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五百年前著名的青铜古鼎竟是伪品
——读李亮工先生《孔悝鼎疑》

2015-02-14 19:14尚恒元荆惠萍
运城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尚恒元,荆惠萍

(1. 运城学院 中文系;2. 运城学院 图书馆,山西 运城 044000)

两千五百年前著名的青铜古鼎竟是伪品
——读李亮工先生《孔悝鼎疑》

尚恒元1,荆惠萍2

(1. 运城学院 中文系;2. 运城学院 图书馆,山西 运城 044000)

春秋时期卫国大夫孔圉娶太子蒯聩之娣为妻,人称孔姬,生孔悝。公元前496年,蒯聩欲杀死其父卫灵公宠妃南子,事泄,逃亡国外,流亡长达16年。后在孔姬、孔悝等人的密谋下成功返国,史称庄公。孔悝为了弘扬孔氏家族的丰功伟绩,伪造青铜鼎,欺骗了历代著名学者,但鼎铭存在着时间与干支年不符,历法无考,史书记载别有来源,不是直接得自原器等六大疑点。

孔悝鼎;铭文;质疑

国学大师李亮工先生《卫·孔悝鼎疑》一文,是考古学上的一篇重要著作,它将众多名家视为珍宝的孔悝鼎,通过六点疑问,认定是件伪造赝品。

东汉时期著名的学者马融(公元79年—166年),字季长,博学宏通,遍注群经,兼及诸子,生徒多至千余人,郑玄、卢植皆出其门下。其所著《周易》《三礼》等,均已散佚。清代学者马国輎、黄爽著有辑佚本存世。

东汉大儒郑玄(公元127年—200年),字康成,世称郑司农,北海高密(今属山东)人,为汉代儒家经学的集大成者。今本《十三经注疏》中的毛诗、三礼,保存着他的注解。

近代经学家、古文字学家孙诒让(1848-1908),字仲容,晚号籀庼,浙江瑞安人,穷经著书近40年,涉及甲骨文、钟鼎文、先秦诸子百家,其所著《周礼正义》《契文举例》《古籀拾遗》《古籀余论》等,均为珍贵的学术文献。他对孔悝鼎铭文的古纂独有“摅思古之情,翘然有慕于其器”(亮工先生语)。

马融有传、郑玄有注、孙诒让赞慕,似乎毫无怀疑其真的余地,然而亮工先生断定:此物伪品!

一、孔悝其人、其鼎、其铭

孔悝,春秋时期卫国人,出身名宦之家,他的五世祖孔达、三尧祖烝鉏、父孔圉都是卫国之大夫。孔圉娶卫灵公太子剻聩的姐姐,人称孔姬,又称伯姬,生孔悝。圉卒,孔姬因家奴浑良夫面目漂亮,而与之私通。

卫灵公三十九年(公元前496年),太子剻聩得知灵公宠妃南子与旧情人仍藕断丝连,有伤国体,便欲乘机下手将她杀死。事情败露,灵公大怒,剻聩连忙逃亡宋国[1],后转投晋国赵简子。前493年卫灵公卒,赵简子派人护送剻聩返国。此时卫国朝野已拥立剻聩(一个名字叫辄之子)辄为卫君,是为出公。卫之权臣听闻剻聩将近,便发兵拒他入卫,剻聩只得退居于宋国之宿(今山东东平县),不久又返回卫国的戚地(今河南濮阳市北有戚城),继续过着流亡生活。

卫出公十三年(前480年)冬,孔姬思念儿子剻聩,便派浑良夫前往戚城看望。两人见面后,剻聩对浑良夫说:“如果你能助我返国为君,我可供你穿上大夫的官服,乘坐大夫的官车,还赦免你三次死罪。”浑良夫答应向孔姬请求办成此事。剻聩还许诺事成之后将自己母亲孔姬做浑良夫的妻子。二人盟誓取信。当年闰十二月,二人潜回卫国,经过一番密谋行事,在孔悝的助力下,流亡国外长达十六年的剻聩终于成为卫君,史称卫庄公。这件事在《左传·哀公十六年》与《史记·卫世家》都有详细记述。

关于孔悝鼎,《左传》《史记》均未记载,却出现在西汉戴圣的《小戴记》。戴圣是宣帝时的五经博士,世称小戴,其生活时期上距左氏约五百年,下距司马迁才四十余年,其书又名《礼记》,是儒家十三经之一,备受诸儒的推崇。孔悝鼎铭载入《礼记》卷49《祭统篇》,原文涉史较多,郑玄为之作注,共分六层,并有逐句和许多词字解释。这既是本文关键,不妨全文转录。

第一层,铭曰:“卫·孔悝鼎铭曰:‘六月丁亥,公假于大庙。’”

郑玄注云:“孔悝,卫大夫也。公,卫庄公剻聩也,得孔悝之立己,依礼褒之,以静国人,自固也。假,至也,至于大庙,谓以夏之孟夏禘祭。”[2]

第二层,铭曰:“公曰:‘叔舅,乃袓庄叔(笔者按,孔达之世称),左右成公,成公乃命庄叔,随难于汉阳,即官于宗周,奔走无射。’”

