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妇”与“怨妇”的对话
——解读梅尔夫人与曹七巧

2015-02-21 10:25周丽华
关键词:弃妇曹七巧伊莎贝尔

周丽华

“弃妇”与“怨妇”的对话
——解读梅尔夫人与曹七巧

周丽华

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勾画出一位优雅而成熟世故的“弃妇”梅尔夫人,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则向读者推出了一位畸形变态的悲剧“怨妇”曹七巧。在两部小说中,亨利·詹姆斯和张爱玲两位作家都试图通过对女性内心世界的细腻描写,彰显出女性对青春、爱情和生活的向往,同时揭露在男权意志的主宰下,女性对一切美好的向往被演变成畸形婚姻、畸形利益。分析作品中两位女性“千疮百孔”的婚姻,探究两位女性婚姻道路的艰辛与坎坷,分析悲剧婚姻产生的内在原因及社会原因。

中外文化;畸形婚姻;男权意志

一、欧美文化碰撞中成长的女性

亨利·詹姆斯的父亲出身于北爱尔兰的移民家庭,他青睐欧洲文化的深厚底蕴,在他两个儿子少年时代,就带着他们往返于欧美大陆之间。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中的宗教思想改革和科学上的新发现从根本上深深地影响着威廉·詹姆斯(老詹姆斯的长子)和亨利·詹姆斯的哲学思想和人生观,也正是欧洲丰厚的文化底蕴为他们兄弟俩人日后的事业打下了基础。威廉·詹姆斯成为美国早期著名的心理学家,亨利·詹姆斯则成为美国现实主义小说家。亨利·詹姆斯深受其兄影响,在作品中并不刻意追求人物外在形象的描写,而是更多地着眼于人物真实心理的刻画。他尽可能地简单处理外部环境和背景,重点把笔墨泼洒在人物内心世界上。亨利·詹姆斯通过女主人公展现生机盎然的美国,同时也流露出对经过文艺复兴洗礼的欧洲文化的企盼。他希冀在主人公身上表现出一个完美的化身,即融合欧洲人的优雅、成熟与美国人的勇敢、率真为一体。

亨利·詹姆斯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塑造了两位截然不同的女性——天真又独立的伊莎贝尔和成熟又世故的梅尔夫人,前者代表了美国社会的蓬勃向上,后者代表了欧洲社会的成熟圆滑。作者娴熟的写作手法令作品中的人物在感观、刺激、反思、回忆、联想等意识流作用下,呈现出紊乱的、多层次的立体感受。正是这种多彩的小说表现形式和青少年时代的成长环境使得亨利·詹姆斯的作品与欧美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他擅长对上流社会女性人物的心理刻画和描写,手法娴熟地勾勒出一幅幅富裕的中产阶级仕女图,梅尔夫人就是他向读者展现的一位优雅成熟世故而又令读者感到可悲可憎的女性。

作为伊莎贝尔姨妈的朋友,梅尔夫人与年轻的美国姑娘有了交集,从伊莎贝尔的身上,她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曾也像其他美国姑娘一样纯洁独立,渴望摆脱社会元素对女性的束缚,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渴望成为一个在知识上和行为上完美无缺的女人。”[1]318然而,做了20年奥斯蒙德的情人后,她的收获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败,生下了“私生女”——帕茜,真正属于爱情本质的东西她一无所得。奥斯蒙德为了捍卫自私虚伪的“艺术家”荣誉,占有了对他崇拜已久的美貌少女伊莎贝尔。奥斯蒙德的目的是得到伊莎贝尔继承的丰厚物质财富,当梅尔夫人的任务结束后,她最终成为了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弃妇”。

