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人家（X）”构式分析

何 荷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你）看看人家（X）”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常见的口语表达方式，表示对被指称者“人家”的赞赏。“（你）看看人家（X）”自身具有完整的表达功能和感叹语调，在书面语中单独成句时句末多用叹号。在句法上一般不必接后续小句，具有自足性，即使没有背景事件的衬托或对比的语境来奠定比较的基础，依然可以得出其构式义。它的构式义源于其结构，字面意义是不可以传达的，并且没有办法从构成成分中推知，根据Goldberg的观点：“C是一个构式，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意义的配对，且C的形式（Fi）或意义（Si）的某些方面不能从C的构成成分或其他先前已有的构式中得到完全预测”[1]，我们把“（你）看看人家（X）”看作一种典型构式，当然是排除类似“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人家小谢”这类“看看”作实义动词的情况。例如：

（1）“看看人家！大马车坐着！跟人家学！”一个小媳妇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急切的说[2]。

（2）国门一敞，里出外进的使我们大开了“阔”的眼界：啧啧，看看人家①本文未标明出处的语料均来自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和《人民日报》。！

此前的研究多是关于“你看”“你看你”“看看”等的，还未有专门研究“（你）看看人家（X）”这一构式的文献。虽然形式上相似，实则迥异。“（你）看看人家（X）”在语义构成和语用功能上都有着自己鲜明的特征。

一、构式及构式义的浮现

Fillmore提到语素、词、复合词及全固定的习语叫作实体构式（substantive constructions），这些构式在词汇上是固定（lexically fixed）的，其组成分子不可替代，而半固定习语及句型都可称为图式构式（schematic constructions）[3]。相对来说，实体构式的实例是非常有限的，一般情况下只有一个。而图式构式的延展性更强，它词汇部分的开放性使之可以有不止一个实例。从图式构式的内部来看也是有差别的，像句型这样较为抽象的图式构式可以拥有无限多的实例，而有些半固定的习语构式则可能只有为数不多的实例。从实体构式和图式构式的分类来看，“（你）看看人家（X）”构式属于半固定的图式构式，其中“看看人家”是固定成分，括号内的是可省略成分，X属空缺成分。正如之前所提到的，不是所有的图式构式都可以拥有无限多的实例，所以不是所有的词项都可以进入“（你）看看人家（X）”的空缺位置中来。可进入的词项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在这样的前提下构式才可以对准入词项的特征进行激活，构式义在词项和构式的互动整合中得以产生和浮现。

“（你）看看人家（X）”的构式义可以概括为：对被指称者赞赏的主观评价。那么“（你）看看人家（X）”的构式是如何产生的？它的构式义又是怎样浮现的呢？

首先，取决于“X”的准入条件。通过观察语料，可进入该构式的词项一般为名词或名词短语，多为人名、地名或称呼语。再则就是动词短语，而且语义都是积极向上的或者是难以企及的成就。这类情况相对较少。例如：

（3）看看人家西欧人，虽然比我们富裕得多，却少有奢侈之风气。

（4）林秀贞赢得了乡亲们发自内心的尊重。三里五村，十里八乡，谁家闹别扭了，都会拿她做榜样，“看看人家秀贞，你们还有啥说的！”

（5）看看人家都上了月球！

例（3）（4）中的“西欧人”是名词短语，“秀贞”是人名，“上了月球”是动词短语，并且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事情。

其次，在这一构式中，“看”不是实义动词，“视、瞧”的意义已经磨蚀。它已经虚化，在构式中起“引介”的作用。“（你）看看人家”并不是让听话人现在将视线转向他人且与之比较，如例（4）不是让听话人去看秀贞的，只是想把话语焦点引向秀贞。秀贞“赢得了乡亲们发自内心的尊重、拿她做榜样”，她是说话人非常赞赏的，也是听话人“你们”所不及的，这点在话语中是显而易见的。由于上文背景的出现，奠定了下文X可以成为焦点而得以凸显。上述例句也有同样的情况，X的优势多依赖一定的背景事件或前提，在与说话人自身或听话人的对比中得以凸显。如上述例子中对西欧人的赞赏，是因为他们“虽然比我们富裕得多，却少有奢侈之风气”这样的背景。表达对“人家”的赞赏，是源于人家“上了月球”这样罕见的背景事件的发生，暗含参照者与被指称者的比较。

