老戒公,开不一门,施无尽藏。念西湖之久别,本是偶然,为东坡而少留。无不可者。一时作礼,重听白槌。渡口船回,依旧风云之色;秋来雨过,一新钟鼓之音。谨疏。[9]6876
惠洪《冷斋夜话》卷七、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四对于东坡与石塔答问均有记述,已具故事情节,张邦基在记述元丰八年八月二十一日的答问后,续曰:“明日,坡又作诗赠之云:‘竹西失却上方老,石塔还逢惠照师。我亦化身东溟去,姓名莫遣世人知。’”[11]295人常谓“宰相肚里能撑船”,恰如佛门广大,无所不容,有缝石塔若“无缝何以容世间蝼蚁”,虽为戏语,却藏禅机,所以陈天定《古今小品》谓东坡《记石塔长老答问》:“不惟可作禅师,乃亦可作宰相”[8]1078。
东坡一生广交方外友,书信言语之间,常涉参禅机趣,除《记石塔长老答问》外,东坡所录还有《记参寥龙丘答问》《记南华长老答问》《记卓契顺答问》《记焦山长老答问》诸作,东坡居士“以笔砚作佛事”(《秀州长老》)[9]8238,一部分文字与佛门参问已全然近似,也有一些篇目,还可看到明显的受参禅问道影响的地方。如其《记参寥龙丘答问》写道:“慈湖程氏草堂,瀑流出两山间,落于堂后,如悬布崩雪,如风中絮,如群鹤舞。参寥问主人乞此地养老,主人许之。东坡居士投名作供养主,龙丘子欲作库头。参寥不纳,曰:‘待汝一口吸尽此水,即令汝作。’龙丘子无对。”[9]8253这与《景德传灯录》卷八所记庞蕴马祖问答相比较,差为近似,其文曰:“襄州居士庞蕴之江西,参问马祖云:‘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居士言下顿悟玄要。”[12]213
东坡半生坎坷,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于佛禅濡染愈深,禅理、禅悟、禅趣、禅悦已自然融入其人际交往之中,其与方外友交谈所录,常关涉参禅悟道之异人异事:“芝上人言:近有节度判官朱炎者,学禅久之,忽于《楞严经》若有所得者,问讲僧义江云:‘此身死后,此心何在?’江云:‘此身未死,此心何在?’炎良久以偈答曰:‘四大不须先后觉,六根还向用时空。难将语默呈师也,只在寻常语默中。’师可之。其后竟坐化,真庙时人也。”(《记朱炎禅颂》)[7]59
朱炎乃真宗时人,学禅有得,终以坐化。卓契顺则不避艰险,万里赴惠,问候东坡,言语行动之间,颇具禅趣。东坡《记卓契顺答问》载曰:“苏台定慧院净人卓契顺,不远数千里,涉岭海,候无恙于东坡。东坡问:‘将什么土物来?’顺展两手。坡云:‘可惜许数千里空手来。’顺做荷担式,缓步而去。”[9]8249
在后期迁谪生涯中,东坡更是把自己现实人生的体悟与佛禅参悟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绍圣二年八月一日,王闰之祥除之日,东坡、苏过有过一番对禅理人生的研味:“轼之幼子过,其母同安郡君王氏讳闰之,字季章,享年四十有六。以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师,殡于城西惠济院。过未免丧,而从轼迁于惠州,日以远去其母之殡为恨也。念将祥除,无以申罔极之痛,故亲书《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治,送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中,欲以资其母之往生也。泣而言于轼曰:‘书经之劳微矣,不足以望丰报,要当口诵而心通,手书而身履之,乃能感通佛祖,升济神明。而小子愚冥,不知此经皆真实语耶?抑寓言也?当云何见、云何行?’轼曰:‘善哉问也。吾常闻之张文定公安道曰:“佛乘无大小,言亦非虚实,顾我所见如何耳。万法一致也,我若有见,寓言即是实语;若无所见,实寓皆非。”故《楞严经》云:若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涅槃。若诸菩萨急于度人,不急于成佛,尽三界众生皆成佛已,我乃涅槃。若诸菩萨觉知此身,无始以来,皆众生相,冤亲拒受,内外障护,即卵生相。坏彼成此,损人益己,即胎生相。爱染留连,附记有无,即湿生相。一切勿变,为己主宰,即化生相。此四众生相者,与我流转,不觉不知,勤苦修行,幻力成就。则此四相,伏我诸根,为涅槃相。以此成佛,无有是处。此二菩萨,皆是正见。乃知佛语,非寓非实。今汝若能为流水长者,以大愿力,象取无碍法水,以救汝流浪渴涸之鱼,又能观诸世间,虽甚可爱,而虚幻无实,终非我有者,汝即舍离,如萨埵王子舍身,虽甚可恶,而业所驱迫,深可怜悯者,汝即布施。如萨埵王子施虎。行此舍施,如饥就食,如渴求饮,则道可得,佛可成,母可拔也。’过再拜稽首,愿书其末。”(《书金光明经后》)[9]7478-7479
