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乃和,付瑞珣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长春 130024)
历史学研究·清华简专题·
从清华简《系年》看“千亩之战”及相关问题
谢乃和,付瑞珣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长春 130024)
千亩之战是西周末年姜氏之戎在千亩打败周王军队的一场战役,后世视其为西周政治史上的重大事件,认为这是宣王执政由中兴到衰落的转戾点。由于相关典籍关于千亩之战的记载多有歧异,研究者又站在不同视角加以阐发,故而学者历来就千亩之战的次数、时间、战场以及胜负等问题聚讼不已,从而形成周史上著名的学术公案。从清华简等新出资料来看,“千亩之战”应该只有一次,发生在周宣王三十九年,即公元前789年,战场在王畿附近。战争过程中一些诸侯虽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战争结局仍以“王师败绩”而告终。相关认识歧异乃诸种典籍不同编纂原则——宣扬神道、诸侯有功和编年史体例所致。
千亩之战;历史编纂;清华简《系年》
千亩之战是西周末年姜氏之戎在千亩打败周王军队的一场战役。由于典籍纂录者基于不同的编纂原则撰录相关事件,致使学界对千亩之战的认知多有歧异,以至论者竟认为“千亩之地有二,千亩战役亦有二”[1]92。本文通过新出清华简与传世典籍的综合融通,试对相关问题作一初步探讨,希冀有助于对相关学术公案的认识。
关于千亩之战,最为后世所熟知的记载是《国语·周语上》中虢文公反对周宣王“不籍千亩”的劝谏:
宣王即位,不籍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庞纯固于是乎成……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则享祀时至而布施优裕也。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王不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2]15-21
由此可知,《国语》的作者认为,千亩之战的失败是由宣王不在千亩之地施行籍田礼所致。《史记·周本纪》秉持其说,也认为:“宣王不修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3]144新出《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二)》(即《系年》,下文称《系年》)第1章关于千亩之战亦有相似的记载:“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龏①“龏”字,整理者解读为“恭”,乃不移之论。“龏”字在古文字材料中多见,甲骨文、金文、简帛中均有此字,通常被解释为“共”或“恭”。笔者认为《系年》“不龏上帝”之“龏”,解读为“供奉”更符合文意。其理由有三:一、从字形上看,“龏”字从“龍”从“艸”,好似双手捧着“龍”,本义应为供奉。二、传世文献中的“共”与“恭”亦有供奉之意,孙诒让《尚书骈枝》释《酒告》“棐有恭”云:“‘棐’,亦当读为‘匪’。‘恭’,当为‘共给’之‘共’。《诗·小雅·巧言》云‘匪其止共,维王之邛’,郑《笺》释为‘不共其职事’……”又《周礼·夏官·羊人》注云:“共,犹给也。”(顾颉刚、刘起釪著《尚书校释译论》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406—1407页)《天官·甸师》更明言“甸师掌帅其属而耕耨王藉,以时入之,以共齍盛”可见“恭”(“共”)可理解为“供给”与“供奉”。三、就文句而言,下文明言“(周武王)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国语·周语上》记载虢文公述籍田云“上帝之粢盛於是乎出”,可见武王是“监观”商王纣不供奉上帝,才设立“帝籍”(千亩),并用帝籍所产的“粢盛”去“登祀”上帝天神。由是,将“龏”理解为“供奉”更为贴切。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宣王是始弃帝籍弗田,立卅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4]。文中一个“乃”字道出了宣王“不籍千亩”与千亩之战失败的因果关系。可见《系年》与《国语》《周本纪》的观点一致,都认为周宣王“不籍千亩”导致了千亩之战的失败。当然,宣王“不籍千亩”与千亩之战的失败应该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但是为何东周史家都采用这种宣扬神道的方式书写千亩之战呢?
