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省无锡高等师范学校孙国华
人生哲理的智慧言说
——卞之琳《断章》诗意的语言解读
☉江苏省无锡高等师范学校孙国华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卞之琳《断章》两节四句,共35字,但也会因“读者的眼光”读出“种种命意”来:“哲学家可以从中悟出‘生生之谓易’;物理学家会得到相对论的启示;政治家可以从中感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条无形的残酷的人生关系链,感受到难以抗拒的祸福转换的节奏;而有的人会想到这首诗写出了那种互相利用、同床异梦的婚姻……。”[1]
“文学就是这样,它讲述了作家意识到的事物,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读者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2]“文学是人学”,从这一意义上来说,给“人”以人文关怀是文学创作的终极目标。卞之琳自己在谈到《断章》一诗的理解时坦言:诗中“‘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着急,正如在《断章》里的那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3](P.155)诗人理解的“相对”两字,就是基于《断章》诗意化具象而上升到的对人生的哲理性思考。
《断章》言说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哲理?为什么在不同的读者眼中会产生不同的理解?本文试从诗歌内部语言结构的角度对《断章》的诗意作一解读。
《断章》诗意的表达可谓含而不露,点而不破,具体落实到诗歌语言,表现为诗句与诗句之间存在着开放性结构。全诗两节,每节两句,每两句之间的语言结构隐含着两种意义关系:一种是转折关系。如果把诗歌四句之间的关系用关联词加以明示的话,可以表述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但、但是;可、可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但、但是;可、可是)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另一种则是并列关系。如果把诗歌四句之间的关系用关联词加以明示的话,可以表述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同时)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同时)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不同的语言结构有着不同的表意功能,《断章》诗句之间隐含的这种开放性结构一旦被读者意识到,自然会对诗意产生不同理解,咀嚼出不同的诗歌意味。
先来分析转折关系。
“风景”与“看风景的人”是全诗的两个核心、主体意象,这两个意象诗人始终让它们对举出现,并在“欣赏”活动的全过程中处于“相对”变化的位置上,以此传达诗人对“相对”内涵意义的理解。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这里的“你”就是“看风景的人”,这里的“风景”自然成了“看风景的人”眼中的一道“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这里的“看风景的人”不再是“你”而成了“他”或者是“她”,“你”却成了“看风景的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如果第一诗节是明示的话,第二诗节则是暗示:“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这里的“明月”以及明月装饰的“窗子”就是一道“风景”,作为此时、此刻、此地“明月”和“窗子”拥有者的“你”也就成了“看风景的人”。“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里的“你”连同明月装饰了的窗子就是一道“风景”,“你”反主为客,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而“别人”却成了“看风景的人”。
众所周知,前后具有转折关系的复句,说写者重在表达后一分句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断章》诗句之间存在的这种转折关系,读者如果细加体会,可以品味出两种不同的诗歌意味。
一种是人生悲剧意味。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但、但是;可、可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但、但是;可、可是)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每一个有限的生命个体都在这个世界的大舞台上粉墨登场,然后悄然离去,演绎着自己的生命历程。有些人总以为自己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所处的世界永远是可供自己“欣赏”的客体,自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欣赏”主体,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主动与被动、评价与被评价、汲取与付出、俯视与仰视、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但所有这些,恰恰成了这些人的可悲之处。这是因为虚妄的理想世界是丰满的,客观的现实世界却是骨感残酷的。人的一生有更多的不如意、不平坦,你可以一时成为现实世界的“欣赏者”,甚至自以为可以主宰整个世界,仿佛觉得这世界是因我而生、为我而存。殊不知,在这芸芸众生中,你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不过是昙花一现、流星划过天际的一道痕迹而已。你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因为这世界常常会让你感到手足无措、身不由己;你也无法成为这世界孤独的“欣赏者”,因为你只不过“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已。人生的悲剧在于每一个人不得不承受的生命之重,这既是先知先觉者对人生的领悟,也正是那些不能直面现实的“后知后觉者”甚至是“不知不觉者”的悲剧所在。
另一种是人生喜剧意味。
对人生是悲剧还是喜剧的理解,取决于每个人对“你”已然成为别人眼中一道“风景”之后的心态、认识。在一些积极乐观主义者看来,衡量人生“悲”与“喜”的标准,不在于自己是不是成为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而在于自己能否成为别人眼中的那道有欣赏意义、欣赏价值的亮丽“风景”。每一个人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每一个人的存在都应有自己独特的价值,你有欣赏他人这道“风景”的自由,你也无法剥夺他人欣赏你这道“风景”的权利,只有自己的这道“风景”对他人来说显得有意义,自己的人生才更有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能够成为一个对他人、对这个世界有“意义”的人,能够成为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那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人生。在这些人看来,能够让“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能够让自己去“装饰”别人美丽的梦境,是一种值得人们去追求的人生境界。
再来分析并列关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同时)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同时)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句与句之间的这种并列关系,落实到对《断章》诗意的解读,则是另一种意味。
在这种关系中,本来是对立的“你”和“看风景的人”得到了辩证统一,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是互为欣赏风景的主体,又是互为欣赏风景的客体,主客之间的界限消解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你”和“看风景的人”之间、你和我甚至你和他(她、它)之间不再是主动与被动、汲取与付出、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而是处于平等的位置。“悲”与“喜”犹如“祸”与“福”,是一对孪生兄弟、同胞姐妹。明白了这一道理,生命个体就不再会产生大喜大悲,就不再因一时的成功、通达而沾沾自喜,也不会因一时的失败、挫折而失魂落魄,人就会以平常心看世界。这世界既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么完美,也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糟糕,人生既不是单纯的悲剧,也不是单纯的喜剧,而是一出亦悲亦喜、悲中有喜、喜中有悲的悲喜剧,这就是一种现实的人生。
诗歌《断章》内部语言隐含的两种不同结构,传达出的三种不同意味,是读者对人生意蕴的不同领悟。诗人之所以用这种“隐含”(而不是明示)的方式,暗示诗句与诗句之间的种种关系,除了能让不同的读者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领悟丰富的人生意蕴之外,这种“隐含”还寄寓了诗人自己对人生更深层次的思考。悲与喜固然是一对矛盾,但诗人对人生领悟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诗人消解了人生中悲、喜之间的对立关系,让读者的精神从拘泥执着于悲、喜一端的困境中得到超越,给自己的灵魂构筑起自由、逍遥的海市蜃楼,让漂泊浮躁、动荡不安的灵魂得到诗意栖居。相比上述三种对人生非喜即悲、非悲即喜、亦喜亦悲的认知解读,诗人对人生境界的理解要高得多,也深刻得多。
《断章》内部语言的开放性结构,既使得诗人表达的“诗意”更具丰富性、层次性,同时又增强了这种“诗意”表达的诗意性,这是智者对人生哲理的智慧言说。这或许就是《断章》永恒的魅力吧。
注释:
[1]龙协涛.文学阅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余华.活着·韩文版自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3]卞之琳.关于《鱼目集》[A].刘西渭.《咀华集》[C].上海: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