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探求者”到《摆渡》——对高晓声文学启蒙与反思的再评价

2015-02-21 13:07付用现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奂生知识分子文学

付用现

(1.常州大学 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常州213016;2.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97)

当代文学史把高晓声定位为农民作家,似乎已成为定论,这不仅因为他塑造了陈奂生、李顺大等一代农民形象,而且还因为他被打成右派后回到家乡与农民一起生活了22年,更重要的是他的创作风格在一定程度上有“鲁迅风”式的批判特色,同时又具有赵树理、周立波等乡土小说的描摹风格。然而,如果从高晓声创作思想的潜层去分析,显然用农民作家来概括高晓声的全部,的确显得流于表面,过于肤浅。因为纵观高晓声的创作,他从一开始就是直奔“干预生活,干预现实”,做灵魂的“摆渡人”而去的,所以高晓声更应该是一位唤醒民众的启蒙精英者。笔者认为,高晓声这种文学启蒙思想源自“探求者”社团组织时期,理论成熟于新时期寓言式作品《摆渡》。陈奂生系列应该是他的创作试验,是他文学启蒙思想的忠实再现。所以从“探求者”到《摆渡》,高晓声借助文学启蒙民众、反思现实的创作思想,体现了一个继承五四传统,勇于担当的精英知识分子所具有的情怀。对于这一点,研究界应该需要给予重新的梳理与评价。

一、“探求者”显示出启蒙意识的稚嫩与激情

高晓声经历了中国社会从建国到“文革”,再到改革开放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伴演着不同的身份,由农民到知识分子,再由知识分子回到农民,后又再回到知识分子。高晓声坎坷起伏的人生经历就是一部中国当代社会政治的变迁史。建立在这种复杂的人生经历基础上的文学创作体现了高晓声文学追求的价值评判,他“以人道主义的视阈来观照农民的悲剧命运”,“把农民的命运放在每一个历史转折的关头,放在社会动荡变革的时期来描摹,而且用异常幽默调侃的叙述语调来勾画农民悲剧灵魂的重创,这就使他的乡土小说具有了鲁迅式的‘衷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思想内涵”。[1]高晓声在1980年代复出之时,许多的评论者都看到了他所具有的“鲁迅风”[2]这一特点。实际上,这正是高晓声承继前贤借小说创作完成启蒙价值追求的再次探索。鲁迅对国民性的思考与批判,经过了几十年民族求生求存的风雨吹打,再次放到了先觉的知识分子面前,高晓声的继承在一定意义上也体现了时代的选择。

但是高晓声的文学启蒙思想却应该在1957年组织“探求者”文学社时期就已开始酝酿。因为当时的高晓声,满怀着对新中国成立后的喜悦与自豪,以年轻的精英知识分子的主人翁意识加入到社会主义的建设中。他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时曾说:“天空是那样明朗,大地是那样平整,空气是那样芬芳,我的心底是一片光明。我懂了革命的理,我爱上了共产党,我认准了自己要走的路,我下定了决心开步走。”“我抓紧时间去学习,……我在有意识弥补外国文学及社会主义文学知识的缺陷。我也大量阅读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的中国革命文学作品,……就是在这些作品的直接影响下,我开始创作反映农村生活的作品。”[3]4-5可见,当时高晓声的内心是多么的纯真与执着,而且更有一种借文学反映社会生活的启蒙意识渗入他的灵魂之中。此期的作品《收田财》、《解约》等乡土小说尽管还显幼稚,不够成熟,但正是有了这种有意识的对农民生活的关注与思考,也才显现了高晓声作为精英知识分子身上所具有的启蒙意识。比如,《收田财》这篇小说,高晓声通过对江南农村风俗“收田财”的思考,认识到这种习俗是建立在一定的科学基础上的,只不过农民自己并不明白罢了。在这一习俗中,农民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晚上,都要用稻草扎成的火把绕自家的田埂走一圈,以保证来年丰收。这二者之间看似没有什么科学的联系,但经过作者的详细考察,发现烧稻草的火把是与过去人们烧稻根治螟虫有着重要的联系,所以小说的主题便定为“一个农村干部利用当地风俗开展了工作”,借文学的手段普及科学知识以达到启蒙的目的。高晓声也认为,“这第一篇小说,是从生活出发的,是有生活气息的,也是生活所需要的,起到一定作用的。”[4]

