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菁菁
巴赫金(M.M.Bakhtin,1895-1975)一生的研究内容广泛,他在语言学、文艺学、民俗学、伦理学、哲学等领域都颇有建树。巴赫金的思想理论历经多个发展阶段,甚至存在前后矛盾的情况,但有一条线索始终贯穿其中,这就是关于人的话题。他不断地对人这一存在进行思索、定位,探究人的特性。
在《论行为哲学》中,巴赫金批评了现代哲学的抽象理性和相对主义,认为现代文明的危机是由理论自律化导致的理性世界与实际世界的分离。人类的行为已失去本来的应有的涵义,丧失了行为的整体性,变得极端物化、机械化。人在文明化的过程中逐渐远离真实世界,遗失自身的真实存在,游离在各个不同的领域。巴赫金认为只有行动,才能拯救已被技术理性抽象化的人类,实现理性世界与存在世界的统一。
人具有行为性。行为即人的实践活动,是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必修课。巴赫金指出:“只有从实际的行为出发,从唯一的完整的承担统一责任的行为出发,才能够达到统一而唯一的存在,达到这一存在的具体现实。”[1]30行为在这里上升为一种精神,我们可称其为“行为精神”。这是一种主体拥有的,充满情感意志并担有责任的参与精神,其实质是个体自我对存在的参与。行为精神具有2层含义:一是它挣脱了抽象理论的束缚,回归到具体的实际的状态中;二是它的行为活动具有责任价值。“是什么保证个人身上诸因素的内在联系呢?只能是统一责任。”[1]1“我对自己的唯一性、自己的存在,承担起责任。”[1]43人的实践活动不是盲目的,是负有责任的行为。个人在具有责任的行为事件中逐步生动、具体起来。
人的行为与人类的历史共生共演。在创造灿烂文明的过程中,人类的行为却愈来愈脱离个人的真实存在。巴赫金重新阐释行为的内涵,突出了它的责任因子。因有责任,行为充满了道德情感意味:它不是流水线上与工作表上的动作,而是人格化了的行为。若无责任,动机与目的不明,行为就极易出现偏差,现代科技因而会变成毁灭文明的可怕力量。责任此时即道德,它是人之所以文质彬彬的基石,是区分野蛮与文明的条件,是科技创新与应用的底线。
个体通过负有责任的行为参与世界的运行,参与的个体必须是唯一的存在,是道德的主体。巴赫金认为:“任何思想如果不与我这唯一应分之人发生联系,都只能是消极的可能性”[1]44。“为使行为获得根基,首要的是使唯一性存在和唯一性事物以个人身份进行参与”[1]57。倘若没有个人的这种唯一性,我的行为将要被他人控制,变得机械、麻木、专门。人在千篇一律的行为中,蜕化为“生物”甚至“物”。历史上的奴隶、婢仆是这种状况的显性例子,而当下人如陀螺般地忙碌,也许正是在隐形地践行这种蜕化。“我的能动而唯一的位置,不仅是一个抽象的几何学上的中心,而且是一个具体的责任的中心,情感意志中心”[1]46。巴赫金认为没有模糊抽象的人,唯一性的人都是具体且实在的,行为价值在个人唯一性上才能展开。
行为精神是具体的、唯一的、负有责任的主体的特性。因此,人的审美活动具有物我互动的可能。巴赫金说:“审美观照世界的统一性,不是涵义即系统的统一性,而是具体的构建的统一性,这个世界是围绕一个具体的价值中心而展开的。这是一个可以思考、可以观察、可以珍爱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人。”[1]61他拒绝将审美客体对象化、客观化,而是在物与人的行为相关中领悟物的美。
巴赫金认为,抽象思维可以向行动思维转变,也就说可以将有关科学的、理性的知识转化为日常生活中可指导行为的认识。“有关事物自身内容的知识变成了对我眼中之它的知识,成为要我承担起一定责任的认知”[1]49,而对知识的掌握则必须回到当下的语境中。巴赫金提到的众多概念如“复调”“杂语”“时空体”“狂欢”等,都突破了原来文学、语言学的框架。文学理论的批评与人的特性思想密不可分,可以说它们的产生与发展全是人类行为的结果,是人进行审美时的发现,体现了人类的行为特性。
从修复现代文明危机出发,巴赫金强调人作为主体存在的行为特性。行为精神弥合理论与现实的分离,找回人在现实世界坚实的根基,使人不悬浮于形而上,不麻木于形而下,在现实世界与文化世界共享审美愉悦。
