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毋庸“终结”——纪念《青年》杂志创刊一百周年兼与唐文明先生商榷

2015-02-25 09:18
学术界 2015年5期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青年

○ 朱 洪

(安庆师范学院 皖江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安庆 246011)

今年是标志新文化运动发起的《青年》杂志创刊一百周年,上海《社会科学报》2015年4月2日刊登了清华大学教授唐文明的文章《从启蒙的蒙蔽中解放出来》,系作者在复旦大学主办的“新文化运动百年反思·问题与主义”研讨会上的发言。唐先生持论,颠覆了我的一向关于新文化运动的观点。因事关五四运动的评价,事关对陈独秀、胡适、蔡元培、李大钊、钱玄同、鲁迅等人的历史评价,深感不是小问题,特写此文,向唐先生请益。同时,借以纪念陈独秀主编的《青年》杂志创刊一百周年。

唐教授的文章不足两千字,现顺其思路,作一个分析。

一、新文化运动的转折是基于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内部反思”吗?

唐文明先生认为,新文化运动的转折,“来自西方现代文明的内部反思”。他说:

新文化运动的转折以1919年的“五四”事件为标志,这是不争的事实。与此转折有很大关系的是当时的思想界在西方认知上发生的变化。一战之后、“五四”之前,中国思想界对西方认知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对西方社会内部种种严重问题——诸如分配不公、贫富差距过大、政党之偏私、武人之跋扈等——的清晰观察。将内外两方面问题结合起来,就构成了当时中国思想界对西方现代文明的一幅反思图景,而新文化运动的转折正是基于这种反思。

唐先生的这段话,语义不甚明晰,有几点需要明确:

1.“五四”前谁对“西方社会内部种种严重问题”作出“清晰观察”?唐先生说,五四之前,中国思想界对“西方社会内部种种严重问题——诸如分配不公、贫富差距过大、政党之偏私、武人之跋扈等——的清晰观察。”唐先生所谓当时的“中国思想界”指谁呢?是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蔡元培、钱玄同等人吗?显然不是。因为以陈独秀等人为首的新派,基本观点是宣传西方文化的先进性,而不是批评西方社会问题。如1918年4月,陈独秀追求“建设西洋式之新国家,组织西洋式之新社会”〔1〕。某个时期,陈独秀甚至提出全盘西化的观点。如1918年7月,陈独秀提出“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2〕。相反,当时的旧派在宣传东方文化的先进性,热心批评西方社会的缺点。

2.五四时期,“中国思想界”指谁?唐先生在文章中不点出是谁在热心于观察“西方社会内部种种严重问题”,而笼统地说是当时的“中国思想界”,这是站在当时维护东方文明的旧派立场,把他们当作“中国思想界”了。我们知道,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等《新青年》派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角,他们的思想影响了当时中国社会的进程,而他们所反对的旧派的观点,最终处于下风。因此,批评西方社会问题的旧派,不能代表当时中国思想界的主流。

3.新文化运动的转折是基于对西方社会问题的批评吗?我们知道,新文化运动发展到“五四”阶段,即自打倒孔家店、白话文运动等转向了反封、反帝、反对卖国政府的爱国政治运动。这个转折的前提,不是一些人对于西方社会的批评的“清晰观察”,而是以《新青年》同人为主干的中国思想界,对于中国旧文化的扫荡和西方文明的宣传。

唐先生所谓“将内外两方面问题结合起来”,因此推动了新文化运动的转折,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知道,新文化运动转向五四运动,并非唐先生所说的那一班人(实质是旧派)对西方社会内部种种问题的“清晰观察”,而是基于受陈独秀等人思潮影响下的上十万进步青年对参与“巴黎和会”的诸列强践踏中国领土以及中国政府卖国本质的“清晰观察”。

二、中国思想界对中国自身文明态度转变的原因

唐先生紧接着说了下面这段话:

这种反思既有政治层面的,也有文化层面的。政治层面特别聚焦于对资本主义的不满,解决的思路大多折向社会主义。文化层面关心的当然是精神问题,基本的判断是西方现代文明以物质文明为其主要特征,在精神文明方面则多有不足。从启蒙的主题来看,文化层面的反思显然比政冶层面的反思更为根本,甚至是被作为后者的基础来看待的。不过,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反思首先并不是站在另一种文明的立场上展开的,而是基于对西方现代文明的不满情绪而从留意其内部的自我反思这一点开始的。在陈独秀提出“德先生”与“赛先生”的说法后,分别有人提出,还需要加上“费先生”(Philosophy)或“穆姑娘”(Morality),才能更为全面地刻画西方现代文明的根本特征。以哲学或道德来补民主与科学的不足,这首先来自西方现代文明的内部反思,且正是对这种反思的认可导致了当时中国思想界对中国自身文明的态度上的转变。

唐先生的这段话,也有几个问题需要明确:

1.中国思想界是因“聚焦于对资本主义的不满”而“折向社会主义”的吗?中国的社会主义运动,是因十月革命的影响,李大钊积极地鼓吹马克思主义,加上陈独秀因不满北洋政府的逮捕,转向了“主义派”。当时从事中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志士,主要的不是“聚焦于对资本主义的不满”,而是聚焦于对北洋政府的不满,对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不满。当时的中国,资产阶级是反对封建主义的进步力量,如新文化运动内部的胡适,即代表了美国的实用主义精神(资产阶级思想),他的思想,未构成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如李大钊的批判对象,至多是争论对象。因此,批判资本主义并没有提到议事日程,不是李大钊、陈独秀等人转向社会主义的动因。

