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晓镭
(常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浅析周作人作品对夏目漱石的受容
卜晓镭
(常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周作人与日本文学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备受瞩目。周作人将“余裕”作为漱石文学的特色,最为看重和推崇的也是以《我是猫》为代表的能够体现“余裕”特色的前期作品。其闲适文学观深得“余裕”论神髓,但他对于“余裕”论的片面理解则消极影响了文学创作。
夏目漱石;《我是猫》;余裕文学论;周作人
周作人是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思想家,也是中国民俗学的开拓人与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他的一生与日本及日本文学有着深切复杂的联系。竹内好曾评价其为:“最早具备日本文学修养的人”[1]。木山英雄也在《周作人与日本》中称:“论与日本及日本文化关系之亲厚,无人能出周作人之右”[2]。
自1906年随兄长鲁迅东渡日本留学后,周作人便广泛地接触日本文学,从古至今的各类作品皆有所涉猎。而在这些作家中,周作人最为推崇的便是夏目漱石与森鸥外两位文学巨匠。周作人曾在《文学论译本序》中写道:“夏目的文章是我素所喜欢的,我的读日本文书也可以说是从夏目起手”[3]145。可以说,夏目漱石称得上周作人日本文学入门的引路人,对周作人日后的创作及人生观皆有深刻的影响。
周作人正式开始接触漱石作品是留日期间在麻部赤羽桥居住时期。当时漱石正处在创作高潮,已发表《哥儿》、《我是猫》等在日本文坛极具影响的作品,给周作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夏目的小说,自《我是猫》、《漾虚集》、《鹑笼》以至《三四郎》和《门》,从前在赤羽桥边的小楼上偷懒不去上课的时候,差不多都读而且爱读过,虽我所最爱的还是《猫》,但别的也都颇可喜,可喜的却并不一定是意思,有时便只为文章觉得令人流连不忍放手”[4]123。正是在这个时期,周作人几乎阅读了漱石已出版的全部作品。
1911年,周作人回国后,仍对漱石作品高度关注。在他已出版的日记中曾数次提到漱石作品及其相关事项,现将相关记录整理如下:
1914年9月收到相模屋寄来的《我是猫》;
1917年6月2日至5日连续4日阅读《我是猫》;
1918年4月19日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做题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的演讲,首次正式将漱石介绍至中国;
1920年6月购入漱石的《文学评论》;
1923年8月购入《哥儿》;
1924年6月3日购入漱石的《社会和自己》,
同年11月再次购入《哥儿》;
1925年5月购入《漱石全集》两册;
同年8月购入寺田寅彦的《漱石俳句研究》;
1929年10月购入《我是猫》,
同年11月购入岩波文库的《哥儿》;
1933年10月购入《我是猫》两册;
1934年8月21日松冈让赠送《漱石写真帖》一本[5]602-610。
从上述记录来看,周作人对于漱石作品的阅读并不仅仅局限于小说。他在1926年2月发表的《汉译古事记神代卷引言中》写到:“十余年前,在日本帝国大学还不允许开设神话学相关课程。最初我也不知道其中缘由,后来读了夏目漱石文集中的日记才知道,日本是神国,讲授神话学有亵渎国体之嫌。”之后又在《文学论译本序》中提到:“《文学评论》从前我甚爱好,觉得这博取约说,平易切实的说法,实在是给本国学生讲外国文学的极好方法,小泉八云的讲义仿佛有相似处,不过小泉的老婆心似乎有时不免唠叨一点罢了”。“我平常觉得读文学书好像喝茶,讲文学的原理则是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从茶碗里去求,但是关于茶的种种研究,如植物学他讲茶树,化学他讲茶精或其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于茶的理解的。夏目的《文学论》或者可以说是茶的化学之类罢”[3]120。由此可见,周作人对漱石作品的阅读包括日记、书简、文学论、文学评论等内容,涉及内容范围之广令人惊叹。
正因为对漱石文学如此推崇,周作人留下的作品中曾数次提到漱石与漱石文学。但对于漱石晚年的作品,也就是《心》之后的作品却几乎从未提及,部分中期作品也仅仅只提及书名。最常提及的基本都是前期的作品如《我是猫》、《哥儿》、《草枕》等。其中《我是猫》可以算是提及频率最高的作品。《我是猫》是漱石的成名作,也是近代日本文学史上一部风格独异的作品,小说以中学教员苦沙弥家的猫为主人公,以猫的视角观察人类的心理,笔调诙谐幽默,语言尖刻,淋漓尽致地揭露和嘲讽了资本家、统治者,批判了金钱万能的社会和盲目崇拜西方生活方式的社会风气,塑造出一群自命清高、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形象。对于这本小说,周作人不仅自己反复阅读,还屡次推荐给学日文的朋友及学生。在他的日记中曾有数次通过日本书店订购《我是猫》等小说的记载。更有“2日 晴 午后读《我是猫》;3日 晴 牙痛,读《我是猫》;4日 晴 读《我是猫》;5日 晴,读《我是猫》直至深夜,终阅毕”[5]667这样连续数日阅读《我是猫》的记录。据《闲话日本文学》中所载,在北京大学执教时,周作人曾用《我是猫》、《草枕》等漱石的作品代替日语课程的教材,更曾为学生讲授《我是猫》2-3次。算上在北京大学的《我是猫》的讲授,可以说周作人至少已通读《我是猫》不下5遍。
