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暮色世界”
——探析《阿拉比》中的存在主义意识
邹虹
(云南大学 外语学院,昆明 650091)
摘要:现代主义代表作家乔伊斯和存在主义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萨特,都以关注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为己任。萨特哲学中的“自在存在”、“存在虚无化”和“价值偶然”不期与乔伊斯文学作品中的“精神麻木”和“精神顿悟”在本质上重叠。他们都试图唤起现代人自由的本性,寻找新的意义。他们思想的契合为研究乔伊斯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关键词:《阿拉比》;存在主义;精神麻木;自在存在;超越;自为本性;虚无化
收稿日期:2015-06-01
基金项目: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
作者简介:邹虹(1973-),女,湖南新化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及文艺批评研究。
中图分类号:I562.074文献标志码:A
《阿拉比》是詹姆斯·乔伊斯久负盛名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Dubliners)中的第3篇小说。它以一个成年人的口吻讲述了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孩的故事:男孩爱上了玩伴曼根的姐姐,并想去阿拉比集市为心仪的女神买礼物。因为叔叔的迟迟未归,男孩的阿拉比集市之行被推迟了。最后,男孩辗转到了阿拉比后,却发现阿拉比集市一片漆黑,几近关门,男孩的梦想就此破灭。《阿拉比》故事情节简单,没有凸显的戏剧冲突,它以男孩寻找具有神秘色彩的东方集市——阿拉比为叙事主线。在这看似平淡无奇的描写中,乔伊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非理性却深遂的现代人的精神世界。
自始自终都把非理性的现代人类精神世界放在首位的乔伊斯作品,无意中与同样关注现代人精神世界、非理性主义色彩浓重的存在主义哲学产生了契合点,这为我们研究乔伊斯作品《阿拉比》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
1《阿拉比》中的“处境”——暮色世界
萨特认为,人来到世上是因为“它被抛入一个世界之中,弃置于一种‘处境’之中,它存在是因为纯粹的偶然性”[1]98。萨特的“处境”说揭示了人存在的荒谬性:人是一个偶然的生物,被无缘无故地抛到这个即使没有我们也依然存在的世界上。“处境”便是由他人赋予意义的、旧有的社会秩序与社会环境,是萨特哲学中的“自在存在”。
在《阿拉比》中,先于小男孩这个叙事主体存在的“处境”是一个暮色沉沉的阴郁世界,比如他所生活的寂静的北理奇蒙德街、空无一人且铺满旧报纸的后屋、锈迹斑斑的单车打气筒、微弱灯光的街灯等等。乔伊斯不动声色但颇费笔墨地刻画的阴暗的“暮色世界”,隐喻着整个都柏林社会的“精神瘫痪”。“精神瘫痪”是乔伊斯对都柏林人的评价。都柏林人的“精神瘫痪”缘自都柏林人缺乏独立的思想,没有超越环境寻找人与世界关系的觉悟,只会接受他人已赋予的意义[2]85。
乔伊斯的“精神瘫痪”与萨特定义的人的“自在存在”异曲同工。萨特认为,人都具有揭示并赋予现实环境意义的“自为”本性。但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世界的关系外显为人对物质的追求与占有,人自动放弃了追问及赋予客观世界(即“自在存在”)意义的“自为”本性,沦为等同于物的“自在存在”[1]100。这种逃避“自为”本性的态度被萨特称为“自欺”。
在《阿拉比》里,都柏林人暮气沉沉,如同都柏林阴郁、呆滞的“暮色世界”。他们逃避“自为”的本性,麻木不仁地接受既有的客观环境以及被他人赋予的意义。在小说里,承载着男孩美好愿望的阿拉比被婶婶粗暴地定义为“共济会”之类的东西;对于男孩想去阿拉比的心愿,叔叔的态度冷淡、敷衍,不假思索地把它理解为是一个男孩的胡闹。都柏林人已经习惯了在这种僵死的世界中度日,人追问世界并重新赋予世界新的意义的“自为”本性,在这个“暮色世界”里已消失殆尽。乔伊斯不动声色的叙事犹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现代人甘于沉沦于世的麻木的精神世界剖析得淋漓尽致。他的艺术思想与同样关注现代人精神世界的萨特如出一辙。