(二)游戏三昧,借禅以为诙
东坡生性旷迈,幽默诙谐,日常生活中,笑谈指顾濡墨挥毫之时,往往“游戏三昧”,以翰墨作佛事,“借禅以为诙”(苏轼《闻辩才复归上天竺》),留下了佳话趣谈。以下三处记载显示了东坡在不同时期借禅以为诙的趣事。其《跋王氏华严经解》作于元丰八年,其文曰:
予过济南龙山镇,监税宋宝国出其所集王荆公《华严经解》相示,曰:“公之于道,可谓至矣。”予问宝国:“《华严》有八十卷,今独解其一,何也?”宝国曰:“公谓我此佛语深妙,其余皆菩萨语尔。”予曰:“予于藏经取佛语数句置菩萨语中,复取菩萨语置佛语中,子能识其是非乎?”曰:“不能也。”“非独子不能,荆公亦不能。予昔在岐下,闻汧阳猪肉至美,遣人置之。使者醉,猪夜逸,置他猪以偿,吾不知也。而与客皆大诧,以为非他产所及。已而事败,客皆大惭。今荆公之猪未败尔。屠者买肉,娼者唱歌,或因以悟。若一念清净,墙壁瓦砾皆说无上法,而云佛语深妙,菩萨不及,岂非梦中语乎?”宝国曰:“唯唯。”(《跋王氏华严经解》)[7]25-26
东坡经历了“乌台诗案”百余日的“魂飞汤火命如鸡”的牢狱生涯,到黄州之后于佛学濡染渐深,本欲借佛学痛自濯洗,但当出世之想与入世之心撞击之时,虽能借禅为诙,其“屠者卖肉,娼者唱歌”之喻,汧阳售猪之事,能助监税宋保国开悟,但仍可见其政治上执著之心。
东坡《南歌子》(师唱谁家曲)元祐五年作于扬州,对于此词创作的有关记闻较为典型地反映了东坡的“游戏三昧”,即色即空,超声越色的特点。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七《戏词》引《冷斋夜话》云:“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师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曰:‘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及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时有僧仲殊在苏州,闻而和之曰:‘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锤。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着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13]393
东坡此词流传甚广,僧仲殊和词之外,黄庭坚亦有唱和。宋阮阅《诗话总龟》卷四十二《乐府门》、明吴之鲸《武林梵志》卷八均有记载。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十四亦载:“大通禅师者,操律高洁,人非斋沐,不敢登堂。东坡一日携妙妓谒之,大通愠形于色。公乃作《南歌子》一首,令妙妓歌之,大通亦为解颐。公曰:‘今日参破老禅矣!’”①转引自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641页。
阅东坡《南歌子》词及相关文字,常使人联想其《跋王氏华严经解》中言及的“娼者唱歌”的佛门公案,据《五灯会元》卷六载:“楼子和尚,不知何许人也,遗其名氏。一日偶经游街市间,于酒楼下整袜带次,闻楼上人唱曲云:‘你既无心我也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焉。”[14]483因艳歌而顿悟,以人情显佛性,故东坡因《南歌子》一阕,认为自己“参破老禅矣”!
