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罗马天主教会的盛衰转化
——从东西方教会大分裂到西方教会大分裂

2015-02-25 08:15
学习与探索 2015年6期
关键词:罗马帝国教皇基督教

赵 林

(1.澳门科技大学, 澳门;2.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72)

·文化史研究·

中世纪罗马天主教会的盛衰转化
——从东西方教会大分裂到西方教会大分裂

赵 林1,2

(1.澳门科技大学, 澳门;2.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武汉 430072)

教俗之争是一条贯穿于欧洲中世纪历史的红线,“上帝”与“恺撒”之间的巨大张力深刻地影响了西方文化的发展历程。在中世纪中期,有两组重要的历史事件见证了罗马教会在世俗权力方面的盛衰转化:其一是发生在11—13世纪的东西方教会大分裂和十字军东征运动,其二是发生在14—15世纪的“阿维尼翁之囚”和西方教会大分裂。前者显示了罗马教会势力日臻巅峰的荣耀,后者则表现了罗马教会权力由盛转衰的尴尬。

中世纪;教会分裂;罗马公教会;希腊正教会

一、东西方教会大分裂与十字军东征

在希腊世界与拉丁世界之间,早就存在着根深蒂固的文化差异,这种差异并没有因为罗马人对希腊化地区的政治统治和文化模仿而消除,反而成为导致罗马帝国分裂的重要原因之一。基督教在罗马帝国获得合法地位之后,这种深刻的文化差异也造成了东西派教会在神学上的分歧和组织上的对立。虽然君士坦丁皇帝希望全罗马帝国境内的基督教能够形成统一的理论体系和教会组织,以便成为每况愈下的罗马帝国的新精神支柱。然而事与愿违,自尼西亚会议以来的几次基督教大公会议不仅没有结束东西派教会之间的神学分歧,反而使双方陷入了更加复杂的权力角逐中。在历次大公会议上遭到谴责的异端观点——阿利乌派、阿波利拿里派、聂斯脱利派以及一性论派等——几乎都是来自于东派教会,这或许是由于东派教会更多地保存了希腊哲学的思辨色彩和理性因素。中世纪西方教会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那就是“希腊人培养了各种异端,西方人则消灭了它们”。然而另一方面,东方教会却始终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来看待西方人,嘲笑他们不是愚钝的罗马人就是野蛮的日耳曼人,根本不配深入基督教神学之堂奥。到了7世纪以后,由于阿拉伯帝国对西亚、小亚细亚东部、埃及以及北非的攻占,这些地区纷纷从基督教世界退出,转入伊斯兰教世界的怀抱。于是,基督教东西派教会之间的对峙就直接表现为君士坦丁堡教会与罗马教会之间的对立。“西方众教会越来越把罗马的主教视为所有基督教的超级主教;东方教会则尊崇君士坦丁堡(皇帝与宗主教)为基督教世界的中心,这个因素使大公教会产生张力,在卡尔西顿大会之后数个世纪中,这张力因为诸多因素而越来越形恶化。”[1]

