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迷茫与浪漫、救赎与结局
——马克思早期作品《歌之书》解读

2015-02-25 08:15
学习与探索 2015年6期
关键词:燕妮马克思

聂 锦 芳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爱的迷茫与浪漫、救赎与结局
——马克思早期作品《歌之书》解读

聂 锦 芳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不同于那些矫揉造作的夸张和苦思冥想的创作,大学时期马克思写给燕妮的诗篇真正属于“情动于衷而表现于外”,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是其生命激情的记录和抒发。这里有他脉搏的跳动,每个字句都是其心迹的表白,每个音符都是他奏响的爱的旋律。“燕妮”在诗中是一个永远震撼其心灵、独特而神奇的生命的表征,意味着永久的爱的力量,包含着当时马克思生命中的全部情感和思考。

青年马克思;诗歌;人性;爱;燕妮;《歌之书》

马克思大学时代创作并整理的《歌之书》共收入诗歌23首,标题中有“燕妮”字样的就有15首,其中名为《寄语燕妮》1首、专以《致燕妮》为题的8首、有其他主标题加副标题《致燕妮》的6首。概览地看,另外8首的标题中虽然没有明确出现“燕妮”字样,但又何尝不是献给燕妮的呢!为什么大多数篇目总是称作“致燕妮”呢?是马克思词汇贫乏或者矫情的表现,还是他煞费苦心的设计和布局谋篇的特意安排呢?为了回答这样的疑问,他特意通过两首十四行诗做了解释。

不同于那些矫揉造作的夸张和苦思冥想的创作,马克思写下的这些文字真正属于“情动于衷而表现于外”,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是其生命激情的记录和宣泄。这里有他脉搏的跳动,每个字句都是其心迹的表白,每个音符都是他奏响的爱的旋律。“燕妮”不仅仅是一个听起来让他感到亲切甜蜜、像齐特尔琴弦上弹出的乐曲一样美妙的名字,更是一个永远震撼其心灵、独特而神奇的生命的表征,意味着永久的爱的力量,包含着此刻马克思生命中全部的情感和思考。身处柏林的马克思,夜晚遥望灿烂星辰,从浩渺苍穹中也能寻觅到燕妮的倩影;白昼沐浴徐徐清风,令人心醉的碧浪中分明也传递着她温馨的声音。难怪马克思说,自己可以著书千卷,宁愿页页都写上“燕妮”的芳名,让她传扬千载,百世流芳。

一、靠神实现不了爱

但现实中的爱往往是不如意的,过去每当爱意袭来无处倾诉时,马克思就习惯性地弹起七弦琴来寄托情感,而今却几乎弹不下去了,因为胸中热血澎湃,冲击得自己难以平静;曾经幻想依靠众神辅助来实现爱,但如今却感到困惑了:它们能否容纳群星的光芒,是否有囊括苍天的力量,能否在云涛雾海上纵情欢乐,可否欣赏那美妙的天体舞曲?迄今为止,幻想中的神带给自己的只是一些无用的礼物,相反最珍贵的东西它们却不曾赠予。仔细清点,在爱中自己所图并不多,不羡慕辽阔的空间,也不企求占有无限的宇宙;不期望有美梦降临的夜晚,更不忌妒炎热灼人的白昼,自己只是想得到亲爱的燕妮,不管日后是风和日丽、歌舞升平,还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只要与燕妮能长相守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造物主真是戏弄人,硬把“不祥之物”横亘在二人中间,使马克思不能贴近心上人的胸膛。燕妮在遥远的故乡特里尔,而马克思身处使他郁闷的德国北方。他曾经设想,在柏林几年,凄凉地苦度时光,奋力攻读,跻身于智慧的殿堂,争个锦绣前程,赢得一身荣光。但是,这些梦幻一个个破灭了,爱情的向往也归于无望。一想到自己很久没能一睹燕妮绰约动人的风采,无法陶醉于她温柔甜蜜的胸怀,岁月蹉跎,青春难再,自己的生命将在这严酷的北国掩埋,马克思就无法控制炽热的激情,宁愿相信灵魂可以与躯体分离,让自己多情的灵魂乘上五彩云霞,飘然飞去,飞进远方燕妮的心灵。