2.中国思想界基本的判断是西方“在精神文明方面则多有不足”?唐先生说,中国思想界“文化层面”的基本判断,是认为西方物质文明可以肯定,而精神文明则多有不足,这个观点如前所说,主要的是站在“中国思想界”中反对新派一些人的观点,而不是中国思想界主流的代表者陈独秀等人的观点。陈独秀等人也看到了西方社会的矛盾,但西方思想比东方思想先进,是他的基本观点。如他在1915年12月15日《东西方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一文指出:“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族为本位”,“西洋民族以法治为本位,以实利为本位;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以虚文为本位”。〔3〕

3.“以哲学或道德来补民主与科学的不足”?我们知道,陈独秀提出“民主与科学”的口号,树立了新文化运动的两面大旗。中国封建社会缺少“民主”,科举考试重八股文而轻自然科学,是中国封建社会政治、文化的两大弊端。鸦片战争失败,自然科学的重要性引起了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思考。戊戌维新运动,康有为、梁启超在“保皇”的同时,也主张向西方学习,因此,陈独秀提出民主与科学的口号,立即得到了当时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共鸣。唐先生说,有人分别提出以“哲学或道德来补民主与科学的不足”,强调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哲学和道德(本质是儒家思想)来补充“民主”与“科学”口号,冲淡了陈独秀学习资本主义、反对封建主义的思想主题。

唐先生认为,这个补充,也是来自于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内部反思”,即来自于对西方精神文明的批评,这是不符合史实的。陈独秀本人并不否定哲学、伦理的方法论意义。关于陈独秀的哲学思想,笔者曾在十八年前撰《陈独秀哲学思想研究》一书,此不赘述。关于道德思想,陈独秀不仅有论述,而且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在著名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中说:

伦理思想,影响于政治,各国皆然,吾华尤甚。儒者三纲之说,为吾伦理政治之大原,共贯同条,莫可偏废。……自西洋文明输入吾国,最初促吾人之觉悟者为学术,相形见绌,举国所知矣;其次为政治……吾敢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4〕

按陈独秀的逻辑,中国的伦理思想的根源即儒家思想。他的结论不是基于对西方社会问题的反思,而是对中国儒家思想被统治阶级利用并阻碍了中国现代化的反思。即此一例也可见,陈独秀不仅重视民主、科学,也重视学术、政治、伦理等。并非唐先生所说,是他人在补充“民主”与“科学”。值得一提的是,陈独秀重视伦理的觉悟,是要打倒孔家店,与唐先生观点截然相反而已。

4.中国思想界因为批评西方社会而导致了“对中国自身文明的态度上的转变”?唐先生说,“正是对这种反思的认可导致了当时中国思想界对中国自身文明的态度上的转变”。是谁对“这种反思的认可”呢?当时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中国思想界,因此也不存在中国思想界统一的“认可”。如前文所说,热心批评西方精神文明的是旧派,与热心批评东方文化的新派观点针锋相对,二者不可能在批评西方社会问题上有共同的“认可”。

既然新派与旧派在对待西方文明的态度上针锋相对,他们在对“中国自身文明的态度上的转变”显然是不一样的!五四运动前后,旧派和新派对于“中国自身文明的态度上”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呢?旧派仍在维护东方文明,继续批判西方社会,继续批评新派。新派发生的变化,就是自文化领域,转向了政治领域,由反对东方旧文化,转向了反对卖国的北洋政府和外国列强。但新派的这个转变,不能叫“对中国自身文明的态度上的转变”。因为新派对“中国自身文明”的批评态度,并没有发生转变。

新派“对中国自身文明的态度上的转变”,即陈独秀等人对中国封建文化自接受到批判的转变,不是因对于西方社会问题的反思引起,更不是因为有人提出以哲学、道德来补充民主与科学引起,而是比较东西文化、看到东方文化的落后性引起。而这一转变,发生在“五四”之前,并非发生在“五四”之时。

三、新文化运动存在哪三个重要思想派别?

唐先生认为,五四运动具有“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并认为新文化运动存在三个重要的思想派别。他说:

客观而言,新文化运动主要有三个重要的思想派别:实验主义者的自由民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的共产主义和新儒家的文化更新主义。不难看出,这三个思想派别规定了中国现代思想的基本格局,其影响所及,直到当下的中国思想界。

唐先生这个观点也值得商榷:

1.新儒家的文化更新主义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派别吗?新文化运动是由三种人构成的联合战线,自他们后来的分化看,这三个思想派别是:李大钊、陈独秀(先是问题派,后转向了主义派)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派别(主义派)、以胡适、陶孟和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思想派别(问题派)和鲁迅、钱玄同等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派别(民主派)。

唐先生把“新儒家的文化更新主义”列入新文化运动的三个重要派别,是不符合事实的。我们知道,新儒家的早期人物的代表作,均发表在五四运动之后。如熊十力1921年写《唯识学概论》初稿,冯友兰1937年写《新理学》,梁漱溟1937年出版《乡村建设》,贺麟1941年出版《儒家思想的新开展》等。这些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在新文化运动中并未扮演重要的角色,未构成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思想派别。

2.“这三个思想派别规定了中国现代思想的基本格局”?唐先生这个判断也是不符合事实的。当年的“主义派”即马克思主义派,自1949年至今,已在六十六年中成为中国的指导思想;当年的“问题派”即胡适的资产阶级思想派别,后来落脚到台湾,在大陆几经扫荡,几近无存,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进入学术和研究范畴,根本不能与马克思主义构成三足鼎立的“基本格局”。至于本不存在于新文化运动中的所谓的第三派的新儒家,与宗教等其他思潮一样,均只是“主义派”的补充,甚至没有凸出扮演第二小提琴的角色。它的社会影响和社会作用虽然在提升,也未达到与“主义”并立的地位。

至于唐先生没有提及而在新文化运动中事实上构成了第三派别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派别,如鲁迅、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思想,特别是鲁迅的文学思想,在大陆文学界长期有广泛的影响。近些年来,胡适的影响在提升,鲁迅的影响相对减弱,这一派的文化思想,倒是影响到了中国现代思想的基本格局。——新文化运动中的这一派非常重要,不知道为什么唐先生没有谈及。

四、儒学现代的出路在否定“五四”吗?