郑注云:“公曰叔舅者,公为策书(笔者按:‘策书’,古之帝王为臣下,封土、授爵或免官,记其语于简册),尊呼孔悝而命之也。乃,犹汝也。庄叔,悝七世元祖,卫大夫孔达也。随难者,谓成公为晋文公所伐出奔楚,后得返国,坐殺弟叔武,晋人执而归之于京师,置之深室也。射,厌也。言庄叔常奔走,至劳苦而不厌倦也。周既去镐京,犹名王城为宗周也。”

第三层,铭曰:“启右献公,献公乃命成叔(笔者按:烝鉏音zhēng chǔ之世称)纂乃祖服。”

郑注云:“献公,卫侯衎(音kàn),成公曾孙也,亦失国得返。言庄叔之功流于后世,启右献公使得返国也。成叔,庄叔之孙,成子烝鉏也。右,助也。纂,继业。服,事也。献公返国,命成子继汝祖庄叔之事,欲其忠如孔达也。”

第四层,铭曰:“乃考文叔(笔者按:孔圉的世称)兴旧耆欲,作率庆士,躬恤卫国,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民咸曰‘休哉’。”

郑注云:“文叔者,成叔之曾孙文子圉,即悝父也。作,起也。率,循也。庆,善也。士之言事也。言文叔能兴行先祖之旧德,起而循其善事。”

第五层,铭曰:“公曰:‘叔舅,予汝铭,若纂乃考服’。”

郑注云:“若,犹汝也。公命悝,予汝先祖以铭,以尊显之,汝继汝父之事,欲其忠如文子也。成公、献公、庄公皆失国得返,言孔氏世有功焉,宠之也。”

最后一层,铭曰:“悝拜稽首曰:‘对扬以辟之,勤大命,施于烝彝鼎。’”

郑注云:“对,遂也。辟,明也。言遂扬君命,以明我先祖之德也。施,犹着也。言我将行君之命,又刻著于烝祭之彝鼎、彝尊也,周礼大约刻书于宗彝。”

以上即孔悝鼎铭全文及郑玄注释。

二、亮工先生认为孔悝鼎铭存在六大疑点

第一,铭中提出庄公夏禘之日时在“六月丁亥”,但六月并无丁亥。

中国古代历法是以干支纪时。“干”是天干的简称,含十个字,所以也叫“十干”。它们依次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所谓“支”是地支的简称,含十二个字,所以又称“十二支”。它们依次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与地支相配,可以配成六十个组合,用来表示年、月、日的次序。周而复始,循环不已。例如某个月的初二为甲子日,那么初三必然是乙丑日。又如,某年十二月是大月,三十日为癸亥,那么下一年的正月初一一定是甲子日。这种以干支纪时的方法,至今在我国的农历(即阴历)仍在使用,可以在某些出版社印发的“万年历”中看到。例如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1999年编制的《1901-2000年一百年日历表》。

据《春秋经》记载,卫太子剻聩由戚地返国与孔子的逝世都在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孔子卒于四月己丑。按西晋杜预(222年-284年)所著《春秋长历》推算,己丑为五月十八日,按干支顺序,丁亥在己丑的前二天即五月十六日。那么丁亥再次出现当在六十天之后,所以应该是七月中旬,故六月不会有丁亥日是很清楚不过的事。

第二,先以假设提出:如果认为《长历》不可靠,那么丁亥应该是何年、何月、何日?便无着落。因为《长历》之前虽有黄帝历、颛顼历、夏历、殷历、周历、鲁历,史称“古六历”。但这些古历早在汉代已失传,《汉书·律历志》徒列其名,未述其实。笔者看到今人著作中有将“六月丁亥”定为六月初九,那是根据现在通用的清代汪日桢(1813-1881)所著《历代长术辑要》推出的,但此说也不可靠。我国著名历史学家陈垣(1880-1971)先生说:“秦以前历法无考,汪日桢为《历代长术辑要》起周共和,然鲁隐公以后与《春秋》不合,非史实也。”[3]这只能用《礼记·中庸》中的一句名言“无微不信”来评价它了。

第三,是从孔悝鼎的款识上来评论。这里仍然以假设语气开始,以“若”字领文:如果有人认为世代传抄的书,难免不出现错误,孔悝鼎的铭文是刻铸在青铜鼎上,总不会有传抄之错吧!这个假设是以丁亥为实,己丑为误为根据。前者刻于青铜,后者写于简帛。亮工先生指出:如果认为经书上的己丑不足信,那么小戴之学,师从后仓,后仓是汉武帝时的经学博士,他的学术来源就是从竹简上或是缣帛上传承的,怎么能说明他不可相信呢?此为可疑之三。

第四,从两个疑点来讨论:首先,小戴戴圣与其叔父大戴戴德二人,师出同门,皆受学于后仓,但孔悝鼎铭仅见与《礼记》,而《大戴礼记》[4]中却无一字提及孔悝鼎,可见小戴所记别有来源,而不是直接得自原器,但是找不出可以信赖的旁证!这是其一。其次,古时鼎彝造假早已有之。《韩非子》一书就有一例。当年齐国攻打鲁国,索要谗鼎。谗鼎是鲁国的国宝,鲁人便拿了一个赝品去搪塞[5]。由此看来,小戴所见的孔悝鼎就一定是真品,而非赝品吗?

