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薇
吴昌硕:金石书画一代宗师
□黄薇
吴昌硕诗书画印四绝,对后世影响很大,追溯陈师曾、傅抱石、李可染、潘天寿等现代名家的艺术源头之一,都能指向吴昌硕这个名字。
吴昌硕一生动荡,堪称大器晚成的代表。他自言“三十学诗,五十学画”,这当然是夸张之语,但他确实是在五十多岁才在绘画上初具自家面目,六十多岁艺术日臻成熟,直到七八十岁晚年进入炉火纯青的化境,一跃为“后海派”的领军人物。他的生前身后,上海还出现了“家家缶翁(其号),户户昌硕”的画坛奇景。
1844年,吴昌硕生于浙江安吉县鄣吴村,祖父与父亲都是举人出身,上溯五代全属诗书传家。不过父亲虽有“截取知县”的资格,但素性淡泊,一直赋闲在家,耕读为生。他对吴昌硕影响很大,嗜好诗文篆刻,吴昌硕也渐醉心于此。他从14岁时开始自己治印,“与印一日不离”。
家境清寒,偶得一方印石十分宝贵,他往往刻了磨,磨了刻,直到薄薄一片无法再磨才罢休。一次不小心锉到左手无名指,伤得很深,指头最后竟烂去半根,少了一截。日后吴昌硕常举着这根手指,对后辈追怀这段年轻时的奋斗史。他在灯下专心篆刻,小伙伴们多次喊他玩耍不应,于是称他“乡阿姐”,笑他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1915年,71岁的吴昌硕一时感念,童心大发,还刻了一方闲章——“小名乡阿姐”。
1860年春,一场战乱结束了吴昌硕平静充实的少年时光。太平军打到了江浙,民众四散逃亡,家中女眷不便随行,只有吴昌硕跟着父亲躲入深山。两人不久也失散了,他独自一人在浙江、安徽、湖北等省流浪,差点饿死,后替人打短工、讨饭,勉强活了下来。饥寒交迫流浪5年后,他才回到家乡,却已物是人非。战争加上饥荒、病疫,原来四千多人的鄣吴村,最后仅剩25口人。吴昌硕一家除了父亲和他,祖母、母亲、弟弟、妹妹,包括尚未正式成婚、主动留下来照顾婆母的聘妻章氏,全都在动乱中死去。
劫后余生,家园已芜。父亲继娶杨氏组成了新家,全家迁居安吉县城,自己动手开田造屋,命名“芜园”,搭了间书斋题为“朴巢”,吴昌硕在此度过了十年苦读生涯。有人说,正是早年遍尝人世艰辛,造就了吴昌硕一生顽强坚忍、自强不息的性格。
同治四年(1865年),战乱停息后,安吉县恢复科举,补考5年前咸丰庚申科的秀才。吴昌硕仓促应试,竟侥幸考中,后刻了一方闲章:“同治童生,咸丰秀才”,聊以自嘲。但他此后在官场从未得意,局促浮沉一生。所幸的是,多年的游学生涯让他广交友人,朋友圈几乎覆盖江浙一带的艺术精英,这些亦师亦友的同龄人或忘年交,推动着他的艺术兼收并蓄,日益精进。
吴昌硕在杭州就读于朴学大师俞樾的诂经精舍,在其门下受到了最正统的文字、训诂、辞章之学的熏陶,为日后金石入诗、书、画、印打下了坚实基础。他与杨岘、陆心源、潘祖荫、吴平斋、沈石友等名流交往,得以观摩他们收藏的历代文物、法书名画,大大开阔了眼界。1882年,他收到朋友金杰赠送的厚礼:一只古缶,上无款识,但从斑驳的雷纹可以推断出年代极早。吴昌硕爱若至宝,他常用的众多别号“老缶”、“缶庐”、“缶翁”等即由此而来。他一向好古的审美情趣,在与石鼓文相遇后,迸发出灵气。
石鼓文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石刻文字,因刻在10座形似鼓的花岗岩上而得名,但文字多残。字体在古文与秦篆之间,一般称为大篆。43岁时,吴昌硕得友人潘瘦羊相赠难得的石鼓文精拓本,此后半生,每日临石鼓不辍,自云“临气不临形”。终在六十多岁脱去窠臼,超越了清代帖
学、碑学的藩篱,其书法苍茫遒劲,自成一格。
1884年,40岁的吴昌硕结识了任伯年,任已是海派知名的画家。吴昌硕好学不倦,又向任伯年请教绘画。后者请他先作一幅画看看,吴昌硕推却不过,遵咐画了几笔。任伯年看出他落墨浑厚挺拔,有“金石味”,脱口而出:“你将来在绘画上一定会成名!”吴昌硕愣住了,还以为是开玩笑,任伯年却严肃地说:“你的笔墨现在就已胜过我了啊。”
吴昌硕当时人近中年,许多人认为其篆印已有根基,改去学画太可惜,也太迟。任伯年替他辩解:“胸中有才华,笔底有气韵,迟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给吴昌硕的建议是,既然书法功底深厚,不妨用篆书的笔法画花卉,用草书的笔法画枝干,“变化贯通,不难其奥诀也”。“直从书法演画法”,后也成为吴昌硕的一大特点。
