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国华裔文学中“根意识”的嬗变

2015-02-21 17:22汪顺来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华裔华人移民

汪顺来

(常州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213002)

美国是个移民国家。对于移民来说,祖先的足迹意义非凡。各族移民同居美国,对自己的民族之根怀有特殊的感情。根是美国文学永恒的主题。美国华裔文学是中美文化碰撞与交融的产物,具有鲜明的文化特色。由于美国华裔特殊的生活经历以及诸多的历史、政治和社会原因,美国华裔作家具有双重文化身份意识,他们及其笔下的人物对中国和中国文化怀有特殊的情感,既爱又恨,难以割舍,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的“根”。本文拟根据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和散居族裔批评理论,从历史、文化和全球化的角度,探索美国华裔文学中的“根意识”的嬗变:从落叶归根到落叶生根,从斩草除根到问祖寻根。“根意识”反映了一代又一代的华人移民的思想演变和成长历程。

一、落叶归根

美国华裔文学与华人移民美国的历史密切相关。1848年美国加州的淘金热吸引了大批的华人移民“新大陆”,从那时起,中国古老的文明、文学和文化传统就开始踏上这个陌生的土地。可以说最早的华裔文学始于华文文学,也就是留在天使岛(Angel Island)上的华人移民铭刻在移民营木屋墙上的华文诗歌。一开始由有文化的商人传抄或发表,再由旧金山唐人街华人题为《金山歌集》,后经三位移民后裔麦礼谦、林小琴和杨碧芳根据不同的版本编译的《埃仑诗集》(1980),以及谭雅伦从中文《金山歌集》近两千首诗篇中精选220首译成英文《金山歌集》(1987)。《金山歌集》和《埃仑诗集》皆是华人移民的悲愤之作,见证了他们所蒙受的苦难。[1]

“天使岛诗篇”多为无名男性作者所书,反映了华人进入美国前所受的屈辱,表达了华人的愤怒和抗议,同时也传达了他们对祖国和亲人的思念之情。以下选取几篇代表作来聆听移民的悲伤心歌:

埃仑此地为仙岛,山野原来是监牢。

既望张网焉投入?只为囊空莫奈何。[2]60

这首诗将貌似仙岛的埃仑比作山野的监牢。诗人身陷困境,如坠罗网,却无可奈何,那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全诗语调辛酸,表现了移民在天使岛拘留中心受尽侮辱和虐待的悲愤之情。

伤我华侨留木屋,实因种界厄瀛台。

摧残尚说持人道,应悔当初冒险来。[2]100

这首诗揭示了在华人移民入境之前,他们心目中的美国已经是个种族主义国家的形象。他们开始后悔贸然移民于此,有了暂时寄居美国的思想。诗中使用“华侨”一词,表明了移民无意定居美国的“过客”(sojourner)心态。

壁墙题咏万千千,尽皆怨语及愁言。

若卸此牢升腾日,要忆当年有个编。

日用所需宜省俭,无为奢侈误青年。

幸我同胞牢紧念,得些微利早回旋。[2]66

这首诗表达了华人移民被困天使岛的苦闷心情,渴望早日跳出牢笼,靠勤俭度日,赚钱返乡与家人团聚。不幸的是,很少有人能赚钱后早早返乡,所以对他们来说回家永远是个梦想。由于国内贫穷和连年战乱,许多移民被迫选择留在美国西海岸,成了“金山客”。

这些天使岛诗篇是以历史碎片的形式组成的文化代码,记录了华人辛酸的移民史。然而美国历史从没有将华人移民美国的真实情况作过正面的描述,所以说华人移民史是对美国社会缺失的记忆。