在谈到今天儒家文化中存在的问题时,唐先生把阻滞儒学发展缓慢的原因,归于“五四”启蒙思想具有“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他说:

在现代的出路上,我们也意识到,通过对传统的再解释,能够将对启蒙的不满与批评落实下来,并合理地预期可能的解决之道。就启蒙本身的信念与启蒙的事业蓝图而言,这个思路自然是极有意义的,其启蒙的性质也是极其清晰的。然而也正因为这一点,这个思路呈现出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具体一点说,对于能够严格、充分地运用自己的理性的人而言,哲学或许能够提供一套指导人生的有效信念,但是,对于一般民众而言,哲学往往太过高深而难以把握或太过理性而不足敷用。……只要受限于启蒙理性而被启蒙的思路所蒙蔽,拒绝为儒家文化寻找比大学更合适的制度落实方式,儒家文化就只能永远停留于奄奄一息的“游魂”状态。

这段内容,有几点需要探讨:

1.为什么要把“对启蒙的不满与批评落实下来”?五四运动抨击了儒家思想,打倒了孔家店,唐先生提出要把“对启蒙的不满与批评落实下来”,但这个“不满”是认识上的偏见造成的,这个“批评”是不能成立的。新文化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针对的不是儒家思想本身,而是因历代统治者把孔子当作敲门砖。但陈独秀、鲁迅等人举起打倒孔家店的旗帜时,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打倒孔家店,间接抨击当时的统治集团而已。

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并不全盘否定中国传统文化。陈独秀本人是一个汉学家,一生都热心文字学的研究;钱玄同不仅是汉学家、语音学家,对于他的古文大师章太炎、刘师培尊敬有加;鲁迅虽然狠批“国粹”,也一直醉心于古碑的拓本收藏;刘半农是语音学家,热心重刊旧版小说。胡适1935年1月9日对军阀陈济棠说:“我并不反对古经典的研究,但我不能赞成一班不懂得古书的人们假借经典来做复古的运动……我可以同这里的少年人谈谈怎样研究古经典的方法。”〔5〕

1935年4月8日,胡适写文章《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谈到读经需要科学的方法:

古代的经典今日正开始受科学的整理的时期,孟真先生说的“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不懂的东西”,真是最确当的估计。《诗》,《书》,《易》,《仪》,《礼》,固然有十之五是不能懂的,《春秋三传》也都有从头整理研究的必要;就是《论语》《孟子》也至少有十之一二是必须经过新经学的整理的。最近一二十年中,学校废止了读经的功课,使得经书的讲授脱离了村学究的胡说,渐渐归到专门学者的手里,这是使经学走上科学的路的最重要的条件。二三十年后,新经学的成绩积聚的多了,也许可以稍稍减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也许可以使几部重要的经典都翻译成人人可解的白话,充作一般成人的读物。

在今日妄谈读经,或提倡中小学读经,都是无知之谈,不值得通人的一笑。〔6〕

可见,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与主将,对于儒学并不从一而终的反对。他们骨子里,并没有去全盘否定孔子思想本身。那种把“五四”启蒙运动采取激进的手段打倒孔家店予以否定的观点,未能对新文化运动的目标和手段有全面正确的认识。

2.启蒙思路呈现出“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吗?唐先生认为新文化运动呈现出“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什么叫“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唐先生解释说,即对于一小部分人能够提供“有效信念”,对于一般民众则“不足敷用”。

事实是,《新青年》同人的主张,并不是象牙塔里的作品,而是“五四”青年运动的指导思想,甚至影响到后来的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影响到中国大革命的发生,影响到抗日战争时期的青年运动的方向,也影响到今天的青年人的追求。因此,唐先生说“五四”启蒙运动具有“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不仅否定了其反对封建主义的意义,也否定了它的反帝、爱国主义的实际内容。唐先生说它因为哲学的“高深”而群众不足“敷用”,是不能成立的。

一般来说,启蒙虽然是少数文化人挑头的事,但其受益者,正是需要启蒙的民众。因此,只要够得上启蒙运动,总是与民众的利益联系密切的,总是要造成一个民众运动。就连梁启超也认为,只要是启蒙运动(思潮),总是与群众运动有联系的。他说:“凡时代思潮,无不由‘继续的群众运动’而成。”〔7〕

唐先生否定“五四”启蒙运动的巨大的实践意义,而大谈其呈现出“强烈的精英主义色彩”,试图以“精英主义”之名,予以否定,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当年马克思、恩格斯要终结德国古典哲学,即自德国古典哲学脱离实践出发的。唐先生要终结“五四”,试图指责“五四”脱离实践而予以否定,是画虎类猫了。

3.儒家文化奄奄一息?唐先生把儒家文化没有走出大学的原因,归于启蒙思路所蒙蔽,言下之意,是“五四”启蒙运动批评孔子的思路导致的。如前文所说,新文化运动借钟馗打鬼,投鼠未忌器。他们在反对称帝逆流中,将孔家店一举打倒,目的是反封建,而不是孔子思想。把儒家文化在现代生活中的所谓“制度落实”不了的原因,归于启蒙运动的思路,是找错了“冤家”。儒家文化如走对了路,它的生命力是阻挡不住的。依靠否定“五四”去获得自己的身价,不仅实现不了自己的“制度落实”,反而影响人们对儒家文化本质的判断。

新文化运动批判孔家店已经过去一百年,儒家文化事实上并不像唐先生说的那样悲观。今天的儒学因国民素质的下降,正在抬高身价,正在发挥比过去大得多的德化功能。而且,儒家文化早已走出大学校门,甚至走出国门。唐先生此时担心儒家文化没有获得“比大学更适合的制度落实方式”,是杞人忧天了。

倒是唐先生追求的所谓儒家文化的“制度落实”,是否是儒家文化的价值和地位所在,值得一啄!——其“制度落实”者云何?且待下文另述。

五、康有为“立孔教为国教”是“为共和保驾护航”?