思念,使马克思产生了无限的联想。他在追问:宇宙是什么呢?它怎么会如此广大?它为何能包容如许多的东西?既吸纳一切人的恩爱和怨恨,又涵盖白天的阳光和晚上的黝黑?众神能否理解人焦虑不安的心的渴望和追求?也许,它们对人的爱情也心怀忌妒吧。

虽然对爱的思索没有答案,但马克思内心仍充满希望。他告诫自己:应该相信,命运会向自己招手的,会从心灵深处升起哪怕是一线模糊而虚幻的希望,会出现一个短暂的、令人激动和神往的时刻,那样的话,即使自己可能会被碾成齑粉,也要把握契机,找到实现理想的地方。应该牢记的是,必须使自己成熟起来,在内心世界继续燃起火炬般的爱的熊熊火光。

二、在无爱中渴望着爱

在现实中越得不到爱,就越向往和渴求爱。这是爱的悖论。在煎熬、等待中马克思写下了六首十四行诗,命名为《遐想》。

一开始他就直抒胸臆,呼唤着心爱的人的名字,要与其一起翱翔,幻想飞到一个遥远的、激情荡漾的地方——芳草地上,鲜花怒放,洒满阳光;悬崖峭壁之间,飞流直下,巨浪跌宕。两个恋人悠然伫立,景美人和,共享欢娱时光。天、地、人一体,这时世界就被幸福笼罩着了。

世上有无数的殿堂,靠着奇木栋梁支撑矗立着;由此,引发了马克思的愿望:在心中用爱建造一座大厦。他描绘道:明亮的大厅里华灯初上,其中有一盏最辉煌,它不是靠功率供电,而是爱情之火使其炽热发光。光明使阴影消失,相爱使人心温热舒畅。还有,嘹亮高亢的歌声,优美、动人的竖琴——这些灿烂的景色、美妙的声音,一定能出现在相爱的人的心房里。

爱是心灵的抚慰剂。无论是你身感到疲倦、还是心情烦闷,远方的爱人就会心生感应,仿佛身生双翼,飞到你的身旁,让你躺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聆听美妙的歌声,传递细致的安慰,和你一起去涤荡尘世的污浊,解脱庸俗的纷扰。有爱,心里就会燃烧起希望之火,生活中就可以绽开出甜蜜的花朵。旧世界在暗淡中衰落,新世界呈现出蓬勃生机。幸福随着爱情而来,两颗心共同呼吸着心灵之气,摆脱了尘世的不幸和灾祸,认识到什么是永恒,领略到天国的欢乐。

爱是美妙的,但又是虚幻的。回到现实才明白,以上遐想不过是金色的梦幻、心中的妄想、甜蜜的呓语。在生活中,欢乐隐匿起来,险恶则在流行,哪里还有什么幸福?尤其是长期离别,得不到爱的回应,使马克思更加心绪不宁,柏林—特里尔,遥远的空间分隔开他和燕妮,使他不免产生了疑惑和猜测:“有别的婆娑大树/会给你洒下绿荫的清凉/有别的涌泉和溪流/会为你献上甘甜的琼浆。”[1]659如果事实竟是这样,尽管马克思可以在心中把情意珍藏、在梦中反复出现燕妮优美的形象,甚至可以在联翩的幻想之中亲手装扮和抚摸她你的脸庞,但是,得不到燕妮的回应,“我的痴情只是一场空想”[1]670——在无爱的现实中,爱更加虚幻,也更加急迫、美妙和珍贵了。