新历史主义批评理论认为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两者共同构成现实生活的隐喻。文本和历史是互通的,相互依存的。[3]美国新历史主义批评家路易斯?蒙特洛斯(Louis Montrose)因此提出了“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的概念,为建构一种合乎人性的文本意义的历史提供了依据。另一位新历史主义批评家怀特(Hayden White)认为历史事实不是“真实”,事实漂流在历史中可以与任何观念结合,而历史“真实”只会出现在追求真实的话语阐释和观念构造之中。[4]天使岛诗篇以文本的形式再现历史,既具有文本性,又具有历史性。阐释这些诗篇既是争取话语权的行为,又是重构历史现实的行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天使岛诗篇多采取的是中国传统文人即兴抒怀的题诗,形式上选择的是中国的格律诗,文字简洁且内容上包含有中华文化特色的典故,容易为普通的中国读者理解。这些铭刻着历史记忆的诗篇为后人了解当时华人移民的境遇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资料。这些诗词本身既有文学意味,又有史料价值。诗中呈现的丰富的隐喻,展现了无名作者的文学造诣,有力地粉碎了西方主流话语中关于第一代华人移民是一群目不识丁的村夫的陈词滥调。[5]35

第一代华人移民中大多数是由于内乱和谋生困难以及美国加州诱人的财富传说(淘金热),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美国这片陌生的土地,却遭受非人的种族歧视,心中既怨愤又悔悔。怨愤的是祖国的贫穷羸弱和美国的排华政策;悔恨的是远离家人,不能与亲人团聚。因此他们的诗词会自然萌生“落叶归根”的想法。这些移民诗词见证了华人移民在美国的屈辱历史,寄托了他们对祖国和家人的思念。早期华人移民的“落叶归根”思想也透过天使岛诗篇深深地印在华裔及其后代的心中,成了他们忍受艰辛和虐待的精神支柱。因此天使岛诗篇足以成为美国华裔文学的开端的标志。

二、落地生根

早期移民美国的群体中还有一小部分知识分子,他们是移民中的“精英”,主要是留美学生,其中有些是受满清政府派遣,有些是随传教士入美,还有一些是富家子弟自费留学的。[5]50这些所谓“开化”的华人大都接受美国的文化教育,懂得用英文写作,因而他们的作品奠定了美国华裔英文文学的基础。他们未遭受天使岛劳工移民入境的苦难,多数人成功地融入美国知识阶层,享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他们用文字记述了在美国扎根的经历,旨在消除因种族、文化差异而造成的鸿沟,希望改善传统的华人形象。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作品中关于中国文化的描述加深了华人在美国主流文化中的刻板化形象。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Bhabha)指出:“刻板化形象并不仅仅是对某种歧视的替罪羊的虚假形象的刻画,它是一种远比这更为含糊的反射和内射,是隐喻和转喻性质策略的文本……”。[6]这种刻板化的描述使得华人成了美国文化下的永久的“他者”——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工作,无论他们对美国做多大的贡献。

李恩富(Lee Yan Phou 1861-1938)开创了美国华裔英文文学的先河。他的《我在中国的童年》(When I was a Boy in China,1887)对中国文化作了方方面面的叙述。自传的体裁更易被美国读者接受,关于东方的异域情调的描写极大地满足了西方读者的好奇心和种族优越感,成了自我东方化的精彩表演。书中关于旧中国私塾课堂的描述便是一例:

此刻是清晨六点。课堂了所有的男孩都在扯开嗓门大声朗读。偶尔会有人停一下,与同桌说句话。有两个最偷懒的学生在猜铜板玩。之后……突然所有的朗读声、说话声和嬉闹声戛然而止。从敞开的院子里缓步走来一个有点驼背的老者。学生们立刻起身,齐声问候:“先生”。先生落座后,学生们随即坐下……一个学生拿起课本走到先生桌前,转身背对先生,开始背诵。不过,他很快就结结巴巴起来,于是先生提示了他一句……第二个学生走上前来。可怜的家伙,他竟停顿了三次。先生开始发怒,随手抓起戒尺“啪、啪”敲他的脑袋。然后学生哭丧着脸,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拿着书回到座位,继续朗读。[7]

文中极大地暴露了私塾教育的弊端——课堂气氛死气沉沉,教学方法单调乏味,总会是老迈昏庸的先生体罚懒惰笨拙的学生。幽默的语言,生动的场景虽是介绍中国文化,但观其行文发现完全是英文思维,以致于读者会误以为全文出自美国作者之手,由此可见李恩富西化的程度。