究其缘由,在于“千亩”在西周具有祭祀上帝鬼神的宗教意义。文献所记“千亩”多与“耤”相关,且“籍”、“藉”与“耤”三个字在古文字中可以借用。甲骨文与金文中都有“耤”字,其本义是锄地,陈梦家先生认为:“耤字象人踏耒而耕之形,和书籍所记相同……所谓耤应指锄地。”[5]在此基础上,“耤”在商代发展成为一种税收方式。《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6]《说文·角部》解释“耤”字时说:“耤,帝耤千亩也。古者使民如借彻者,故谓之耤。从耒,助声。”段注认为:“耤税者,借民力以食税也。”[7]可见,“助”就是“籍”,是一种劳役赋税。商代的卜辞中虽然有大量有关“耤”的记载,但是没有证据能够直接证明商代已经拥有“帝籍”。而据上引《系年》第1章可知,周初时期,武王借鉴商王不供奉上帝,于是作“帝籍”,由此产生了祭祀上帝鬼神的专有土地,名为“千亩”②《国语·周语上》韦昭注:“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百亩”,认为“千亩”就是“籍田”。而就《系年》观之,此说法尚可推敲,近来学者多认为“千亩”为地名,可从。。
西周统治者还设立了监管“千亩”(帝籍)的官职,《周礼·天官·甸师》记载“甸师掌帅其属而耕耨王藉,以时入之,以共齍盛”,郑注“齍盛”为“祭祀所用谷也”[8],可见,所谓“王藉”即为“帝籍”(千亩)。由此可知,到了周代,“籍”的内涵更为丰富,有了宣扬神道的功效,其表现形式就是“籍田礼”。关于“籍田礼”的产生时代,学界大致有原始社会、商代、周代三种说法[9],究其实际,“籍田礼”产生的时代可能较早,但作为有体系的祭祀上帝的礼制,当如清华简《系年》所言,乃殷周鼎革之际周人以殷人政治兴亡为史鉴而在宗教礼典上“神道设教”的产物。《国语·周语上》中虢文公详细地描述了西周时期“籍田礼”的环节:
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籍,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斋宫,百官御事,各即其斋三日,王乃淳濯飨醴。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祼鬯,飨醴乃行,百吏、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墢,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其后稷省功,太史监之;司徒省民,太师监之;毕,宰夫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人终食。[2]16-19
对此,杨宽先生总结为五个礼节:行礼前的准备、举行飨礼、正式举行籍礼、礼毕后的宴会、广泛的巡查和监督庶人耕作。[10]其他传世文献如《诗·周颂·载芟》《礼记·月令》《祭义》《吕氏春秋·孟春纪》等亦提及周代之“籍田礼”,如此繁杂的礼节背后,突显着周代对待宣扬神道的重视。
西周末年,宣王“不籍千亩”,不实行“籍田礼”,清华简《系年》与《国语》都认为宣王不实行籍田礼才导致了千亩之战的失败,正与周代籍田礼所蕴含的天下兴亡的礼义所一致,可见“千亩”帝籍的神道设教作用在西周当时以及东周时代影响至大。因此,即便籍田或有多处①有些学者认为籍田不是一处,徐中舒先生与田昌五先生都持此观点,详见徐中舒《试论周代田制及其社会性质》,《四川大学学报》,1955年第2期;田昌五、臧知非《周秦社会结构研究》,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而“千亩”的所在地应该是在王畿附近——周天子行“籍田礼”之处。
关于千亩之战的地点,学界亦有纷说。如杜预注《左传·桓公二年》曰“西河介休县南有地,名千亩”[11],其地望大约在“今山西南部略偏西南的万荣、闻喜地区以南”[12]。然杜说有何所本?宗周之“帝籍”何以远离王畿?颇使后世学者疑惑不解。杜佑《通典》又认为千亩位于岳阳县(今山西省安泽县)以北九十公里。[13]蒙文通先生对相关歧异评论曰:
《周语》言“宣王不籍千亩,虢文公谏,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是明以千亩之战,即不籍之千亩。此礼言天子千亩诸侯百亩也。奈何说者纷纷,以晋州岳阳河西介休解之乎?[14]
蒙说可谓精要,而其对申戎(即姜氏之戎)居地的考察更为千亩之战的地望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沈长云先生也提出要从申国族所居的位置来考虑千亩之战发生的地域。[15]177相关论说,应该说颇有启发性。
关于先秦时期的申,学者历来认为申国只有一个,只是因为申族迁封才有西申、南申、东申之别。近年河南南阳出土的有“南申伯”铭文的彝器出现后,专家认为“铭文之所以在‘申伯’前冠以‘南’字,可能是为了与‘西申’相区别。原来在西周时期,西方另有一申”[16]。晁福林先生认为“周代的申国并不止一个,而是起码有申伯之国和申侯之国”[17],可谓卓见。清华简《系年》第2章则明言“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是西申存在得到了出土简牍文字的直接证明。