三、爱的表白与期待

诗歌是表情达意的,但在好的作品中,这种表达往往被处理得含蓄而有韵致。《歌之书》中有一首《寄语燕妮》,陈玢、陈玉刚的翻译是:“燕妮呀,给我一种神奇的秘语,给我天上的旋律,我在这儿低声轻唱,那歌声会传送给你。”[2]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一卷则处理成这样:“燕妮!只要你向我敞开火热的心房,只要你奏起那天国的乐章,我的歌声就会飞到你的身旁,我无论唱什么都会轻松舒畅。”[1]664两相比较,后者尽管更接近原文原意而又符合汉语的韵律,但终因过于直白而韵味大减,而前者的“再创作”却大大提升了这首诗的意境和品位。

爱是人生的一段长旅。它需要培育、积累和呵护,更需要隐忍、暗喻和付出。当忧伤而孤寂的心灵在迷茫中徘徊,人总会不断翻腾起万千思绪,尝尽苦涩与失落的滋味。但是,爱不会永远是单向度的和超功利的,不可能永久不求回应乃至回报。对于马克思来说也是如此,经历了这么曲折的心理磨难,付出了如许的炽热情感,他毅然以三首《十四行诗》向此刻被自己视为“命运的主宰”的燕妮做出了以下的表白。

他首先恳请燕妮不要责怪甚至怨恨自己,说到这时的他“必须表明自己的心迹”,也同样“必须祈求爱情的回应”[1]661。仔细分析,自己与那些多愁善感、“可怜的凡夫俗子”不同,不会只是心理“徒然向往微风的吹拂、星辰的运行”,结果因羞于表白、怯于行动而“永远摸不着一缕微风/也摘不到一颗星星”;相反,自己是“不得不让激情自由地驰骋”[1]662。尽管在漫长的爱情之旅、人生洪流中孤独前行,有时会因希望渺茫而勇气有所减退,但是,有爱的人必须歌唱、赞美、漂浮、拚搏。一如置身悬崖深谷之中处境艰难,当周围的生命趋于衰微、抗争逐渐止息、理智正在湮没、最终彻底泯灭的时候,只要自己仍然一息尚存,那么心中就会有一盏明灯,灼灼放光,经久不灭。它就是爱!是它使自己一方面眷恋已经消逝的岁月,另一方面更要在虚妄的幻境中把恋人寻找。让歌声传到远方的她的身旁,脉搏不断地为她而跳动,尽管寒夜是如此的空虚和冰冷,但对恋人的心却永远是那样的炽热和坚定。这是“从深沉的黑夜里升起的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是从悬崖深谷之中“突然掀起的一场风暴”[1]662,它吹枯拉朽,势不可挡。

在人生的凄然处,爱低声说,你必须继续燃烧,照亮前程。

四、圣洁的情人形象

俗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人是可以分为不同的等级和层次的,如果这里的“西施”只是单纯艳丽的“美人”形象,那这种看法不过是一种感性的乃至肉欲的“情人观”,档次是不高的。马克思在致燕妮的《魔女》中则描绘了一副他心目中的情人形象,我们来分析一下,看是什么品位。

这是一个“圣洁的形象”,“像金色的珠宝放射着光芒”[1]664。首先是容貌、姿态和谐匀称。一切都是那么协调、妥帖,在她身上“不允许有任何不和谐的”情形:脸庞的线条像波纹一样在淡淡的红晕中漾出永远悦目的容光,仿佛是苍穹离开蔚蓝的云涛雾海,降落到梦幻般的芳容上。其次是与自然融通一体。她那温柔可人的模样,惹得微风暗自欣赏;吐露思念和向往的心声,宛如流水淙淙作响;温馨的气息、顾盼流连的朝气闪烁着秋波般迷人的力量。再次是气质无比高雅。在艳丽的阳光中仪态翩翩,话语从唇间轻轻流露出来,像甜蜜的歌声在娓娓倾诉,宛若一件神圣的法衣,使人全身无比激动;又像爱情的信物,使人变得高尚而纯洁。透过轻柔的罗纱,她的整个身躯都焕发着圣洁的光华,这使她显得更加高尚而温柔,体现出最高贵的女性的风采。