当时的华人作家努力向美国大众展示自己是既有教养又有智慧的华人形象,希望借此改变美国社会对华人的偏见.如伍廷芳(1842-1922)所著的《一位东方外交官眼里的美国》 (America through the Spectacles of an Oriental Diplomat,1914)

对美国的民主原则大加吹捧,即便是涉及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等问题,也用词谨慎而节制,甚至保持沉默。后结构主义理论家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沉默是那些人们不愿提及或被禁止提及的事情,是不同谈话者之间应学会采用的谨慎态度。……是相对于话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8]沉默是弱势群体受到来自种族、阶级、性别等社会力量压制的结果,但也是他们求生存的积极策略。沉默使得少数族裔在不知不觉中自我伤害,在潜移默化中甘受同化。面对美国主流文化的强势,处于边缘地位的华裔只好选择沉默,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和无奈的选择。为了生存,他们甘愿接受同化,心距故国日渐遥远。尽管仍处于排华期,但由于这些“开化”的华人没有经历华人移民劳工的痛苦,加上他们接受过美国的高等教育,因此他们希望通过写作来改善华人的形象,恳求主流社会的理解和接纳,并借此求得安身之所而扎根美国。

随着华人移民在美国的生根发展,美国华裔文学作品日益关注华人在美国的生活感受和经历,以及美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的影响,逐渐淡化了中国的生活和回忆。“日久他乡是故乡。”华人移民情感上虽仍眷念故土,但岁月会使得他们对美国社会的认同感逐渐增强。“落叶归根”意识也渐渐为“落地生根”的思想所取代。

三、“斩草除根”

1882年美国《排华法案》正式颁布,华人移民数锐减,华人社会的结构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出现了一个独特的亚群体——美国土生华裔(American-born-Chinese)。他们讲英语,拥有自己的亚文化和社会圈子,完全接受“美国梦”思想和美国文化价值观。他们重自我,讲个性,再不愿回到中国,更不想从中华文化中汲取力量。因此,他们的作品中自发流露出对中国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鄙弃,代之以对美国主流文化的赞美。

第一代华人移民,无论是劳工还是知识阶层,中国在他们的心目中永远占有特殊的地位。中国传统文化既是他们的精神慰藉,又是他们战胜种族歧视的思想武器。但是第二代土生华裔彻底抛弃了第一代华裔的“恋根”思想。他们出生在美国,接受了美国的文化价值观,重自我,讲个性,排斥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面对种族歧视,他们唯有努力接受同化,不惜与中国和中国文化彻底割裂。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尔都塞(Louis Aithusser)指出,当西方主流文化将自己的意识形态注入被统治者的意识之中时,统治阶级的地位就被永久、牢固地奠定了。[9]主流文化意识形态地位的巩固使得在美国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华人移民很难正确地理解和看待自己的传统文化遗产问题,以致于走向极端。

第二代华裔作家的作品表现在对华人社区和家庭的极大不满,对美国主流文化的强烈认同,迫切向美国社会证明华人是“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如刘裔昌(Pardee Lowe 1905-)的《父与子》(Father and Glorious Descendent,1943)和黄玉雪(Jade Snow Wong 1922-2006)的《华女阿五》(The Fifth Chinese Daughter,1950)皆属此类作品。

《父与子》是刘裔昌宣誓效忠于美国的自传,也是与“东方文化”决裂的自传。这部冗长的自传作品主题明确,表达了土生华人向往在美国有安身立命之所的愿望。在同化的强大心理压力下,第二代华裔不惜否定自己的华人身份,乃至于贬损华人的文化传统。在童年记忆中,刘裔昌就崇拜美国的价值观,“美国梦”的思想给他彻底洗了脑。刘裔昌在其小说中回忆说:“无论是我的知识还是我的经历,我都无法理解华人帮派的黑暗。九岁的我就已经博览群书,熟谙充满暴力、勇敢胆大的水牛比尔和好汉希克斯的故事。相反,我觉得华人帮派的恶毒阴谋、打手的埋伏、森严的巢穴以及古怪的绰号都特别恶心,如什么“大辫子”、“辣手货”等。他们不像我的美国英雄们那么有血有肉。”[10]这一段描述中,作者对比了华人帮派和美国英雄,把美国英雄比作神话般的人物,是勇敢和智慧的象征,而将华人贬斥为“邪恶”、“恶毒”的坏人,足以说明他思想上的美国化。