再者，人称代词“人家”的语义特点及隐含态度对构式的产生也极为重要。“人家”在话语中的指称类别可以分为泛指（别人）、他指（他）、对指（你）和自指（我）四种。本构式中的“人家”仅包含泛指和他指两类，指称对象是说话人和听话人以外的人，既可确指某个（或某些）人，也可泛指。并且“‘人家’的语义特点是，在指称一个对象的同时还伴随着一个特定的心理活动——把这个被指称者归入‘外人’”[4]，它是对不亲密交往对象的指称形式，主要用于社会关系，一般不用于亲缘关系。“可以把‘疏远、客气、尊重’看作‘人家’隐含的基本态度，因为这类态度总是存在于‘人家’的用例中。”[4]正因为它隐含‘客气、尊重’的态度，所以说话人对被指称者所施行的事情一般都带有肯定、认同的态度。尤其是当“语义环境是叙述被指称者做的一件好事，‘人家’句隐含‘称赞’被指称者的态度”[4]，它具有“抬高”的作用，“人家”常常是凸显被指称者具有（而说话人及听话人没有）的某种属性，且大多是积极的。在例（4）中，“人家”复指秀贞，因为“人家”的语义特点及隐含态度，加之听话人和秀贞的对比，被指称者秀贞的优点得以凸显，显现了说话人对秀贞的尊重和赞赏。

在这种存在一定程度的“比较”的心理语境中，又因为人称代词“人家”隐含的称赞态度，某种人、物或事实显而易见的优势得以凸显，从而呈现出说话人的主观评价。从一般认知的角度看，显而易见的东西因为显著度极高，使得人们在识解的过程中容易识别。因此，在这样的显著的优势下，以及将双方比较的心理语境下，“（你）看看人家（X）”的构式义便得以产生。刘丹青指出：“构式的形成更象是词汇化的过程，往往有一个逐渐浮现的过程，这个过程有长有短，但必须经历，构式的整体义往往是在具体使用过程中逐渐浮现并凝固下来的。”[5]“（你）看看人家（X）”构式，一方面，站在已有事实的基础之上，从共时的静态层面来看，X的优势不能直接从构成成分中推知，因而可以视为非线性浮现而出的；另一方面，从动态演变的角度来看，此构式具有一定程度的两重性——原有的句法结构（如“去医院看看人家”）和特定的构式用法，从无主观评价的原有句法结构，过渡到有主观评价的构式用法，其间肯定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的浮现过程。

二、“（你）看看人家（X）”构式的特征及分类

在这一构式所出现的会话场景中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的人物关系格局具有如下特征：第一，二者之间往往是具有亲缘关系或重要利益关系的人；第二，在“说话人和听话人”的人物关系格局中，占据相当优势的是“上―下”和“平―平”的人物关系。“（你）看看人家（X）”构式中的变量“你”是可省略的，因此根据变量“人家（X）”，其从形式上主要分为以下三类：

（一）（你）看看人家

“（你）看看人家（X）”构式可以省略“X”单独使用，“人家”指代赞扬对象，是语义焦点。如例（1）（2），另：

（6）他目睹伦敦街头的繁华和喧闹，他的大眼睛里总是含着两颗热泪，自言自语的说：“看看人家！挣钱，享受，快乐，希望！看看咱们，省吃俭用的苦熬——省下两个铜板还叫大兵抢了去！哼！……”[6]

（7）生活中总有这种事情发生：某同学刚毕业就找到年薪20万的工作了，某朋友刚找的另一半温柔体贴又多金……可怜的我们还在为未来和不知在哪的另一半焦头烂额。时间久了，我们似乎都形成了一种习惯：在揣测、羡慕别人的大好生活之后，还不忘唏嘘一句：“看看人家！”