而到1957年发起成立“探求者”文学社时,以高晓声为代表的一部分年轻的精英知识分子深刻地认识到“社会主义社会虽然是当代世界上最美好的制度,有着无限生命力的制度;但是,我们这个社会毕竟建立不久,还残留着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许多痕迹;我们如何建成社会主义还缺乏经验。因此,在生活中反映出了各种各样急待解决的问题。究竟怎样去正确解决这些问题,就需要我们认真地进行探索。”[3]6“探求者”文学社团正是在这样一种思考的情况下提出成立的。但刚刚发起启事,还没有真正的成立,这个文学社就被当时兴起的“反右”之风扼杀在襁褓之中。高晓声、陆文夫、方之等到人都受到不同的打压而离开文坛,高晓声直接被下放到自己的家乡,重回农民行列。

其实,我们从高晓声拟定的启事可以看出,高晓声借助文学行使启蒙的意识是如此强烈。他说:“社会生产关系改变了,人们的意识也随着改变。但是,总的来说,后者却远远地落后于前者。这样促使思想意识尽快地赶上时代,是一项极其迫切的任务。而文学必须参与这项巨大的工作。”[5]高晓声们迫切地渴望能够运用文学这一武器,来改造人们落后的社会意识,以适应当时人们所认可并真心愿意追随的社会主义建设。而且认为“思想意识的改变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在新思想、新意识建立的过程中,有益的和有害的、正确的和错误的经常同时出现,错综地交错在一起,也必须加以辨别。有益的和正确的要加以扶植,要帮助他们成长;有害的和错误的要批判、要纠正过来。这更是一件细致复杂的事情”[5]。同时高晓声还深刻地认识到阶级斗争对社会道德的过度干预带来了较坏的影响,他认为:“我们过去在长期的阶级斗争中,由于当时的需要,把政治态度作为衡量人的品质的主要标准,往往忽略了社会道德生活的多方面的建设。……妨碍了人们之间正常关系的建立。人情淡薄,人所共感。鉴于以上种种,我们将勉力运用文学这一战斗武器,打破教条束缚,大胆干预生活,严肃探讨人生,促进社会主义。”[5]文学干预生活,干预社会,促进社会主义建设,实际上是知识分子精英意识的外在显示,根本上就是想借文学来完成启蒙民众的社会任务,尽可能地剔除阶级斗争的影响。这对建国之初刚刚步入文坛的高晓声而言,这样的启蒙意识都是出自他对国家民族、社会主义制度的真诚接受。但他的这种启蒙意识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在根本上是冲突的,“探求者”的命运在启蒙的萌芽中凋谢也是势所必然。

二、《摆渡》寓意蕴涵着更深层次的启蒙精英意识

康德说:“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不能运用自己的理智。”[6]中华民族在现代思想意识上所显示的这种“不成熟”,正是“五四”时期思想先哲们借用西方的现代思想引导启蒙的对象。“五四”启蒙运动让中国人知道了科学与民主,认识到了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封建统治实际上是愚民统治。而20世纪80年代中国经历了十年“文革”的思想蹂躏,再次提出启蒙反思之时,知识分子重新认识到了延续先辈启蒙的意义在于对人性的思考,尊重人的生存。

重返文坛的高晓声在完成了《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后,他将文学启蒙比作了“摆渡”。《摆渡》这篇小说是以寓言形式写成的,他将作家放在有钱人、有力气的人和有权人进行比对的角度,提出自己对作家的理解。作家与其他三个人面对摆渡人要求分享一点每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时,因为没钱、没权,也没有力气,无法将他认为最宝贵的写作分享给摆渡人,只能“仰天长叹道:‘我平生没有作过孽,为什么就没有路走了呢?’”[7]254但正因他叹得“真情实意”,也得到了摆渡人的认可,才得以过河。高晓声借此要表达的是:“作家摆渡,不受惑于财富,不屈从于权力;他以真情实意飨渡客,并愿渡客以真情实意报之。”作家的“创作同摆渡一样,目的都是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7]253-254启蒙民众的思想可谓明白之至了,他就是想通过充满真情实意的创作将人渡到灵魂的彼岸。后来还以《船艄梦》续写了此篇,让已经改行做摆渡的作家做了一个白日梦,作家梦中得到了普泉和尚的指点,借被砍头的关公来讽喻社会中那些脑袋装反了人整天做些颠倒黑白、不知羞耻的事。实际上,这也是高晓声启蒙思想的进一步解析。