当然她也不是故作姿态的“冰美人”的形象,她那丰满的胸脯满怀着温柔的爱火在薄薄的轻纱下颤动,仿佛蕴藏着神奇,能奏出优美的旋律。也不是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衣食无忧的“傻大姐”做派,当有人怀着热切的期望无比激动地叩响她那晶莹闪亮的心扉,她会满脸羞涩地低下脑袋,陷入深深的思虑、选择和彷徨,那时她便睁眼凝视远方,在她那炽热的激情中,在她那心灵的闪电中,整个宇宙都一齐燃烧。当然假如爱不遂愿,痛苦、忧伤和思念也会使她无比惆怅。

最后,她是爱的化身,提升着自己,也影响着他人,使世界显现着爱的无穷力量。受到爱的滋润,她是那样温柔端庄、容光焕发,棕色的鬈发飘然垂落,烘托着秀美的脖子,深情地披在她的身后,显露出对美的热烈向往和追求。在她的感召下,僵死的东西也仿佛有了感觉,清风吹拂送来凉爽,云彩开颜欢笑,大地的脉搏在隆隆作响,周围用鲜花装饰,欢迎她的光临。上帝创造人的生命,爱塑造出人的形象和姿容,显现着理想、审美之光;在美人——爱的化身的辉耀中,既可以战胜上苍,也会让大地俯首顺从。

五、言语的局限与爱的无限

现实中的爱得不到回应,马克思便煞费苦心地追究原由,他蓦然想到,是不是表达爱的方式和手段的局限所致呢?为此,他用四首《十四行诗》对言语进行了省思。

迄今为止,人们多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的,但是仔细想来,这是有局限的。言语只是一种僵死无力的形式,是随着生命移动的空洞的影子,从它那里看不到生活的丰富和深邃,倘若借用这种形式怎能把自己的衷肠尽情倾诉出来呢?尘世上那些折磨着人的生命的激情、心灵深处绽放出的热烈的爱恋,一旦如飞舞的火花迸发出来,就会大胆地拥抱整个世界,从而把言语从王座上硬拖下来,让美好的世界在言语之外展现光华。

可怜的是,不在少数的恋人只知道用言语来吐露心曲,这就如爱慕之情穿上褴褛的衣衫,外貌虚假,表达拙劣。本来言语也是从心中奔腾涌出来的,可是它却摆出一副陌生、冷酷的面孔,用寒气和冰霜把人们的心灵摧折,让思念和忧伤成为爱的主角。恋人们的热望尚未得到释放就已变得冷却,使他们不能无拘无束地充分享受心醉神迷的欢乐,彼此间永远无法领略爱的全部的滋味,爱的幸福感由此也被丢弃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看来,用言语表达爱,就仿佛用一个皮囊包裹着恋人的身躯,或者把他们局限在一个狭隘的角落,心灵得不到舒展、真情变得隔膜,思想默默地隐匿退缩,呆滞而笨拙,最终在空洞的虚无中消逝。

马克思决意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自嘲地想,对于自己炙热的爱来说,这些拙劣的言语、词不达意的情诗算得了什么呢?这爱无边无垠,宛如永恒、高大的精灵,可以用各种天体作舌,再加上雷鸣般洪亮的嗓音,如果振臂一挥,奋勇向前,她一定能把岩石连同自己撞得粉碎;如果发出怒吼,她定会响彻整个宇宙,辽阔的大地将为此震颤,甚至爱人也会被吓得匆忙逃走,而让智慧之光环绕宇宙,划破长空,照耀世界。可悲的是,自己写了那么多诗,却让言语成了偷盗灵魂的窃贼,狡猾阴险地将爱和情感稀释乃至嘲弄。人真是不长进啊,昔日言语就是拙劣的工具、思想的渣滓,已经被人们所遗忘,如今它却成了宝贝,要把万物包括人的情感展现出来,熠熠发光,这怎么可能?