人作为一主体存在,其空间占有与时间消磨也引起巴赫金的思索。他认为人的发展具有明显而独特的时空性。每一历史阶段与每一生活舞台,铸就当时人的存在时空框架。无论是在物质还是精神上,人的成长是在时空的框架中完成的。占有一定空间的躯体在一定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地活动,在这一点上,人与其他生物没有两样。他们的不同在于人具有唯一且负责任的行动性。
人是一定时间与空间的结合体。人的时空性在某种意义上即人的成长性,二者互相映衬、记录。如同蜗牛背上的房子,人的时空性与生具有。巴赫金通过人的时空性探讨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及价值。
由我存在的唯一性与行为性来看,广泛的时空就成了我的时空,物理的时空转化为能动的时空。“我的这种实际参与性,从存在的具体而唯一的角度出发,使时间获得了实在的分量,使空间有了可睹可感的价值”[1]57。“我从自己唯一位置上实际参与时空,就仿佛给时空的无尽而必须的现实性,给时空的负载价值的唯一性,充满了丰满的血肉”[1]59。时空的血肉在一定程度上是人的血肉。空间与时间架构了人的存在形式,外化了人的行为。
人在时空中成熟了自身,这一过程同时也丰满了时空构架。在实际生活中,时空绝非纯粹的理论概念,而是有着贴近大地的内涵。当下社会空间的生产就从另一角度证明了这一观点。在物欲横流的高科技时代,时空的等级更森严、更细化,其中的物与人都被贴上了不同层次的标签。在同一层次中,人的行动精神不复存在,只是重复同一动作的成千上万人中的一员。人们仍在行为,但缺失行为精神;个人仍是唯一,但只是个机械的“一”了。
人的时空性,在巴赫金的小说理论中变成了“外位性”,即在审美世界中作者的空间位置。因在“外位”位置上,作者能从各个方面观察、描叙他的主人公,尽可能地对其进行完整的审美关照。这一空间概念也可延伸至人的生活。相对于我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处在“外位”的空间中;而我对待周围的一切,大多也是持“外位”的态度。“这一外位立场使自己实际上做不到的事情不仅在事实上而且在道德上成为可能,这就是从价值上肯定和接受他人内心存在的全部实有的现实。”[1]226“外位性”空间似乎更带有客观因素。我们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就因为旁观者处于“外位”的立场。
巴赫金还进一步对不同时期的空间形式进行了分类,提炼出不同时空塑造的不同人物形象。在最静止的时空体里,人是独立、孤立的。在传奇与世俗结合的时空体里,人开始突破封闭性,走向公众。在广场时空体里,人则变成了公开的集体的人。但从此以后,人在时空体里开始抽象化、私人化。因此,巴赫金强调了“躯体”这一占有空间的概念。他说:“与人的具体躯体相对应,就连整个世界也获得了新的含义,获得了具体的现实性、物质性……人体在这里成了世界的测量尺度。”[2]366躯体是人的时空性载体,从小到大它见证了个人的时空变化。巴赫金用人体生长的时空架构勾勒出个人生命的历程乃至人类世界的完整图景。
巴赫金眼中的整体性的人,自由地穿梭在精神领域与物质领域,自然地融合在大千世界,但现实中的人却在“分裂”着。人过多的关注物质乐趣,其行为脱离了存在的实际意义,其活动丧失了整体性。“个别而又独立的人,即自为的人,丧失了公共原则带来的那种统一和完整性……人的形象变成了多方面的多因素的人。在他身上区分出了内核和外壳、外在和内在。”[2]330巴赫金认为,在现代社会背景中,人开始参与一些听不到看不见的领域,导致哑默和隐匿渗透人的内心,孤独随之而来。现代人被“放置在”火柴盒般的楼房里,一道道防盗门隔绝了人与人的交往,也锁住了个人的行为精神。
在实际交往关系中的人才是完整的人。狂欢节上,人心与人心坦诚相遇,没有被分裂的高低、贫贱,彼此的融合催生了自我的整体感。相对于具体实在的交往方式,当下的人们更愿意以虚拟便捷的工具与人交流,比如微信、微博等。以往的人大多是集体中的一员,作为整体的一份子而存在。当下的人大多躲在个人的领域中,割裂了自我与外界的身心正真接触。科学技术细化了大千世界,学科、职业、知识、应用等领域的分化越来越细。人们为了生存,只能适应这种层层分离,知此不知彼。巴赫金意欲改变人的漠视态度,使其认识到主体自身的分裂、主体与世界的分离,从而改变现代人的生存状况。