第五,仍以假设语气接着前面的话继续引申:如果认为《韩非子》一书不是信史,不足为凭,那么当年孔悝逃往宋国后,此鼎流落何处?被何人收藏?又如何传至汉代而被小戴亲见?所有这些问题,全无信史证明,怎能使人不疑?关于逃宋之事见于《左传·哀公十六年》:“六月,卫侯饮孔悝酒于平阳,重酬之。大夫皆有纳焉,醉而送之,过半而遣之……孔悝出奔宋。”卫侯为什么饮孔悝酒于平阳(在今河南滑县东南,距卫都约七十余),大夫为什么皆有纳(“纳”指财货?那是为了“以静国人自固也”),众人皆得财货,孔悝却被“过半而遣之”,怎么会有“予汝铭”呢?

第六,这段话较长,简言之:1. 要想使人不疑,就得以真品示人。2. 当年庄公初立,就将司徒满成等大臣全部清洗。孔悝一家世为卫国大臣,位高权重,剻聩流亡国外十多年,孔悝既没有向他密报国内情况,当他返国前后又受孔悝裹胁,这些往事,剻聩是不会忘怀的。而满成被逐前车之鉴,孔悝又不记取,反而认为可与其君平安相处,还想伪造君赐嘉言,宣扬祖宗美名,使之流芳百世,于情于理,这可能吗?

这篇论文是作为附录,放在《吕季姜醴壶铭释》之后,经过简况是:

民国三十二年(1943)八月十九日,西安南郊农民杨三罗,在周代镐京遗址平田整地中发现两件样式完全相同的古青铜器。此时,亮工先生正在病中,无法亲自前往察看,便派弟子宋为霖将该铜器的铭文拓印回来,“耽玩不忍释手”,为霖问他为什么平时从不轻信钟鼎古董,为什么如此反常?并且提及当时在场的人里,有人将铭文“吕季姜,作醴壶,子子孙孙永宝用”中的“吕”解释为“莒”是否可信?于是先生不顾病体虚弱,一鼓作气,详细从七个方面作了讲述。为霖返回住所,未能将这些话一一记入当天日记中,但认为十分重要,于是次日恳请先生为之写出,先生“力疾诠释,得七章而以《孔悝鼎疑》附”。从反面论证辨析古器之不易。仅此一例,足见先生之博学多识、治学严谨、求真务实与敬业爱生。

三、《卫·孔悝鼎疑》原文

卫·孔悝鼎铭见《小戴礼·祭统》,历代奉之为经。今独有疑于其铭以及其器者。《左氏春秋经》:“哀公十六年春正月己卯,卫世子剻聩自戚入于卫。”《左传》载平阳逐悝即是年六月,则鼎铭“六月丁亥”亦必在是年六月,章章明甚。而经书孔子卒为是年四月己丑,杜以《长历》推之,己丑为五月十六日,则六月不得有丁亥,其可疑一也。若言《长历》难信,即丁亥益无徵,其可疑二也。若言书《经》传写难免有误,鼎无此失。《经》书己丑亦未必可信。若然,小戴之学,受诸后仓,亦传自竹帛,何以明其无误?其可疑三也。若谓二戴同师,独小戴载其文,明别有所承,或移自原器,然未有诚证,何可质言?且韩非云:“齐伐鲁,索谗鼎,鲁以其赝往。”是春秋之末已有伪鼎,小戴所见,何以决其必真?其可疑四也。若谓韩非所说,不为信史,且赝仿真造,当日必有真器,为小戴所亲见。若然,悝既奔宋,鼎失于何地?归诸何人?如何递传至汉?为小戴所见,亦无信史,何得令人不疑?其可疑五也。若谓谗鼎即崇鼎,传自前代,世所共珍,天子视为重器,叔向能举其辞,悝鼎非其伦,是以唯应有真。若然,庄公甫立,害故政,欲尽去之,先逐司徒满成。鼎铭所述,孔氏在卫,世为大政,庄公未入,悝无裹言;入而得立,由于劫胁,悝为庄公所憎何减司徒?擅立君之权,人无与抗,同僚已放,犹不戒惧,反谓君不我忌,可与久处,乐偶被宠锡,栩栩自熹,欲扬先美,传之后世。揆诸情理,岂可为安?其可疑六也。展转推徵,疑终莫释。然而自汉以来,小戴为之弘宣,别录未加刊削,马季长传之,郑康成注之,近世大儒孙仲容摅思古之情,翘然有慕其器,于是益见审定吉金,非易事也,非易事也。

[1] 杜预,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

[3] 陈垣.二十史朔闰表[M].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

[4]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5] 韩非.韩非子[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 杨 强】

2015-05-11

尚恒元(1926-),男,山西永济人,运城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为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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