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良君
道情、宝卷中的韩愈故事及其对相关地方戏曲的影响
卞良君
在道情、宝卷形式的“湘子仙话”中,韩愈不只是韩湘子的陪衬,他自己也获得了一定的独立性。这里有关韩愈的故事,相对完整,且波澜起伏,引人入胜。在创作上,于历史乃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较相关前代小说、戏曲,则既有相同或近似之处,又有不同和创造,从而使流传已久的文学作品中的韩愈故事更加丰满、完善,也更加世俗化,更有人情味。道情、宝卷中的韩愈故事对后世的俗文学特别是相关题材传统地方戏曲的创作,产生了比《韩湘子全传》更为直接的影响。
道情;宝卷;韩愈故事;地方戏曲
道情、宝卷都是同宗教和民间信仰活动相结合的民间讲唱文学形式。一般认为,道情源于唐代的《九真》《承天》等道曲,南宋时开始用渔鼓和简板为伴奏乐器,因此也叫“渔鼓”。元杂剧中偶有道士说唱道情的描写,明清以来道情流传更广。宝卷由唐代寺院中的“俗讲”发展而来,原先多以佛教故事为题材,宋元以后取材于民间故事的宝卷日益流行。
道情、宝卷中一个寻常可见的题材,就是载有韩愈故事的“湘子仙话”。在诸多作品中,韩愈都是主要人物之一,仅次于韩湘子。并且,有关韩愈的故事一方面充实和丰富了“湘子仙话”的神奇性与人情味,另一方面也水到渠成般地意外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读者和受众固然可以在这些作品中接触和了解“湘子成仙”的故事,同时也可以把目光主要放在韩愈的身上,而让湘子暂时屈居韩愈形象的陪衬。于是,一个生动活泼的民间讲唱文学中的韩愈故事便跃然而出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这里的韩愈故事既与历史真实相去甚远,也与明代相关题材的小说、戏曲同中有异,乃后世以“蓝关走雪”为中心内容的传统戏曲文本之直接渊源。
有关“湘子仙话”的道情、宝卷,现在所能看见的都是清末及民初的本子。本文依照光绪甲辰据道光辛巳本刊刻之京都斌魁斋本《韩祖成仙宝卷》、光绪甲午据道光辛丑本重镌之上海翼化堂本《蓝关宝卷》、光绪癸未重刊保宁府观音堂藏版《白鹤传》、光绪甲辰永洲大雅堂刻本《新编韩湘子九度文公道情全本》等清代版本,整理韩愈故事的基本情节,将其大致归纳为韩愈身世、训侄攻书、南坛祈雪、湘子上寿、官贬潮阳、蓝关走雪、得道升仙七部分。
韩愈身世。道情、宝卷中的韩愈,前世乃上方卷帘大将,因偷仙酒犯了天条贬下凡间(《蓝关宝卷》沿袭《韩湘子全传》,韩愈乃玉帝殿前卷帘大将军冲和子,因在蟠桃会上与云阳子争桃,打碎玻璃玉盏,二人被玉帝贬至下界为人)。韩愈之兄韩休(《蓝关宝卷》为韩会)无子,上帝遣太白金星将太上老君驾前思凡之白鹤童儿贬下韩家,投胎为湘子,韩愈与湘子遂为叔侄关系。韩休病亡,由韩愈夫妇将3岁的湘子抚养成人。
训侄攻书。韩愈要请先生教湘子诗书,湘子则向往做神仙。韩愈为湘子定亲成婚,望其打消修行念头,然后自己进京会试,高登金榜,历升刑部侍郎。韩愈于洒金桥遇二道人(钟吕二仙),留其在睡虎山教湘子习读文武经书。然在二仙诱导下,湘子情愿学仙长生,而不求功名。韩愈经查问得知情实,大动肝火,严厉训斥并责罚了湘子,怒将二师赶走,而将湘子关在房中,迫其用功。
南坛祈雪。天旱无雨雪,韩愈领旨限期祈雪。湘子前来“卖雪”,公然要求从中门进入,并且韩愈等官员要出来迎接。韩愈十分恼怒,勉强从之。降雪后湘子不要酬劳,只要“韩大人”随其出家修行,韩愈将其赶出。
湘子上寿。韩愈70寿诞,满朝文武大小官员来贺,湘子化作疯道人也来祝寿。为了让叔父相信神仙的存在,他使尽浑身解数,别具手眼地献上仙羊、仙鹤、仙画、仙桃,不可思议地显示了葫芦、花篮的神奇功效,花样新翻地变幻出“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对联(诗句)给叔父以暗示,但韩愈就是不为所动。