5世纪西罗马帝国的崩溃使得希腊世界与拉丁世界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西罗马帝国沦于蛮族之手,分裂为许多政治闭塞、经济落后、文化蒙昧的封建王国;东罗马帝国却仍然维持着统一的帝国形式,君士坦丁堡在中世纪不仅保存了古典文化遗产,而且还由于地处欧亚大陆枢纽而成为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重镇,其繁华程度堪与中国唐朝首都长安和阿拉伯帝国首都巴格达相媲美。尽管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存在着较大的差距,但是东西方教会在中世纪都卓有成效地实现了“传教至万邦”的宗教理想——迄止11世纪,罗马天主教会完成了对日耳曼蛮族和匈牙利、波希米亚、斯堪的纳维亚等地人民的教化工作,君士坦丁堡教会也同样成功地使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罗马尼亚人以及更加遥远的俄罗斯人相继皈依了希腊正教。“正是在同一个时期里,东欧民族进入了基督教民族的社会,并形成了从波罗的海地区延伸到黑海,从易北河延伸到顿河和伏尔加河上游的第二个欧洲基督教世界。”[2]随着这种彼此独立,但却同步进行的宗教扩张活动的发展,东西方的两个基督教会——罗马公教会(Catholic Church,即天主教会)与希腊正教会(Orthodox Church,即东正教会)——之间必然会在权力方面发生激烈的较量。而东西方教会之间的这种权力之争又与东西方的两个帝国——从古代延续下来的东罗马帝国与新建立的查理帝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名分之争纠缠在一起,从而使得希腊世界与拉丁世界之间根深蒂固的抵牾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在西欧,“黑暗时代”三百多年的帝位空缺使罗马教会获得了自由发展的良好时机,对于入侵蛮族的信仰教化又使得教会可以借上帝的名义凌驾于世俗王权之上,逐渐形成了君权神授的神学政治传统。800年,当教皇利奥三世在罗马为查理进行皇帝加冕时,西欧社会的显贵人士都认为,现在皇帝的名义终于又从希腊人那里转回到罗马人手中,查理大帝也俨然以“罗马人的皇帝”之名而登基,而且这权力还由于得到了彼得继承者——罗马教皇的确认而获得了神圣性。从西方人的立场来看,“西罗马君主们有两件法宝来对抗东罗马人所依赖的正统性和连续性。罗马城在他们这儿,使徒法座在他们这儿。叙述查理加冕的编年史家们恰恰要触及这一事实,‘他掌握着罗马,罗马是帝国之母,恺撒们总是惯于登基于彼’,而且置帝冕于其额者乃彼得之后任。”[3]295

然而,这“两件法宝”对于东罗马帝国皇帝和君士坦丁堡教会来说,并不具有任何权威性。相对于一座曾经被奥古斯丁等圣徒贬为“罪恶之都”的罗马城而言,罗马帝国的政统或血脉无疑更值得炫耀。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们踌躇满志地认为,他们的帝国是从君士坦丁大帝时代延续下来、从未中断过的正统帝国,他们一脉相承地保存着罗马皇帝的头衔、礼仪和帝国的政治体制。与此相比,查理和奥托一世等人的帝位加冕显然是一种非法的僭越行为,这些日耳曼世界的野蛮人不仅缺乏罗马皇帝的高贵血统,而且罗马教会也无权给帝国皇帝举行加冕仪式。在东罗马帝国的传统中,教会始终都是帝国的顺从仆人,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相当于罗马教皇)不仅不具有给皇帝加冕的权力,而且他本人的教职还要仰仗于皇帝的任命。东罗马帝国的这种“政主教从”的传统也得到了君士坦丁堡教会的默认。至于“使徒法座”的问题,君士坦丁堡教会从来就不承认彼得的钥匙只传给了罗马的主教们,相反,这座由君士坦丁大帝创建、由查士丁尼大帝弘扬的东方之都及其教会才是圣母和彼得、保罗等使徒最为青睐的神圣之所。

上述这些文化上和政治上的分歧都是导致11世纪东西方教会大分裂的重要历史背景,但是直接的原因还是宗教方面的,主要表现为对某些神学教义的不同理解和关于教会优先权的争论。神学教义方面的分歧集中在关于圣灵的出处问题上,即圣灵到底是出自圣父和圣子,还是仅仅出自圣父?在由历次大公会议所确认、并被东西方教会共同接受的《尼西亚信经》的有关经文中,西方教会和东方教会在表述方面有着微妙的差异——在“我信圣灵,赐生命的主,从父和子出来”这段经文中,是否加上“和子”字句,就成为双方分歧的焦点。这种纯粹神学方面的争论本来也无伤大雅,但是当它与东西方教会的优先权问题联系在一起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因为它关系到罗马教会和君士坦丁堡教会究竟谁在教义问题上具有最后的解释权。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实质性的较量在教义和教仪等方面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分歧,再加上东西方两个帝国之间的暗中较量,终于酿成了东西方教会的彻底决裂。

1054年,在君士坦丁堡大主教色路拉里乌的授意之下,东方教会指责罗马教会使用无酵面饼进行祝圣活动,亵渎了基督教的圣餐礼仪。罗马教皇利奥九世指派红衣主教洪贝尔前往君士坦丁堡来进行解释与协商,结果遭到冷遇。洪贝尔一怒之下,即以罗马教皇的名义宣布对色路拉里乌实行绝罚。后者则针锋相对,立即召开宗教会议,宣布革除罗马教皇及其使臣的教籍,并自立为东部教会之首。从此以后,东西方教会就断绝了往来,君士坦丁堡教会连同东罗马帝国一起,与西方社会分道扬镳,从而与东方伊斯兰教社会和西方天主教社会形成了一种三足鼎立的关系。