正因为已通读《我是猫》数遍,周作人对书中的人物也是知之甚详、如数家珍。1935年7月26日,周作人在介绍寺田寅彦的作品《柿子的种子》的文章中写道:
寺田寅彦是日本现今的理学博士,物理学专家,但是,他原是夏目漱石的学生,又是做俳句写小文的,著有《薮柑子集》等几种文集。本来科学家而兼弄文学的人世间多有,并不怎么奇特,关于寺田却有一段故事,引起我的注意。据说在夏目的小说《我是猫》里有寺田描写在那里,这就是那磨玻璃球的理学士水岛寒月。《猫》里主客三人最是重要,即寒月,美学者迷亭,主人苦沙弥,他们只要一出台,场面便不寂莫。我们不会把小说当作史传去读,所以即使熟读了《猫》也不能就算了解薮柑子的生涯,但不知怎地总因此觉得有点面善,至少特别有些兴趣。[4]136
引起众多文人争相唱和的《五十自寿打油诗》中也是暗藏玄机。《五十自寿打油诗》作于1934年,时值周作人五十岁生日,因而感慨平生,有感而发,后由好友林语堂拿去在《人间世》上刊发出来。全诗引用如下: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当时并未有人注意到该诗作与《我是猫》之间的联系,直至1965年,周作人在与香港友人鲍耀明的通信中再次提及三十年前的这首打油诗:“打油诗本来不足深求,只是末句本来有个典故,而中国人大抵不懂得,因为这是出在漱石之《猫》里面,恐怕是卷下吧。苦沙弥得到从巢鸭疯人院里的‘天道公平’来信,大为佩服,其末尾一句,则为‘御茶でもあがれ(喝茶)’,此即是‘请到寒斋吃苦茶’的原典也”[6]。至此,人们才终体会到末句的妙处。
正因为看重和推崇以《我是猫》为代表的能够体现“余裕”特色的前期作品,漱石的“余裕文学论”对于周作人的“闲适文学观”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影响。早在1918年4月19日,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做题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的演讲时,就重点介绍了漱石的“低徊趣味”与“余裕文学论”。原文如下:
这非自然主义的文学中,最有名的,是夏日漱石。他本是东京大学教授,后来辞职,进了朝日新闻社,专作评论小说。他所主张的,是所谓“低徊趣味”又称“有余裕的文学”。
并且周作人还翻译了漱石为高滨虚子短篇集《鸡冠花》所写的序言中有关“余裕”的一段文字:
余裕的小说,即如名字所示,非急迫的小说也,避非常一字之小说也,日用衣服之小说也。如借用近来流行之文句,即或人所谓触着不触着之中,不触着的小说也。……或人以为不触着者,即非小说;余今故明定不触着的小说之范围,以为不触着的小说,不特与触着的小说,同有存在之权利,且亦能收同等之成功,……世界广矣。此广阔世界之中,起居之法,种种不同。随缘临机,乐此种种起居,即余裕也。或观察之,亦余裕也。或玩味之,亦余裕也。[7]191
漱石的“余裕文学论”与中国现代文学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中国,对漱石的介绍,周作人最早。从一开始,周作人便是以“余裕”为中心来介绍与评价漱石的,这些介绍与评价对中国文坛漱石观的形成,影响很大。包括周作人日后创作的大量小品文,其中著名的如《乌篷船》、《故乡的野菜》等作品中皆可看出漱石的“余裕文学”的影子。考察周作人的小品文的创作态度,不难发现正是漱石的“品茶养花是一种余裕,谈笑风生是一种余裕,绘画雕刻是一种余裕,戏剧歌谣避暑温泉也是余裕”[7]214。作为余裕文学理念的一种实践,如代表作《乌篷船》的一节: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殇,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7]333。
余裕好的小说也就是“低徊趣味”的小说,此段文字很好的体现了漱石这种“流连忘返、依依不舍的趣味”。郁达夫曾如此评价过周作人的文章:“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读完之后,还想翻转来从头再读的”[8]。