刘裔昌只是狂热崇拜白人文化的第二代华裔的缩影,折射了华人移民渴求美国社会认同的心理。但是现实是残酷的,美国梦距华人的现实生活仍很遥远。

黄玉雪以《华女阿五》一举成名,成为首位享有国际声誉的美国土生华裔作家。她为普通的美国读者塑造了华裔女儿在美国实现“美国梦”的形象,又一次为华人“模范少数民族”树碑立传。作品中的“我”措辞文雅,语气温和,即使面对种族歧视,也表现极大的克制甚至沉默。黄玉雪写作的初衷在于介绍中国,使美国人更多地了解中国文化。但是作者的介绍过于繁琐,仿佛她就是个唐人街的导游,而且对中国文化的某些方面的评论全凭想象,有失偏颇。如对中国饮食文化的介绍,尤其是烹饪,从备料、厨具、刀功、调料等讲得不厌其烦,像是在写食谱。这与自传的文体显然很不协调,有迎合白人读者之嫌。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也是批判多于赞扬。从华人家庭的重男轻女到华人学校的陈规陋习;从华人婚礼上的“媒婆”、“先生”到葬礼的铺张和迷信,作者极力展现的是中国文化的糟粕,以满足美国读者的文化优越感。

黄玉雪是第二代华裔中少有的女性成功者,她的作品表达了第二代华裔的心声:“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祖先们创立的传统束缚着她,可她的祖先们并不知道,有一天,他们的一些后代会在另一种文化中出生生长。”[11]第二代华裔已将祖先之根看成束缚自我发展的羁绊,将美国视为最适合自我成长的土壤,心中早已有“斩草除根”和重获新生的思想了。

四、问祖寻根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社会实现了从种族时代到族裔时代的转型。以二元对立为特征的种族时代被具有多元共生特征的族裔时代所替代,“大熔炉”(melting pot)式的民族融合也让位于“色拉碗”(salad bowl)式的文化多元主义,这体现了社会的进步和历史的必然。至少在法律和制度上,种族歧视已被铲除。再者,随着新中国在经济、政治实力上的日益强大,以及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传播,美国华裔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民族之根。美国华裔文学中围绕“寻根问祖”的主题出现了一大批佳作。美国华裔文学,尤其是华裔小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进入繁荣期,出现了以谭恩美、伍慧明等为代表的一大批在美国当代文坛有重要影响的新生代华裔小说家。谭恩美(Amy Tan 1952-)是继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之后活跃在美国文坛上的一颗新星。她的小说具有浓厚的东方文化底蕴,探讨华裔家庭生活和家族经历背后的母女关系以及中美文化之间的冲突与和解。在当今美国社会的多元化背景下,“她的小说探索了人类普遍关心的问题,如自我身份的建构、寻根、两代人之间的冲突与纽带”[12],以悠久的东方文化传统丰富着美国多元文化。

寻根问祖是华裔作家的重要传统。谭恩美的成名作《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 1989)之所以一跃成为美国经典文学作品,是因为她不仅在主题上继承了华裔作家的传统,描绘了以母女关系为代表的中美文化之间的相互冲突和相互融合的心路历程,而且在手法上将传记、民间故事和回忆录等形式杂糅来探索华人移民的成长史。

《喜福会》模仿了西方经典文学中的讲故事传统,如薄伽丘的《十日谈》、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等。小说以吴精美替代已故的母亲讲故事开始,接着女儿们回忆童年的往事和当前现实生活的经历,最后以吴精美的中国之行结束,首尾呼应。同时又沿用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的特点,环环相扣,悬念横生,始终抓住读者的兴趣。可以说,这部作品是中西文化传统的结晶。