唐先生写此文的目的,是要“从启蒙的乌托邦理念中摆脱出来”,破除启蒙神话。如何破除呢?他提出了两个方法,其中之一,是自新文化运动“往前看”,即在康有为的身上找到破除“五四”启蒙神话的办法。他说:

要想从启蒙的蒙蔽中解放出来,自然需要在观念上有根本的反思。而要在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脉络里呈现出这个问题,就需要从新文化运动往后看、往前看,以破除新文化运动建立起来的启蒙神话。从新文化运动往后看,亟需注意的要点是必须能够看到新文化运动的激进主义启蒙谋划与“文化大革命”的联系,从而意识到“文化大革命”正是启蒙的后果,是顺着启蒙思路加以推进而导致启蒙的破产。如果看不到这一点,自然不可能打破启蒙的神话。从新文化运动往前看,康有为思想的重要意义就有可能呈现出来,尽管对于康有为具体方案中所存在的严重问题仍须认真检讨。康有为建孔教的构思正是要解决儒门教化在现代社会的制度更新问题,而其立孔教为国教的主张正是要为共和保驾护航。托克维尔曾经深刻地洞察到基督教会对于美国民主的重要性,并指出天主教会经过政教分离的转型之后能够更好地发挥公民宗教的功能。在类比的意义上可以说,康有为就是中国的托克维尔。

这里,有几点需要商榷:

1.“五四”是启蒙神话?“五四”在唐先生的笔下,被说成是“启蒙的蒙蔽”“启蒙的神话”,似乎“五四”精神(启蒙运动)是一件宗教行为,只许人们信仰。“五四”是不是“启蒙的蒙蔽”、“启蒙的神话”,对这样一个重大的论点,唐先生未作必要的论证,显然是不严肃的。许多著作、文章和当事人的回忆录甚至于教科书,都以无可争辩的事实,揭示了五四运动的伟大的历史意义,揭示了新文化运动的思想解放意义和《新青年》的历史意义。对于这样一个被几代中国学人认同的历史事实,唐先生三言两语就一口咬定是“启蒙的蒙蔽”“启蒙的神话”,作为一个清华大学的教授,可以吗?

2.立孔教为国教正确吗?唐先生赞成康有为的观点,主张立孔教为国教,是很奇怪的。儒家思想属于学术范畴,可以被研究,被争论,也可以被批评!儒家思想本来不是宗教,所谓“孔教”的概念本来就是不成立的。1916年10月1日,陈独秀写《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明确地说孔“教”的教不是宗教的教,而是教化的教。他说:

孔教绝无宗教之实质(宗教实质,重在灵魂之救济,出世之宗也。孔子不事鬼,不知死,文行忠信,皆入世之教,所谓性生与天道,乃哲学,非宗教)与仪式,是教化之教,非宗教之教。乃强欲平地生波,惑民诬孔……〔8〕

两千多年中,儒家思想被统治阶级作为思想武器,成为人民群众的精神枷锁。为什么康有为呼吁立孔教为国教即遭到中国南北一致的反对?为什么陈独秀能够吹起打倒孔家店的号角?为什么鲁迅说中国的历史就是两个字“吃人”且得到天下共鸣?显然,孔子长期被当作招牌,成为统治阶级欺压人民群众的利器。

唐先生离开当年陈独秀等人批判孔子和儒家思想的实际,仅从今天社会需要孔子思想来提升人们下降的道德水平要求,去口诛笔伐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这个观点只看现在,不看历史,缺少历史眼光;这个观点只看其一,不看其二,缺少辩证法。

3.康有为立孔教为国教是为“共和保驾护航”?唐先生不谈康有为鼓吹立孔教为国教的真实动机(为封建政权和帝制服务),断言康有为立孔教为国教的目的,是为“共和保驾护航”,错误也是明显的。我们知道,以黎元洪、段祺瑞作为总统、总理的北洋政府,是一个反动的政府、维护封建制度的政府、卖国的政府,在唐先生笔下,怎么成了为“共和保驾护航”?

陈独秀在《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中,揭露了康有为怕中国人动摇“帝制”思想,迷惑人心。他说:

中国帝制思想,经袁氏之试验,或不至死灰复燃矣,而康先生复于别尊卑,重阶级,事天尊君,历代民贼所利用之孔教,锐意提倡,一若惟恐中国人之“帝制根本思想”或至变弃也者。近且不惜词费,致书黎、段二公,强词夺理,率肤浅无常识,识者皆目笑存之,本无辩驳之价值。然中国人脑筋不清,析理不明,或震其名而惑其说,则为害于社会思想之进步也甚巨,故不能已于言焉。〔9〕

为了反驳康有为的鼓吹立孔教为国教的思想,为复辟帝制制造舆论,陈独秀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写了几十篇打倒孔家店的文章。今天,作为大学教授的唐先生,竟然为一百年前被陈独秀等人批驳得体无完肤的康有为辩护,不是很奇怪吗?起康有为于九泉之下,当感激流涕矣!

走笔至此,唐先生前文所谓儒学的“制度落实”,原来就是在当代中国实现一百年前康有为主张的立孔教为国教,不亦谬乎?

六、“五四”导致了“文革”?

