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与《文心雕龙》对情感功能认知的演进

2015-02-14 19:14
运城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王充刘勰文学创作

刘 银 清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论衡》与《文心雕龙》对情感功能认知的演进

刘 银 清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情感之于文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情感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和表现,也必然会引起文学批评的关注。《论衡》与《文心雕龙》都对情感功能有着独特的认知,这种认知恰好反映了文学由从属走向相对独立的过程。因此,探讨两者对于情感功能认知的演进,也就能更好地认识文学如何走向“自觉”。

《论衡》;《文心雕龙》;情感功能;演进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中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1](文中只注篇名,不再详注)情与辞的重要不言而喻。文学特质的逐步凸显是以抒情功能和文辞功能被清晰地认知为基本前提的,而这其中抒情功能经历了从附属于功利性的社会功能到非功利的审美功能的巨大转变,探讨这一转变过程对于我们认识文学独立地位的取得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论衡》与《文心雕龙》都在庞大的理论体系中对文学批评中情感功能有着自己的认知,而这一认知着眼点的巨大不同恰恰反映了文学从附属走向相对独立的过程。

王充作为东汉最为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在文学还未曾摆脱其附属地位时,其思想理论体系中自然少不了文学批评观念。有的文学批评史研究者着眼于“尚文”与“尚用”、“作”与“述”、“实诚”与“虚妄”、“言文一致”与“文无古今”[2]108-118等方面对王充的文学批评观念进行总结概括。有的文学批评史研究者从“思想家的杂文学观念”“诗作民间,如鉴之开”“疾虚妄而立实诚,斥华炜以求真美”“文质相称,华实相副”“斥复古而颂当今,反模拟而贵独创”“直露其文,集以俗言,强调言文一致”“论辞赋及汉代文人”“论夸张”[3]578-579等方面对王充的文学批评观念进行研究。两代学者的总结基本上都着眼于文学的文质问题、文学的社会作用问题、文学的真实性问题、文学作品的批评鉴赏问题、文学的古今问题。然而我们要清晰地认识到,这些用近、现代文学理论观念总结出来的文学批评观念,在王充那里都是服务于“《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4](《论衡·佚文篇》,以下只注篇名,不再详注)这一主题的。

何以出现这一状况,王充在《论衡》中有着明确的叙述:“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机世俗。”(《对作篇》)“今吾不得已也。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卫骖乘者越职而呼车,侧怛发心,恐上之危也。……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实虚之分定,而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对作篇》)为文造篇皆为解决当下社会之现实问题,对文章的社会功能的强调也就显露无遗了。一路历数,无论是“教化”“修身”还是王充的“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佚文篇》),都是针对社会现实的有感而发,也都是为现实寻找解决的道路,“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自纪篇》)。

《论衡》将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疾虚妄”上,并不代表其对情感功能的忽略,毕竟王充在现实的为文创作中也切身感受到了这一点。前文所述之“今吾不得已也”,“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都直接表明了现实中的种种不满催生了《论衡》各个篇章的出现。而在《论衡》中,王充也似有意无意地觉察到情感巨大的推动功能。“故三监谗圣人,周公奔楚。后母毁孝子,伯奇放流。当时周世孰有不惑乎?后《鸱鸮》作,而《黍离》兴,讽咏之者,乃悲伤之。”(《累害篇》)“《诗》云:‘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伤善,青蝇污白,同一祸败,《诗》以为兴。”(《商虫篇》)《论衡》之兴与《诗》之作并无二致。不仅如此,王充也非常注重从文辞中见出“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书解篇》)“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文,文具情显,后人观之,见以正邪,安宜妄记?足蹈于地,迹有好丑;文集于札,志有善恶。故夫占迹以睹足,观文以知情”(《佚文篇》),可为明证。

《论衡》中所注重的情感,都是由现实社会所引发的,是绍继儒家传统将“情”作为一种心理活动和情感状态而来的。另外,王充还特别强调以礼防情,“富贵皆人所欲也,虽有君子之行,犹有饥渴之情。君子则以礼防情,以义割欲,故得循道,循道则无祸,小人纵贪利之欲,逾礼犯义,故进得苟佞,苟佞则有罪(《答佞篇》)”。如果我们就此认为,王充已经认识到或者至少是已经意识到“‘情’则是文学作品最重要的生命内容和根本灵魂”[5]231,是极为不符合事实的。对比《论衡》巨大的篇幅,就中所提到“情”之处非常少,并且这些“情”多为思想、情状、民风、民情,如“文露而旨直,辞奸而情实”(《对作篇》),“饰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自纪篇》),又如“文有深指巨略,君臣治术,身不得行,口不能绁(泄),表著情心,以明己之必能为之也”(《超奇篇》),“心思为谋,集札为文,情见于辞,意验于言”(《超奇篇》)。