既然言语是如此虚妄,那么究竟用什么来表达爱情呢?马克思设想:以形体来表现!倘若如此,爱一定会变得越来越高大,直到成长为一个魁伟的巨人,头顶蓝天,手揽云霞,手里拿着星辰嬉戏玩耍,江河从它的眼中涌出,太阳在它身边黯然失色,黑夜也会像白昼光照人家,天空会对它把头悄然低垂,隐匿在深邃的宇宙。这样一来,世界充满爱的身影,爱统摄了世界,据此作为实体的宇宙也就会被爱所排挤,或者因爱的激情而逐渐溶化,炽热的岩浆噼啪四溅,在其怀抱里爱的柑橘树会生根、发芽——至此,宇宙之间,唯爱而已。

六、假如爱得到了回报

马克思相信爱总会得到燕妮的回报,他不止一次想象那样的时刻。《致燕妮》一诗描述了他所幻想的情景:荒诞无稽的流言、忧郁悲戚的歌声,统统沉到冰冷的洪水中去了,被狂猛的暴风雨卷走了,他抓住了爱的机遇,满腹疑云已经散尽,对未来更加胸有成竹,不会再犹豫彷徨。“我可以爱她了”,他得到了“爱的回报”,是燕妮愿意赐给的“最高奖赏!”[1]669此刻,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啊!要做出客观的描述,言语实在无力。至此他自负地说,这种神圣的恩宠就该由他获得!他的那些诉说并非徒劳,情债已经得到清偿。“遥远的星辰,燃烧得更璀璨些吧/太阳的光芒,照耀得更辉煌些吧/因为你们不能容纳炽烈的激情/你们的心胸还不够宽敞。”[1]669

那么,得到爱是不是就可以不再付出了呢?绝非如此。惊涛骇浪会随时扑来,天穹笼罩,浓重的黑夜必然会紧压心头,命运残酷的力量也会大显威风。它们是爱的敌人,是专门与人作对的。人直接提出同其进行决斗,它们就会大发雷霆,对着人咆哮怒吼。这时人心必须坚强如钢,决不后退半步。对于人来说,永恒的心灵的和谐不是心如止水、寂寂无为,不能由人世和自然的意志来支配、安排,而应该充盈着爱的烈火、炽热的情怀。人世和自然会狂澜起伏,怒气冲天,但爱情会毅然冲决一切阻拦,傲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当然,细水才能长流,爱也不能过于猛烈。面对马克思炽热的情感,刚刚有所回应的燕妮会不会犹豫动摇、畏缩不前呢?她那高洁的心灵会不会因对方过于强烈而害怕、而震颤呢?马克思也有这样的担忧,但冷静地思考后,他释然了。因为他悟出了事情的本质:爱情是铭心刻骨的思念,而痛苦只是转瞬即逝的云烟。他们的结合经历了烈火的考验,已经超越了时间的界域;是爱成就了他们的姻缘,爱情岂能用时间来测算?尘世的事情终究要被遗忘,永恒的东西才能永驻长在。想想过去生活中的那些流言,现在才知晓,它们不过是人生长河中的旋涡,不过是流泉飞瀑发出的可怜的喧响,它们想把恩爱姻缘拆散,然而爱情永远坚如磐石、地久天长。

思虑至此,马克思情不自禁地在想象中再次祈求燕妮:“让我把你紧紧地搂在胸前,深切地感受你那灼热的情感。”[1]671

七、爱的执着与升华

这样,在反复的自我评估、彷徨、矛盾、期盼和决断中完成了对爱的体悟和超越,马克思写下了另外八首十四行诗,仍然命名为《致燕妮》。这是爱的回旋曲,篇幅不大,但展示的内心世界却曲折而复杂,令人回味。

写下这么多真挚的诗歌,付出了如此浓郁的情感,马克思在内心中又一次质询起燕妮:“你是否对我怀有深情?”“我是否能获得那宝贵的幸福?”[1]671他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仿佛看到的是,自己“亲爱的心上人”“那神秘的胸脯剧烈起伏,而温柔的绛唇总不吐露心音!”[1]671对比现实与想象,这种情形当然让人沮丧,致使在远离故乡的漫漫长夜、四周一片幽冥的时刻,不停地激起思念之情的马克思在梦中总是出现纷乱迷离的幻影。多次从心灵深处传来幽微飘忽的声响,似乎在告诉他:“爱情的纽带已被扯断,悦耳的和声也将不再飞扬!”或者经常会受到身穿迷人华丽衣裳的女妖的诱惑,但到最后发现她们不过是在耍骗人的把戏,自己“从未赢得恋人的爱心”[1]672。