东西方教会大分裂使得野心勃勃的罗马教皇们深感愤慨,同时也为罗马天主教会干预东方事务提供了一个借口。11世纪下半叶,当精明强干的格利高里七世执掌了教权之后,他曾多次派出使臣前往君士坦丁堡,希望能够弥合两者之间的裂痕。而君士坦丁堡方面也由于在1071年以后面临着塞尔柱突厥人的扩张威胁,以及朝觐之路被阻断等新问题,需要寻求西方天主教社会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就产生了基督教世界联合攻击伊斯兰教世界的十字军东征运动。

耶稣蒙难和复活之地耶路撒冷在基督徒心中一直是一个光辉的圣地,由于朝觐圣地被教会确定为重要的赎罪方式,所以到耶路撒冷来朝拜圣寝的基督徒——包括罗马教会和君士坦丁堡教会的基督徒——络绎不绝。638年,耶路撒冷被阿拉伯帝国的穆斯林所占领,但是一直到11世纪中叶为止,阿拉伯帝国对于西方基督徒的朝觐圣地活动基本上采取了一种较为宽容的态度,并未予以过多的干预和阻挠。然而,自从1071年耶路撒冷落入凶悍的塞尔柱突厥人之手以后,西方基督徒的朝觐活动就开始受到突厥穆斯林的禁止,圣地也遭到了异教徒的破坏和亵渎。格利高里七世在位时就曾经策划组织十字军东征之事,但是该计划由于格利高里七世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之间的主教册封权之争而被搁置,直到乌尔班二世出任教皇时才开始付诸实施。1095年,乌尔班二世在法国东部克勒芒宗教大会上发布了十字军东征的总动员令,以上帝的名义承诺那些踏上东方土地去与异教徒战斗的基督徒们将会罪得赦免,在天国“获取永恒的酬劳”。

教皇的圣战号召和赎罪承诺极大地激励了西欧大批虔诚而蒙昧的基督徒,长达两百年之久的十字军东征运动由此拉开了帷幕。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在军事上取得了圆满成功,西方基督徒于1099年7月15日攻占了耶路撒冷,对城中的穆斯林大肆劫掠和屠杀。基督教的胜利者们参照西方的封建制度在东方土地上建立了一些拉丁王国,并把它们交给新组建的基督教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圣约翰骑士团、条顿骑士团等来统治。那些身穿十字架披风的骑士们把日耳曼的武士精神与基督教的修道制度结合在一起,在东方土地上修建了一些坚固的城堡,以防范穆斯林的卷土重来。但当十字军主力带着劫掠的财宝返回欧洲时,穆斯林又开始威胁和蚕食骑士团设在东方的拉丁据点。于是,基督教世界不得不多次组织反攻,结果均以失败而告终。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由于军事失利而收场,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则由于内讧而夭折。1204年,在教皇英诺森三世的鼓动下发起了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一支由法国人、德国人和威尼斯人共同组成的基督教军队,在准备对亚洲的穆斯林发起进攻时突然改变了方向,演变为对富庶的君士坦丁堡的抢劫。十字军在蹂躏、劫掠了君士坦丁堡之后,又在该城建立了一个短命的拉丁帝国。这件事情使得东西方教会以及帝国之间本来就已经很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进一步加深了希腊东正教徒对于西方天主教徒的轻蔑与仇恨。由于与君士坦丁堡交恶,同时也由于西方基督徒已经无力撼动小亚细亚和西亚的强大的穆斯林势力,所以最后几次十字军的进攻目标就由亚洲转向了埃及和突尼斯,基督徒的战斗力也随着宗教热情的下降而大大削弱。1291年,西方天主教骑士团设在东方的最后一个拉丁王国亚克城落入穆斯林之手,喧闹一时的十字军东征运动从此偃旗息鼓。

