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尤恩作品的悲剧美
——以朱光潜悲剧心理学观点为视角

2015-02-14 19:14
运城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尤恩科林朱光潜

王 榕

(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西安 710062)

麦克尤恩作品的悲剧美
——以朱光潜悲剧心理学观点为视角

王 榕

(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西安 710062)

伊恩·麦克尤恩向来没有设置美好结局的习惯,其作品通常是在最后关头情节发展急转直下,主人公往往无法摆脱悲剧性的命运。在《只爱陌生人》和《无辜者》中,麦克尤恩以冷静客观的笔触为读者欣赏悲剧预设一定的距离,同时促使读者思考悲剧的成因,既有外部不可控因素,也有主人公个人好奇心或利益的驱使。从而得出启示:要敢于直面生活中的悲剧,无论何时都不丧失信心,保持对人类道德最美好的向往。

麦克尤恩;《只爱陌生人》;《无辜者》;悲剧心理学

麦克尤恩是英国当代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巧妙的构思和希区柯克式的情节安排吸引了大量读者,被称为英国的“国民作家”。在其精妙的写作手法的外表下隐藏着人性的黑暗、伦理的禁忌,以及社会问题等深刻话题。他善于利用并不冗长的篇幅,向读者传达发人深省的主题,“通过书写极端的邪恶来承载对至善的向往”。[1]47

文学与美学有很深的渊源,阅读优秀文学作品的过程可以理解为欣赏美的过程。悲剧向来被认为是最高的文学形式,但是从古至今讨论悲剧的著作却不多。朱光潜先生的“悲剧心理学”,在批判性地研究各种悲剧理论的基础上,为读者通过何种方式欣赏悲剧提出建议,主要包括“心理距离说”、“分享者”和“旁观者”两种不同的读者心理体验、悲剧痛感转化为悲剧快感等重要理论。“欣赏悲剧主要是一种审美活动”[2]18。作为一个美学理论,“悲剧心理学”为读者提供了欣赏麦克尤恩作品中悲剧的全新视角。

一、麦克尤恩小说中的悲剧美

麦克尤恩之所以被称为“恐怖伊恩”,较为明显的原因是其作品主调的黑暗,没有传递出生活的希望或生命的活力。其早期作品最为明显。麦克尤恩站在童话的对立面,目的是想让读者看到生活中存在的黑暗现实,并且承认不完美的存在。在其作品《只爱陌生人》中,科林和玛丽在旅行过程中碰到了当地一对奇怪的夫妇:罗伯特和卡罗琳。他们一个是施虐狂,另一个是受虐狂,这表现在他们疯狂的两性关系。罗伯特甚至折断了卡罗琳的腰,使她不能自由出行,只能待在家里,像是在坐监狱。这场看似意外的邂逅其实是罗伯特和卡罗琳精心策划的骗局,目的是为了得到科林这一美丽的男子。作者用了美丽(beautiful)这个词,旨在说明他身上散发出的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阳刚美,而是一种类似女性的阴柔美。故事的结局是科林被这对变态的夫妇虐杀而死。导致科林悲剧性结局的最直接原因就是其本身所具有的美。为了霸占科林的美,罗伯特和卡罗琳残忍地将其杀害,从中获得一种近乎变态的审美快感。麦克尤恩的另一部小说《无辜者》同样具有悲剧性的美感。这是一个发生在冷战期间的典型间谍故事,讲述英美同盟在50年代企图通过挖掘地下监听隧道侵入苏联在柏林的情报系统。伦纳德,一个英国的小伙子,受政府的派遣去德国参加这项任务,与玛丽——一个德国姑娘相恋。但是两人因为自卫误杀了女主人公的前夫,无法跨越心理上的鸿沟而渐行渐远,最终没有再见。这段感情是男主人公的初恋,无比甜蜜美好,两人甚至走到订婚那一步,但就在当晚,意外发生,一段美好的跨国爱情最终死亡,是一个爱情的悲剧。本文仅以这两部作品为例,讨论麦克尤恩作品中的悲剧美。