检阅东坡此词,也让人将其与《冷斋夜话》卷六《东坡称赏道潜诗》放在一起研味,其文谓:
东吴僧道潜,有标致。尝自姑苏归湖上,经临平,作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坡一见如旧。及坡移守东徐,潜往访之,馆于逍遥堂,士大夫争与识面。东坡馔客罢,与俱来,而红妆拥随之。东坡遣一妓前乞诗,潜援笔而成曰:“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座大惊,自是名闻海内。(惠洪《冷斋夜话》卷六)[11]2200
关于俗世之艳情艳歌与禅思禅悟的关系,一些学者已加以关注。吴言生著《禅宗诗歌境界》第八章论“杨岐宗禅诗”专列“红粉香闺,艳思通禅”一节;第九章论“黄龙宗禅诗”又专列“艳情闺思,妙谛通禅”一节加以论述[15]248,288。张培锋所著《宋诗与禅》也有“笙歌丛里醉扶归:艳诗”一章加以论述。对于佛门即色即空,因色悟空,张培锋先生说:“禅宗的‘入世’主张的根本意义在于,深入了解世间的真相,才能发起真正的出世之心,入世的经历并非毫无价值,而是为出世提供一种感悟的因缘,即所谓‘忘心不除境’。在污染中保持清净,这也是佛教所谓‘在欲行禅’的本来含义。”[16]108-109吴言生先生亦谓:“立处即真,万法皆体现着真实的本性,作为人类隐秘情感的爱情,也是万法之一,同样能够体现真实的本性。人类的艳情与禅思有着相通之处,这在杨岐宗禅诗中显得尤为突出。杨岐宗圆悟克勤,就是听了师父法演举小艳诗‘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五灯》卷19《克勤》)而得以开悟的。”[15]248“超声越色与日用是道构成了道体的两方面质性:日用是道侧重存在性;超声越色侧重超越性,忽略任何一方都是片面。禅者之态度,是存在而超越,超越而存在。”[15]108这些论述都有助于我们分析东坡“游戏三昧”,用“娼者唱歌”形式“参破老禅”的渊源与本质。
根据相关资料,我们还发现东坡到了晚年,已将禅理、禅戏化为禅悦、禅趣,与生活情趣融合在一起。惠洪《冷斋夜话》卷七《东坡戏作偈语》载:
东坡自海南归虔上,以水涸不可舟,逗留月余,时过慈云寺浴。长老明鉴,魁梧如所画慈恩。然丛林不以道学与之。东坡作偈戏之曰:“居士无尘堪洗沐,老师有句借宣扬。窗前但见蝇钻纸,门外时闻佛放光。便界难藏真薄相,一丝不挂且逢场。却须重说圆通偈,千眼熏龙是法王。”又尝要刘器之同参玉版和尚,器之每倦山行,闻见玉版,忻然从之。至廉泉寺,烧笋而食。器之觉笋味胜,问:“此笋何名?”东坡曰:“即玉版也。此老师善说法,要能令人得禅悦之味。”于是器之乃悟其戏,为大笑。东坡亦作偈曰:“丛林真百丈,嗣法有横枝。不怕石头路,来参玉版师。聊凭柏树子,与问箨龙儿。瓦砾犹能说,此君那不知。”[17]31
(三)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人生感悟与禅理参悟融通,妙慧可参
检索东坡诗文集,我们发现,作为一代文豪,引领一代儒释道会通圆融的风潮,佛门参禅悟道之内涵业已自然而然地表现在诗词文赋的创作中,并且自其身后已引起历代学者的关注。陆树声《新刻东坡禅喜集》卷首曰:“坡老平生喜谈般若,得此中三昧。故信口拈成,无非妙胜。参寥亦谓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炉鞴,观其平生锻炼佛祖,纵横自在。具世智辩才,以翰墨做佛事。”[8]1054唐文献《跋东坡禅喜后》亦曰:“子瞻平日熟于荀、孟、孙、吴,晚遇贬谪,落落穷乡,遂以内典为摈愁捐痛之物。浸淫久之,斐然有得。唐有香山,宋有子瞻,其风流往往相期。而其借禅以为文章,二公亦差去不远。香山云:‘外以儒行修其身,内以释教汰其心,旁以琴酒诗歌乐其志。’则不特一眉山老人而已。子瞻于生死二字,虽不能与维摩庞蕴争一线,然其谈笑轻安,坦然而化。如其为文章,则餔禅之糟,而因茹其华者多也。”[8]1055
或谓东坡“借禅以为文章”,或谓其“以翰墨做佛事”,涉及东坡诗文创作内容、形式两个方面。试举数例如次。东坡与参寥交往甚密,诗文往还多涉禅理,其《送参寥师》乃是名作,后人曾从不同角度解读此诗。其诗如下:
上人学虚空,百念已灰冷。剑头唯一诀,焦谷无新颖。