官贬潮阳。湘子先托梦给唐宪宗,暗示“番”字“佛”字,然后与蓝采和变作番僧,云阳板(简板)变成佛骨,经过与韩愈的一番“斥伪”与“证实”的较量,宪宗以“欺君”之罪喝令将韩愈推出斩首。经大臣保奏,改贬韩愈潮州刺史,限期到达,不得延缓。
蓝关走雪。韩愈辞别家人,凄惶上路。湘子施法于蓝关,狂风大雪、石碑现字(大抵为“一封朝奏九重天,谪贬潮阳路八千。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几句诗)、问路渔翁、大河雪船、虎衔家仆、马蹄折断、饥寒交迫等万般凶险颠危,使韩愈备受磨难,痛悔不听湘子之言,哭天喊地,盼侄儿前来相救,情愿弃官修行。
得道升仙。湘子在韩愈历经磨难幡然悔悟的情况下现身,将其安置在“卓韦山”,最后接至南天门,上殿听封。韩愈不愿官复卷帘旧职,而宁可去南京做个“都土地”,并要湘子尽快接了“婶母”,以便和她共享民间祭奠的猪羊美酒。
上述道情、宝卷中的韩愈故事,对于历史真实来说,乃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所谓“虚者实之”,如“南坛祈雪”、“湘子上寿”以及“得道升仙”,完全是子虚乌有,却叙述得真真切切,煞有介事。
至于“实者虚之”,有两种情况:
一是移花接木,合理想象。例如有关韩愈的身世及其与湘子的伦理关系。历史上的韩愈3岁而孤,由长兄嫂韩会、郑氏抚养;12岁韩会病故,由长嫂抚之成人。韩愈仲兄韩介的次子曰老成(即“十二郎”),因韩会无子而出嗣之。老成次子韩湘,字北渚,进士及第,官至大理寺丞。韩愈以刑部侍郎谏迎佛骨被贬,韩湘赶至蓝关为叔祖送行。而在道情、宝卷中,3岁而孤的变成了湘子,并且湘子成为了韩会之子,韩愈与湘子遂为情同父子的叔侄关系。又如道情、宝卷中,韩愈遭贬,至“蓝关走雪”即已痛悔彻悟,半途学仙而去;到达潮州任上完成治鳄使命的,是化成韩愈模样的湘子。只有《蓝关宝卷》同于《韩湘子全传》:湘子陪同韩愈赴任潮州,并暗中帮助韩愈成功驱鳄,然后韩愈尸解学仙。
二是基本属实,大胆虚构。例如“蓝关走雪”。道情、宝卷之所谓湘子“度文公”,号称“九度”甚或“十二度”,其实主要是“三度”,即“祈雪度”“上寿度”和“蓝关度”。其中“蓝关度”是重头戏,也最关键。这一部分艺术创作自然是源于当年韩湘赶赴秦岭蓝关为叔祖送行的孝义之举,也同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的诗境相吻合;而且“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二句既充当了韩愈故事的一条线索,更是韩愈遭难罹祸的真实写照。正因为如此,“走雪”始终是以“度文公”为重要情节的“湘子仙话”道情、宝卷中不可缺少的精彩一幕,以致作品中都有“走雪得道”(《韩湘子九度文公道情》)、“韩文公走雪得道”(《白鹤传》)、“十度贬朝阳蓝关拥雪”(《蓝关宝卷》)以及“文公走雪”(《韩祖成仙宝传》)等回目或题目。其实,早在元代,就有像《韩文公风雪阻蓝关记》这样的戏文;此后的一些演述韩湘子与韩愈故事的戏曲也都被命名为“蓝关雪”“雪拥蓝关”“文公走雪”等。如清代杂剧有《蓝关雪》(车江英)、《韩文公雪拥蓝关》(杨潮观),传统地方戏有京剧、潮剧《蓝关雪》,川剧、汉剧、湘剧、桂剧皆有《文公走雪》,大鼓有《蓝关走雪》,等等。不过,道情、宝卷的作者远未满足于对“文公走雪”史事的复现,而是大胆地为其凭空设计了一个有关宗教度化的结构框架,并虚拟出大量逼真传神的细节,加以烘托和渲染,以达到其传经布道的目的。
道情、宝卷所讲述的韩愈故事,较前代相关小说、戏曲,则是既有相同或近似之处,又有不同和创造。其中《蓝关宝卷》与《韩湘子全传》如出一辙,关系最近,其他则在故事情节和细节方面多有不同。