高晓声曾说:“人民是我生命的源泉。我写小说,就是让自己和人民的脉搏一起跳动,就是写人民的苦难,人民的欢乐,人民的斗争,人民的希望,给他们增添前进的力量。”“生生死死,都要为人民做点事。”[8]如果站在当时刚刚平反的高晓声的角度去认识这些观点时,应该说这是高晓声的肺腑之言。他仿佛又回到“探求者”的时代,充满激情,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促使他再次充当启蒙者的角色,“摆渡”民众,为民做事。

启蒙一词,意在让人脱去蒙昧的外衣,恢复人的自由之身。“五四”以前中国两千年的封建愚民统治,使中国人一直处于甘心做奴隶,甚至于做不成奴隶还要争取做奴隶的状态中。鲁迅所代表的“五四”人启开了中国人蒙昧的双眼,启蒙大旗在中华大地的上空飘扬。而建国之后的十年“文革”再次将人推入蒙昧愚钝的困境中,改革开放使一批有识的知识分子看到了文学启蒙的价值诉求。高晓声沉入农村22年,真正地了解农民的生活需求、思想认识。他所主倡的启蒙“摆渡”主要还是鲁迅的继续,更以鲁迅所批判的国民性来套在他所塑造的人物陈奂生身上。“对农民的同情获得了新时期国家话语的包容,更重要的是对农民的批判重新确认了高晓声等知识分子启蒙身份。我们发现高晓声的陈奂生形象出现之后,几乎受到了知识分子的集体赞同,人们不约而同地将陈奂生纳入到阿Q以降的五四启蒙文化创造的农民形象谱系,从而给予高晓声极高的文学评价。这充分说明:高晓声通过从侧面建立启蒙对象(农民陈奂生)以重建启蒙身份并重建知识分子合法性的意图表达了知识分子群体的心声,获得了集体的认可。”[9]就这一点而言,高晓声也说:“从文学家的务虚观点出发,抓住农民的‘勤劳、善良’和‘愚昧、麻木’两个方面,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以无限同情的态度来批判他们的负面精神。”“当我们看到社会上存在着那种情况想要改变它时,我们便想起了鲁迅,我们是在继承他的事业。”[10]那么对于陈奂生这个文学经典而言,高晓声借之而做文学启蒙,达“摆渡”目的的根须何在呢?

首先是启蒙的基础。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重新启蒙的一个基点是“五四”时期以胡适、陈独秀、鲁迅、周作人等为代表的思想先驱们所倡导迎接的“德、赛”二先生,希望借“人的文学”来唤醒人们的科学民主意识。另一个基点则是十年“文革”给人们的心理造成的极度失衡。面对种种残酷的肉身与精神的双重摧残,先进的知识分子再次感受到必须重新提出“人”的价值的思考,借助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文学启蒙改变中华民族两千多年来的对人性的否定。陈奂生这一文学典型所具有的价值也是基于这种思考而为人们所肯定。而这两个基点都是有思想的先进知识分子所首先认识到的。因此,鲁迅的阿Q精神胜利法,也再次附体于“陈奂生质”[11]。60年以后的陈奂生们仍然在思维方式、价值判断,甚至于观念意识等方面,都与鲁迅所思考的“国民性”问题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正说明了当代的知识分子在反思“文革”的极左思想时,必须重新回世纪之初的启蒙起点上,给以农民为代表的底层民众重启民主之门。