唐先生破除所谓“五四”“启蒙神话”的另外一个办法,就是自新文化运动“往后看”,即认为“文化大革命”产生的原因是“五四”。如此,所谓“启蒙神话”当然是毫无悬念地被破除了。唐先生说:

新文化运动所确立起来的现代中国构想,是一个启蒙的乌托邦。自由民主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和文化更新主义者这三大思想派别,尽管彼此之间存在着种种异同,却都非常自觉地聚集在这个启蒙的乌托邦理念之下,从而他们的思想也被这个启蒙的乌托邦理念所限制。因此,在后“文革”时代要真正终结“文革”,就必须从这个启蒙的乌托邦理念中摆脱出来。质言之,要真正终结“文革”,必须真正终结“五四”。新的政治洞见的敞开和政治共识的达成,必须以破除启蒙的迷信为前提。

这段话文字不多,却是唐先生短文中的“结论”部分。其中需要甄别的问题是:

1.新文化运动是否确立了一个“启蒙的乌托邦”理念?新文化运动自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开始,经历了提出“民主”与“科学”的口号、打倒孔家店、白话文运动,一直到后期的五四运动,均在资产阶级领导下,构成了反封建、反帝的爱国政治运动。新文化运动作为思想解放运动,影响到现代中国一切思潮。如果说“问题派”后来主张“好人主义”在中国破产,的确具有乌托邦的性质,那么,“主义派”所导致的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和新中国的建立,能说是建立在乌托邦的理念之下吗?至于唐先生所说的第三派“文化更新主义者”,如前文所述,本不是新文化运动内部产生的一个派别,其是否属于乌托邦理念,与新文化运动本身无关,本文不作探讨。

2.“文革”至今未真正终结吗?一般来说,随着“四人帮”的被粉碎,尤其是“两个凡是”问题解决后,“文化大革命”即已宣告结束。作为现实中个别现象,与“文革”类似的个别例子,虽然间有出现,但1966年至1976年的那种疾风暴雨式的、影响波及全国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文化大革命”,已经不复存在。因此,说我们至今未真正“终结”“文革”,是不符合事实的。像唐先生这样公开否定“五四”,倘若在“文革”中,是脱不了干系的。显然,唐先生非常清楚,今天已经不是“文革”,故他不仅可以在复旦大学研讨会的会场上作“终结”“五四”的发言,也可在上海《社会科学报》上公开发表这样的言论。

3.“文革”发生与“五四”有必然联系吗?表面上,“五四”是文化运动,“文革”也是文化运动;五四运动打倒了孔家店,“文革”也打倒了孔家店,二者都扫荡了儒家文化和一切旧文化;时间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等等。二者似乎有许多联系,但能不能说二者有前因后果的关系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二者有本质区别:前者是资产阶级领导,是反帝反封建的爱国政治运动,推动了社会进步;后者发生在中国共产党内部,是党内个人崇拜极度膨胀导致阶级斗争扩大化的结果,是一场错误的党内斗争,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阻碍了社会进步。唐先生将本来正确的五四运动说成是错误的“文革”的发生的原因,要“五四”承担“文革”发生的责任,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二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唐先生一方面反对“文革”,一方面采取“文革”乱贴标签的做法否定“五四”。作为教授,可以吗?

七、“五四”是“启蒙的迷信”?

唐先生在文章的最后说:

至于那些汲汲于保守启蒙遗产的人,重要的是要充分认识到,只有在破除了启蒙的迷信的前提下,才能真正保守启蒙的遗产。与此相关,破除启蒙的迷信并不意味着是对中国的启蒙史和革命史的全盘否定,理由则同出一辙:只有当我们不再仅仅因为我们是现代人而保守我们的现代成果(包括革命成果)时,我们才能真正保守这些成果。

1.“五四”是“启蒙的迷信”吗?唐先生一口咬定,“五四”和新文化运动是“启蒙的迷信”,却未证明“五四”为什么是“启蒙的迷信”。对这样一个十分重要的核心论点,作者三言两语的以所谓“向前看”和“向后看”,便得出来“文革”发生的原因归咎于“五四”的结论。这样的杂感链条,至多构成一篇随感。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采取不加论证的态度,作为一个学理不强,没有受过哲学、史学严格训练的人,是可以理解的,对于一个关注儒学在当代中国“制度落实”的教授,可以吗?

2.“并不意味着”“全盘否定”中国革命史?唐先生说,“破除启蒙的迷信并不意味着是对中国的启蒙史和革命史的全盘否定”,这句话的含义是,“破除启蒙的迷信”是部分地而不是全盘“对中国的启蒙史和革命史”予以否定。中国启蒙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属于史学问题,笔者无意在本文中探讨。但中国革命史是自五四运动开始的,对于这样一个严肃的话题,唐先生的话是不严谨的。一部中国革命史,是无数先烈用生命和鲜血写成的,在我们哪怕是部分地否定的时候,即已超出了学术话题。何况,把“五四”说成是“启蒙的迷信”,是一个未经证实的伪命题,为什么要拿一个伪命题,去得出一个部分地否定中国革命史的错误结论呢?

3.不保守才能真正保守?唐先生在文章的最后说,“只有当我们不再仅仅因为我们是现代人而保守我们的现代成果(包括革命成果)时,我们才能真正保守这些成果”,并把这个话当作他部分地否定中国革命史的依据。表面上,这句话似乎是退为了进,无便是有,但唐先生既然要“终结”“五四”,其放弃自然是彻底的否定。此话更像一个牧师在布道,叫大家忍受人间的苦难,好将来升天堂。也像一个和尚在说经,让佛教徒修炼此身,忍受苦难,以度到彼岸。

唐先生一方面反对所谓的“五四”的“启蒙的迷信”,一方面在鼓吹对儒学和孔子的“迷信”。作为学人,可以吗?