付出爱多的人,起初都很自大,曾经因孤注于爱而看淡一切,嘲笑人世间的恩怨冤仇、讥讽大自然的肆虐逞狂,壮志凌云、豪情满腔甚至怒发冲冠,慷慨激昂,结局却是如此凄凉——爱不对等,欲爱不能。面对这种“欺骗”和回绝,脆弱的人可能会无法承受,号啕痛哭也排解不掉内心的凄怆,精神力量被摧垮而陷入颓丧,脉搏在颤抖、痉挛;更有甚者,心中充满绝望,决绝地自我了断,撒手尘寰,命归泉壤。当然,更有一种情形也会广泛存在,那就是放下这一段,做出调整,移情别恋,另觅新欢和芳心。这些当然都是可以理解的乃至值得同情的,但就对爱的理解看,会发现他原先付出的爱是一种索取回报的爱、斤斤计较的爱,因而也是一种功利的爱、自私的爱、有局限的爱。

而马克思对燕妮的爱全然不是如此,它更为超脱、更为博大,虽然也不是不求回报、也难免有委屈和抱怨,但他不会退却、不会反悔,相反最终更为执着,更为坚定,百折不挠,一往无前。“即使她永远对我不理不睬/我也仍然永远对她心驰神往/我将永远把甜美的歌奉献给她/永远陶醉在缅怀往昔的回忆中,如痴如狂/直到思念之情使我痛断肝肠/直到灵魂恬然安息在云天之上。”[1]674即使面临这样的情况——自己倾心思慕的人,永远无法满足自己心中的愿望;相思之情感天动地,但始终在痛苦的阴影中踯躅踉跄;爱的付出最终是白日做梦,成为一种痴心妄想——但马克思照样可以骄傲地对自己说,“你爱着”!是爱使他对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生意义豁然开朗,生命的精灵变得更加勇敢坚强,促使他奋勇投入生活,去驾驭风浪。“有一个呼声正响彻四方/永远努力,奋发向上!”[1]675愈挫愈勇,百折不回,这真是别样的人生、别样的爱!

个人之恋转化为人生之爱,马克思做好了应对一切艰险的心理准备。他对燕妮也对自己说:面对阴险的鬼蜮和尘世的纷扰,你何必感到害怕惊慌?让它们尽情地咆哮,无耻地号叫,让它们去忌妒和嘲讽,使尽种种花招吧!它们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高尚的情操,也永远无法理解心灵的永恒追求、爱情的痛苦与和谐悦耳的音调。而自己博大、超越、激昂的爱,会幻化为齐特尔琴上的弹唱,挚爱的心与响亮的琴声压倒暴风雨的张狂,在生机盎然的广袤大地上回响,最终传进恋人的耳朵,抚平思念的忧伤,萦绕环宇,与天地共久长。

岁月如云,终会流逝;往事纷扰,迟早要泯灭。亘古及今,无数的生命在人生风暴中诞生又死亡,但光明会在黑夜中向我们微笑、爱情则为我们指出得救之路。只要有光明,只要有爱,还有什么能把我们阻挡?世间的桎梏怎么能束缚我们的手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为同一个目标而燃烧的爱火将长明不灭、照亮人生的征途,而人间那些虫豸及其丑恶必将葬身于生活的急流之中而消失。

我们看到,对爱这样深入的探究所获得的理解,最终使马克思超越了个人的视界、世俗的算计和功利的考量,而上升为一种人生哲学的态度和选择。这是对其大爱的回馈和报答。

八、爱的结局和意义

俗语曰:“一花独放不是春”,又云“相反才能相成”。叙事谣曲《两棵玫瑰》仍以爱为喻表达如许深意。诗中描写了一个白发诗人,吃力地拄着手杖,漫步在行吟道上。诗心慧意,他发现了两颗颜色完全不同的玫瑰,为它们浑然天成的图景所感染,又托物言志,联想到自己的心境,展开想象的翅膀,表达了对人世沧桑和结局的体悟:

在柔软的苔藓地上,盛开着一朵鲜红的玫瑰,它像一团烈火一样,傲然挺立。而紧紧偎依在它身旁是一棵洁净如雪的白色玫瑰,晶莹夺目,“仿佛闪着相思的泪光”,充满了温柔和真诚。黑白搭配,显得无限和谐,美妙动人。但时间易逝,美景不会恒常。首先是“红颜薄命”,红玫瑰渐渐褪去颜色,为尘埃所覆盖,又遭风暴袭击,终于花落叶败而死。而这时,白玫瑰依然光彩照人,在阳光下迎风摇曳。它想弥补红玫瑰留下的空白,“仿佛也要燃烧起来”,但勉为其难,随后它也凋谢、枯萎了。最终,两棵玫瑰在一个坟墓中被埋葬了。

这是想象出的、旁人的视角,但可以转换一下,不妨也从燕妮一方设想一下什么是爱的结局。马克思用三首十四行诗表述了他的想象:

在情感上,她无疑也有美好的憧憬、甜蜜的向往。你看,她那丰满而神奇的胸膛透露出激情荡漾,思及恋人,每一根纤细的神经都在震颤,如若不能相见,便禁不住热泪盈眶,绵绵无尽的相思伴随着无法排解的痛苦和惆怅。请放心!仁慈的上帝怜香惜玉,不会这么残忍、持久地折磨佳人。它一定委派一位般配的歌手,他深知他像金子一样辉煌的心灵,能够理解她炽热的心肠,排解长夜的孤寂,回应其激情的迸发和相思的忧伤,成为守护她生命的精灵。爱掺杂着痛苦,但不能夸大地说,痛苦是爱唯一的情愫。所以,心心相印是爱的最佳境界。悉心呵护真情挚感,让悠扬的歌声和悦耳的音乐伴随庸常人生,让生活像优美的旋律一样充实而又轻快柔和,永远以崭新的方式茁壮成长,永葆青春,充满魅力。这是马克思的体悟,也是燕妮的期盼吧?

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期盼或心愿,而现实有时很残酷,人世间由爱生情、有情却难酬的事也屡见不鲜。叙事谣曲《歌手的圣诞节前夜》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情绪。

在大多数人歆享欢乐的圣诞节前夜,一个歌手却独自坐在河岸边,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汹涌澎湃的波涛把他的万千情愫传递到遥远的天边。就像眼前这翻滚的浪花消失在在瞬息万变的滔滔洪水中一样,他感到,对自己来说,青春的激情、欢乐的时光已悄悄流逝。曾经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那些星光灿烂的甜蜜之夜,也已成为过去,充满神奇、魅力与力量的梦想更杳无踪迹了。

但越是烟消云散的东西,在脑海里浮现得却越清晰,挡不住的记忆啊!从前在这一刻,当圣诞之夜梦幻般的帷幕降临大地的时候,年轻的心就燃起了欢乐的火焰。那是上帝赐给凡人无比幸福的生活时刻,星月从蔚蓝的高空云端给大地洒下一片清辉,人们尽情欢乐,也生发出美妙的玄思。自然少了迷人的爱的歌声,像倾吐热切的思念、又像诉说心灵的渴望,揭示情感的奥秘、又传播着崇高的追求和向往。更从遥远的天际飘来一位仙女,她可以医治心灵的创伤,满足梦寐以求的宿愿,使生活闪现出理想的光芒,使梦幻变成现实。

然而,这美好的时光已经成为过去。心仪的姑娘本来可以把最珍贵的感情奉献给自己,可是多疑的性格却使她犹豫彷徨,痛苦深深地折磨着她的心,纯洁而光亮的面庞也逐渐变得黯淡。爱是两个人的事,一方的态度难以成全。在这万家欢乐的圣诞节前夜,孑然一人回首往昔,带给自己的是无限的忧愁和沉思。这可真是“有爱的一生,无爱的结局”。这诚然不是马克思本人的遭际和自况,但表达的何尝不是他的担心和忧虑呢?