其次是启蒙的方法。高晓声自称是农民作家,除了右派的身份之外,他是当时“探求者”团体中被彻底打到地上的作家。而且22年的农村劳作,也让他“土得让人没法形容,农民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而且是七十年代的农民形象”[12]4。如何启蒙,走什么样的路?即使是高晓声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再拿笔来写的机会。但灵敏的政治嗅觉让他意识到需要做事的时候到了,于是他“形迹可疑转悠一圈,人便没有踪影,很快又出现,已拿着两篇手稿,是《李顺大造屋》和《漏斗户主》”[12]5。而这两篇作品抓住了农民的两个根本即:住和吃。高晓声说:“到了这步田地,我只需理解我自己便也理解了农民,我如果不忘记自己也就不会忘记农民了。一旦情况起了变化,客观环境重新激发起我的创作行动时,我当然首先要书写的是农民的命运,因为我同他们十指连心,息息相关,我写他们是写我‘心’。”[13]农民代表着中国的大多数,也代表中国传统文化所依附的对象。高晓声选择的启蒙的方法就是要让中国最大多数的那一类人真正地摆脱贫穷落后,更重要的是在思想意识上注入现代性的精神密码。所以以陈奂生为代表的农民在现代启蒙意识的进驻中,摘去了“漏斗户”的帽子,解决温饱后,便进城做油绳生意来改善物质生活。然后一系列的转业、包产、种粮,甚而至于出国,陈奂生见了世面,改变了农民作为农民的看法。但高晓声并没有刻意地拔高,而是真实描绘了陈奂生在这条路的艰辛与困惑。他仍然对来自城里与国外的那种经济高速发展对人的真诚与善良的冲击难以接受,甚至于敌视。这正显示了陈奂生身上所承袭的中国积习千年之上的文化传统,启蒙的道路仍然是任重而道远。

再次是启蒙的结果。一个世纪的头尾,启蒙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这是历史的痛,也是那些倡导启蒙之路的知识分子心中永远的痛,因为这代表的启蒙远未结束。实际上,高晓声所具有的这种启蒙意识,从根本上看,没有跑出“五四”时期的科学与民主的大圈子。但时代不同,人们反思的依托基础也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所塑造的陈奂生是代表新中国当家作主人的一代农民形象,他们本应该成为新社会的主人,享受新中国成立所带来的物质成果和精神成果,但事实上仍在吃与住这些基本的民生问题上苦苦挣扎。所以高晓声说:“只有让八亿农民有了足够的觉悟,足够的现代办事能力,使他们不但有当主人翁的思想而且确实有当主人翁的本领,我们的国家才能欣欣向荣,才能够迅猛前进。”[13]107但是结果却没有他所渴望的那样,而是他们在精神的荒原上忍受物质匮乏的恶果。作为精英知识分子高晓声们如当年的鲁迅一样,内心之痛是绝望的,虚空的。所以整个“文革”十年,不堪屈辱而轻取生命者有之,忍辱负重残喘而生者有之,直面愚昧反抗而死者也有之,如高晓声退入农民行列,融入其中求生而存者,也是大有人在。但真正到了冰层解冻,春燕报晓时,精英知识分子们对启蒙的探求是超过先辈的。通过对底层农民物质与精神生活双层面的挖掘,高晓声看到了启蒙继续的必然。这是陈奂生这一文学形象所赋予的启蒙之痛。

高晓声在1990年代对陈奂生这个人物是否还应该存在的时候,曾发过这样的感慨:“好水总会东流去,百川归海不回头;让陈奂生早些进入历史博物馆,应该是时代加快前进的标志。”[14]224可见高晓声对陈奂生这个人物上所留存的国民劣根性也是深恶痛绝的:肯定陈奂生的质朴勤劳善良,但几千年延续不化的那种保守闭塞的惰性则让高晓声感到心中难以挥去的痛。所以他说:“陈奂生思想、习惯所形成的年轮,一圈叠一圈,如星星毛发,密密匝匝,盘盘引纠结如铁石;利锯不进,刀斧不入,只好干瞪眼。”[14]224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思想的去除,对启蒙者而言是感觉最绝望的事。世纪之初的鲁迅把它看成是万难破毁的“铁屋子”,而世纪末的高晓声则又把比作了“好一棵参天大树啊!每年每年,亿万颗成熟的种子从它的怀里脱落,跟着流水跟着风,粘在飞鸟的羽毛上,飘洋过海去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大都认为各有异秉,欣欣然自以为优越;但他们的灵魂,偶尔会情不自禁赤条条腾跳出来,竟又被识破是陈奂生的同宗。”[14]225陈奂生式的国民性启蒙之路,在高晓声看来,仍然是沉重的。尽管进入20世纪90年代,许多作家已经抛开对启蒙的探索与追求,但借助这个应该退出的人物高晓声还是表达出了自己的疑问:“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陈奂生们包围城市的局面啊!”[14]226