2寻找阿拉比——超越“暮色世界”
在《阿拉比》中,都柏林人便是萨特所鞭挞的那类麻木不仁、不敢正视自己“自为”本性去追问人与世界的关系并无意中把自己降低为物的“自在存在”。男孩的出现像一抹耀眼的烟花照亮了都柏林这个无灵性的“暮色世界”。
作为现代主义作家,乔伊斯关注的重心从再现外部世界转为反映经验主体那繁芜的内在精神世界。在这个篇幅短小的故事中,寻找阿拉比构成了小说本身,而与寻找阿拉比相对应的是男孩跌宕起伏的内心世界。乔伊斯就像上帝爱自己的子民一样,用爱刻画着自己创造的人物的精神世界。是爱使乔伊斯在作品中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低得让读者在作品中无从寻觅到乔伊斯的叹息和愤恨。这种被乔伊斯表现得娴熟而自然的既非爱亦非恨的中性情感,正是乔伊斯作品的高明之处,也是现代作品的重要特征。正是作者在作品中的隐去使读者能够直面现代人飘忽不定的内心世界。
乔伊斯客观而冷静的描写,让读者捕获到了一个与周遭麻木不仁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的异常敏感的男孩形象。读者无从获知男孩的外形是柔弱还是强壮,但乔伊斯细腻的心理描写告知读者,男孩应是一个外表尽量与这个沉闷世界保持步调一致,但内心却波澜起伏的灵魂个体。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孩,他“除了几句日常客气话,再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可她的名字却像一声传唤,会调动我全身的血液喷发愚蠢的激情”[3]22。正是这个不安分的灵魂,肩负起了超越都柏林“暮色世界”的使命。
萨特认为,人和任何“自在”之物(客体事物)一样,纯粹偶然地投身于这个世界。但人是具有两种状态的特殊存在:“自在存在”与“自为存在”。人的“自在存在”是人像客观物体一样被动地接受他人所赋予的意义,而人的“自为存在”是人不为“处境”所制约、所决定,并超越“处境”自由地追问人与世界关系和意义的存在。应该说,萨特哲学中的“自由”强调的是情感体验的自由,是从精神的自由与意识的自由出发。
在《阿拉比》中,男孩的痛苦不仅是源自相思之苦,更多是源于与他内心世界格格不入的外部世界。男孩的内心世界始终无法与这个暮气沉沉的外部世界建立起联系。“这些闹声汇集成我对生活的唯一感受:我想象中,自己正捧着圣杯在一大群仇敌中安然走过。”[3]22“圣杯”与其说是美好爱情的象征,不如说是男孩希冀超越周围沉闷而平庸的现实环境的美好愿望。
萨特认为,人的“自为”本性是通过超越“处境”,追问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否定“自在”(即使“自在”虚无化),从而揭示“自在”的意义。超越“处境”取决于人的自由行动,只有当人不在“处境”面前怯懦而勇敢地摆脱环境的制约时,人才能超越“处境”。
在《阿拉比》中,与浑浑噩噩度日的都柏林人相比,男孩是一个敢于超越“处境”的行动者。他暗恋的女孩一直很向往阿拉比,说“那可是个很棒的集市,她真想去啊”[3]23,男孩进一步追问“那你为什么不能去呢?”[3]23,女孩的理由是要在修道院静修。此后,“阿拉比这个词的每个音节都通过静默在我周围回荡着,把一种东方的魔力施加在我全身上下。”[3]24“阿拉比集市”与“圣杯”都隐喻着男孩希冀超越现实世界的美好愿望。但“这正儿八经的生活挡在我和我的愿望之间,那在我看来它就好像是儿戏,丑陋单调的儿戏”[3]24。阻断男孩实现美好愿望的“正儿八经的生活”便是先于男孩存在的、被都柏林人内化的根深蒂固的社会秩序与观念,即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自在存在”。男孩一心想去阿拉比,无法把心思集中在学习上,被老师严厉地斥责“不要荒废时光”[3]24;叔叔对男孩的心愿反应冷淡而敷衍,虽然同意星期六晚上给男孩零钱去阿拉比,但很晚才归家,耽搁了男孩的寻梦之旅。这便是横亘在男孩和他美好愿望之间的现实社会——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暮色世界”。要超越这带有巨大惯性的现实世界即萨特存在哲学中的“处境”,对一个男孩来说是一件多么遥不可及的难事啊!但男孩感到自己仿佛受到了“去参加神圣圣战的召唤”[3]24,他一定要去阿拉比这个神圣的地方为自己心仪的女孩买件礼物。