实际上,在《鸡冠花》的序文中,漱石并不是片面地提倡余裕文学,而是鉴于之前有人不承认这种文学而特意加以说明。漱石只是认为余裕文学与“触着”社会问题的小说一样,有存在的权利并也能取得创作上的的成功,但这层意思却被周作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周作人对于“余裕论”的片面理解,对其文学创作带来了消极影响。周作人早期的散文作品虽有些忙里偷闲、赏玩人生的篇章,但仍然具有知识启蒙的光芒。1930年代后,周作人再三强调文学的无用,指出文学的目的在表达自我而无关乎世道人心,极力贬低文学改造社会人生的现实功利性。此后,一味沉溺于闲情逸致,留恋于花鸟虫鱼,在故纸堆里寻找逸闻趣事。鲁迅曾在《小品文的危机》中指出,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1930年代,散文创作若追求“小摆设”就极有可能消磨青年读者的斗志。周作人的“不触着”社会问题的散文,虽质朴清新、有着平淡之美,但却因为缺少干预社会矛盾、现实问题的热情,在当时民主革命、救亡图存的社会背景下多少显得有些消极。
其实作家介入社会矛盾与现实敏感问题,并非一定要以牺牲艺术个性为代价,正如漱石在提倡余裕文学的同时也指出“没有余裕的文学和有余裕的文学,就像一种东西的颜色一样,不能认为颜色浓就是上等,颜色淡就是下等”[9]。其兄鲁迅即为一例。当鲁迅创作小说、杂文领导左翼文学运动取得辉煌成就时,周作人却从时代斗争的大舞台上且战且退,固守着一个疏离现实、困于书斋的“小我”,最终走上了汉奸的不归路。
[1] 周作人.谈日本文化[M].松枝茂夫,译.东京:筑摩书房,1996:330.
[2] 木山英雄.周作人与日本[M].东京:筑摩书房,1973:15.
[3]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8.
[4] 周作人,钟叔河编.知堂书话[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
[5] 周作人.周作人日记[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
[6] 周作人著,黄开发编.知堂书信[M].香港:华夏出版社,1995:409.
[7] 周作人著,张明高,范桥编.周作人散文[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
[8] 郁达夫.回忆鲁迅:郁达夫谈鲁迅全编[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69.
[9] 李光贞.夏目漱石小说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31.
(责任编辑:李 军)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ou Zuo-ren and Soseki Natsume
BU Xiaol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angzhou University, Changzhou Jiangsu 213164, 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hou Zuo-ren and Japanese literature has always caused a lot of attention. This paper chooses Japanese literary master Soseki Natsume as the research subject and attempts to reveal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him and Zhou Zuo-ren through a detailed analysis of Zhou’s diaries and essays. Zhou Zuoren regarded “ampleness” as the characteristic of Natsume’s literature. He praised highly of I Am a Cat, one of Natsume’s early works and believed that it was the most typical work to manifest the feature of “ampleness”. Zhou’s leisure concept of literary catches the quintessence of ampleness.But,some of Zhou’s skewed understandings of“ampleness” Bring some negative influence to his writing.
Soseki Natsume;IAmaCat; theory of “ampleness”; Zhou Zuo-ren
10.16018/j.cnki.cn32-1499/c.201502013
2015-03-06
卜晓镭(1984-),女,江苏淮安人,讲师,研究方向:日语文学、中日比较文学。
I206.6
A
1671-5322(2015)02-006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