《喜福会》聚焦于母女关系,是母性谱系文学的代表作,在小说中谭恩美成功地塑造了四位中国母亲和四位华裔女儿的形象。[13]母亲们心怀中国传统文化,并希望通过女儿们传承下去,然而她们又不得不面对美国主流文化的挤压。她们把“麻将会”命名为“喜福会”,希望在异文化下确立自我身份,可这一渴求也只能在麻将桌上得到安慰。女儿们生长在美国,自愿接受美国文化的洗礼,厌烦并极力排斥母亲的中国式家庭教育,故意违背母亲的意愿。正如母亲龚琳达说:“除了她的头发和皮肤是中国式的外,她的内部,全是美国造的。长期以来,我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适应美国的环境却保留中国的气质,可我哪能料到,这两样东西根本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14]248母女两代生活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之中,内心非常痛苦,但是母女之间的血缘纽带最终化解了矛盾冲突,在相互理解中母女关系走向和谐。在母亲的导引下,女儿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深处根植着中国文化,她们的根在中国。[15]正如小说结尾出现的大团圆的场景——吴精美带着母亲的遗愿来到中国寻找失散的姐姐:“我们紧张地注视着那张还呈一片灰绿的快照,渐渐地,我们三人的形象开始清晰了。我们一声不吭地盯着那逐渐明亮的画面,我们都很像妈妈:一样的眉目,一样的嘴唇,我们看见妈妈了,正惊喜地注视着她的梦开始成为现实……”[14]279吴精美来到中国的寻根之旅让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中国的基因”,姐妹们不仅外貌上都酷似母亲,而且血液里都流淌着来自母亲的基因。在快照下,这种骨肉亲情瞬间呈现。

关于华裔文学中一代又一代移民间的骨肉联系,华裔新生代小说家伍慧明(Fae Myenne Ng 1956—)在其代表作《骨》中作了深刻的诠释。她以“骨”为小说命名,一方面指移民先辈客死异乡却未能返回故土的遗骨,讲述了华埠单身汉社会的历史,那是一段悲怆的过去;另一方面指唐人街梁家二女儿安娜自杀后的骨灰,讲述了移民后代在美国的生存困境,这是现在残酷的现实。“骨”的双重意义在于教育华裔后代如何看待过去和现在、生和死、爱和恨等一连串的矛盾,如何正确地面对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根意识”,这也是美国华裔文学要面临的共同命题。

正如伍慧明在一次访谈中指出:“‘骨’对于我来说似乎是形容移民不屈精神的最好比喻。这本书的题目就是为了纪念老一代人把遗骨送回中国安葬的心愿。我想记住他们未了的心愿。我写《骨》的时候非常理解他们的遗憾,所以就想在书中用语言创造出一片能供奉我对老一代的记忆的沃土,让这思念在那里永远地安息。”[16]伍慧明的这段话表达了她写作的宗旨:将华裔后代未能完成先辈叶落归根的夙愿的遗憾之情化作记忆,让死者安魂、生者安心。“骨”代表着移民的精神,象征移民对“根”的思念。

五、结语

世界已进入全球化时代,经济的全球化带动了跨国资本的全球流动,全球性的文化交往促进了世界各民族之间的文化对话和相互了解,多元文化主义已成为时代的主流。

我国学者张冲认为,全球化语境下的美国华裔文学一直关注着身份和归属这两个重要命题,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后发展起来的散居族裔批评(Diaspora Criticism)成为研究华裔文学的重要理论取向。[17]散居族裔学者通常将散居族裔社会结构归类为一个具有新的存在(属性)结构的无根的族裔群体,它在祖国(缺失的归属)和归化国(现有的归属)之间摇摆。美国华裔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散居族裔群体,他们从一开始移居美国西海岸,逐渐散居到美国乃至世界各地。全球化使得祖国与所居国的地缘政治意义日益淡化。美国华裔已经走出了相对封闭的唐人街“文化飞地” (enclave),但是身份认同、寻找归属、文化冲突和融合等复杂的族裔经历在汤亭亭的《女勇士》,谭恩美的《喜福会》、伍慧明的《骨》以及任碧莲(Gish Jen 1955—)的《典型的美国佬》(Typical American,1991)等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不断呈现。某种意义上,散居族裔身份的形成就是一种历史和文化上的“寻根”,也是对历史上的种族迁移的一种反思。由是观之,美国华裔文学中的“根意识”的嬗变则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华裔对祖国和祖国文化的渊源态度的演变,是值得所有炎黄子孙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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