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霍尔巴赫认为,十字军东征是罗马天主教会处心积虑地组织的一场祸水东引运动,它“是根据教皇的命令组织的神圣远征,其目的是把欧洲从大量的虔信坏蛋手中解放出来,这些坏蛋为了获得上天对他们在本国所犯罪行的宽恕,便不顾一切地走到异邦去犯新的罪行。”[4]这种观点表现了一种法国式的幽默和机敏,但是却有失公允和全面。客观地说,十字军东征是一场综合了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因素的暴力运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宗教方面的。参加这场运动的既有急于赎罪的平信徒,也有垂涎财富的封建骑士,但是整个运动的领导者却是野心勃勃的罗马天主教会。对于罗马教会来说,十字军东征不仅可以收复被异教徒占领的圣地,也可以向西欧世俗统治者显示罗马教会在政治上的领导力,而且还可以把闹独立的君士坦丁堡教会重新统一到罗马教会的旗帜之下,可谓是一箭三雕。更有甚者,十字军运动使得罗马教会在使用武力对付不同意见者方面获得了一种新的合法性——罗马教会既然可以派遣十字军去讨伐穆斯林,去抢劫不听话的东正教徒,那么它也同样可以动用十字军来对付西欧内部的宗教异端和那些不听话的封建领主。事实上,十字军运动不仅意味着对穆斯林等东方异教徒的武力征伐,而且也在西欧内部表现为消除所谓“异端”的暴力活动。13世纪初,罗马教会与法国国王联合剿灭阿尔比派的暴力活动,就是打着十字军的旗帜进行的。

西欧教俗各界的利益都在十字军东征这场罪恶的运动中得到了满足,神圣的目标与世俗的目标携手并进,在罗马天主教会的十字大旗指引下,对东方发起了一场血腥残酷的暴力活动。虽然从结果上来看,持续了两个世纪之久的十字军东征并没有实现西方教俗双方共同期盼的目标。它不仅没有最终收复圣地耶路撒冷,使基督徒在穆斯林面前丢尽了脸面;而且也极大地加深了天主教社会与东正教社会之间的历史仇隙,使得基督教的两兄弟越走越远。但是,这场运动对于罗马天主教会来说却意义重大,它意味着教皇的权力已经超越了王权,无可争议地成为西欧封建社会的政治领袖,甚至还野心勃勃地试图统一整个基督教世界。正如教会史专家布鲁斯·雪莱所指出的:

或许最有意义的结果是十字军给教宗制增加了光彩。不仅教宗——乌尔班二世发起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而且在整个十字军时期教宗们都积极推动新的远征。是他们,而不是皇帝,竭力联合基督教世界反对伊斯兰世界。圣地上新军事修会、新主教以及君士坦丁堡的修会和主教都曾一度受到教宗的保护和帮助。圣战就是使联合东西方教会的教宗制获得普世治权[5]212-213。

就在同样的时间里,罗马天主教会不仅控制了西欧大量的庄园田产,富可敌国;而且也无可置疑地成为西欧社会的文化领袖,有力地推动了中世纪的文化复兴[6]。到了十字军东征运动黯然落幕的13世纪末叶,罗马天主教会已经高视阔步地登上了西欧社会的权力顶峰。

二、“阿维尼翁之囚”与西方教会大分裂

早在基督教产生伊始,“上帝”与“恺撒”就处于水火不容的对立状态中——耶稣是被罗马总督彼拉多钉死在十字架上,从彼得、保罗等使徒一直到奥利金、西普里安等教父,以及一批批虔诚的早期基督徒,都是在罗马皇帝的迫害下殉道的。313年《米兰敕令》颁布后,罗马皇帝改变了对基督教的敌视态度,承认了基督教会的合法地位,不久之后甚至将基督教尊为罗马帝国的国教。但是“上帝”与“恺撒”短暂的握手言和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两者之间根深蒂固的文化抵牾,当“上帝之城”与“尘世之城”在同一个现实世界中并存时,它们之间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激烈的权力之争。在西欧范围内,由于西罗马帝国被日耳曼蛮族摧毁,“恺撒”一统天下的帝国格局被封建割据的蛮族王国所取代,罗马教会则因祸得福,终于摆脱了那个曾经残酷迫害教会、后来又凌驾于教会之上的帝国强权。在中世纪,罗马天主教会在运用“上帝”的权威来对日耳曼蛮族进行教化的过程中[7],也开始不断地觊觎世俗权力。到了800年查理帝国建立之后,罗马教会一面与查理帝国(以及后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相互勾结、彼此倚重,另一面则与帝国统治者争权夺利、明争暗斗,从而演绎了旷日持久的教俗之争史。在中世纪前半期,罗马天主教会在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较量中走了一条上升路线,教会权力不断加强,到十三四世纪时达到了顶峰。然而从14世纪开始,随着法兰西、英格兰等民族国家的逐渐崛起,罗马教会就开始从权力的巅峰滑落下来,由盛转衰。