王充毕竟只是一位出色的思想家,他能感受到情感波动带给他的文章创作的推动作用。然而现实交给他的历史任务,让他只关注到现实世界中存在的真与善,求真而务实。至于情感,也早在王充本身思想之真理性的冲击下地位是那么的微弱,重意轻情也就成为他为文最好的概括。“王充所提倡的文学上的‘实诚’,与现在一部分人所提倡的文学上的‘真诚’有不同者。现在所提倡的文学上的‘真诚’只就情而言,不就‘事’而言;文学里所载的事情尽管‘荒乎其唐’,即便有真诚的情感,仍不失为真诚的文学。王充所提倡的‘实诚’,于‘精诚由中’以外,还要计及所载的事物的真伪,这便是就功用而言了。”[2]114文章非为表情,皆为实用,这是在文学尚为附庸时的一种表现,是当时的历史环境所限。作为时代代表性的思想家,王充的对情感功能的认知态度,恰恰反映了其时文学思想的真实状况。

我们在上文的论述中就已经提到,王充以思想家的身份充分注重于疾虚妄,强调了“真”与“善”,却遗憾地忽略了“美”。因为王充只注意到思想的重要性,却没有真正去注意思想与情感还有着互相渗透的密切关系。这一遗憾却在数百年后被另一位伟大人物刘勰弥补上。“《情采篇》先后提出的‘为情造文’‘述志为本’二语,就是企图用‘情’来拓广‘志’的领域,用‘志’来充实‘情’的内容,使‘情’和‘志’结合为一个整体。”[6]203而当这种“情”与“志”的关系被理顺后,真正的“美”也就逐渐地被发现。

众所周知,王充以后,时代渐渐进入了剧变期。政局的演变、经学束缚的松动、士人与政权自觉地疏离等等因素都促发了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然而这其中还有不可忽略的是抒情性文学作品的涌现,如《古诗十九首》、抒情小赋等,更有曹丕与陆机理论层次上的总结。曹丕“文气说”的提出便是“创作中抒情倾向之出现,反映到理论上来”。[7]19“气,在作者为气质情性,反映到文章中来,就是指一种表现出个性特征的感情气势,是反映到文章中来的生命力。”“‘文以气为主’,就是以感情气势、感情力量为主。”[7]23面对大量的情感丰沛的作品,陆机的“诗缘情”并不是多么耀眼的发现,只是进行了理论的总结而已,而将“缘情”与“绮靡”联系起来,并且能将其作为一种文体特征加以总结概括,不能不说是一种理论进步。另外。情感在“物感说”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被极为凝练地概括了出来。在“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的情感波动中,无论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还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都必须是在“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陆机《文赋》)的饱满情感下进行的。这种情感当然已是文学艺术构思下的文学情感的抒写,然而这种情感是怎样艺术化表现出来,又是怎样去感染人的等等,在《文赋》的时代或许还没有真正地思考清楚。

如果说,曹丕与陆机对情感功能的认知还是不够全面和不够重视的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可是真正将情感作为“文学作品最重要的生命内容和根本灵魂”来加以重视和概括的。

《文心雕龙》50篇中,有38篇涉及“情”135次(不包含志、意、心等可以解释为“情感”的)。其中文学创作论的20篇中就有18篇涉及“情”字。不到五万字的宏大文学理论体系中,“情”字的出现频率如此之高,不能不说明刘勰和那个时代对情感的高度重视。

那么,刘勰对情感功能有着怎样的认知呢?

综观《文心雕龙》中的“情”,无非可以解释为性情、思想、民情、情状、情感。这几层含义中,最多最重的当然是对情感(文学情感)的探讨与概括。刘勰整个论文体系文之枢纽、文学创作论、文体论部分,尤其是文学创作论,充斥着对于情感功能的探讨与概括。

在《原道》《征圣》《宗经》中除了“雕琢性情”,“陶铸性情,功在上哲”,“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就是“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情信而辞巧”“博文以该情”,刘勰特别强调的无非就是圣贤通过文章表现出来的思想之教化作用,强调文章要“情深而不诡”,要归于雅正。当然这种思想也时不时地在《文心雕龙》的其他篇章中流露出来,如“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体性》)等等。这与王充在《论衡》中所表现出的对文学社会功能的关注和“以礼防情”可谓是一脉相承,更为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一思想涓涓流淌千余年,成为我们民族文学批评的一大特色。在这一点上,刘勰的创新功绩远远比不上其承传的功劳。