《歌之书》的最后一首同样是《致燕妮》,融回忆、梦境、理想与期盼于一体,场景恢弘、神圣,时空交错,气氛欢快、舒朗,同样是圣诞节的情景,一扫前一首所显现的阴郁、晦暗,彰显着光明、希望。

从教堂塔顶上传来悦耳的声音,仿佛是钟的鸣响,又如天堂的歌唱,更似心灵深处的呼唤和渴望。一只凤凰从烈火中举翼飞翔,勇敢地搏击在蓝天,穿越云层与流云一起发出和谐的鸣响,像圣乐一样婉转悠扬,传播到四面八方。在这欢乐的喜庆气氛中,人人怀着炽热的激情,个个笑逐颜开,敲响铙钹、弹奏着七弦琴,露出惬意的目光。

此情此景使马克思想到,有一年,也是在圣诞之夜,他与燕妮在一起度过一段难忘的甜蜜时光。随着钟声一响,燕妮收到马克思托人送去的礼物,感到分外高兴。当圣诞树像一个天上来客一样在一片灯火通明之中突然展现英姿的时候,她显得是那样激动和慌张。恍惚间有一只小凤凰从她那丰满的胸膛中飞出,像个爱的信使,涂上了耀眼的金光,急急忙忙来到马克思面前向他传递爱的信息,代表燕妮吐露衷肠。此刻,马克思怀着不安的心情伫立凝望,禁不住心驰神往,如痴如狂。

今天的凤凰就是幻想中那只小凤凰的再生鸟,这真是一场奇异的梦境啊!马克思明白,只有燕妮的目光,才能把他从迷惑、苦难中解救出来。于是,他把这些用诗歌精心编织的花环,虔诚地戴在心上人的心坎上;把这些对生活、对爱情的赞美诗,奉献给他魂牵梦萦的燕妮,让它们永久发光。

深入到具体文本的语境中,跟随马克思的思路,解读他的这些作品,我们必须说,假如没有爱的经历,不会理解情感的丰富;假如恋爱时不进行痛彻的思考,咀嚼不到爱的诸多滋味,也领悟不出爱的复杂内涵。所幸的是,青年马克思经历了、思考了,并且留下了珍贵的记录,最终也得到了爱的回报。这些诗歌是由他的姐姐索菲娅转送的,燕妮看后“掉下了悲喜交加的眼泪”[3];她写信给马克思,说自己虽然顾虑重重甚至感到“害怕”和“绝望”,但“你现在这种带有青春狂热爱情这一点,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了,还是在有人向我冷静、巧妙而理智地分析之前,我就深深地感受到了”[4]。这真是恋人间的灵犀相通之表征啊!燕妮终生都悉心地保存着这些诗集,虽然他们的女儿劳拉回忆说“父亲并不看重那些诗歌;每次父母谈起它们,总是开怀大笑这些年轻时的荒唐行为”[5],但其中所展示的激情、浪漫、迷茫、痛苦、真挚、想象和渴望难道不是弥足珍贵、永远不过时吗?“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也并不是要对爱和情感持彻底否定的态度,而是将其纳入了一个更宽广的历史视野、更复杂的解释空间和更具体的社会环境之中。这样说来,今天阅读这些作品,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到另一个侧面的马克思形象,而且更可以从中受到爱的感染和人性的熏陶。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马克思诗集全集[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6:97.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853.

[4] DORNEMANN L.Jenny Marx[J].Berlin,1969:41.

[5] LASSALLE F.Ausdemliterarischen Nachlas von K. Marx, F. Engels[J].Stuttgart,1902,25(1):263.

[责任编辑:修 磊]

2015-01-22

聂锦芳(1966—),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哲学基本理论研究。

I106;B1

A

1002-462X(2015)06-014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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