按照从罗马时代沿袭下来的惯例,罗马帝国皇帝的地位无可争议地高于西欧各国国王,这种惯例也由于封建时代的附庸制度而得到强化。自从奥托一世以来,神圣罗马帝国的疆域主要包括德意志和意大利北部地区。西法兰克王国(即法国)和意大利南部诸城市虽然极力维护自己的独立性,但是仍然要承认帝国的至尊地位。至于英国、丹麦、波兰、匈牙利等国,都曾先后与神圣罗马帝国有过臣属关系。在中世纪的西欧,神圣罗马帝国在法理上被视为古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尤其是在最初创建的两百年间(961—1190年,即从奥托一世到红胡子腓特烈一世当政期间),神圣罗马帝国在西欧大大小小的封建君主眼里具有不可冒犯的权威性。正因为如此,它才构成了罗马天主教会争权夺利的主要对手。但是到了13世纪以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就由于其内部严重的封建分裂状态而一蹶不振地衰落下去,它的位置被日益崛起的法兰西和英格兰所替代。

自从10世纪末叶卡佩王朝建立之后,法兰西的国王们就开始处心积虑地加强王权,削弱封建诸侯的势力;而英国的做法则是通过协调国王与贵族的权利关系来实现双赢,加强英格兰人的民族认同意识。当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为了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烂摊子而四处出击、并与罗马教会斗得焦头烂额时,法兰西与英格兰的统治者们却在专心致志地经营自己的中央集权和民族国家。布赖斯对中世纪西欧这三个主要国家的情况对比时说道:

法国的国王们一个一个地征服了几乎不承认早期卡佩王朝诸王的大封建领主。英国的国王们业已并吞了威尔士、坎布里安以及爱尔兰部分地区,业已获得很大的,虽然不是无限的权威,对全国各个角落都能行使毫无疑问的权力。英法两国君主获得成功,是由于集中了他们个人全部的精力于一个单一的目的,由于各种策略的巧妙运用,以此使他们个人的、司法的、立法的封建权利能够约束附庸。与此同时,德意志君主的积极努力本需要用来驯服凶悍的贵族们,并维持其居住着许多语言、风俗皆不同的种族的广大领土的秩序,他们却与伦巴德诸城以及南意大利的诺曼人进行斗争,并且在整整两个世纪之内成为罗马教皇凶恶的敌人[3]188-189。

13世纪初,英格兰的封建贵族为了反对国王无节制地征税以及其他权利问题而掀起一场《大宪章》(Great Charter)运动,当时权力炙手可热的罗马教皇英诺森三世却站在英王约翰一边反对这场运动。贵族们起草《大宪章》的目的只是为了适当限制绝对君权,在英国确立一种君主与贵族和衷共济的中央集权制度。然而英诺森三世却在他的教皇谕令中,公开指责《大宪章》侵害了国王的权利和荣誉,并且威胁要对那些制定《大宪章》的贵族实施绝罚。然而,尽管有国王和教皇的共同反对,《大宪章》最终还是在经历了一场激烈内战和进行了一些删改让步之后,被约翰的继承者亨利三世所发布。这场较量的结果虽然看起来似乎是双方打了个平手,但是英诺森三世的至上意志却在英国碰了一个软钉子。《大宪章》运动的结果,不仅使国王与封建贵族们在“王在法下”的基本原则结成了一个以中央王权为首的利益共同体,而且也在英国民众中间培养了一种“英格兰属于英格兰人”的民族意识。