做了20年奥斯蒙德的情人,梅尔夫人完全了解奥斯蒙德的自私自利、虚伪贪婪、腐朽迷乱、卑鄙无耻、偏执疯狂的人性。可是因为她是母亲,为了奥斯蒙德的私欲和女儿未来的优雅人生,她宁愿放弃二十多年的幸福,把伊莎贝尔投到她和奥斯蒙德精心安排和巧妙实施的陷阱中。梅尔夫人把对同性的厮杀带到了女性的阵营,成为奥斯蒙德的帮凶,成功地安排了自己的情人和伊莎贝尔成婚,目的在于用伊莎贝尔的财富为女儿帕茜提供高贵富裕的生活。可以想象,与人渣级别的男人奥斯蒙德的生活使伊莎贝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伊莎贝尔本是一位刚刚死了母亲的普通人家的少女,被同情她的姨妈从美国带到了英国,如果不是表兄拉尔夫说服其父亲将遗产留给她,也许就不会有奥斯蒙德的垂涎与阴谋。金钱未能给伊莎贝尔带来幸福,却使她掉进了陷阱。最后,她终于看透了奥斯蒙德的丑陋、邪恶、残忍的本性,懊悔自己未能认清梅尔夫人的虚伪和奸诈。美国姑娘伊莎贝尔的真诚撞上了曾经的美国人,如今代表欧洲成熟优雅而又阴险的梅尔夫人。

梅尔夫人的命运令人反思:为何女性在寻找自由的道路上,经常会迷失方向,为了自身的利益,设置一个个路障,而被这些路障绊倒的往往又是其他女性,究其原因在于男权社会的层层“交通管制”,使女性无法真正获得婚姻中应有的尊严。《一位女士的画像》是亨利·詹姆斯19世纪后期的作品,当时整个美国的经济处于全盛时期,一切都恰如马克·吐温所描述的“镀金时代”一样,正是因为社会的工业化凸显了男性的作用,进一步加剧了欧美社会的男权主义。亨利·詹姆斯也主张男权意识和欧洲文化优越感,他希望他的同胞们意识到美国在传统文化上还很贫瘠,在社会礼仪方面还存在空白之处。亨利·詹姆斯笔下优雅而又成熟世故的“弃妇”梅尔夫人理所当然地成为塑造伊莎贝尔的化妆师。伊莎贝尔欧洲之行所遭遇的坎坷正是亨利·詹姆斯本人和他所表现的美国人在初期渴望追随欧洲文化的艰难跋涉之旅。

梅尔夫人看着青春洋溢的伊莎贝尔,时常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如大多数美国的青春女性一样,她们追寻自由、渴望爱情、故作姿态的叛逆。有些女性收获了自由平等的爱情,而两手空空的女性则流露出艳羡。当梅尔夫人听到伊莎贝尔继承了大笔遗产时极度惊诧,赤裸裸地暴露出她对金钱的强烈欲望。她开始操纵着伊莎贝尔的命运,设计婚姻陷阱,引诱伊莎贝尔跳进去。在梅尔夫人的价值体系中,获得美好婚姻的女性往往心甘情愿地终结于一个男人的手掌之中,任由男人们耗费她们的情感,扼杀她们美好的愿景,否定她们自身的价值,藐视她们渴望自由的尊贵。以梅尔夫人为代表的女性自身容易迷茫,她们不敢坚持自己的价值观,男权社会带给她们的理念是唯有讨好男人以获得存在的意义,获得一点微茫的满足,这正是女人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

可是女人意识到这一深刻的本质是需要年轮赋予的阅历。伊莎贝尔的年轻不足以使她认识到奥斯蒙德不过是一个追逐金钱的躯壳,当她醒悟过来后开始挣扎反省,这也正是年轻女人由单纯变成熟的必修课,越是龌龊的男人就越是教女人成熟的好老师。以梅尔夫人的阅历,她完全可以看清自私虚伪的男人本质,可作为母亲的她还是为自己的情人和女儿献上有价值的猎物——有钱的伊莎贝尔,以此来讨好弃她而去的男人。梅尔夫人总是在讨好男人的过程中忘记了尊严,千百年来女性人物在文学作品中最终演变成悲剧的根源就在于此。梅尔夫人利用欧洲文化使自己得以改头换面,这本身似乎演绎出这样一种理论,即“一个文化对另一方文化的利用是极其复杂的,它不仅体现在不同政治、经济和社会间相互影响的过程中,而且体现在两个不同民族间思想和意愿的微妙的交流中。”[2]10一向以为在寻求自由的梅尔夫人为什么终究没能逃脱女性命运的宿命,源自于生活中有这么一些同类,曾经心存高远,最终道德沦丧。

