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蕾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玫瑰门》中“玫瑰门”的独特意蕴
赵 蕾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摘 要:《玫瑰门》中“玫瑰门”这一意象蕴含着独特的悖论、隐喻与张力。用新批评的三个关键术语解读这一意象,以司绮纹的一生作为参照对象,从追求灵与肉相统一的爱情,到试图冲破“铁屋子”的枷锁,最终开启一扇充满生命力与创造力的女性之门,这其中产生的悖论、隐喻与张力使整个文本成为一个复杂而统一的有机体,引申出整部作品的深层意蕴和最终指向,体现出作者的情感价值取向和对女性命运的反思与展望。
关键词:“玫瑰门”;悖论;隐喻;张力
铁凝是当代文坛上一位独具风格的女作家。《玫瑰门》中“玫瑰门”这一意象蕴含着独特的悖论、隐喻与张力,用新批评的这三个关键术语来解读这一意象,可体味出的是一种由形式到内容的深刻意蕴,以及铁凝对女性问题的重新发现与思考。
作为一部以女性为主的小说,铁凝把人物放在一个漫长的历史时空中,以司绮纹的一生为主线,写了这个家庭中几代女性的不同遭遇和复杂心态。铁凝本人如此概括《玫瑰门》:“书中的主角都是女人,老女人或者小女人。因此,读者似乎有理由认定‘玫瑰门’是女性之门,而书中的女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之间一场接一场或藏匿、或赤裸的较量即可称之为‘玫瑰战争’了”[1]。《玫瑰门》的创作颠覆了男权中心文化对女性的传统角色要求,打破了男权传统设置的樊篱,写出了女性人性中“恶”的一面。这种“恶”的人性产生的根源,来源于女性主体灵魂与肉体相背离产生的悖论。
司绮纹并不一开始就是一个“恶”女人,相反,童年和少年良好的家庭环境使她充分认识到自我价值,渴求以一个真正女性主体的身份参与到社会当中,追求灵与肉相统一的爱情。18岁那年华致远的出现和那个如梦般雨夜闺房的幽会,是她精神和身体双重觉醒的开始。初尝的禁果使她真正体会到完整的自我和身心自由的快乐,华致远打开了她的灵魂之门和肉体之门,并由此带给她灵肉相统一的女性意识的觉醒。是爱情么?为何一夜欢愉后男方就杳无音讯,成了过客;是理想么?这一夜成了司绮纹漫长的生命中触不可及却铭记一生的念想。这也预示了司绮纹今后的命运:理想中灵肉一致的爱情会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司绮纹想去探望被缉拿了的华致远,却被家人当作疯人之举,随后父母逼迫她嫁入庄家。和庄绍俭的结合是她一生噩梦的开始,丈夫的浪荡、风流无情颠覆了她对男人所有的期许,丈夫对她戏谑般地摧残更是不断地破碎着她觉醒了的女性意识。起初她还怀抱着对婚姻的幻想和做人的本真,新婚之夜她想起了18岁的那个雨夜,并安慰自己“也许这是人世间另一幅男女的图画,世间没有重样的人就没有重样的画”[2]。但随后与他肉体的接触便使她产生不祥的预感,“她不再认为这就是做人的图画”[2,p115],这是“实验性的摆弄”[2,p115],是“他在声讨她”[2,p115]。新婚之夜丈夫就一夜未归,她知道他去了妓院,早有过电话预约。她第一次感觉到身体的不洁,灵魂在颤抖。随后她便逐渐陷入吞没她自己的“如墨的深谷”。千里下扬州寻夫,儿子在途中得病夭折,痛苦是她清醒的过程,她追问自己“她为什么要活着呢?她是谁?”[2,p122]被丈夫传染上从妓女那得来的性病,导致她灵与肉真正的分离。“司绮纹没有一味去诅咒庄绍俭的不洁,她更多的是怨恨自己,怨恨这具光洁白净的肉体对他的纠缠,这肉体需要的就是他的不洁吧?从此她就像惩罚自己一般,常常赤裸着下身叉开双腿在床上静等。她等待着一个时刻,等待着她那干净的灵魂从这不干净的肉体不干净的阴道里穿越出来,让那灵魂无牵挂地向上升腾,向无人无物的境地升腾”[2,p165]。然而,她的灵魂并没有实现从肉体中的穿越,她在肉体与灵魂的悖论里越陷越深,不惜用肉体对灵魂做“亵渎的狂想”。她把报复的对象选择为她的公公庄老太爷,当她赤身裸体地站在公公面前时,她认为她乱伦的行为是一次凯旋,她在公公那里终于掌握了自主权。