千亩之战的申戎应属申伯之国,姜姓,为“四岳”之后,应该不误。《诗·大雅·嵩高》有“维岳降神,生申及甫”,《毛传》曰:“岳,四岳也”。[18]《国语·周语下》:“祚四岳国,命以侯伯,赐姓曰姜,氏曰有吕……申、吕虽衰,齐、许犹在”[2]97。可见齐、许、申、吕皆为姜姓,《国语·周语中》富辰劝谏周襄王时亦说:“齐、许、申、吕由大姜”[2]46。《逸周书·王会解》记载“西申以凤鸟”进奉成王,并与西方的“丘羌”等国同列[19],可知其地望在宗周以西。《山海经·西山经》有申山、上申之山、申首之山亦可能与申戎有关。据此可推断千亩之战的地望应在宗周与申戎之间,近于王畿处的西方,与前文所述千亩为王都附近实行籍田礼的“帝籍”相符,可见以宣扬神道的军事观来书写千亩之战,虽然不能准确地诠释出千亩之战失败的决定性因素,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反映了东周史家神道设教的历史观念,突出了千亩(帝籍)的宗教性。
对于周王室而言,千亩之战固然是失败了,但随从周王作战的一些诸侯国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却有可圈可点之处,相关文献多以“诸侯有功”述之,晋国便是其中之一。《左传·桓公二年》载:“初,晋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条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曰成师。”[1]91-92《史记·晋世家》援引《左传》相关记载又有所增益说:“七年,伐条。生太子仇。十年,伐千亩,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师。”[3]1637诸多学者认为“有功”与“成师”体现了晋穆侯在千亩之战中取得了胜利,如钱穆先生认为“则千亩之役,王师失利,而晋军则有功”[20]。裘锡圭先生亦认为钱说“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释”[21]。不过,《史记·赵世家》相关记载却给予了不同的启发,其载:“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时伐戎,为御。及千亩战,奄父脱宣王。”[3]1780据之,晋穆侯很可能与赵国先祖奄父类似,千亩之战中只是在王师战败之时帮助周宣王脱离险境,使王师或晋师主力得到保留,晋穆侯才因此得到了嘉奖而命名其少子为“成师”。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先秦文献的记述中,并不只有战争胜利才用“有功”,但《左传》之中书写“有功”共有9处,分别见于《左传》桓公六年、十年,僖公二年、二十八年,成公二年有3次,襄公十八年、二十三年,都指的是军功。此外,成公八年还有“有功绩”一词,也指的是军功。①《左传·桓公六年》:“北戎伐齐,齐使乞师于郑。郑大子忽帅师救齐……齐人馈之饩,使鲁为其班。后郑。郑忽以其有功也,怒,故有郎之师。”《桓公十年》:“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僖公二年》:“虢公败戎于桑田。晋卜偃曰:‘虢必亡矣。亡下阳不惧,而又有功,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必易晋而不抚其民矣。不可以五稔。’”《僖公二十八年》:“子玉使伯棼请战,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成公二年》:“晋师归,范文子后入。武子曰:‘无为吾望尔也乎?’对曰:‘师有功,国人喜以逆之,先入,必属耳目焉,是代帅受名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又“晋侯使巩朔献齐捷于周。王弗见,使单襄公辞焉,曰:‘蛮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毁常,王命伐之,则有献捷。王亲受而劳之,所以惩不敬、劝有功也。兄弟甥舅,侵败王略,王命伐之,告事而已,不献其功,所以敬亲昵、禁淫慝也。今叔父克遂,有功于齐……’”《襄公十八年》:“晋侯伐齐,将济河,献子以朱丝系玉二榖,而祷曰:‘齐环怙恃其险,负其众庶,弃好背盟,陵虐神主。曾臣彪将率诸侯以讨焉,其官臣偃实先后之。苟捷有功,无作神羞,官臣偃无敢复济。唯尔有神裁之。’沉玉而济。”《襄公二十三年》:“晏平仲曰:‘君恃勇力以伐盟主。若不济,国之福也。不德而有功,忧必及君。’”以上九处“有功”皆指军功,又《成公八年》:“晋栾书侵蔡,遂侵楚,获申骊。楚师之还也,晋侵沈,获沉子揖初,从知、范、韩也。君子曰:‘从善如流,宜哉……作人,斯有功绩矣’”之“有功绩”亦为军功。而在上引《左传·桓公二年》记载晋穆侯千亩之战具体事迹时,并无“有功”记述。由此可知,“有功”乃太史公加入《晋世家》之中,不免有太史公的主观理解。若非如此,《左传》何不以“有功”记之?