二、用悲剧心理学的主要观点解读《只爱陌生人》和《无辜者》

1. 以适当的心理距离看待人物的悲剧

“心理距离说”可以在德国美学中找到根源。叔本华把审美经验描述成“彻底改变看待事物的普通方式”,用来描述审美观照的“超然”也与“距离”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正详细解释“距离”概念的是英国心理学家布洛。但是布洛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理论的重要性。朱光潜在布洛的基础上加以改造和发挥,形成“心理距离说”,就是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之间的距离问题,即审美主体要和审美客体之间有距离,这样才能显示出审美客体的美感,但不能完全割裂主客体之间的联系,这样会使主体无法理解客体的美。简而言之,欣赏悲剧需要适当的距离调节。距离可以分为时间距离、空间距离和比喻意义上的距离。联系到麦克尤恩的小说,他巧妙地把读者熟悉的历史事件和人物融入故事情节中,使读者难辨真假,举棋不定。如《只爱陌生人》,故事背景选择在意大利威尼斯——一个从伊丽莎白时代开始就以其根深蒂固的谦让和堕落、奢侈和腐朽、情色、报复而吸引着像韦伯斯特、雪莱和莎士比亚等文坛大家的城市[3]372。但是作者并不明说,而是通过标志性地点和建筑来暗示。部分原因是描写威尼斯的文学作品太多,作者不想落入俗套,也可以理解为作者是有意为之,以此拉开故事和读者之间的距离。这里可能是威尼斯,也可能是和威尼斯相似的一个城镇,读者可能到过这个地方,也可能这个城镇本不存在。在这样一种亦真亦幻的环境下,展开故事情节,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审美主体——读者和审美客体——故事发生的场所、主要人物事件之间的距离,同时也把握住一个度,使读者愿意相信这段距离可以弥合。再如《无辜者》,故事中的“金子行动”确有其事,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英国军情六处合作的一个项目,文中的双面间谍乔治·布莱克也确有其人,但主要人物都是虚构的。为了让读者摒弃小说是历史小说的念头,作者运用戏谑的腔调和讽刺的手法描述整个计划,读来全然感觉不到压力。对故事高潮的分尸大戏也用客观的叙事手法做处理,血腥中带着一丝幽默,压抑中透着一丝希望,向读者展示出一幅“黑色幽默”的图景,让人无法直视却又不忍卒读。麦克尤恩好像在与读者进行一场拉锯战,为读者欣赏作品中的悲剧预先设定一定的距离,使读者以冷静的态度看待人物的经历,从而从客观的角度来欣赏作品。

2. 作为“旁观者”看待人物的悲剧

不同的读者心理体验,根源在于悲剧快感与同情,引申到道德同情与审美同情两种不同的情感。悲剧快感产生自苦难在人们心中唤起的怜悯,它有益于人类的健康——这是法国批评家博克给出的生物学解释。由于他的观点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在此并不赘述。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审美同情和道德同情在一定程度上一致,但还存在重要区别。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道德同情常常消除距离,从而破坏悲剧效果。“分享者”和“旁观者”两种不同的类型,即读者欣赏文学作品时置身于什么样的位置:是与书中人物同患难共喜乐的“分享者”,还是站在情节外,用客观的视角看待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的“旁观者”。这与尼采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荣格的内倾和外倾相似。麦克尤恩擅长用客观的叙述手法,使读者置身事外,不对作品中的人物过度同情,或偏向于哪一方。在《只爱陌生人》中,玛丽首次去罗伯特家之后就一直觉得不安,因为罗伯特匆匆向她展示过一张照片,因为过度放大很难辨认。在突然惊醒并且意识到那是科林的照片之后,她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她已经意识到危险,但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想去求证自己的猜想,她并没有远离那对奇怪的夫妇,而是选择去赴“鸿门宴”。直到卡罗琳向玛丽展示了她卧室的“科林照片墙”,讲述了她和罗伯特畸形的婚姻关系,以及科林对她和罗伯特的吸引力之后,玛丽才真切地感受到危险。他们的目标人物就是科林。但为时已晚,她被下药,暂时丧失行动能力,而科林被挟持和虐待。读者认识到,正是四个人联手促成了悲剧的发生:既有害人者对美的极端形式的追求,也有被害者自己的麻痹大意。作者迫使读者站在客观的角度看待这场悲剧,即双方都有过错,避免读者对任何一方过度同情。再如《无辜者》,小说的高潮是男女主人公出于自卫,杀死了女主人公的前夫,为了逃避法律的追究,他们把尸体肢解,想要扔在不起眼的地方。麦克尤恩用幽默讽刺的语调描写了这场分尸大戏,就像做木工活,充满生活气息。读者既没有站在分尸者一边,认为像女主角前夫那样的恶棍就该受这样的惩罚,也没有站在被杀者一边,认为分尸者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在这个场景里,甚至扩大到麦克尤恩的所有小说中,他用客观的叙述手法,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旁观者”身份。朱光潜先生说过,作为“旁观者”的读者体验要远远强于作为“分享者”的读者体验。因为一旦把自己划归成某一派,对整个事件的评价就会有失公允,从而忽略了文学作品作为一个整体的美感。这恐怕也是麦克尤恩在“重口味”主题下依然能够获得赞许的重要原因之一。

