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靖
(长沙大学公共外语教学部,湖南长沙410022)
调侃在生活中的使用频率极高,涵义极为丰富。调侃亦庄亦谐、似雅似俗、趣而不谐、谐而不谑。英语的对应词有 chaff,rag,tease,ridicule,josh,scoff,mock,jeer等。迄今对调侃的研究还存在明显不足,如对调侃存在误读,周杏莉(2008)将Leech(1983)的“玩笑原则”(banter principle)简单地等同于“调侃原则”,值得商榷。此外,对调侃的语用层面的研究还有待深入。本文拟探讨调侃的语用特征。
调侃是文化的载体,也是智慧的产物。《现代汉语词典》对“调侃”的解释是:“用言语戏弄,嘲笑。”含有贬义。现在多指开玩笑、奚落、揶揄,有时也指略带恶意的嘲讽,或用语言逗弄、打趣、取笑,通常言语诙谐、风趣、不庄重。“调侃”二字组合时,“调”作“侃”的定语,与成语“风调雨顺”中之“调”字同义,有“调适”、“调节”等义。调侃的“侃”既是此类话语的主要特征,也是一种结构方式。“侃”意味着语言的戏剧性效果,也使调侃者的才气与智慧得以突显。调侃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委婉”,正所谓“婉而多讽”。以娓娓动听的语言来攻击、取笑听话人或第三方,使攻击变成享受。其前提是交际双方处于同一语境,具有心照不宣的共识。调侃的另一特点是“有趣”。其妙处在于得体,正所谓引而不发,含而不露,符合“中庸之道”。言必周到、周全、讲究分寸,既不能“不及”,也不能“过”,以适中为宜。真正的高层次调侃应是发自内心,委婉含蓄见幽默,旷达冷静隐锋芒。
请看例1:
背景:2014年2月13日索契冬奥会短道速滑女子500米决赛中,本来领先的英国选手克里斯蒂意外摔倒并因惯性作用使另两位选手也接连摔倒,这导致本已落在最后的我国选手李坚柔第一个滑到终点夺得金牌。中国观众为这意外之喜而兴高采烈。有网友调侃英国选手克里斯蒂:
“为她的奉献鼓掌!一个英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短道速滑事业当作她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大家要学习她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新浪网2014-02-14)
作者借用毛主席《纪念白求恩》的句式和用语,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一方面调侃英国选手克里斯蒂助中国选手夺冠。句子的字面意义是赞扬克里斯蒂毫无自私自利之心、具有国际主义精神,因摔倒而将冠军拱手让人的克里斯蒂听到这句话应是啼笑皆非吧。从此例中我们可以看到,调侃作为一种语言艺术,以轻松、戏谑而又另有深意的笑为其主要特征,表现为个体对审美对象所持有的内庄外谐的态度。
调侃的使用是有条件的。它要求特定的对象和特定的情境,要求交际双方具有潜在的共同背景,对命题的所指缺乏共识则可能词不达意,轻则造成尴尬,重则伤人伤己。对例1,中国读者会将其归入善意的调侃,内心深处甚至含有对克里斯蒂的某种意义上的感激;而英国读者则或多或少会视其为嘲讽而心有不适。
直义语的批评与调侃式批评存在差异[1]。调侃语者有意规避能把“事实”与“情感”区别开来的规定性,而这种规定性难以逻辑地推导而出。
例2:在小说《血色浪漫》第25章,钟跃民与周晓白的哥哥周淮海少将发生了言语冲突,钟跃民认为周淮海无礼,有点恼火。
周淮海的秘书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长说话呢?”
钟跃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个老百姓,又不归你们首长管,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长,您别笑话,我们老百姓不认识你们肩牌儿上是什么,我有个表弟刚从军校毕业,他肩牌儿上也是一颗星,我记得他说过,凡是挂一颗星的都是少尉,也就是排长,排长能算首长吗?”