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
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
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
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6]1892纪昀曾对东坡直接以诗写佛理的如同偈颂之作表示不满,但却盛赞此诗:“直涉理路,而有挥洒自如之妙,遂不以理路病之。言各有当,勿以王孟派概尽天下之诗。查云:‘公与潜以诗友善,誉潜以诗,潜止一诗僧耳。寻出‘空静’二字,便有主脑,便是结穴处。’余谓潜本僧而公之诗友,若专言诗则不见僧,专言禅则不见诗。故禅与诗并而为一,演成妙谛。结处‘诗法不相妨’五字乃一篇之主宰。非专捻‘空静’也。”(纪昀《苏文忠公诗集》)[8]1906
东坡有多首偈颂颂赞观世音及诸佛菩萨,诸如《僧伽赞》《阿弥佗佛赞》《应梦观音赞》《观音赞》等。《观音赞》曰:
众生堕八难,身心俱丧失。惟有一念在,能呼观世音。
火坑与刀山,猛兽诸毒药。众苦萃一身,呼者常不痛。
呼者若自痛,则必不能呼。若其了不痛,何用呼菩萨。
当自救痛者,不烦观音力。众生以二故,一身受众苦。
若能真不二,则是观世音。八万四千人,同时俱赴救。[9]2417
陈天定《古今小品》评东坡《观音赞》曰:“呼者常不痛,正指一念而言。玲珑剔透,妙慧可参。”[8]1077
东坡集中有《罗汉赞十六首》《自海南归过清远峡宝林寺敬赞禅月所画十八大阿罗汉》《十八大阿罗汉颂》,这几组作品均作于作者创作后期,其中融进了东坡对于禅理、人生的诗性感悟,故释可真云:“予读眉山苏轼供《十八大阿罗汉颂》,爱其思致幽深,辞气诞幻,发挥不传之妙。如月在秋水,无烦指点,朗然现前,使人见之,不觉心游象先,遗物独立也。若非无所得于心者,乌能致是哉?”[9]2269王士禛对此也表现出极大兴趣,其评曰:“东坡居士在儋耳作《十八大阿罗汉颂》,予最爱其二颂。《第九尊者》云:‘饭食已毕,扑钵而坐。童子茗供,发籥吹火。我作佛事,渊乎妙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十六尊者》云:‘盆花浮红,篆烟燎青。无问无答,如意自横。点瑟自希,昭琴不鼓。此间有曲,可歌可舞。’此颂真契拈花微笑之妙者。又一颂《第十五尊者》云:‘薪水井臼,老矣不能。摧伏魔军,不战而胜。’得非自寓之词耶?”[18]89
对于《十八大罗汉颂》达到的成就,茅坤如是说:“此等文字,韩、欧所不欲为,此等见解,韩欧所不能及。由苏长公少悟禅宗,及过南海后,遍历劫幻,以此心性超朗,乃至于此。可谓绝世之文矣!”(《苏文忠公文钞》卷二七)[9]2268
正由于东坡诗文多涉禅理,时具禅趣,予人感悟,后世崇仰东坡者,将其有关著述纂为《东坡禅喜集》,一些论者将其与禅理无涉,但能予人人生感悟的诗文也从参禅悟道,特别是感悟人生的角度给以高度评价。如茅坤评东坡《日喻》,以为“公之以文点化人,如佛家参禅妙解”[8]994。也有一些论者将东坡行文风格与禅宗经典《华严经》相联系加以解读,黄宗羲认为“苏子瞻之《温公神道碑》,且学《华严》之随地涌出”(《黄梨洲文集》序类《山翁禅师文集序》)[9]1917。钱谦益更认为东坡《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碑》俱有得于《华严经》,其说曰:“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碑》之类,平铺直叙,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读《华严经》,称心而谈,浩如烟海,无所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固已荡无纤尘,又何自而窥其浅深,议其工拙乎?”(《初学集》卷八三)[9]2030