3. 悲剧痛感转化为悲剧快感

痛感和快感并非互相绝不相容。正如乐极生悲一样,痛苦也常常包含着快乐的萌芽。丰丹纳尔是最早认为悲剧中痛感与快感紧密相关的人之一。不足之处在于,他认为这一转变是幻觉感造成的。大卫·休谟批判地评价了丰丹纳尔的观点,认为悲剧快感也主要由于雄辩的力量。所谓的“雄辩”是另一个距离化的因素。但是他们都没有从本质上弄清二者的联系。因此朱光潜提出自己的观点,痛苦在悲剧中被感觉和表现,与此同时,它那积聚的能量就得到宣泄而缓和。这不仅意味着消除高强度的紧张,更是唤起一种生命力感,于是引起快感。虽然麦克尤恩的小说大都悲剧收场,但是读者能从中感到生活的动力。《只爱陌生人》的结局,科林被虐杀而死,玛丽在清醒之后认识到悲剧已经形成,她想为科林大哭一场,但是始终没有哭出来,只是在停尸房里看了科林最后几眼,就平静地离开了。面对悲剧她表现出极端淡然的态度,颠覆了人们头脑中业已形成的无助女性形象。这并不是告诉人们要对亲人的逝去采取漠然的态度,而是要坚强面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悲剧。再如《无辜者》,在误杀分尸事件结束之后,男女主人公无法跨越巨大的心理鸿沟,终于失去了沟通能力,不得不劳燕分飞。在后记中有数十年后玛丽亚写给伦纳德的信,信上说当时的爱情是她终身难忘的,尽管有始无终,但永远无法代替。可是她并不后悔自己嫁给了后来的丈夫,并不后悔与他一起养育了三个孩子。这很好地诠释了悲剧痛感转化为悲剧快感的理论。不管生活中发生了多么悲剧性的事件,生活还要继续。也许多年后回过头来再看那段时光,会发现那是一段闪光的记忆,没有它就没有后来的幸福生活,重要的是要向前看。所以笔者宁愿相信所有的悲剧都有一个“后记”,来激励人们不要放弃希望。悲剧给人带来的不止是痛感,更重要的是快感。

三、悲剧缘由

细读麦克尤恩的小说,不难发现人物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欣赏悲剧往往给人这样的感觉: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这种印象通常被描述为命运感。而悲剧恰恰是“通过让她的英雄与这种命运抗争并且失败,来唤起我们的崇高感,来体现人的尊严”。[4]35麦克尤恩的悲剧也是这样,其发生有深刻的社会根源,同时给人警醒。

在《只爱陌生人》中,女主角玛丽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却还以身犯险,是当时没有选择的选择。科林和玛丽在陌生的城市度假,两人没有婚姻关系,在一起已经七年,当初火一般的激情已经退却,沦落为两个人独处时的平淡又尴尬的境地。在“偶然”遇到罗伯特并被请回他家之后,两人得知罗伯特夫妇不正常的婚姻关系,回去之后竟重新找回了当初的激情,像初恋一般。在陌生的城市里,迷宫一样的城市布局,混乱的交通,差强人意的服务,都使二人感到陌生而疲惫。只有在罗伯特和卡罗琳家里,他们才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不仅科林的美满足了罗伯特夫妇变态的审美快感,罗伯特夫妇对科林和玛丽也有致命的吸引力。在这两对状态迥异的情侣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对照关系,同时“这种对立又并非绝对,而是存在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与转换”。[5]121正是由于对陌生人的生活不可抑制的好奇心,促使他们已经感到危险却还要赴约,这是他们的悲剧无法避免的原因之一。