先说相同或近似。例如韩愈与湘子的身世以及两人伦理关系的改变。其实,最晚在明代文言短篇小说《韩仙传》(旧题唐瑶华帝君韩若云撰)、白话长篇小说《韩湘子全传》(杨尔曾)以及明传奇《韩湘子九度文公升仙记》(佚名)中已经完成(更早的还有元杂剧如纪君祥《韩湘子三度韩退之》、佚名南戏《韩湘子三度韩文公》等的演绎,因其均已佚失,故不论)。将韩愈与湘子说成是叔侄关系,还要早的有宋人刘斧的《青琐高议》,此中最先出现“韩湘”这个人物,并明确韩愈与他是叔侄关系。这应该是出于作家及民间写手叙事写人的需要:只有拉近二人的血缘关系,凸显其形同父子的亲情,湘子不辞辛苦“九度文公”的故事才更加合乎情理。如此看来,道情、宝卷的这部分内容与前代文学相似,是不足为怪的。至于大家都把韩愈说成是一位谪仙,到人间转世历劫后为湘子所度重归上界,则明显是给韩愈升仙的奇幻结局预留“信任空间”,是古代俗文学中仙道人物生活方式的固有模式之一。又如韩愈的为湘子延师攻书,情节当源于更早的晚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韩愈侍郎有疏从子侄”)以及五代时杜光庭的《仙传拾遗》(“韩愈外甥”)。《酉阳杂俎》卷十九:“韩愈侍郎有疏从子侄自江淮来,年甚少,韩令学院中伴子弟,子弟悉为凌辱。韩知之,遂为街西假僧院令读书,经旬,寺主纲复诉其狂率。韩遽令归,且责曰:‘市肆贱类营衣食,尚有一事长处。汝所为如此,竟作何物?'……”[1](P114-115)《仙传拾遗》云:“唐吏部侍郎韩愈外甥,忘其名姓,幼而落拓,不读书,好饮酒。弱冠,往洛下省骨肉,乃慕云水不归。仅二十年,杳绝音信。元和中,忽归长安,知识阘茸,衣服滓弊,行止乖角。吏部以久不相见,容而恕之。一见之后,令于学院中与诸表话论,不近诗书,殊若土偶,唯与小臧赌博。或厩中醉卧三日五日,或出宿于外,吏部惧其犯禁陷法,时或勖之……”[2](P331-332)其他如“走雪”的具体环节及细节,与明代小说、戏曲略同。
再说不同和创造。其实这方面更应该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主要如下:
其一,训侄读书情节。道情、宝卷中的韩愈,在为湘子请先生之前,谆谆告诫他要学古人榜样用心攻书以求荣显,所谓“书中有黄金”(《新编韩湘子九度文公道情》);湘子亦誓愿“从明师学习孔孟”,将来“登皇榜”成名(《白鹤传》)。这是相关明代小说、戏曲中没有的。这个差异,表现出韩愈根深蒂固的功名利禄观念,为此后他与湘子在思想信仰上的冲突张本,也预示了韩愈最后的弃儒修真、随湘子出家必然会经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
其二,南坛祈雪情节。关于天旱的原因及韩愈对祈雪御旨的反应,小说《韩湘子全传》称,宪宗即位,万民安康,不料两年以来灾情多苦,宪宗发誓求雪,若求不下“情愿搭起柴棚,身自焚死”。把天灾说成是因为“官民不信善”,“不忠不孝欺了天”。这不过是道士、教徒及民间写手传教布道的惯常用语罢了。《韩祖成仙宝卷》和《九度文公道情》则说,天旱是因为宪宗“无道”,致使长安大旱三年。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后者中韩愈领受祈雪御旨的第一反应,竟是“我想君王无道,于臣何干”。这在相关的明清俗文学作品中极为少见,却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读者心目中韩愈的形象。
其三,湘子上寿情节。明代小说、戏曲中的韩愈对湘子的百般变化基本上都无动于衷,哪怕身边的家属、同僚都信以为真,韩愈却“皆以为幻”(《韩仙传》),轻描淡写地称“不须听他,蓬莱不是可到之所”(《升仙记》),甚至不耐烦湘子的劝喻,“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霄”,下令将那“野道人”“叉他出去”(《韩湘子全传》),始终执迷不悟。道情、宝卷中与此略有差异的是《白鹤传》。这不仅在于它较明清其他俗文学作品多出了湘子请众神前来现身的情节,而且韩愈的反应也一度惶惑不解:“大人见了痴呆定,莫非神仙是此人?”甚至当湘子又“一阵清风,就不见了”时,韩愈不禁叹道:“这又是神仙下降,老夫轻慢了。”这使后来韩愈知难而退、弃儒修真的人生抉择显得更加合乎情理,而不至过于突然。