二、封建婚姻关系中坠落的女性

如果说亨利·詹姆斯的作品集中反映了19世纪后期欧美文化间的碰撞,那这种碰撞也波及到了张爱玲。半个世纪后,著名的“国际题材”小说《一位女士的画像》也成为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女作家张爱玲的最爱。尽管小说中主人公的背景不同,但是折射出的女性命运却有几分相同。在张爱玲的剖析女性心路历程的作品里,总能发现与亨利·詹姆斯刻画女性的点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但不同之处在于,亨利·詹姆斯以其男性冷静的视角分析女性的困惑和迷茫,他作品中女性的最终归宿为读者留下了遐想,揣测着女主人公未来的美好或痛苦。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留给读者的结局是女人“不作死就不会死”的感叹。

张爱玲出生在上海租界,作为满清的后代,她的父亲有着骄淫奢侈、专横跋扈的后遗症,而留学欧洲的母亲高贵优雅,爱好文学艺术。父母离异后,典型的遗少派纨绔子弟的父亲带给少年的张爱玲是纷扰杌陧的生活环境,每日在与父亲、姨太太、生母、后母的夹缝中周旋,耳濡目染地感悟着女性之间为了生存而人为制造出敌对的人伦关系。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薄情寡义的畸形家庭使她对捆绑婚姻、买卖婚姻中的男人和女人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青年时,张爱玲赴香港求学,从家庭的熏陶到20世纪40年代英国文化为主的香港学习经历,都难免使张爱玲在中西方文化中遭遇碰撞。但是,她没能达到亨利·詹姆斯“国际题材”小说的高度,她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较少表现出女主人公像西方妇女那样实现自我人生的独立性,而更多地表现出传统中国妇女对男人的依赖性。所以,不能否认,张爱玲的成长经历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影响了她一生的婚姻命运和创作主题。

张爱玲的《金锁记》刻画了祖上开麻油店的曹七巧,她同亨利·詹姆斯笔下的梅尔夫人一样,带着对爱情的渴望嫁到姜家。“骨痨”身子的丈夫带给她的家庭地位使她最终获得了姜家的部分财产,但是丈夫却无法满足她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曹七巧为了能时常见到她的初恋——小叔子姜季泽才决定嫁到姜家,而姜季泽“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的这番表白,使得曹七巧隐约地感到她已经成为小叔子准备丢掉的“弃妇”,然而,情欲的本能使她对姜季泽还抱有丝丝幻想。当丈夫离世后,姜季泽来见她时说了几句“甜言蜜语”,令曹七巧怀着“细细的喜悦”,可是当她意识到姜季泽是惦记她“卖掉她一生换来的几个钱”时,她的信念坍塌了。在寂寞难耐的日子里,她忍着熬着,期待有“爱”的到来。长期压抑的情欲顷刻间让她熄灭了丈夫死后重新燃起的火苗。她变态了,她告诫女儿:“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上人的当。”[3]58她似乎成了一个魔咒,把儿女悄无声息地拖进了鸦片的泥潭里,她熄灭了女儿最后一次可能成婚的机会,使女儿最终成了另一个自己,“守寡”使母女两人成了“利令智昏”的怨妇。儿子跟三叔逛起了窑子,儿媳妇被曹七巧活活气死,儿子的偏房也成了曹七巧的攻击对象。曹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与梅尔夫人不能同日而语的是作为母亲的曹七巧,为了让儿女守住自己和钱财,她宁愿巧妙地把儿女带进鸦片的魔窟使得儿女丧失意志和能力。然而,作为母亲的梅尔夫人,为了女儿日后的高贵优雅,她选中了善良、独立、有钱的伊莎贝尔,梅尔夫人的眼光独到,她坚信伊莎贝尔能给女儿带来幸福。同样在男权社会中,母亲的认识决定了女儿的人生。曹七巧家庭的畸变过程映衬出中国几千年传统封建家庭制度下的女性、母亲的历史,为了避免时下流行的“丈母娘房价”“丈母娘经济”最终演变成曹七巧式的悲剧,女性应该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