（8）这两条新闻在很多媒体上都能找到，也有很多人拿着这两条新闻“说事儿”：“看看人家，就应当将责任细化，有责担责，无责不赔、少赔……”

（9）邻人一边劝这俩人不要吵，一边指着楼上说：“你们不要吵啦，看看人家，下棋多文明！一直不吱声，够你们学习学习！”

（二）（你）看看人家NP

“（你）看看人家NP”中的“NP”又分化为以下两种类型：

1.（你）看看人家+同位语名词或短语

在这种类型中，“人家”后会加上一个表人/物的名词或短语，与人家构成同位复指关系。最典型的体现为人名、地名和称呼。如：

（10）看看人家欧洲人，只因在滑铁卢曾经打过一场出名的战役，小小的滑铁卢镇就又建博物馆，树雕像，立战图，把小城镇弄得生气勃勃。

（11）社会主义新农村到底什么样？“看看人家西辛庄，咱干起来就有了目标有了劲！”在河南省濮阳市采访，经常听农民这么说。

（12）谁家的老人教育自己的孩子，都拿老梁作教材：“你看看人家远献，没亲没故的老人都照顾得这么好，你咋就不学学？”

（13）那天，老婆陪儿子看了“孟母三迁”的动画片，对我说：“你看看人家孟母，为了孩子健康成长，不惜三次搬家！看来我们也得学学孟母，考虑搬家了！”

（14）“看看人家种粮大户，钱赚得多，人又勤快。我要今年能再多租种个几十亩水田，也买台联合收割机回来。”老邹羡慕的同时，心里也打起了“小九九”。

2.（你）看看人家+的+名词或短语

在这种类型中，“人家”后加上“的”再接名词或短语，构成领属关系。如：

（15）见到丈夫，赵兴林非常生气，“又没有人派你去做这事，自己还出车出钱买设备。看看人家的楼房，再看看我们住的啥……”

（16）企划部的小刘就不错，为了督促自己完成工作任务，自制了一个倒计时牌，把任务分解到每一天。看看人家的工作状态，你们不该反省反省吗？

（17）一跟外国孩子搞夏令营，人们就惊呼：看看人家的小朋友，多独立，多有责任，多勇敢！——好品质是正确的路径塑造的，光羡慕结果，有什么用呢？

（三）（你）看看人家VP

在此类型中，“（你）看看人家（X）”构式中的“X”为“VP”，即动词短语。如：

（18）工作时的一点积蓄全用完了，才建了一幢住房，难度大得无法说。再看看人家建房那么容易，心里就想不通，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没有钱。

（19）可能因为有了“高考状元”的例子，还有不少家长会对孩子说：“看看人家怎么考的？”考生又多一分压力。

（20）看看人家现在多么玩命地珍惜，我们彷佛又看到一出悲剧在上演。

（21）我心里一喜，看看人家多会说话，这生意能不发吗？

在北大现代汉语语料库、人民日报和百度搜集了200条有效例句，上述三种类型的统计结果和分布情况如下表：

类型 (你)看看人家 (你)看看人家NP(你)看看人家VP出现频率 37 144 19百分比 18.5% 72% 9.5%

三、“（你）看看人家（X）”构式的语用功能

特定构式具有的特定话语功能作为构式的重要语用信息，是构式解析的重要方面。“（你）看看人家（X）”构式主要有以下两方面的语用功能：

（一）焦点功能

焦点（focus）是一个句子中在意义上比较突出的部分，是说话人希望听话人格外注意的部分[7]。“（你）看看人家（X）”构式的焦点为“人家”/“人家X”，它们是句子中传达新信息的部分，即希望引起听话人注意的信息，为句子中的重音部分。

（22）没想到，我还没开口，小梅就开始瞪她老公：“你看看人家老公，买戒指居然都分好几季，有冬天戴的，还有夏天戴的。可你呢，连衣服都不舍得给我买。”

（23）李姐嘟囔道：“一样都是50岁，你看看人家这腰，我真是无地自容啊。”