人的分裂归根到底是精神与肉体的分裂。为说明这一问题,巴赫金探究了人的分裂性的历史渊源。古希腊哲学家不断解说的范畴如世界和心灵、艺术和生活、道德和理性等,就显示了这种分裂性。随着狄俄尼索斯酒神的出现,人的“外在躯体渐渐消亡,同时开始与内在躯体作斗争,认为它是非理性的”[1]151。于是,躯体与心灵各自独立前行,前者逐步趋向生物性的满足,后者渐渐沦为抽象理性的附庸。巴赫金说,文艺复兴以来,人的形象已不复完整,内在与外在处于分离状态。进入现代社会,这种分裂性的内涵与外延还不断加深、扩大。
先哲们为人的分裂埋下了种子,在日新月异的现代社会土壤上,它已疯长得枝枝蔓蔓,需要加以修剪。巴赫金提出的修剪方法就是加强个人与外界的实际联系。他所推崇的完整的人,是参与具体实际活动的生龙活虎的人。他在研究拉伯雷小说时就强调了人“外在化”的一面。“外在化”的人即整体的人,突出体现在成长范畴上。“他与世界一起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于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2]233“外在化”即人的实践与行动。巨人最大限度地复原了“外在化”存在,因此充满勃勃生机。这里,巴赫金并不是鼓吹拉伯雷的肉体、物质等理论范畴,而是用人的“外在化”,对人的抽象化与内在化进行反拨,突出人的实际行为性。当下,也许人们缺少的正是这种“外在化”因素。人们往往囿于自我的封闭领域,偏执于一己之事,懒于面对面的交流,懒于身临其境的体验,游离在精神与物质的边缘,徘徊在自我与世界的缝隙中。行动起来,回归到人间真正的关系中,我们才能体会到身心一处的完整感、整体性。
对人的他人性的阐释,巴赫金是从个人与他人的区别上展开的。主体唯一而不可重复的特性,意味着他人的必然存在——他人也是唯一的。从具体行为与情感道德来看,我与他人全然不同。这与每个人的时空架构与行为精神相联系。我与他人的区别衍生了两个价值中心,即我的中心与他人的中心。一切具体的生活要素都围绕这两个中心配置和分布[1]73,生活世界与审美世界便由此建立起来。在我之外有一个重要的他人范畴。他人的存在打破我自满自足的封闭性,揭穿我的幻想、谎言,警示我物化的倾向。
理性主义哲学中,我是一切的中心,自主自立。这实际造成了我与世界的对立,我或者凝固在形而上的抽象理论中,或者沉沦在日常近于生物的作息中。巴赫金要通过他人这一范畴,揭示人格的真假虚实,唤醒处在迷糊状态的人。我是唯一的存在,具有行动精神,在具体行动中对世界负责。在这一过程中,我可达到自我的完整,与世界的统一。巴赫金的最终目标也许有些乌托邦,但唯有他人作为参照物,我的存在才有镜可照可鉴,两者各自保持独特的一张面孔,世界才不会单调、乏味。这与布伯的“我与你”人格关系相似,“人格之存在依赖于他进入与他人格的关系”[3]。有他人便有关系,个人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确立自己位置,构建起自我意识。
正是因为有他人的存在,语言才会多种多样,杂语才会产生,复调因此而来,长篇小说因此辉煌。“恰恰得借助另一种可能的语言和风格为出发点,才可能给某一直接风格施以讽拟、滑稽化、嘲弄。创作者的意识犹如处在不同语言和风格的边界上。”[2]481他人话语及他人意识,是创作小说的题材、材料、语言甚至主题。由于他人的存在,小说实现了从“物化”到“人格化”的根本转变。
他人话语是由我来说出,我的话语便具有他人性。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说的话语大部分是“剽窃”来的。忙碌的人们所以忙碌,因为往往需要听别人说、看别人演。当两个人开始交谈,自然也是在重复他人的话,只不过重复的程度和语调不同。这里,我的他人性在话语这一范畴中得到印证。他人话语具有权威性和内在说服力,它控制个体的认知范围和思维,同时也催生个体的自主意识。产生于他人话语中的思想意识,一旦成熟,必定要挣脱桎梏,寻找自我的话语权。主体意识就是在这种由被动接受到能动批判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他人话语孕育我的思想,在理论认知方面助推我的成熟。