关于“成师”,自杜预、孔颖达直至当代杨伯峻等历代《左传》学大家均未给予明确的解释。而据《左传·宣公十二年》“且成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夫也”的记载,可知“成师”在《左传》中的本义为建制完备的军队。又《成公六年》记载晋国“成师以出,而败楚之二县,何荣之有焉”中的“成师”亦为是。可见,“成师”不能只理解为胜利之师。顾颉刚先生说,“周师虽大败,晋师尚得全师而退”[22],认为“成师”寓意晋师“全师而退”,或得其实。
由上所述,《史记·晋世家》所载晋穆侯“十年,伐千亩,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师”取得军事胜利的叙述,当有违《左传·桓公二年》本义。《左传·桓公二年》所载“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曰成师”并非一定指晋穆侯在千亩之战中取得胜利,当以理解为晋国军队在王师战败之时帮助周宣王脱离险境,使王师或晋国军队主力得到保留,因而得到了嘉奖,为此晋穆侯才在高兴之时不顾忌讳②《左传·桓公二年》:“初,晋穆侯之夫人姜氏以条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曰成师。师服曰:‘异哉,君之名子也!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今君命大子曰仇,弟曰成师,始兆乱矣,兄其替乎?’”,命名其少子为“成师”。太史公误解为晋国取得千亩之战的胜利,所以在《史记·晋世家》中运用“伐千亩”“有功”这类措辞,从而使得后世学者认为发生了两次千亩之战:一次是周王师败绩,另一次是晋师胜利。
无论以宣扬神道为立场,还是以“诸侯有功”为视角纂录千亩之战,都是将其措置于某种特定视角下的历史叙述。宣扬神道的历史书写是将千亩之战作为结果,来论证不恭上帝与“不籍千亩”会导致上帝降临灾难、战争失败、王朝没落;从“诸侯有功”的角度进行叙述则是将千亩之战作为原因来说明为何晋国曲沃桓叔被命名为“成师”,并引出晋国内乱的缘由。而与上述两种历史叙述不同的是,编年体例的史书则以年代为线来编排千亩之战。如今本《竹书纪年》载:
二十九年,初不籍千亩。
三十三年,齐成公薨。王师伐太原之戎,不克。
三十八年,王师及晋穆侯伐条戎、奔戎,王师败逋。
三十九年,王师伐姜戎,战于千亩,王师败逋。
四十年,料民于太原,戎人灭姜邑。晋人败北戎于汾隰。
四十一年,王师败于申。[23]
虽然学界普遍认为今本《竹书纪年》可能是伪书,其内容有待进一步探讨,但毋庸置疑,这是以年代为线索来书写千亩之战的典范。此外,《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也是用纪年的方式对千亩之战进行历史书写:
周(宣王)二十三
晋(穆侯)七。以伐条生太子仇。
周(宣王)二十六
(晋穆侯)十。以千亩战。生仇弟成师。二子名反,君子讥之。后乱。[3]524,525依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的记载,晋穆侯十年是周宣王二十六年(公元前802年),这样关于千亩之战的时间便有了严重的分歧:一方面,《左传》《史记·晋世家》《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都记载了晋穆侯十年(周宣王二十六年,公元前802年)爆发了千亩之战;另一方面,《国语·周语》、《史记·周本纪》、今本《竹书纪年》则记载了周宣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爆发了千亩之战。根据不同的文献记载,千亩之战的时间相差13年之久,论者据此或认为历史上有两次千亩之战。然而除了具有争议的今本《竹书纪年》记载条之战与千亩之战相差一年外,《左传》《史记·晋世家》《史记·十二诸侯年表》都记载两战相差3年,可见条之战与千亩之战相差3年更为可信。由此,千亩之战有两次的说法颇为失据。如果承认周宣王二十六年(公元前802年)与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发生了两次千亩之战,那么就必须承认文献所载的每次千亩之战的前三年,即宣王二十三年(公元前805年)与宣王三十六年(公元前792年)所发生的两次条之战,而这种假设过于巧合,是故千亩之战只有一次显然更具说服力。至于千亩之战的绝对年代以及上述“相差十三年”的现象,由于涉及较多西周纪年问题,这里不作深入讨论,当以周宣王三十九年(公元前789年)最为切近。①李仲超先生据《史记·晋世家》记载“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师于曲沃……成师封曲沃,号为桓叔。靖侯庶孙栾宾相桓叔。桓叔是时五十八矣”,认为晋昭侯元年当周平王二十六年,即公元前745年,而这一年成师“五十八矣”,这样向前推58年便是公元前802年,也就是周宣王二十六年,由此断定晋国的千亩之战发生在周宣王二十六年,并认为它与宣王三十九年周宣王之伐千亩,是两次不同的战争。(详见李仲超《谈西周千亩之战与宣王纪年》,《文博》,1998年第3期)然而,两周之际的王位继承颇为复杂,虽然学界对《系年》第2章所提及的“(携惠王)立二十又一年”与“周亡王九年”问题(详见王洪亮《清华简〈系年〉中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年代考》,《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4期)未成定论,但至少可以得知周幽王十一年的第二年不一定就是周平王元年,简单地将成师的年龄上推58年来论证晋国千亩之战发生在周宣王二十六年难以令人信服,还是以周宣王三十九年发生千亩之战为上。