八、毛泽东谈五四运动的意义

五四运动的历史地位和意义,作为五四运动“主义派”后来的代表人物,毛泽东在半个世纪前就有深刻的系列论述。今天,重温毛泽东的话,防止错误的认识,是有现实意义的。

1.五四运动是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1937年7月,毛泽东在《实践论》中写道:“中国人民对于帝国主义的认识也是这样。第一阶段是表面的感性的认识阶段,表现在太平天国运动和义和团运动等笼统的排外主义的斗争上。第二阶段才进到理性的认识阶段,看出了帝国主义内部和外部的各种矛盾,并看出了帝国主义联合中国买办阶级和封建阶级以压榨中国人民大众的实质,这种认识是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前后才开始的。”〔10〕

1939年5月1日,毛泽东在《五四运动》一文中说:“二十年前的五四运动,表现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11〕

1940年1月,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说:“五四运动的杰出的历史意义,在于它带着为辛亥革命还不曾有的姿态,这就是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帝国主义和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封建主义。”〔12〕

2.五四运动反对的是卖国政府。1939年5月4日,毛泽东在延安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会上作《青年运动的方向》讲演,说:“五四运动所反对的是卖国政府,是勾结帝国主义出卖民族利益的政府,是压迫人民的政府。这样的政府要不要反对呢?假使不要反对的话,那末,五四运动就是错的。这是很明白的,这样的政府一定要反对,卖国政府应该打倒。”〔13〕

3.五四运动加快了马克思主义的传播。1945年4月21日,毛泽东在七大上说:“七十多年马克思主义走得那样慢,十月革命以后就走得这样快。因为它走得这样快,所以一九一九年中国人民的精神面貌就不同了,五四运动以后,很快就晓得了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势力的口号。”〔14〕

4.五四运动替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干部。1940年1月,毛泽东写《新民主主义论》说:“五四运动时期虽然还没有中国共产党,但是已经有了大批的赞成俄国革命的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五四运动是在思想上和干部上准备了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15〕

1945年4月21日,毛泽东在七大上说:“五四运动替中国共产党准备了干部。那个时候有《新青年》杂志,是陈独秀主编的。被这个杂志和五四运动警醒起来的人,后头有一部分进了共产党,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一群人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由他们集合起来,这才成立了党。”〔16〕

1960年6月21日,毛泽东在同日本文学代表团谈话中,谈到自己和周总理参加共产党与五四运动有关:“我做过小学教员,也做过校长。那时一心想当教员,并没有想当共产党员。后来反对军阀,受到《新青年》的影响。《新青年》开始并不是共产主义的杂志。后来教员当不下去了,逼得我搞学生运动、工人运动,那时开始有共产党,这是一九一九、一九二○ 、一九二一年的事情。周总理在南开学校毕业后,跑到日本住了一年半,回来搞五四运动,军阀抓他,又跑到法国去搞勤工俭学”。〔17〕

5.研究中共党史应从五四运动开始。毛泽东1942年3月30日写《如何研究中共党史》说:“说到革命的准备,一九二一年开始的第一个阶段,实际上是由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准备的。特别是五四运动,大革命的思想、干部、群众、青年知识分子都是这时开始准备的。所以严格地讲,我们研究党史,只从一九二一年起还不能完全说明问题,恐怕要有前面这部分的材料说明共产党的前身。这前面的部分扯远了嫌太长,从辛亥革命说起差不多,从五四运动说起可能更好。”〔18〕

6.五四运动是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点。1945年4月21日,毛泽东在七大上说:“中国从五四运动起,由旧民主主义革命转到了新民主主义革命。五四运动是群众发动的,是群众的队伍在街上公开反对自己的敌人。开始只是觉悟的、先进的学生参加,发展到‘六三’时,在上海已经不只是学生,而且有广大的工人、商界参加,后来,汉口、长沙,长江流域,珠江流域都卷进这个潮流里去了。五四运动有中国最觉悟的分子参加,当时的觉悟分子有陈独秀、李大钊。在五四运动中有左翼、右翼,陈独秀、李大钊是代表左翼的。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共产党,但已经有少数人有初步的共产主义思想。”〔19〕

7.“五四”是资产阶级领导的新文化运动转向无产阶级领导之转折点。1940年1月,毛泽东写《新民主主义论》说:“在‘五四’以前,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中国的文化革命,是资产阶级领导的,他们还有领导作用。在‘五四’以后,这个阶级的文化思想却比较它的政治上的东西还要落后,就绝无领导作用……”〔20〕

8.五四运动是广泛的统一战线。毛泽东1942年3月30日写《如何研究中共党史》说:“五四运动是广泛的统一战线,内部有左翼、右翼和中间势力。在‘五四’以后一个月发生了六三运动,全国罢工、罢课、罢市。那时的罢工还是无产阶级自发的运动。我们应该把五四运动中工人的态度研究一下。那时罢工虽然没有共产党领导,但其中总有领头的人。在五四运动里面,起领导作用的是一些进步的知识分子。大学教授虽然不上街,但是他们在其中奔走呼号,做了许多事情。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现在还不是我们宣传陈独秀历史的时候,将来我们修中国历史,要讲一讲他的功劳。国民党没有在五四运动中起领导作用,它是站在旁边的。”〔21〕

毛泽东在上述讲话中还说:“五四运动是民族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统一战线,带着自发的性质。”

9.五四运动形成了帮助中国革命的文化战线。毛泽东说:“‘五四’以来,这支文化军队就在中国形成,帮助了中国革命,使中国的封建文化和适应帝国主义侵略的买办文化的地盘逐渐缩小,其力量逐渐削弱。”〔22〕