其四,官贬潮阳情节。关于韩愈因谏佛骨性命不保时的反应,《蓝关宝卷》承《韩湘子全传》,描述韩愈此时只挂念侄儿尚未还家,“韩门香火无人接”;其他作品都同于明代传奇《升仙记》,说韩愈临难悲叹和痛悔自己当初不听侄儿劝告。然而《九度文公道情》中的韩愈更恼恨宪宗听信“残(谗)言”,将自己“无故谪贬潮阳县”,是一个“无道昏君”;《白鹤传》则凸显出对宪宗“为块骨头”要斩忠臣,不怕天怒神鉴的愤懑。这无疑为下面韩愈在“蓝关走雪”的艰难处境中幡然彻悟决心弃儒修真的转变作了铺垫。
其五,蓝关走雪情节。道情、宝卷(《蓝关宝卷》除外)中韩愈“走雪”的具体环节较《韩湘子全传》少了许多,但都显得比较合情入理;反观《全传》就不尽然。例如小说的写美女庄“艳遇”。韩愈大雪中来到美女庄,店主人贾似真的两个女儿要嫁他,遂欢喜拜堂,结果却被捆绑了吊在松树上,“羞愧满面”。这竟与《西游记》第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中猪八戒因贪色而遭羞辱的那一幕极相类似,显然于堂堂“韩文公”形象有损,所以尽管这对佛道的宗教宣传有益,但也没有出现在道情、宝卷里;又如《全传》中韩愈在大雪中曾绝望自尽,也有损于韩愈形象,而没有出现在道情、宝卷里。
其六,得道升仙情节。道情、宝卷中韩愈最后虽然也升仙了,但其在仙班中的地位和待遇又与明代小说、戏曲有很大的不同。《蓝关宝卷》中韩愈被恢复卷帘旧职,同于《韩湘子全传》;其他则说韩愈不肯复职卷帘大将,冒犯了玉帝,改封“南京都土地”,谁料韩愈却因做“土地爷”可以和妻子共享酒肉香火而欣然接受。韩愈这样的结局的确让人颇感意外,说明凡俗的韩愈要想彻底脱胎换骨成正果,还真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现在尚能看到的演绎了“蓝关走雪”故事的传统地方戏曲文本,有梆子腔《韩湘子》、汉剧《文公走雪》、京剧《蓝关雪》、川剧高腔《渡蓝关》、潮剧《蓝关雪》、粤剧《雪拥蓝关》,以及个别残存的《韩文公走雪》(民国时手抄本)老唱本等。笼统地说,这些传统地方戏曲的题材,自然是来源于宋元以降的有关“湘子度文公”的仙话传说。而明代载有“度文公”情节的“湘子仙话”文本,现存重要的有三种:旧题唐瑶华帝君韩若云撰的《韩仙传》(最早载元末明初陶宗仪所编《说郛》卷第一百一十二),佚名传奇《韩湘子九度文公升仙记》(明金陵富春堂刻本),最后是万历末前后雉衡山人(杨尔曾)的白话长篇小说《韩湘子全传》(明金陵九如堂刻本)。《韩湘子全传》面世于天启三年(1623),为此类文本中篇幅最长、内容最丰富、对后世同类题材俗文学影响最大的集大成之作,这是学界的一般看法。
那么,是否就可以说,后世的这些传统地方戏文本,是直接来源于《韩湘子全传》呢?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因为我们发现,后世的这些传统地方戏文本的具体情节内容,其实也与《全传》存在着诸多不同之处;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不同于《全传》的情节内容,却往往恰与相关道情、宝卷高度契合。这表明,后世的传统地方戏文本的产生,固然是受到《韩仙传》《升仙记》特别是《韩湘子全传》的影响,但更直接的,还是源自相关题材内容的道情、宝卷。略举几例如下:
其一,关于错认枯梅桩为人的细节。传统地方戏及老唱本基本上都有这个细节,例如:
(梆子腔《韩湘子》)(生)张千,李万,那岭上好像一个人下来了。(丑看介)不是人,是个多年的枯树桩。(生)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在寒江雪。原来是岭头上一枝老枯桩。多因是雪打昏花眼,错认做人模样。[3]