逻辑的存在价值本为避免误解,而调侃有时是说话人有意识的误解与误读。误解是无意识的幽默。此例中,钟跃民有意把少将的军衔误认为少尉,以调侃的方式巧妙地回敬了周淮海将军和他的秘书。其话语隐含多层意义:1.身为将军说话要有礼貌;2.平民百姓享有与将军同样的尊严;3.我是一介平民,不是将军的部下,将军和我讲话时请客气一点;4.不尊重他人的将军是不会受人尊敬的;5.少将和少尉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别在我面前摆架子。
用作批评的调侃是一种攻击性幽默[2],其主要形式是讽刺(satire)和戏仿(parody)。善用调侃者常能举重若轻,以一种镇定自若的漫不经心去嘲弄、揶揄对方,不经意间使话语产生一种轻松愉悦的诙谐。其嘲讽往往是宽厚的,使听话人和第三方在会心的一笑中体会既暧昧、含蓄而又清晰、透明的美感,在不知不觉中心神为之一振。
例3:小说《血色浪漫》第25章有这样一段文字:
钟跃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发恶毒起来∶“你二哥倒是挺气宇轩昂,尤其是让那身将官服一打扮,就象个金丝雀,漂漂亮亮的,他该去指挥仪仗队,那才体现中国军人的风貌呢,外国元首一看,以为中国几百万军人都是这种飘逸俊秀的小白脸儿,能不能打仗单说,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军队,漂亮得让敌人都舍不得打你。”
钟跃民对周淮海的无礼耿耿于怀,在对方离去后仍在周晓白面前想方设法地挖苦一番。钟跃民式的调侃魅力既体现在形式层面,更体现在内容层面。其语言明快、轻松,其内容机智、幽默,且不乏深度。以其独特的非暴力力量将听话人导入“生活原来如此”的思维定式中。貌似平淡、不愠不火的语言就像太极推手一般,于不知不觉之中将其意愿深深楔入听话人心中,“意志的暴力通过语言的非暴力形式得以实现”。
善于调侃者通常能巧妙运用平易简单的词汇、短语和短句,将其完美地组合成具有很强张力的“反讽”式调侃,其手法值得细致推敲、玩味。请看例4:
——“请问你所在市的绿化率达到多少?”
——“95%。”
——“这么高,太好了!请问你是哪个市的?”
——“股市。”(参见《文萃》2015-06-26)
此例是2015年6月19日股市暴跌后网友所发的感慨。在这浓缩了的话语里,当我们以自己的直觉和敏感琢磨后,就会觉得,在这段话陈述的现象背后,有着深厚的底蕴。“市”通常指城市或行政区划,本例中“所在市”、“哪个市”与“绿化”相连,它很容易激发读者联想到“植树造林”、“绿色环保”之类的话语意义。没料想,说话人话锋一转,指向“股市”。股市中通常用绿色箭头表示股价下降,95%的绿色意味股市暴跌,众多股民血本无归。说话人调侃股市都变成绿色森林了,表达了股民的痛苦与无奈。
此例用词简洁。其形式上的轻松、明快,与内容上的理性、冷酷形成鲜明的对照,独具一格的“反讽”式调侃的美学特色令人称道,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张力效应。作者似乎有肆意颠覆“股票市场”的生存价值的冲动,妙趣横生、犀利劲捷的语言背后隐藏着理性的冷静,在嬉笑怒骂中折射出对“股市风险”的自觉批判,在幽默诙谐中透露出对“股民”的关怀和同情。
调侃的交际意图包含:幽默、构建友好关系(rapport)、集团内身份识别(in-group identification)和嘲讽。调侃在一定条件下,既可降低(Dews&Winnr,1995)也可强化话语的批评效应(Colston,1997)[3]。
按照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观点,意义是根本没有可能完全充分地表达的。调侃具有一种特殊的张力效应,这种效应来自它内在的解构特性。在调侃的特定语式结构中,信息意图与交际意图两类悖反意义包含于内。这两种意义互相注释、互相借鉴、互相消解、互为本文,其投射过程即“解”与“构”的共存与呼应。这一共存体的语言形式内嵌了“反讽”语式,使话语的信息意图与交际意图在“解”与“构”的过程中,以一种扭曲的形式获得再造,构成语言的“歧义性”或“差异”,进而形成了语言的隐喻性,使听话人产生联想,并获得“顿悟性”的震撼。一种能生成这种想象力的语式自然具备了语言的解构力量,形成真正的张力,构成深度的“反讽”效应。调侃的不一致性基于话语的结构性整体对立[4]。与中间层级或递增性对立相比,这种结构性整体对立常常能令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产生更强烈的心理震撼,话语的幽默效应也更强。在调侃者眼中,社会世相和人生百态是可大幅变形的。在调侃中,读者既能体会到世界的客观,更能体会到世界的荒诞。
调侃话语在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上的游移与离间是语言艺术和思想共识之间的错位组合。语义错位是调侃话语的语言结构形式与其意义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具有一个以上不匹配意义的同一结构形式就是语义错位。错位表现为一个语句或命题具有两个或更多的合理的语法、语义或语用解释。在对命题的加工过程中,听话人在提取更多的语境信息后,这些解释或被取消或被保留。此时,倘若语境的限定性作用不够强,错位则难以消解。
这种不完整或不完美的错位组合衍生出一种表现的张力。事实上,调侃的张力(效应)正是源于这种不一致性(incongruity)或反差。反差在下列层面皆能体现:1.命题意义与说话人意义之间的反差;2.命题意义与言语结构内部的逻辑反差(错位);3.命题意义与语境之间的反差;4.命题意义与听话人心理期待之间的反差。