三、对启蒙基础的反思展示出高晓声精英知识分子的身份特征

启蒙与反思是新时期文学之初的孪生姊妹。高晓声自身的农民意识与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共同作用,使得他在塑造陈奂生这一人物形象时注入了这两种意识的元素。对农民的启蒙,正是知识分子反思历史与当下的依据。高晓声借助陈奂生这个文学典型对现实中的农民、农村以及时代进行了三维式的反思。

一是身份之维。高晓声的乡土小说主人公都是农民,具有地道的农民身份。农民是传统文化的基础土壤。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以农民的朴实善良、诚信守德等形式生存着,但传统文化的保守落后、懦弱自私等缺陷也长期伴随中国农民的左右。所以高晓声在塑造陈奂生这一形象时,将陈奂生在招待所的表演及花五元钱后心理的变化,用这种烙印式的方式植入读者的心中。甚至于后来的转业、包产以至于出国,陈奂生的思想都没有改变。例如在国外见不得海滩上穿着比基尼的男男女女;不明白美国的农民自己种的粮食与蔬菜,却非要到超市里去采购这些日用品,自产却不自食;感觉到美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房子高点,马路阔点,汽车多点,东西贵点,其实房子为啥要造得那么高呢?空地有的是,矮点不行吗?”[14]174-175农民身上难以根除的那种无知与自大,在高晓声看来,是需要认真反思的。高晓声在对农民的这一身份反思时曾说过:“他们那古老的习性,一般都正直而善良,无锋无芒,无所专长,平平淡淡,默默无闻,似乎无有足以称道者,他们善于动手不善动口,勇于劳动不善思索。……他们身上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品质。但根本的弱点在于没有足够的文化科学知识和足够的现代办事能力,没有当国家主人公的充分觉悟和本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的巨大力量,他们迷信、盲目崇拜、自卑,得到别人的一点好处就把他当恩人。他们总是习惯于否定自己。”[15]这一段被评论界经常引用的话,高晓声在不同的场合也说过多次,从中可以看出高晓声对中国农民身上所存在的这种文化缺陷的反思是多么深刻。

二是时间之维。高晓声在新时期提出“摆渡”式的启蒙反思时,正是中国社会又一次处在历史转折的关口。改革开放,转变经济观念,对人性的认识也在重新寻找理论支持。而高晓声对于现实改革的嗅觉也非常灵敏,陈奂生从“漏斗户主”,到能吃饱肚子,到上城做油绳小生意,到转业作采购员,到承包责任田,成为种粮大户,最后以至于机缘巧合而出国,这些现象在改革开放的十余年间,都是社会的热点,也是高晓声借陈奂生这个农民形象见证了中国改革开放十多年间的巨大变化。所以短短的十年,政治经济领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物质生活也得到了较大的改善,但陈奂生们的思想、习惯等等方面好象还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远远落在了后边。比如,陈奂生虽然不再饿肚子了,但他却不愿与荣大合养珠蚌,也不愿与王洪甫合作养鱼,原因是这些都有风险:“万一蚀光了怎么办?”[14]129。小农意识,不开化,这些保守落后的思想在陈奂生们的身上是合理的,也正是需要当代社会对此加以认真反思的。所以高晓声在小说中进行反思说:“这就是陈奂生思想,它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经过千锤百炼的,他会富起来吗?……他是很容易自满自足的。他至今还是社会中坚——他填饱我们的肚子,但他不会考虑社会是否亏待他;因为他自己亏待自己早就习惯了。”[14]129正是由于这些人,这种保守思想的存在,陈奂生也才“是营养丰富的坏人培养基”[14]226。