从1902年开始,吴昌硕就很少刻印了,经济上的压力让他将发力之处逐渐转向绘画。他在60岁始自定润格,开始卖艺谋生,常自嘲:“我画画无非是要赚一口肉饭吃吃。”
境遇酸寒,但他的画却充满刚健之气,将篆书用笔挪到画上,“苍茫古厚,不可一世”。潘天寿评价他的画以气势为主,故在布局用笔等各方面,与前人完全不同。多采用以“之”、“女”等形的构图格局,或对角斜势,尤喜画藤本植物,左上右下或右上左下,“奔腾飞舞,真有蛇龙失其夭矫之概”。
设色方面,吴昌硕也别开生面。大红大绿从来是文人画的忌讳,画家蒲华多次告诫吴昌硕,多用水墨,少用颜色,因为“色不可俗”。但吴昌硕不守古法,不拘用色,最显著的例子,他是第一个用西洋红画花卉的人,这种颜色原自海运开通后才来到中国。画家钱君回忆吴昌硕作画,都是中锋悬腕,虚掌实指,全身气力,送到毫端,用墨处淡处有光,浓处能活,敢用重彩,形艳神雅。
吴昌硕的画雅俗共赏,畅销好卖。他的笔下不时流露出普通大众的生活情趣,画梅兰竹菊,也画白菜芋艿、瓜果时蔬,后来者齐白石将这一点发扬光大。吴昌硕的艺名越来越大。到1911年前后,海上画派和吴门画派的许多元老纷纷病逝,他成了海上画坛硕果仅存的大家元老。
辛亥革命后,一大批原清廷高官和文艺名流纷纷寓沪,卖字鬻画。在弟子王一亭的极力劝说下,吴昌硕正式迁居上海,加入这一行列。他从1912年开始用吴昌硕这个名字,他原名吴俊、吴俊卿,闻名于世的吴昌硕其实是69岁之后叫响的。
1913年,西泠印社成立近十年之际,在杭州“买山立社”,初具规模。吴昌硕被公推为第一任社长。东汉建武年间的“汉三老碑”被誉为“浙东第一石”,1921年流落到上海,被一日侨以重金买下欲运往日本。吴昌硕惊闻国宝即将外流异邦,率先作画义卖,撰写布告募捐,后集60多人之力募齐8000元巨款,终将碑石赎回。以书画义卖做救济赈灾的慈善,也是从吴昌硕开始的。
吴昌硕对前来请益的后辈平易近人。潘天寿回忆自己27岁那年初登吴府,年近八十的大师毫无架子,自此结下了忘年交,他常去请益拜望。潘天寿原名天授,吴昌硕喜欢称他为“阿寿”,后来叫出了名,便成了他的名字。吴昌硕提醒他:“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潘天寿深感先生一语中的,“这是一生的大缺点”,并终身引为警醒。
1914年,20岁的梅兰芳久慕吴昌硕大名,请袁克文介绍与之认识,两人年龄相差50岁,却一见如故。从此梅兰芳成为吴家的常客,每次来上海演出,第一时间到吴家来拜望,虽不入室而执弟子礼甚恭,向吴昌硕学习画梅。真正向吴昌硕行过拜师仪式的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他成了吴昌硕最后一名弟子。金石大家朱复戡9岁时写了一副大篆对联,被吴昌硕看到,叹其天资过人,称小朋友为“畏友”,时常将其带在身边栽培,当时他已67岁了。
一日,有画商拿了一张梅花图,请他鉴定。他一经展视,即说,这是我画的。在座的朋友忍不住发问,落款“安吉”写成了“安杏”,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吴昌硕笑道,我老了,写错的事不时发生。待来人走后,吴昌硕才说知是假画,但承认真的,还可使这个画商赚几元钱养家糊口。外面假书画何止这一幅,多这一张,于我无损,于他有益,何乐不为?
吴昌硕至老未失童心。他本人一直以诗人自居,很少称自己是画家或是篆刻家,一生共留下了2500余首诗。他晚年写诗很认真,诗兴颇浓,斟酌字句毫不放松,甚至半夜忽醒,沉吟佳句,担心次日忘了,还要披衣起来笔录。家人觉得他太辛苦,劝他少写,但屡劝不听。一次又劝,吴昌硕生气了,索性卧倒在地扶之不起,最后还是他儿子请来父亲的老友诗人朱祖谋,才将他劝起。
吴昌硕1927年逝世,享年84岁。他漫长而充实的一生,最后的收束赶上了一场动乱。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大肆捕杀共产党员,上海一片混乱。吴昌硕不得不与家人避往余杭塘栖镇小住,在岁末因中风离世。
吴昌硕亲历了近代中国的诸多动荡变化,是中国画从古典走向现代的转型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有人称他是最后一代文人画家。他为海派注入了新的含义,既有传统的深厚,又富变通的精神。从一介布衣到名满天下的艺坛领袖,半生不易,都化为了他晚年所写的一副著名对联:“风波即大道,尘土有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