也许受感情驱使对成年人来说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那是由于他们甘于沉沦于世,被动地接受他人赋予这个世界的定义,而丧失主体性行为。正因为男孩年少,受“处境”的浸染甚少,所以才能勇敢地超越“处境”,踏上去阿拉比的旅途。男孩执著的阿拉比之行,是人探寻这个世界的自由意志的体现。阿拉比对男孩的召唤,是男孩遵从自己自由选择的本性,使自己从被动接受他人赋予意义的“自在”存在之物升华为“自为”存在的、能够自由体验情感和揭示世界意义的人。
3男孩“顿悟”——“暮色世界”虚无化与“价值偶然”
一番波折后,男孩终于到了梦寐以求的阿拉比集市。当他匆匆赶到阿拉比集市时,交易大厅里的大部分摊位已经收摊了。男孩来到一个还在营业的卖瓷器的摊位前,一个少妇正忙着和两个男人调情,对男孩不理不睬。男孩苦苦寻找的阿拉比集市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集市。他觉得自己“活脱脱是一个被虚荣心驱使和嘲弄的人,又苦恼又愤怒,眼里充满了热辣辣的泪水”[3]27。男孩这一瞬间的内心描写,是乔伊斯最擅长的独特新颖的写作技巧——“精神顿悟”。
在《斯蒂芬英雄》一书中,乔伊斯对“精神顿悟”作了这样的解释:“精神顿悟是一种突然的精神显灵,它往往通过某种粗俗的语言或动作或头脑本身异常的意识活动得于实现。……作家要非常仔细地记录这些精神顿悟,因为它们是最微妙、最短暂的时刻。”[2]95乔伊斯的“精神顿悟”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对自在世界虚无化”在本质上是重叠的。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中的“虚无化”,是指人在追问人与世界的关系时,具有否定“自在”的行为,并赋予“自在”存在以意义。
《阿拉比》中,男孩子勇敢地踏上寻找阿拉比的旅途,结果是令人失望的。男孩在“顿悟”的刹那看清了他所处的真实世界——一个精神麻木、没有灵性的“暮色世界”。这个向男孩涌现的“暮色世界”在被男孩否定(即虚无化)的同时,也被男孩发现并揭示了内在的意义。男孩在“顿悟”(epiphany)中明晓了他以前所不知的事实:这个他一直苦苦想跟上节奏的循规蹈矩的世界,不过是一个丧失灵性而凝滞的“暮色世界”,就如那几近收摊笼罩在黑暗中的阿拉比集市一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同样,男孩的阿拉比之旅,是一次追问人与世界关系的灵魂之旅。男孩看到了一个不断变化的现实:我们苦苦追求的东西与我们得到的东西,完全是南辕北辙,就像埋藏在地下貌似奇珍异宝的东西,一旦拿到阳光下便成了石头或玻璃碎片。男孩在这次旅途中完成了自身的转变:从一个被动接受他人赋予意义的“自在存在”,变为了一个能够主动发现并揭示意义的“自为存在”。
这瞬间昭显的意义不期与萨特所强调的“价值偶然”的观点吻合。萨特认为,既然人的价值在于人的自由选择与行动中,就不存在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可以制约人的价值。人的自由选择与行动是没有先验的标准,因此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同时,人的选择绝对属于无人可替代的个人行为。以人的自由选择与行为为基础的价值,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偶然性。某种价值实际上都是由个人的自由选择所创造的[1]122。萨特指出:“我的自由是价值的唯一基础。”[1]125这样,衡量价值的标准就完全取决于人自己的判断和所为,听从于自己内心的感悟。萨特的“价值偶然”与乔伊斯的“精神顿悟”,都具有非常浓重的非理性主义色彩。
《阿拉比》中瞬间的“精神顿悟”,浓缩了所有需要表现的主题:被都柏林市民所认可和依赖的日复一日重复不变的生活规律,掩盖了一个荒诞和空虚的世界,但这种生活规律由于千篇一律所以呈现出一种虚假的必然性,而被人们当作一种神圣超验的价值而接纳。但“我”(即男孩)通过自由选择与行动戳穿了这个虚假的表象,揭示了其虚假表象背后的一个真实世界。这与萨特哲学中的“价值偶然”是相对应的。