以对身体的亵渎来捍卫灵魂的尊严,这成了贯穿司绮纹一生的生活方式和“恶”的开始,她先是“被吃”,然后开始“吃人”。和公公乱伦、精心设计对儿媳的“捉奸”计划、文革期间对自己亲妹妹的出卖等等,被扭曲的身心散发出罂粟般的毒素。玫瑰门是灵魂之门,也是女性独有的生殖(肉体)之门。司绮纹一生不断追求灵与肉的统一,她认为这才是最完整最自由的自己。但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击碎她的灵魂,伤害她的肉体,她在灵魂与肉体的悖论中承受着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她不得不以肉体作为武器做病态的反抗,以捍卫灵魂的尊严。在临近生命结束的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让外孙女苏眉带她去看一眼留给她一生念想的华致远,在她内心深处,这个男人在18岁那年带给她的灵肉相合的自由和快乐是她一生遥远的梦,此后她一直坚持以顽强的生命力和抗争的意志安排好“梦里”“梦外”两段人生。
纵观司绮纹的一生,年轻时的精神自由和生活自由赋予她女性意识的觉醒,在和男性精神与身体的交往中感受自己的存在,但这种觉醒是被男性激发出来的,一开始就注定了把自己归于从属地位,归于肉体、他者,把男性的需要内在化,她的觉醒也只有在男性决定让它延续下去时才具有价值。司绮纹的命运自始至终掌握在男性手中,由华致远接棒到庄绍俭,依附地位和自主权的丧失使她的精神和肉体根本不可能达成统一。她的精神之门和肉体之门由男性打开,也可以由男性关上,男性按照自己的意愿决定着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司绮纹的一生也是整个妇女史的典型写照,正如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所说:“整部妇女史是由男人写就的。……妇女问题始终是一个男人的问题[3]。”这就引出了“玫瑰门”的隐喻意义。
“玫瑰门”也有“铁屋子”的隐义。依据新批评的观点,“在理解想象的隐喻的时候,常要求我们考虑的不是B(喻体,vehicle)如何说明A(喻旨,Tenor),而是当两者被放在一起并相互对照、相互说明时能产生什么意义。强调之点,可能在相似之处,也可能在相反之处,在于某种对比或矛盾”[4]。这里以“玫瑰门”寓意“铁屋子”,意义就在对比和矛盾中产生,“玫瑰”和“铁”的矛盾。“玫瑰”一般形容女性,给人以美好之感;而“铁”屋子自然是冰冷阴暗、铁锈淋淋的,最早作为喻体出现在鲁迅先生笔下:“‘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5]在女性意识觉醒的道路上,司绮纹作为“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之一,承受着来自现实和自身的“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在“玫瑰门”与“铁屋子”意在强调相反之处的隐喻中,旨在追问女性灵与肉的悖论产生的原因,追究现实男权社会的症结。
玫瑰是女性的象征,但掌管女性之门的钥匙永远掌控在男性手中,男性中心地位、男性霸权主义在男权社会中具有正当合法性,女性永远是作为男性的“他者”而存在,女性的存在就是为了彰显男性的价值,而女性的价值仅仅体现在身体对男性的使用价值上。司绮纹一生并没有摆脱对于男性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作用,她的人生经历充分展示了女性生存的本相:女性的个体生命诉求与社会现实的冲突。在男权社会中,一个灵魂觉醒的女性的生命是可悲的,她们的抗争在强大的社会规则面前常显得软弱无力。这种女性看重自己的个体生命,渴望寻找到个体存在的价值,试图摆脱作为市场交换的命运,然而她们的欲望诉求却遭到社会的拒斥,于是,悲剧性的命运成为一种必然。男权社会的统治不仅表现在对觉醒了的女性的摧残上,小说中姑爸这个人物是一个早已把生命的欲望诉求封锁在玫瑰门之内的女性,她以泯灭性征的方式逃避男权的统治,整日与一只名叫大黄的猫互相慰藉着过日子,以此作为保全自己的方式。可最终的结局却不堪入目:男性们肢解了她的猫,并把一根铁通条戳进她的阴道。铁凝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告诉我们,即使是紧闭大门的女性也难逃被男权社会宰割的命运,社会现实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里里外外掌控着女性的生活。