但更多的论者注意实事求是、辩证地看待东坡的涉及禅语、禅理、禅趣、禅悟之作,施补华《岘佣说诗》曰:“东坡五古,有禅理者甚佳,用禅理者甚劣。”[8]1551纪昀对东坡相关作品中“竟是偈颂”“太偈颂气”之作,“厌偈颂气”,非其所非;对其佳作,高度评价,是其所是。(参《苏轼资料汇编》有关条目)赵翼在《瓯北诗话》卷五认为“东坡旁通佛老”,其集中“至于摹仿佛经,掉弄禅语,以之入诗,殊觉可厌。不得以其出自东坡,遂曲为之说也”。批评了《过温泉》《和柳子玉》《答宝觉》《记梦》《题荣师湛然堂》诸作,“此等本非诗体,而以之说禅理,亦如撮空,不过仿禅家语录机锋,以见其旁涉耳。”但其也肯定了东坡涉及禅理、禅悟之作,“惟《书焦山纶长老壁》云:‘法师住焦山,而实未尝住。我来辄问法,法师了无语。法师非无语,不知所答故。’又《闻辩才复归上天竺》诗云:‘寄诗问道人,借禅以为诙。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无来。’此二首绝似《法华经》、《楞严经》偈语,简净老横,可备一则也。”[8]1313-1314
但无论是后世论者的批评还是褒赞,都加深了我们这样的理念,即东坡集中涉及禅趣、禅悟之作甚多,值得特别予以关注。
我们感兴趣的是,东坡与人生体悟、佛禅参悟有关的文字,何以如此吸引人的原因,以及其相关的文化蕴涵。张志烈先生曾在《诗性智慧的和弦——儒释道与苏轼的艺术人生》一文中说:“我们说圆融三教义理的精妙思想是苏轼艺术认识的基础,而用道眼、诗眼面对人生的一切是东坡诗歌艺术高度成就的主观原因。所谓‘触处生春’,所谓‘涉笔成趣’,所谓‘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都是前人对于苏诗这一特性的感受,例子不胜枚举。这里只举出最典型地体现其融会儒释道的堪称诗性智慧和弦的诗篇。”[19]508-509借用先生之妙论来评价东坡诗文中与禅理、禅趣、参禅悟道相关之作,亦复如是。也恰如黄庭坚评价东坡《题西林壁》一时所言“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其笔端有舌,安能吐此不传之妙?”(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七《般若了无剩语》)[11]2202
众所周知,宋代是禅宗发展的成熟、定型期,宋代禅宗的发展深刻影响了宋代的思想文化、文学创作和士大夫的生活情趣、精神世界。而东坡作为宋型文化的典型代表,将儒释道圆融会通以济世用,是东坡中后期极为明确的思想特征:“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儒释不谋而同”(《南华长老题名记》)[9]1244,“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的明确认识,使得东坡的相关创作有明确的目的性和自觉性,所谓“借禅以为诙”“借禅以为文章”,所谓“以翰墨做佛事”“以笔砚作佛事”,在“以音声语言作佛事”,无论是东坡自喻还是后人评论,旨归甚明。陈天定《古今小品》载:“王纳谏云:世之学佛者,皆务深求之,千蹊百径,转益迷困。坡更浅求之,以出其真味,而后务深者有所依而立。”[8]1078-1079正由于东坡有意于“游戏三昧”,挥洒为文,触处生春,僧俗共赏。再加之东坡历遍劫患,将自己独有的人生感悟融入禅理,以自己的诗性感悟醒世悟人,更易入理入心。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六评曰:“东坡《送山本禅师赴法云》:‘是身如浮云,安得限南北。’此二句乃老杜《别赞上人》诗中全语,岂偶然用之邪?《题碧落洞》:‘小语辄响答,空山白云惊。’此语全类李太白。……后自岭外归,《次韵江晦叔》诗云:‘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语意高妙,如参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也。”[8]267
这一系列对人生体悟、对佛理感悟的文字,由于东坡的独特经历,其人生境界达到的特有高度,其所交游的名僧大德,其所记闻的异人异事,使得东坡的相关诗文具有了独特的个性特色,足以吸引当时及后世读者,正如纪昀评述东坡《南华寺》所言:“触境寄慨,不同泛作禅语。此方是东坡游南华寺诗,不可移掇他人;是此时东坡游南华寺诗,不可移掇他时。此为诗中有人。”[8]1964