如果说英国人远在海峡彼岸发布的《大宪章》只是轻微地拂了教皇的面子,那么法国人接下来所干的事情就足以让教皇和罗马教廷威风扫地了。早在奥托一世用武力建立神圣罗马帝国不久,西法兰克王国就开始了卡佩王朝(Capetian Dynasty,987—1328年)的统治。在10世纪,弱小的卡佩王朝根本无法与强大的神圣罗马帝国相提并论,当时王室的领地仅限于塞纳河畔的巴黎周边地区,与一般的封建领主难分伯仲。但是在此后的两百多年时间里,法国卡佩王朝呈现出一种与神圣罗马帝国正好相反的发展趋势,该王朝的一些野心勃勃的国王们前仆后继地从事着缓慢而坚定的扩张活动,不断扩大王室领地和加强国王权力。到了13世纪,法兰西的国王们已经将王室政府的控制力从巴黎周围的狭小区域扩展到许多大封臣的领地中,同时把法国各封建领地的行政、司法、铸币和军事权力逐渐集中于中央政府。尤其是在“美男子”腓力四世统治期间(1285—1314年),更是大力地扩张王权和发展民族国家,并且当仁不让地取代了日益衰弱的神圣罗马帝国,公然与不可一世的罗马教会相抗衡。

罗马教皇与法国国王交手的第一个回合,就以惨败而告终。事情缘起于英法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当时英国和法国两位精明强干的国王爱德华一世和腓力四世为了筹集军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主意,那就是向国内富有的神职人员征税。但是在罗马教皇看来,只有罗马教廷才具有向神职人员征税的资格和权利,因为神职人员的财产属于上帝而不是君主。1296年,年纪老迈却野心勃勃的卜尼法斯八世发布了教皇谕令,威胁英、法两位君主不得向其国内的教士征税,否则将对之处以绝罚。面对教皇的恐吓,爱德华一世利用天高皇帝远的地理优势,以法律为武器与卜尼法斯相抗衡,颁布法令要对那些拒绝纳税的英国神职人员处以没收财产的惩罚;法王腓力四世则针锋相对,以禁止法国贵金属和钱币向意大利出口相要挟,旨在切断罗马教廷主要的税收来源。面对两位国王的强硬态度,卜尼法斯八世不得不暂时妥协,对英、法两国向神职人员征税之事采取息事宁人的绥靖策略。

不久以后,教皇与法王的冲突又因腓力四世以叛逆罪名囚禁了一名法国主教而起。按照中世纪的教会法,世俗君主无权审判神职人员。卜尼法斯八世命令腓力立即释放那位主教,并以绝罚相威胁。腓力四世则在法国召开了由教士、贵族和平民代表组成的三级会议,反对罗马教皇充当法国的太上皇。在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中,腓力四世索性派了一群人到意大利安纳尼镇的避暑地去凌辱恫吓教皇。体弱力衰的卜尼法斯八世惊吓而死,继任的本尼狄克十一世也仅仅在位一年就去世了。于是,腓力四世就趁机推选出一位法国波尔多大主教继任教皇,即克莱门特五世,并且把教廷从罗马迁至法国的飞地阿维尼翁(Avignon)。自克莱门特五世以来的连续七任教皇,都是法国人,都以阿维尼翁作为教廷所在地,这就是教会史上著名的“阿维尼翁之囚”。

“阿维尼翁之囚”是罗马天主教会在中世纪所遭受的最沉重的打击和最难堪的耻辱,在长达七十多年的时间(1305—1377年)里,教廷处于法国国王的控制之下,成为法国与西欧其他国家进行政治交易的一个重要筹码。更为严重的是,罗马教会的神圣性和权威性也因此而名声扫地。西方一位教会史家评论道:

将教宗制移到阿维尼翁不仅仅是地理位置问题。在欧洲人的思维中,罗马,这座永恒之城,不仅仅代表着建立在圣彼得之上的教会使徒统绪这个观念,而且也代表着西方的共性即罗马统治权(imperium)这一概念。另一方面,阿维尼翁被法兰西王国包围着,仅仅是由一个渴望权力的法兰西民族所操纵的工具[5]246。

从理论上来说,既然法国人可以把教廷控制在自己手里,那么英国人、德国人以及其他各国人也都可以效法,这样一来就为一百多年以后欧洲民族教会的出现埋下了伏笔。由此可见,“阿维尼翁之囚”不仅只是法国人的一个恶作剧,它标志着罗马教会的普世权威开始受到世人的质疑,这是罗马教会权力由盛变衰的重要转折点。