《无辜者》中,伦纳德初尝爱情的美好,一切都发展得非常顺利。玛丽亚离过一次婚,她的前夫奥托是个无赖一般的人物,至今还在纠缠她。但是他毕竟没有进入自己的生活,所以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奥托又去找玛丽亚,发现她屋子里到处都是男人的痕迹,立即醋意大发,打了玛丽亚。此时两个人还是没有照面。直到男女主角订婚那天,奥托满身酒臭,在玛丽亚的衣柜里呼呼大睡。正在他们商量怎么处置这个醉酒的无赖挽救美好的订婚之夜时,奥托醒来,和二人起了争执,伦纳德在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失手杀死了奥托。为了避免牢狱之灾,玛丽亚建议把奥托分尸藏起来,伦纳德最终同意。文中多次提到,奥托和当地的警察关系非常好,使他们相信自己是战争的英雄,整天喝酒闹事打老婆只是战争给他留下的创伤而已。如此一来,当地警察绝不会站在他们一边。即使上了法庭,虽然他们有“一只红肿的耳朵”和“一个疼痛的喉咙”,相比之下,奥托却有“一个被人打碎了的头颅”和“脸颊上的窟窿”,也必然处于不利位置。虽然他们是“无辜”地自卫杀人,却迫不得已将情况演变成分尸藏匿,来保证下半辈子安静生活。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们牺牲了爱情。虽然过程是痛苦的,但是多年后两个人再回头看这段日子,依然觉得当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四、结论

综上所述,麦克尤恩在创作的过程中,帮助读者站在合适的位置欣赏人物的悲剧,就像朱光潜先生说的:悲剧所表现的,是出于惊奇和迷惑状态中一种积极进取的充沛精神。悲剧走的是最费力的道路,是一个民族生命力旺盛的标志。一个民族必须深刻才能认识人生悲剧性的一面,又必须坚强才能忍受。“带着人性的思考,麦克尤恩始终关注历史和当下社会的种种危机,显示了他作为艺术家的敏感和责任感。”[6]214自此,麦克尤恩的苦心就不难被发现了。他展现人性的黑暗、伦理的禁忌、社会的问题,目的是为了让人们承认这些令人不安的现象的存在。只有直面它们,才能改造它们。和朱光潜悲剧心理学的目的一样,他看重的是“悲剧中体现出来的虽然失败毁灭但依然强烈的人类尊严,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振奋之感”。[7]17伟大的艺术决非不道德的艺术。在这些看起来不道德话题的表面之下,掩盖的正是麦克尤恩对人类道德的美好向往。只有明白了这点才能真正读懂麦克尤恩的悲剧,才能用它指引我们走入人生的新境界。

[1] 宋薇.麦克尤恩小说后现代伦理向度研究[J].时代教育,2014(9).

[2]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中英文)[M].北京:中华书局,2012.

[3] Cardullo, Bert. The Comfort of Strangers[J]. The Hudson Review, 1993(46).

[4] 薛涌.作为终极意义上的悲剧——读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J].瞭望周刊,1990(15).

[5] 王悦.《陌生人的慰藉》:不可靠的人物方阵及其叙述[J].国外文学,2011(2).

[6] 胡慧勇.历史与当下危机中的伊恩·麦克尤恩小说[D].上海外国语大学,2015.

[7] 杨菊.从《悲剧心理学》看朱光潜对悲剧快感的创新性论述[J].阴山学刊,2007(20).

【责任编辑 马 牛】

The Beauty of Tragedy in McEwan’s Novels——From the View of Zhu Guangqian’s Pshychology of Tragedy

WANG Ro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China)

Most of Ian McEwan’s novels end with the sharply changing plot and the protagonists’tragic fate, which is his writing habit of setting up a tragic end. InTheComfortoftheStrangersandTheInnocent, McEwan sets a tragic presupposition for the readers calmly and objectively. At the same time, the readers are prompted to consider the reasons of the protagonists’ tragedy of both the uncontrollable factor and the protagonists’ curiosity and personal benefits. It reveals that we should always face the tragedy in our life bravely, never lose our confidence, and yearn for the lofty ideal of human moral.

McEwan;TheComfortoftheStrangers,TheInnocent; the psychology of tragedy

2015-07-11

王榕(1991-),女,山西运城人,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I106.4

A

1008-8008(2015)05-002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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