三是地域之维。高晓声的乡土小说几乎都是以他的家乡苏南作为人物出场的背景,比如陈奂生、李顺大的陈家村,逢五开猪集的柳塘镇等等。高晓声说:“我的家,在长江以南,沪宁线中段以北,是一块富饶的地方。”[3]1的确,历史的江南,一直是中国最富有的地方,但是建国之后直到改革开放,这富饶的土地上,却也成了连吃住这样的基本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地方,可以想见中国其他地方的农民是如何生活的了。因此,高晓声将他的人物放在这里进行叙述,其反思的深度可谓深刻之极。而改革开放过程中农村经历的所有大事,也几乎都在苏南这块肥美的土地上先于其他地方上演着。以陈奂生为代表的这一代农民在这块土地,也最先品尝着改革的喜悦。解决温饱问题的陈奂生,体会着卖油绳的惬意,感受到住县城招待所的肉痛与自得,经历了转业做采购员的痛苦与惊喜,也享受着包产种地的改革果实,乃至于有出国的奇特历程。尽管有些东西是陈奂生的特例,但大多数发生陈奂生身上的事,都是中国改革开放在江南农村的典型案例,也是这块富饶土地上发生的悲欢与苦乐。高晓声曾说:“‘文化大革命中’,湖北省农村里的干部到苏南来参观,还询问平均亩产水稻千斤是否真有其事?近在咫尺的苏北农民,还问江南农民每天吃大米饭是不是真的?一江之隔,天渊之别。一九八二年,苏南农民普遍开始把平房改造成楼房,而苏北农民还只在掀掉草房盖瓦房。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盖新房的农民还是凤毛麟角。”[15]可见,最先得到改革开放好处的苏南,在经济领域已经走到中国的前列。然而,陈奂生所代表的一类农民却在这改革的春风中,并没有真正的花开正红,即使成了种粮大户,也还是仅仅怀里揣着钱,看到喜欢的东西,也只能心里说,我能买得起,但最终也还是不舍得花钱买来享用。甚至于象李顺大造屋一样,费了好大劲才造了一个鸡窝似的房子,被同村人嘲笑。这一点,高晓声的反思是深刻的。陈奂生这种人所具有的那部分劣根性必须要加以改革,否则“中国还是会出皇帝的”[16]。这也正是高晓声借其小说进行启蒙反思的中心所在,现代精神的形成必须建立在打击剔除传统文化的糟粕之上。

[1]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248-249.

[2]时汉人.高晓声与“鲁迅风”[J].文学评论,1984(4):37-46.

[3]高晓声.曲折的路[M]//高晓声.生活·思考·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4]高晓声.我的第一篇小说[M]//高晓声.生活·思考·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15.

[5]高晓声.“探求者”文学月刊社启事[J].雨花,1957(10):14.

[6][美]詹姆斯·施密特.启蒙运动与现代性——18世纪与20世纪的对话[M].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61.

[7]高晓声.摆渡[M]//高晓声.生活·思考·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8]高晓声.解放思想和文学创作[M]//高晓声.创作谈.南京:花城出版社,1981:9.

[9]康斌.“伤痕—反思”文学中的“迂回”叙事[D].成都:四川大学,2007:44.

[10]高晓声.纪念鲁迅所想起的[N].文艺报.1996-12-20.

[11]王干.苦涩的“陈奂生质”——高晓声新论之一[J].小说评论,1988(6):48-51.

[12]叶兆言.郴江幸自绕郴山[J].作家,2003(2).

[13]高晓声.关于写农民的小说——在斯坦福大学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6(2).

[14]高晓声.陈奂生上城出国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15]高晓声.中国农村里的事情——在密西根大学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6(2):75.

[16]高晓声.谈谈文学创作——给青年作者小说创作讲习班的讲课[M]//高晓声.创作谈.南京:花城出版社,198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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