10.五四运动准备了大革命。毛泽东1942年3月30日写《一二九运动的伟大意义》说:“五四运动准备了大革命,没有五四运动就没有大革命。”“没有五四运动,第一次大革命是没有可能的。五四运动的的确确给第一次大革命准备了舆论,准备了人心,准备了思想,准备了干部。”〔23〕

11.5月4日为全国青年节。1939年5月4日,毛泽东在延安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纪念会上发表《青年运动的方向》讲演,说:“现在定了五月四日为中国青年节,这是很对的。‘五四’至今已有二十年,今年才在全国定为青年节,这件事含着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说,它表示我们中国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人民民主革命,快要进到一个转变点了。”〔24〕

1947年5月30日,毛泽东在《蒋介石政府已处在全民的包围中》说:“学生运动是整个人民运动的一部分。学生运动的高涨,不可避免地要促进整个人民运动的高涨。过去五四运动时期和一二九运动时期的历史经验,已经表明了这一点。”〔25〕

需要说明的是,上文所引述的毛泽东所揭示的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和当时的现实意义,均在民主革命时期,不涉及新中国时期五四运动的意义。即便是今天,我们纪念五四运动,仍然有现实意义。限于篇幅,此不赘述。

九、胡适谈五四运动的意义

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他谈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是自资产阶级角度,或自“问题派”角度谈的。胡适谈五四运动,对于我们多角度认识五四运动的意义,有参考价值。

1.五四不是一件孤立的事。1947年5月4日,上海《大公报》发表胡适的《“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其中说:五四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五四之前,有蔡元培校长领导之下的北京大学教授与学生出版的《新青年》、《新潮》、《每周评论》所提倡的文学革命,思想自由,政治民主的运动。五四之后,有全国知识青年热烈参与的新文艺运动,和各种新的政治活动。〔26〕

2.孙中山肯定了新文化运动。1947年5月4日,上海《大公报》发表胡适的《“五四”的第二十八周年》,其中转述了1920年1月29日,孙中山肯定“新文化运动”的话:此种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原其始,不过由于出版界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界放大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倘能继长增高,其将来收效之伟大且久远者,可无疑也。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日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27〕

3.鲁迅兄弟的作品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力量。1958年5月4日下午二时,胡适在台北中国文艺协会第九届年会庆祝大会上作“五四运动以来的文艺发展情形”的演说,充分肯定了鲁迅在五四时期的作用:

我们那时代一个《新青年》的同事,他姓周,叫做豫才,他的笔名叫“鲁迅”,他在我们那时候,他在《新青年》时代是个健将,是个大将。我们这般人不大十分作创造文学,只有鲁迅喜欢创造的东西,他写了许多《随感录》、《杂感录》,不过最重要他是写了许多短篇小说……结果,他们觉悟了,古文时代已经过去了。等到后来我们出来提倡新文艺时,他们也参加这个运动,他们兄弟的作品,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力量。〔28〕

4.“五四”本身是爱国运动。1960年5月4日,五四运动四十一周年纪念日这天,胡适应台北广播电台记者安先生的邀请,作了关于《五四运动是青年爱国的运动》谈话录音。他说:“五四”本身决不是文艺复兴运动,而“五四”本身是爱国运动,完全是青年人爱国思想暴露啦,事先没有一点计划,不是一种运动,在这一阵当中,对付中国国家的民族危险的问题,就是我们眼看见山东、青岛发生大问题,权利要掉啦,这是爱国问题。〔29〕

5.纪念五四要努力将来。1960年5月4日,胡适在台湾北大校友聚餐会上发表谈话,强调“纪念五四,不要单纪念过去;纪念五四,应该努力将来”。〔30〕

台湾谈国学、儒学,一直未断,风气之炽,并不亚于大陆。本文列举的胡适是一个资产阶级学者,他半个世纪前在台湾几次谈五四运动的话,对于大陆的学人今天试图要“终结”“五四”,应该有反省意义。

十、毛泽东谈打倒孔家店

毛泽东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参加者,对于“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是如何看的,对于我们了解当时陈独秀等人批判孔家店,是有帮助的。首先,毛泽东赞成“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他认为:

1.当时的统治阶级把孔子当教条。1942年2月8日,毛泽东说:“那时的统治阶级都拿孔夫子的道理教学生,把孔夫子的一套当作宗教教条一样强迫人民信奉,做文章的人都用文言文。总之,那时统治阶级及其帮闲者们的文章和教育,不论它的内容和形式,都是八股式的,教条式的。这就是老八股、老教条。揭穿这种老八股、老教条的丑态给人民看,号召人民起来反对老八股、老教条,这就是五四运动时期的一个极大的功绩。”〔31〕

2.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是历史的选择。1945年3月31日,毛泽东在中共六届七中全会上谈到对孙中山的态度问题,说:“内战时期不讲他不能怪我们,因为那时我们被打倒在地上,不把孙中山丢开自己就站不起来,如同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一样。现在不同了。对党内一些人存在不尊重孙中山的情绪,应该说服。”〔32〕

毛泽东的话告诉我们,“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今天,抬高孔子和儒学的地位,也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因今天要抬高孔子和儒学的地位,去否定“五四”时期否定孔家店,是非历史的态度。

3.尊孔阻碍了西方思潮在中国的传播。1975年7月14日,毛泽东对江青说:“我学孔夫子、资产阶级的东西十三年,就是不知道马列,十月革命后才学马列,过去不知道。”〔33〕

毛泽东的话说明,孔夫子在当时代表了封建统治者的利益,阻碍了西方思潮包括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思想界的传播。

另一方面,毛泽东认为,孔子有部分真理,不要全盘否定:

1.孔孟有一部分真理。1943年12月17日,毛泽东见到刘少奇给续范亭的复信,写批语说:“剥削阶级当着还能代表群众的时候,能够说出若干真理,如孔子、苏格拉底、资产阶级,这样看法才是历史的看法。王阳明也有一些真理。孔孟有一部分真理,全部否定是非历史的看法。”〔34〕

“五四”时代已经过去,所以,毛泽东提醒大家,全部否定孔子是错误的。

2.五四运动本身也是有缺点的。新文化运动是否存在历史的局限性?答案也是肯定的。毛泽东在肯定了五四运动的成绩和意义后,说:“但五四运动本身也是有缺点的。那时的许多领导人物,还没有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他们使用的方法,一般地还是资产阶级的方法,即形式主义的方法。他们反对旧八股、旧教条,主张科学和民主,是很对的。但是他们对于现状,对于历史,对于外国事物,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这种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方法,就影响了后来这个运动的发展。”〔35〕

新文化运动在保守的、落后的旧中国开启民智,思想方法上若不采取“过激”的行动,就无法起到唤起民众的作用,也无法造成一个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也正因为如此,毛泽东虽然指出,五四运动本身有缺点,但不影响新文化运动的本质是进步的,对当时的社会发展是起推动作用的。所以,毛泽东接着说:“如果‘五四’时期不反对老八股和老教条主义,中国人民的思想就不能从老八股和老教条主义的束缚下面获得解放,中国就不会有自由独立的希望。”〔36〕

新文化运动有历史的局限性,但瑕不掩瑜。更不可因打倒孔家店的方法采取了激烈的方法,而去“终结”“五四”。

十一、余 论

1.陈独秀:道德是应该随时代及社会制度变迁。关于五四运动是否影响到道德,不是一个新观点。1940年3月5日,蔡元培在香港逝世后,北大学生何之瑜给陈独秀写信,希望他写篇纪念蔡元培的文章。何之瑜特意叮嘱陈独秀说:“自五四起,时人间有废弃国粹与道德之议,先生能否于此文辟正之。”何之瑜的意思,陈独秀对道德取什么态度?

陈独秀在《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中回答此问题道:

道德是应该随时代及社会制度变迁,而不是一成不变的;道德是用以自律,而不是拿来责人的;道德是要躬行实践,而不是放在口里乱喊的,道德喊声愈高的社会,那社会必然落后,愈堕落;反之,西洋诸大科学家的行为,不比道貌尊严的神父牧师坏;清代的仆学大师们,比同时汤斌、李光地等一班道学家的心术要善良的多,就以蔡先生而论,他是主张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他是反对祀孔的,他从来不拿道德向人说教,可是他的品行要好过许多高唱道德的人。〔37〕

陈独秀的话,回答了今天因“五四”打倒孔家店,而去否定五四运动的人!道德不是用来乱喊的,是躬行实践的。今天提倡儒学的人,倘若把维护儒学的功夫放在道德的躬行实践上,一定比放在抨击五四运动上,对社会有益的多,对儒学本身的发展也有益的多。当年,陈独秀劝康有为自己做一个树立风气的楷模,而不要去远道乞灵于孔教,我想,也是此意!

2.“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与今天的尊孔并不矛盾。“五四”时期,陈独秀、鲁迅、吴虞等人打倒孔家店,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需要。今天,我们尊重孔子,提升民众的道德水平,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需要,二者是不矛盾的,甚至是殊途同归的。故我在撰写陈独秀、胡适、刘半农等人传记时,赞扬他们对于孔家店的批判,而在撰写桐城派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朱书的传记时,在为清初儒家杰出的代表人物树碑立传的时候,对儒学是赞扬的,因为二者处在不同时代,对其态度是可以不一样的。

以为今天尊孔正确,而去否定“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这个观点是狭隘的,是缺少历史眼光的。

3.“五四”是“终结”不了的。一百年来,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今天中国现代化所取得的一切成就,无不打上了“五四”的烙印。反封反帝和爱国主义的旗帜,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在中国仍具有现实意义。因此,“五四”是任何人都“终结”不了的。陈独秀是五四运动的总司令,是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终结”“五四”,也即终结了陈独秀的两大历史贡献。作为陈独秀研究者,这也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历史的车轮不停地运转,那些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先人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们今天在评价他们的事业的时候,应该有一点历史感,应该有一点尊重先人之心。面对先人的背影,我们要扪心自问!

小题大做,牵牛饮水。谨以此文纪念《青年》杂志创刊一百周年!

2015年5月4日于宜城鹅公山下

注释:

〔1〕陈独秀:《随感录(一)》,《新青年》4卷4号,1918年4月。

〔2〕陈独秀:《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新青年》5卷1号,1918年7月。

〔3〕〔4〕〔8〕〔9〕《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 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193 -195、204、238、237 页。

〔5〕《胡适全集》第10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64页。

〔6〕《胡适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73页。

〔7〕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年,第2页。

〔10〕《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89页。

〔11〕〔12〕〔13〕〔15〕〔20〕〔24〕《毛泽东选集》第 2 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 558、699、561 -562、700、698、561 页。

〔14〕〔16〕〔19〕〔32〕〔34〕《毛泽东文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290、294、289、275、84 页。

〔17〕〔33〕《毛泽东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204、444页。

〔18〕〔21〕〔23〕《毛泽东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第402、403、251-252页。

〔22〕〔31〕〔35〕〔36〕《毛泽东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847、831、832、832 页。

〔25〕《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25页。

〔26〕〔30〕曹伯言、季维龙编:《胡适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655、901页。

〔27〕《胡适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54页。

〔28〕1958年5月5日台湾《新生报》。

〔29〕《胡适讲演集》,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第134-135页。

〔37〕《陈独秀著作选》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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