需要说明的是,据《后汉书·西羌传》引古本《竹书纪年》载:
宣王立,四年,使秦仲伐戎。为戎所杀,乃召秦仲子庄公,与兵七千人伐戎,破之,由是少却。(宣王四年)
后二十七年,王遣兵伐太原戎,不克。(三十一年)
后五年,王伐条戎、奔戎,王师败绩。(三十六年)
后二年,晋人败北戎于汾隰,戎人灭姜侯之邑。(三十八年)
明年,王征申戎,破之。(三十九年)[24]
其中所谓“申戎”即姜氏之戎,因此有学者认为“王征申戎,破之”就是“千亩之战”。[15]180然而,据上文所述,在千亩之战中周王师败绩。对此,笔者以为,即便是同一年(周宣王三十九年),同一个敌人(申戎即为姜氏之戎),也可能是两次战争。《竹书纪年》所谓的“破之”是王师“征申戎”取得胜利,而千亩之战则是王师败绩,两次记载并不发生抵牾,因为可能宣王三十八年“晋人败北戎于汾隰,戎人灭姜侯之邑”。宣王为“戎人灭姜侯之邑”之事“征申戎,破之”,同年,申戎(姜氏之戎)又在帝籍千亩附近打败了王师。
综上所述,东周典籍以宣扬神道的立场来书写千亩之战,突出了千亩(帝籍)的神圣性,由此推断千亩之战地点应在王畿附近。而从诸侯有功的角度记录千亩之战与千亩之战失败的结果也并不矛盾,反而使这场战役的书写更为丰富,有助于更多地了解千亩之战的细节。编年体史书有关千亩之战虽然带来了战争发生绝对年代的歧异,但仍以千亩之战发生一次最为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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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attle of Qianm u"and Its Relative Issues in the Xinian of Tsinghua's Bamboo Slips
Xie Naihe,Fu Ruixu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The battle of Qianmu"is a battle in the end of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which occurred at Qianmu where Jiangshi Zhirong defeated the army of King Zhou.It is regarded as amajor event in the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Western Zhou Dynasty,marking a decline of King Xuan's power.Records about the campaign in related archives containmany differences,and scholars study it from different views,so there are lot of debates on the field,times,period and result of the war,thereby it comes to be an academic case.The Tsinghua's bamboo slips show that the battle happened for once in 789 B.C.(the 39 year of Emperor Xuan of the Zhou Dynasty)and the army of King was defeated finally.
The battle of Qianmu;historical compilation;the Xinian of Tsinghua's Bamboo Slips
K225.04
A
1000-8284(2015)07-0208-06
〔责任编辑:曹金钟〕
2015-01-18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商周等级臣僚体制研究”(12CZS01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项目“中国早期国家管理体制研究”(12QN044)
谢乃和(1977-),男,安徽天长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从事中国先秦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