自我对生命、生活、生存无尽的期望不能封闭在个人圈子里,只有付诸他人,这些愿望才具有被承认、肯定的价值。个人的人生价值,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的他人的认同与许可来实现的。从一落地的名字到成长中的各种证件,全是他人赋予的。个人的辛酸付出,往往相缀在他人的范畴之下。
个人存在于他人视野中,从他人视角体现自我的整体价值。他人眼中的我也是他人,我也是他人存在的力量源泉。这就是人的他人性的意义之所在。“一切躯体的因素都为他人的范畴所阐明,作为直接具有价值和意义的东西被体验,内在的价值上的自我界定通过他人也为了他人而属于外在的界定。自己眼中之我融入他人眼中之我。”[1]150如果我的范畴掩盖了他人范畴,那么自我将成为茕茕独立之人,并逐渐迷失自己,因为我失去了他人的支撑与关照。“我们的躯体要复活,并非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为了今天爱我们的人,为了过去珍爱并了解我们独特面孔的人。”[1]156巴赫金所做的努力就是以他人为镜,照出个人真实与整体的存在意义。
人与生具有一种疯狂性,即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这种特性被人之所以为人的一系列因素规范着,被人类的文明所消磨和打击。尽管如此,它仍存在于人的性情中,以被大众熟悉的形式显露出来。比如人在高兴时会手舞足蹈,绝望时往往痛哭哀嚎。人类祖先常把一些大悲大喜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公开地疯狂,无论是出于对上天的敬重还是发泄个人情绪。随着文明的发展,人们却倾向于藏匿自己的喜怒哀乐,压抑身心,束缚自我。个体被塑造得四平八稳,规矩得体,真我渐渐由虚我代替,有时甚至连自己都忽略了这种真假之分。人活得不真实。巴赫金剖析人的疯狂性,提炼人狂欢的性情,迫使人面对真实而完整的自我。
巴赫金指出,狂欢节是人类可尽情疯狂的境况,作为一古老的节日,它是全民的、宇宙的。在狂欢节中,民众暂时进入自由、平等、共享的美好情景:生与死弥合,新与旧交替,贱与贵不分,笑与泪齐飞。“人仿佛为了新型的、纯粹的人类关系而再生,暂时不再相互疏远。人回归到了自身,并在人们之中感觉到自己是人。人类关系这种真正的人性,不只是想象或抽象思考的对象,而是为现实所实现,并在活生生的感性物质和接触中体验到的。乌托邦理想的东西与现实的东西,在这种绝无仅有的狂欢节世界感受中暂时融为一体。”[4]在狂欢中,我与他人的关系达到一融洽的顶峰,个人回归到真实、赤裸裸的存在,感受到自身在当下的具体性、解放性。这是一个永远与理性世界相对峙的世界,没有等级、虚伪、尊严、压力,有的只是放纵性情的戏谑,傻子、白痴、国王、奴隶,在狂欢中不分彼此,同欢共舞。“狂欢节世界感受与一切现成的、完成性的东西相敌对……它所要求的是动态和变易的,闪烁不定、变幻无常的形式。”[4]巴赫金称赞它是几千年来群体民众的一种伟大的世界感受。狂欢帮助人们发现未知的新鲜事物,并把一切表面上稳定的、已成型的、现成的东西全给相对化了。习以为常的联系被破坏,在不同事物和不同思想之间建立新的关系。
人的疯狂本性铸就了狂欢节的活力,使得这种习俗从远古流传下来,并且以这种形式赋予人尽情展露疯狂的权利。现实生活中,人很少能进入这种“狂欢世界”。人的疯狂性若被压制得太久、太牢固,则会发生变异与反抗。因此,人需要在适当的时候给疯狂放个假,回归朴实如初的状态,正视真正的自我。
巴赫金的理论贯穿着人格意识,阐释着人的本性特征。人是唯一的担有责任的行动主体,穿梭在实际世界与审美世界中。人在社会历史中面临的最大危机恐怕就是自身的分裂性,巴赫金试图用人自身的特性来解决这一问题,体现了他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1]巴赫金全集:第1卷[M].钱中文,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马丁·布伯.我与你[M].陈维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83.
[4]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李兆林,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