(川剧高腔《渡蓝关》)韩愈:张千、李万,你看那半山之间,有人行路,快快前去问来,此去潮阳还有多远的途程?……张、李:禀家爷,半山中不是人,乃是一根枯树被雪压了的。韩愈:待爷看来。唉,张千、李万,你爷真不济事了!(唱)雪打你爷两眼模糊,两眼昏花认不出,把枯树当着了人行路。[4](P30-31)
其他汉剧、老唱本等也均有类似“狂风雪打眼难开,老梅桩当做了人形模样”的唱词。
类似这样的细节,《韩湘子全传》中是不曾出现的;而相关道情、宝卷中却屡见不鲜:
(《九度文公道情全本》)“张千、李万,你说荒山没有人家,那山上一个人来了。”“老爷,不是人,是个枯梅樁。”“罢了!老天,老天!雪打老夫昏花眼,枯梅樁错认一个人的模样。”[5]
《蓝关九度》(道情)、《韩仙宝传》(白鹤传)中,也有与此高度雷同的内容和语句,例如:
(《韩仙宝传》)韩爷叫张千、李万:你说荒郊无人,你看那山上有人来了。张千道:那不是人,乃是一颗(棵)梅树。韩爷听了,说声:天呀,好苦呀!雪打风吹昏花眼,枯梅认作一个人。[6]
其二,关于问路渔樵的环节。《韩湘子全传》中,由湘子和蓝彩和先后化为撑驾渡船的艄子、涧下钓鱼的渔父、山头斲树的樵夫、带笠荷锄的田父,以及横眠牛背的牧童,前来点化韩愈。道情、宝卷与此有所不同:一是提到的人物较少,只渔翁(樵夫)、艄公两三人;二是问路时,渔翁(或樵夫)假装耳聋不理张千、李万,韩愈责备二仆态度不够诚敬,亲自上前打探。例如:
(《韩仙宝传》)……张千急忙向前问道:渔翁,这到朝阳有几多路程?渔翁不答。张千回禀:那渔翁是个聋的,小人问他佯装不睬。老爷说:想是你轻慢了他,待老夫下马问来。渔翁请了,这等大雪甚寒,你还在此把钓?……[6]
(《蓝关九度道情》)张千、李万前去问个信来。张千、李万……回禀老爷,那樵夫是个聋子。什么聋子!想是你们轻视于他。待我问来。韩爷下的马来,走到林边,深深一礼,口称樵哥,我们是朝中大臣,到此迷路,望祈指引指引。[7]
后世的传统地方戏及老唱本,则与道情、宝卷极相类似,提到的人物也只渔翁(樵夫)、艄公两三人;更为关键的是具体情节内容的高度趋同。例如:
(京剧《蓝关雪》)(张白)……看那傍有两个人,一个钓鱼,一个斫樵,不免上前过问。喂,二位!借问一声,往蓝关去,要走那条路吓?(渔樵不理介)吓,老爷,那边有渔樵二人,小人问路,他们只是不理。(生白)想是你们不会说话,待我前去问来。吓,渔哥请了,天降这等大雪,你还钓的是什么鱼?[8]
(老唱本《蓝关渡》)(张李白)还有一位渔翁,一位樵哥在此。渔翁樵哥请了,请问一声,到朝阳走那道而去?吓吓,原来是一个聋子哑子!……(张)启老爷,有一聋子一哑子在此钓鱼砍樵。(生)想是你二人轻慢于他。将马带过,待我向前问来……[9]
其三,关于“蛟龙离海”、“凤入鸦群”的唱词。后世传统地方戏及老唱本的开头部分,都有一段堪称经典的唱词,虽然由于剧种、曲牌的不同,具体语句多有差异,但仅就其“蛟龙离海”“凤入鸦群”、“孔子绝粮”以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类的标志性用语,一看便知它们是同源的:
(梆子腔《韩湘子》)[梆子山坡羊]常言道:人离乡贱。似猛虎离山出岗,好比做蛟龙离了大海,凤凰飞入在鸦群伴。汉锺离,吕洞宾,他也曾降世间,谁人肯把神仙看?有一个绝粮孔子曾把麒麟叹。似这等,古圣先贤,也曾遭磨难。苍天,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堪怜,谪贬潮阳路八千![3]
(京剧《蓝关雪》)[原板]……我好比那蛟龙落在枯井,好一似那凤凰飞入鸦群。孔仲尼在陈国绝粮悲愤,吾今日好一比古圣贤人。常言道富与贵生死有命,今日里遭磨难好不酸辛。[8]川剧、汉剧、老唱本等同此。这在《韩湘子全传》中是没有的,但《九度文公道情全本》中却赫然在目:
[山坡羊]常言道人离乡残(贱),猛虎离山出现。好一似蛟龙离了大海,猛虎离了山岗,好似凤凰飞入鸦群内。汉锺离,吕洞宾,降临凡世,有谁人知我神仙看待?昔日有个绝粮孔子,他也曾把麒麟来叹。似这等古圣先贤,他也曾遭磨受难。自古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谁料韩愈遭谪贬,谪贬潮阳路八千![5]