萨特同样否认强加给我们生活的神圣超验的必然价值规律。乔伊斯的“精神顿悟”强调的是人瞬间的精神昭显,这一刻是极其微妙且难以把握的。瞬间即逝的精神昭显背后,是创造了价值的人的混乱不堪的精神活动。如果说萨特反对为外部世界强加一套统一的价值定律,强调价值的偶然性,那么乔伊斯则在精神世界里与之相呼应,反对精神世界的统一性与规整性,强调人对偶然事件所产生的零碎和散乱的知觉。因此,乔伊斯笔下的人的精神世界似乎混乱不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件就可能激起人物内心惊涛拍岸般的反响,像无数原子向四面八方飞散。重大的意义也就在这瞬间的、转瞬即逝的片刻昭显了出来。
在《阿拉比》中,男孩苦苦寻找阿拉比,却发现阿拉比几近收摊,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这本平淡无奇的生活一幕,投射到男孩的内心世界却彻底颠覆了植根于男孩内心旧有的价值观,瞬间他发现他寻梦之旅的尽头是一个无精神、无灵性的荒诞可笑的世界。而这瞬间的意义昭显,正是人探寻世界、试图在纷繁众多的已存意义外发现别的未表现出来的意义的自由本性的映照。在人的自由选择和自由本性面前 ,一成不变的、制约人的价值意义都要归于杳然。
无论是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乔伊斯,还是存在主义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萨特,都是以关怀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为己任、具有浓厚的人文情怀的思想家。乔伊斯的“精神顿悟”与萨特的“自为存在”,都是想唤醒人的内心世界的精神自由和人的内在主体性行为,超越现实世界,揭示并赋予这个世界以意义。他们都认为,人的自由本性不应该在现代物化世界中泯灭。他们思想的契合,反映了现代人精神世界的危机以及对人生意义追求的漠然心态。萨特的哲学思想与乔伊斯的文学作品,像一张明灯照亮了我们这个充满精神危机的时代。
参考文献:
[1]余源培,夏耕.一个“孤独”者对自由的探索:萨特的《存在与虚无》[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
[2]李维屏.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3]乔伊斯.都柏林人[M].孙梁,宗博,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柳克
Beyond“SpiritlessWorld”—AnAnalysisofExistentialismConsciousnessinAraby
ZOUHo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YunnanUniversity,Kunming650091,China)
Abstract:Both James Joyce,the leading modernist writer,and Jean Paul Sartre,the leading figure in existentialism,concern themselves with the spiritual world of modern people.Spiritual numbness and epiphany in Joyce’s works coincide with Sartre’s existentialism,such as being in itself,nothingness of existence,values by chance.Both of them attempt to call forth modern people’s spiritual freedom to make sense of this world.The coincidence of their ideas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research Joyce’s works.
Keywords:Araby;existentialism;spiritual numbness;being in itself;transcend;being for itself;nothingness of exist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