正因为东坡站在时代制高点上对于人生禅理的透彻之悟,以及其诗词文赋漫溢出的禅理、禅戏、禅趣、禅悟,佛门才把他看作自己人。《五灯会元》卷十七把“内翰东坡居士”列于临济宗南岳十三世“东林总长老法嗣”之内,甚至宋代多种文本记载,包括东坡也认为自己前身即为空门中人:
苏子由初谪高安,时云庵居洞山,时时相过。聪禅师者,蜀人,居圣寿寺。一夕,云庵梦同子由、聪出城迓五祖戒禅师。既觉,私怪之,以语子由。未卒,聪至。子由迎呼曰:“方与洞山老师说梦,子来,亦欲同说梦乎?”聪曰:“夜来辄梦见吾三人者,同迎五戒法师。”子由拊掌大笑曰:“世间果有同梦者,异哉!”良久,东坡书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见。”二人大喜,追笋舆而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东坡至。坐定,无可言,则各追绎向所梦以语坡。坡曰:“轼年八九岁时,尝梦其身是僧,往来陕右。又:先妣方孕时,梦一僧来託宿,记其颀然而眇一目。”云庵惊曰:“戒,陕右人,而失一目。暮年弃五祖来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而东坡时年四十九矣。后东坡复以书抵云庵,其略曰:“戒法师不识人嫌,强颜复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砺,使还旧规,不胜幸甚。”自是常衣衲衣。(惠洪《冷斋夜话》卷七《梦迎五祖戒禅师》)[11]2204-2205
不惟如此,宋代尚有多部笔记记载东坡与僧友谈笑问答而终。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九载:“(东坡先生)既归宜兴,七月疾革。折简钱世雄云:‘径山老惟琳来问疾,有偈云:扁舟驾兰陵,目换旧风口。君家有天人,雌雄维摩诘。我口答文殊,千里来问疾。若以偈来答,霜柱皆笑出。先生答云云。’盖与惟琳、世雄问答而终。乃二十八日也。”[8]686
东坡、颍滨兄弟情深,知兄莫若弟,苏辙认为东坡一生诗文创作,几经变化,儒释道兼容会通而后达到极致,其说曰:“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挚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可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矣。”(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4]18,214
是故,我们认为,由于东坡与佛门深厚的渊源,既然佛门与俗众都认为东坡为佛门中人,有极高的佛学造诣,且其复杂丰富的人生经历极富传奇色彩,更由于留存有东坡丰富的关涉禅理、禅趣、禅悦、禅悟的诗文辞赋,出于佛门弘扬佛法和吸引听众的需要,东坡与佛门交往趣事,东坡的佛门参悟与人生感悟及其相关趣谈,应是宋元“说参请”僧尼、艺人的最佳选择,且其丰富的内容也足以供其裁剪增减,择其“可入说部”者(纪昀评苏诗语)[8]1918作长时间演唱的“正话”说唱,也可以举其一端作为“入话”,这也是现存的“说参请”话本“样本”多与东坡相关,明代拟话本又从中加以选择演为《佛印师四调琴娘》、《苏小妹三难新郎》(《醒世恒言》卷十一、十二)的原委。以上所述,乃一得之见,深望同仁是正纠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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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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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08
张馨心(1980-),女,山西万荣人,讲师,博士,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博士后,从事唐宋文学及敦煌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