“张爱玲所见的婚姻中,对养尊处优式的婚姻质量的追求很容易使女性沦为男人的工具和附属物,在经济和精神上都失去独立性。”[4]23经济是导致女性人生悲剧的外在原因,内在原因则是中国女性根深蒂固的“依附心理”。高贵女人追求“夫贵妻荣”,普通女人追求“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在这种观念下建立起来的婚姻关系,女性永远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与婚姻有关的一切权利均由男人支配,女人无法把握自己人生幸福的轨迹,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曹七巧的悲剧是在万般无奈下产生的,旧时代的女性被封建意识扼制了喉咙,父辈兄长主宰曹七巧的婚姻,娘家人对金钱的欲望使她一开始的婚姻就注定了要“卖掉自己的一生”。梅尔夫人与曹七巧的“弃妇”与“怨妇”的命运折射出一个真理:在男权社会的大环境下,女人依附男人求生存,时时可能被男人丢弃。当今社会的部分女性在重复着旧时代女性的爱情观,忽视女性在婚姻中应保持独立的经济和人格。

三、反思不同文化背景下女性的婚姻观

两部小说作者的性别不同,出身成长环境不同,所处的社会背景不同,传统文化的承载不同,所以读者从作者的作品中接收到不同的能量。

张爱玲的小说主要以新旧文化交替的三四十年代殖民地的中心上海为主要背景。虽然当时旧中国的文化受殖民地文化的影响,人们的生活在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下,许多新女性已经意识到自身个性的解放,但封建道德体系仍然在一定范围内禁锢着大多数普通女性。张爱玲对女人悲剧的解读有她本身非理性的一面,这和她自身不幸的生活环境以及失败的婚姻分不开。张爱玲的悲观主义色彩使她在小说的结尾处理上放任女主人公继续在苦难中挣扎,目的是为了让更多的女性认识到人生的悲哀,认清“负心汉”。这样的结尾处理只能让自怜自哀的女性看到满满的负能量,自立自强的女性在张爱玲的悲剧结尾中对女主人公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一位女士的画像》的结尾处理上,“亨利·詹姆斯让开始自我反省的梅尔夫人回美国,这样的安排对于年轻时为了追逐梦想的梅尔夫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万般无奈的选择。”[5]从落后野蛮但充满自由的美国来到先进文明但社会复杂阴暗的欧洲,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有教养的人”,可她的人生走向了岔道。梅尔夫人的回归美国也透露出亨利·詹姆斯企盼的欧美优秀文化融合的意愿。亨利·詹姆斯被英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誉为“描写优美的良知的史学家”[6]78。亨利·詹姆斯让一个在欧洲文化熏陶中成熟起来的美国移民勇敢地面对现实,找回她曾引以为荣的美国精神,这体现出亨利·詹姆斯在“国际题材”小说创作中的一贯立场。

[1]亨利·詹姆斯.一位女士的画像[M].项星耀,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史景迁.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3]张爱玲.张爱玲小说[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3).

[4]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

[5]周丽华.从两种文化的碰撞走向融合:评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1(6).

[6]Freedman J.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nry James[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编辑:刘姝)

I106.4

A

1673-1999(2015)05-0063-03

周丽华(1963-),女,辽宁大连人,硕士,辽宁对外经贸学院(辽宁大连116052)翻译系副教授,英语E-learning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以及跨文化交际。

2015-01-16

辽宁省教育厅2012年度普通高等教育本科教学改革研究立项“关于在外经贸类院校开设《外国文学与文化》课程的尝试与研究”(396);辽宁省成人教育学会2013-2014年度成人高等教育专项科研课题“成人高校外语教学与人才培养模式改革研究”(LC1328)。

猜你喜欢
弃妇曹七巧伊莎贝尔
双胞胎幼崽
半辈子抱金如命,空荡荡饮恨而终
《诗经》“弃妇诗”研究综述
22个“生命之吻”
解读《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人生
古今弃妇形象的转变及妇女地位的反思
张幼仪:打造商界传奇的徐志摩弃妇
依莎贝尔·普瑞斯勒:这一世,只需负责貌美如花
国内中西方古典文学中“弃妇”形象研究成果综论
《金锁记》中曹七巧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