识别调侃意味着识别并解决了不一致性。换句话说,理解调侃预设了对不一致性的识别与认同。对同一命题所传递信息的不同预设自然导致不同理解,即产生歧义或多义理解。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艺术作品中,调侃接受者或欣赏者的心理期待与调侃发出者实际要传达的信息之间常常会出现“差距”或“义值差异”,表现为匹配问题。倘若最终匹配不和谐,就会出现心理期待落空,从而诱发幽默。显然,可以选择预设作为解读调侃的切入点,从而明了调侃语用效应的产生机制。
正如康德所言:“笑产生于期待的失落。”由于命题意义和说话人意义之间的逻辑错位,听话人在显性逻辑层面产生的期待落空后,与其相对应的隐形逻辑处于突显地位而使听话人的心理期待在意料之外的另一层面得以落实。两层意义形成一种反差或落差,导致听话人对话语的认知和情感发生偏移。这种不协调或怪异生成了笑和幽默。
调侃的语用效应的强度取决于语义错位的幅度,即显性的命题意义与隐性的说话人意义之间的不一致性的数值。语义(逻辑)错位的幅度越大,对听话人心理期待的冲击越大,幽默的力度也越大,两者呈正比关系。幽默的力度显然还取决于命题意义能产生或转换出多少情感意义。两类意义的对立性或不一致性越强,转换生成的差异量值越大,交际双方在共有场(common ground)的作用下所创造并互明的言外之意(情感意义)越丰富,调侃的张力亦越大。意义的错位或不一致是在言内,交际双方在言外的内在情感应趋于一致[5]。情感的趋同指向越高,调侃话语的言外之意越丰富,其语用效应越强。
此外,调侃命题的字面意义与语境之间的反差也可形成对照或对立。有时,调侃话语的命题本身具备某种“不适宜性”,与交际双方所互明的语境形成“反差”,说话人有意突显现实与观念之间的不一致性,其间的反差有时甚至是“荒谬”,使听话人的期待突然落空,化为虚无。同时,听话人从其它线索发现这种“反预期信息”是说话人有意传递的,便自然而然会转从相异角度来思考,由此积极的“言外之意”得以转换生成。双方形成一种默契而发出“会心的一笑”,相互关系和情感产生相应变化[6]。以玩笑式的调侃为例,此类话语须有“度"。玩笑的命题常常使用不礼貌的语言。说话人意图用强硬、批评性的语言表达友好感情或增加好感,其表层语义与双方的已有共识形成强烈的反衬。因此,说话人常采用夸张的言语,并伴随相应的表情与动作,形成“虚”和“空”,希冀听话人从不合现实的语义中体会出自己的真意。因此,倘若夸张的程度不足,命题含有某种现实的关联性与可行性,调侃可能弄巧成拙,导致听话人误解。
值得指出的是,就总体倾向而论,调侃作为一种叙述语言的表达形式,无论其结构方式如何,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被运用于文艺创作中,它只不过是一种“工具”或“媒介”。日常话语或文艺作品的实质性内容往往会因语言“媒介”的介入而转化成某种朦胧的、不确定的意象,演变成了具有超现实性的“存在体”。调侃亦不例外。此类话语常常使说话人的叙述蒙上一层嘲讽色彩,使听话人形成的第一印象和心理感觉大致相同。从调侃中,我们既能体会到恣肆放纵的淋漓快意,也能感受到云淡风轻的宽厚温婉。但其张力会因人因境具备不同的量值,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或重或轻。调侃话语的锋芒源于对生活的敏锐观察与深刻把握。说话人具备独特的审美意蕴,就像一枚穿衣针刺破生活的庄严与束缚,营造“笑果”。而对调侃的感知意味着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意味着感受事物趣味性的能力,意味着发现生活和艺术中的喜剧性元素的能力。
从语用层面而言,调侃的语用意义通常含蓄而隽永,其生成和认知需要交际双方作为语用主体对话语加以选择和调控,尤其是对语境框架给予引导和建构,它涉及双方的思维、心理、知识、意愿和语用能力等多项因素。
[1]Attardo,Salvatore.The semantic 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theories of humor[J].Humor: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or Research,1997,(4).
[2]Andrea Bowes,Albert Katz.When sarcasm stings[J].Discourse Processes,2011,(4).
[3]Attardo S.Irony as relevant inappropriateness[J].Journal of Pragmatics,2001,(6).
[4]Colston H L.Salting a wound or sugaring a pill:The pragmatic functions of ironic criticism[J].Discourse Processes,1997,(1).
[5]Lampert M D,Ervin-Tripp S M.Risky laughter:Teasing and selfdirected joking among male and female friends[J].Journal of Pragmatics,2006,(1).
[6]Pexman P M,Olineck K M.Does sarcasm always sting?Investigating the impact of ironic insults and ironic compliments[J].Discourse Processes,2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