《文心雕龙》中真正体现出对情感功能重视的是其“文学创作论”、“文体论”部分。早有学者精准地指出了这一点“刘勰文学思想中重视真感情自然流露的思想,正是他的文学思想的最为精彩处。他论体性、论风骨、论势、论情采、论养气,无不体现此一思想。而他认识到感情气质人各不同,而此种不同,又影响着文学作品的风貌,则是他感情论的又一大贡献”。[8]188-189如果说陆机《文赋》中对文学艺术构思的关注言简意赅地明确了文学艺术的基本特征的话,那么《文心雕龙》中的文学创作论就是在条分缕析中巩固了文学的地位并且从本体的高度上指出了文学创作的具体方向。

《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所涉及之触发人之情感的外界事物,在时代的进步中,早已从《论衡》中的社会现实扩大到了社会、自然中的万事万物,且《物色篇》多强调自然事物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外物所催发出的情感变动构成了《神思篇》的基本前提,当然这种情感的表达不是一时冲动式的情感发泄,是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下的“陶钧文思”。情感的瞬息万变,不时让刘勰发出“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的感慨。因而“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元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神思篇》)强调的重点无非是思想的提升与意向的关注。个中“思想”已绝非为王充时代的“思想”了,“文学创作中的感情只能是一种经过思想深化的感情,文学创作中的思想只能是一种被感情所渗透的思想”。[6]216外界事物所触发的情感也就在思想的深化下,借助各种意象,在个性千差万别的作者笔下以不同的风貌表现出来,而这种情感也就是一种标准的文学情感了。文学情感的功能,在《风骨篇》和《定势篇》中得到了充分的重视,因为“风”与“骨”所谓的“感情之力”和“事义之力”[7]249-250,“势”呈现为文学作品中“形貌中力量的流动”[7]262都是文学情感作用下的产物。可以说,没有文学情感,文章或许能做到“真”与“善”,但是绝不可能做到“美”。

《论衡》中王充以诸子的身份认同情感触发下“论”体的独特地位,而陆机的“诗缘情”也只看到了情感对诗歌的重要性。《文心雕龙》则将这一范围扩大到了“文”,并且看到了各种文体中情感成分的分布不均现象。诗、骚、乐府、哀悼文、书记等文体中有着明显的情感强调的倾向,如《文心雕龙·哀吊篇》中“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而像奏启、议对、章表、论说、诸子、史传、谐隐诸文体,情感成分的减弱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自不待言了。

简单地梳理后,我们可以看到,《论衡》作为一部划时代的子书,在“疾虚妄”的主旨下,大刀阔斧地追求“真”与“善”,将包裹着情感的思想之真实性作为一个终极追求。即使是在感觉到情感带来的种种触动后,也已是无法顾及和细细体察了。处于这种思想状况下的文学观念是不可能有“质”式飞跃的,文学地位的真正确立必然是在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正确认识思想与情感的辩证关系后,将情感的核心地位摆正,在文章中重视抒写情感,尤其是个体情感;也必然是在认识到情感在文学创作中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以后。而且,只有给予情感以准确的定位,各种文辞表现技法才能更好地为文学服务。这一切在东汉末年已经渐渐地发生,情感在文学作品中的地位日益凸显,在理论总结中也愈发被重视,直到《文心雕龙》中情感的重要性已经是无法撼动的了。回顾这一个发展历程,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情感功能认知的不断演进实际上正是文学不断走向“自觉”的一个过程。

[1]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

[3] 王运熙,蒋凡.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先秦两汉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 黄晖.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5] 黄霖等.原人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

[6] 王元化.文心雕龙讲疏[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

[7] 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

[8] 罗宗强.读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责任编辑 马重阳】

The Cognitive Evolution of Emotional Function inOnBalanceandTheLiteraryMindandtheCarvingoftheDragon

LIU Yin-qing

(FacultyofArts,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71,China)

The importance of emotion to literature is self-evident. Literary criticism has long been drawing attention to the function and expression of emotion in the literary writing. Both On Balance and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the Dragon have their unique understandings about the emotional function. They reflect the process of literature from dependence to independence. So, probing the effect of the two books on the evolution of emotion function cognition can help us better understand the literary self-awareness.

OnBalance;TheLiteraryMindandtheCarvingoftheDragon;emotionalfunction;evolution

2015-05-21

刘银清(1982-),男,山东新泰人,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唐文学与文论。

I206.09

A

1008-8008(2015)05-0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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