说话人小梅通过构式将话语焦点指向“人家老公”，李姐言论的焦点是“人家这腰”，都是处于构式的这一信息焦点结构之中。

（二）评价功能

“（你）看看人家（X）”构式在话语中具有评价功能，说话人言语行为的目的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表示对听话人言行的指责、埋怨；二是用于表达对被指称者单纯的赞赏和羡慕之情。

1.指责、埋怨

在这一构式出现的会话场景中，说话人经常将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人、事物与他人相比较，如：自己的亲人、事业或性格，使用“（你）看看人家（X）”引出所比较的对象，夸赞他人的优势或长处，目的是指责、埋怨与自己相关之人（听话人）的不足。如：

（24）妈妈教育我说：“你看看人家李明，这次数学又考了100分！”

（25）儿子：“别吵了！你们看看人家的爸爸、妈妈，谁像你们只照顾自己！我不及格就是你们害的！”……

（26）“你看看人家李太太，周末去爬山，做facial，上钢琴班。多有情趣！那才叫女人嘛！哪里像你，一点没有情调，像个大妈！”

（27）企划部的小刘就不错，为了督促自己完成工作任务，自制了一个倒计时牌，把任务分解到每一天。看看人家的工作状态，你们不该反省反省吗？

“看看人家李明”“看看人家爸妈”“看看人家李太太”，呈现出说话人对宾语的赞赏，赞扬李明考的好，人家的爸妈会照顾孩子，李太太有情趣。但说话人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为了指责、埋怨听话人，表示对其言行的不满，因为听话人完全没有达到“人家”的标准。我们在一定的语境中，经常只说“你看看人家X！”，便可以传达对听话人的指责和不满。

2.称赞、艳羡

在这一类别中，“（你）看看人家（X）”构式只是单纯地表达说话人对被指称者的赞赏和羡慕之情，并没有对听话人的指责。例如：

（28）“看看人家身体多棒，年轻可真好啊。”李大妈在一旁羡慕地说。

（29）教练连忙向他摆手致谢，同时慨叹道：“看看人家，真有绅士风度！”

（30）他们十分安然地接受各式各样的服务，对那些热情的服务赞口不绝：看看人家，就是不一样！

（31）我帮老妈从网上订购了一件羽绒服，她大开眼界地发出感叹：“看看人家，竟能在电脑里开店，多不容易呀！”

例（28）是表达说话人对“人家身体多棒”的羡慕；（29）是对“人家”的绅士风度的夸赞；（30）是在前文“各式各样的服务”预设下，对“人家”的称赞；（31）是对“人家”在网上开店的称羡。即使没有下文，单独使用这一构式，我们也可体会到这种赞赏之情。如例（1）（2）“看看人家！”充满了说话人的羡慕和赞赏。

还有另外一种少见的情况是“讽刺”，它实为虚假的“称羡”。

（32）麻老四的女人惊叹着：看看人家那裙子，敢把大腿都露一截，要在咱村里，不招惹得男人们去摸才怪哩。

通过对“（你）看看人家（X）”构式的分析，可以发现其形成机制及独特的语用功能。这类构式在日常生活中是十分常见的，遵循着语言演变的规律，并逐步稳固成型，以习语化的常态呈现于人们的日常语言之中，它们的特性会引发更多相关的关注与研究。

[1]GOLDBERG ADELE E.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Structure[M].Chicago：UniversityofChicago Press，1995：38.

[2]老舍.老舍小说全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185.

[3]FILLMORECHARLESJ，PAULKAY，MARY CATHERING O’CONNOR.Regularity and idiomaticity in grammatical constructions： The case of LET ALONE[J].Language，1988，64（3）：501-538.

[4]郭继懋，沈红丹.“外人”模式与“人家”的语义特点[J].世界汉语教学，2004（1）：30-37.

[5]刘丹青.构式的透明度和句法学地位：流行构式个案二则[M]//东方语言学：第七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501-538.

[6]老舍.老舍小说全集：二马·小坡的生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74.

[7]袁毓林.句子的焦点结构及其对语义解释的影响[J].当代语言学，2003（4）：323-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