1377年,教皇格利高里十一世将教廷重新迁回罗马,但是第二年他就死去了。继任者乌尔班六世想实行教廷改革,以消除法国势力的影响,结果却遭到了全体枢机主教的反对,他们宣布乌尔班六世的当选无效,另推举日内瓦的罗伯特为教皇,即克莱门特七世。这位新当选的教皇与枢机主教团一起重返阿维尼翁,乌尔班六世则在罗马重新组建枢机主教团,与阿维尼翁的教廷相对抗。于是,继“阿维尼翁之囚”以后又出现了40年之久的西方教会大分裂。在这段时间中,西欧同时存在两个甚至三个教皇,他们相互攻讦,各行其是。教皇之间的教务之争又与欧洲各国的政治斗争搅和在一起,意大利北部和中部、德国大部分、斯堪的纳维亚诸国和英国承认罗马教皇,法国、西班牙、苏格兰、那不勒斯、西西里和德国部分地区则拥护阿维尼翁教皇。“两位教皇滥用职权,尤其是滥增捐税以维持两个教廷的开支,使欧洲蒙受耻辱,备受痛苦煎熬。尤为严重的是,有形教会只有一个的这种感情大受伤害。在民众的心目中,教皇的权威一落千丈。”[8]西方教会大分裂的局面一直持续到1417年才结束,康斯坦茨宗教会议废黜了同时并立的三个教皇,选出了新教皇马丁五世。分裂的状态虽然结束了,但是罗马教会却已经元气大伤,再也无力与法国这样强大的君主专制政权相抗衡了。一百年以后,马丁·路德掀起了宗教改革的大潮,基督教会再一次发生了溃堤般的大分裂(各个新教教会与天主教会的分裂),遍体鳞伤的罗马天主教会再也无法挽回江河日下的颓势了。

在“阿维尼翁之囚”和西方教会大分裂期间,在天主教会内部还出现了一种对教皇不利的主张,这种主张得到了世俗王权的大力支持,这就是公会议主义(counciliarism),即主张把宗教会议的权威置于教皇之上。1326年,由于“异端”思想而遭到阿维尼翁教皇谴责的巴黎大学教授马尔西里奥(Marsilius of Padua,约1275—1334年)把自己的一部著作《和平保卫者》献给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路易四世,该书中表述了教会一切权力的基础是全体信徒而非教皇,公会议的权威高于所有教会成员包括教皇,圣经是教会中的惟一权威等观点。这些观点深受反对阿维尼翁教廷的路易皇帝的喜爱,而且也得到了路易麾下另一位思想巨擘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1285—1349年)的积极附和,稍晚一些时候的英国宗教改革家威克里夫(John Wyclif,1330—1384年)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公会议主义的主张反映了教皇权威的下降和教会民主精神的增长,同时也意味着民族国家实力的日益壮大。1414年召开的康斯坦茨宗教会议就体现了这种公会议主义精神,这次宗教会议不仅有主教参加,而且也包括世俗代表。德意志、法兰西、英格兰、西班牙等每个国家的代表都在教皇选举中拥有一票,新选举出来的教皇马丁五世本身就是这种公会议主义的结果。虽然这位教皇当选之后很快就翻脸不认人,转而用教皇的权威来反对公会议主义,但是公会议主义已经在目睹了“阿维尼翁之囚”和西方教会大分裂等一系列丑闻的西欧人民心中埋下了根基,并且为不久以后宗教改革运动和民族教会崛起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1] 奥尔森.基督教神学思想史[M].吴瑞诚,徐成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65.

[2] 道森 克.宗教与西方文化的兴起[M].长川某,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109.

[3] 布赖斯 詹.神圣罗马帝国[M].孙秉莹,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4] 霍尔巴赫 保.袖珍神学[M].单志澄,周以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853.

[5] 布鲁斯·雪莱.基督教会史:第2版[M].刘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6] 赵林.基督教对欧洲中世纪文化复兴的重要影响[J].暨南学报,2012,(4).

[7] 赵林.基督教信仰与蛮族的教化[J].学习与探索,2013,(12).

[8] 沃尔克 威.基督教会史[M].孙善玲,段琦,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339.

[责任编辑:那晓波]

2015-02-27

澳门科技大学项目“基督宗教对西方文化发展演进的深刻影响”(0398K)

赵林(1954—),男,教授,博士生导师,澳门科技大学特聘教授,从事西方哲学与基督教文化史研究。

K503

A

1002-462X(2015)06-014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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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伦理与现代社会工作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