综上说明,对清以来相关传统地方戏曲影响最为直接的,不是《韩湘子全传》,而是道情、宝卷。其实这并不奇怪,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戏曲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对情节复杂、人物众多的故事素材必须删繁就简,脉络清晰,使观众的接受在有限的时空里高效地达到预想的结果;而已有的相关道情、宝卷,较《韩湘子全传》不仅篇幅适中,而且情节简括,线索清楚,高潮迭起,一气呵成,很适合传统地方戏曲文本作者的需要。二是因为戏曲与道情、宝卷同属表演艺术,讲求音乐性、节奏感和表演质素,特别是在人物、情节戏剧性冲突的设置方面要求很高,这也决定了传统地方戏曲文本的作者把相关道情、宝卷作为了自己加以承袭和借鉴的主要对象。
至于《韩湘子全传》与相关题材内容的道情、宝卷的关系,其实也很复杂。一方面,比较明显的是,《蓝关宝卷》无论情节内容还是框架结构,及其所采用的回目分节的方式等,都与《韩湘子全传》如出一辙,可以肯定是全面蹈袭了这部小说之后的一个产物。而同为宝卷的《白鹤传》《韩祖成仙宝卷》,以及道情《蓝关九度》《韩湘子九度文公》等,如前所述,不少地方是不同于《韩湘子全传》及《蓝关宝卷》的,说明这些道情、宝卷或许是另有所本的,只是由于资料的缺乏,目前不好考证。另一方面,已有学者指出《韩湘子全传》的创作,其实也是受了当时存在于社会上的道情的影响,例如《说唱十二度韩门子》(已佚)就与这部小说有渊源关系[10](P359-360)。这又表明,尽管故事的主干及情节内容的主要环节大同小异,但在明代,“湘子度文公”题材的道情之类的讲唱文学,应该有多种本子存在过。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四点结论:第一,道情、宝卷以历史真实为背景,在晚唐五代宋元以降小说、戏曲的基础上,虚实结合,大胆创新,把韩愈故事演绎得更加丰满和完善,并使读者和受众更加喜爱和接受韩愈。第二,道情、宝卷中的韩愈故事,总体上不像《韩湘子全传》那样铺张散漫,又比《韩仙传》《升仙记》更显波谲云涌,特别是《九度文公道情》《白鹤传》等文本中的韩愈被发下南天门充任“南京都土地”的结局,竟与明代小说、戏曲“全美大团圆”的结构模式有很大的不同,实属罕见。第三,十分耐人寻味而使我们颇受启发的是,道情、宝卷所演绎出来的韩愈故事,较前代其他形式文学作品更显世俗化,更有人情味,而这也许正是韩愈形象在诸多历史文化名人中脱颖而出,于后世传扬更广泛、影响更深远的一个重要原因。第四,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韩愈题材道情、宝卷对后世相关内容的俗文学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对清以来相关传统地方戏曲的影响,是最为直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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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吴光正.八仙故事系统考论——内丹道宗教神话的建构及其流变[M].北京:中华书局,1996.
[责任编辑:戴庆瑄]
卞良君,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广东 湛江 524088
I206.62
A
1004-4434(2015)08-01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