现实男权社会就是一个“铁屋子”,把女性禁闭其中,使女性处于屈从地位,阻碍女性意识的觉醒。大多数妇女对男性意识形态赋予的低下卑微地位逆来顺受,不想做任何反抗,司绮纹有冲破铁屋子的意愿,带着沉重的脚镣做了几次跃跃欲试的蹦跳,最终却在社会现实强大的枷锁下以病态生活和悲剧命运告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5],在这里关于玫瑰门隐喻“铁屋子”的想象,也包含了铁凝的情感价值倾向和对未来女性命运的期许:批判男权中心社会,关注女性个体的生存状况,呼唤女性意识的觉醒——冲破“铁屋子”的枷锁,以自身的力量立足于世界,摆脱作为男性的附庸和工具的命运。
由“玫瑰门”引申出的悖论、隐喻各自之间相互对抗、挤压、消解以及作者明显的情感倾向,使“玫瑰门”这一意象的内涵和外延形成了强大的张力,成为一个复杂而完整的对立统一的有机体。司绮纹的一生,18岁时一些稚拙的美,18岁以后一些惊人的丑,以一种牢不可分的天长地久的姿态栖居在某个如墨的深谷,这里的张力体现在对一个女性完整心理流程的表达。司绮纹并没有获得她想要的生活,外孙女苏眉,作为她一生经历的审视者,会是她觉醒了的女性意识的延续么?在留给读者思考空间的同时,小说结尾处伴随着苏眉女儿的诞生,铁凝巧妙地统一了全篇的张力和矛盾。“苏眉作为审视者送司绮纹到天堂世界去了,而她自己,历经了生理的,政治的,社会的,心理和人生的各种洗礼,玫瑰门终于伴随着新生婴儿的第一次哭声而绽开了女性青春与生命的花朵。小说收束于当收之时,恰到好处:老的已经走了,年轻的在开花结果,新的在诞生,这一切恰恰是‘玫瑰门’的生生息息的生命力和创造力”[6]。女婴的出生意味着一扇门的开启,玫瑰终于在新一代的生命中绽放了,在生命的承接中散发出勃勃生机和旺盛的生命力。这也预示着女性命运在千锤百炼之后必然赋予下一代润泽、力量与独特的美丽。铁凝的文字是有味道的,是她内心真情的流淌,也是她心灵走出自我时候的模样。她以小说结尾“开启的玫瑰门”暗示我们,在女性意识觉醒的道路上,女性绝不会永远扮演从属的角色,女性必然能在确立自我主体价值与在社会处境中构成本质两者间达成和解,为自己开启一扇门。光景尚未沧桑,年岁尚有热度和希望,女性的社会魅力才如新生婴儿般刚刚绽放。
“玫瑰门”这一意象产生的悖论、隐喻与张力使整个文本成了一个复杂而统一的有机整体,从而引申出整部作品的深层意蕴和最终指向。新批评派代表人物休姆曾说,“意象不仅仅是装饰,而是一种直觉的语言的本质本身”[7],“玫瑰门”便是铁凝对女性生存状态直觉的感悟,对女性本质的书写。追求灵与肉相统一的爱情,冲破“铁屋子”的枷锁,开启一扇充满生命力与创造力的女性之门。
[参考文献]
[1] 铁凝.《铁凝文集》自序五章[N].文论报,1995(3).
[2] 铁凝.玫瑰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11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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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威廉·K·维姆萨特.象征与隐喻(1954)[A].赵毅衡.“新批评”文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57.
[5]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文集(第一册)[M].北京:线装书局, 2013:5.
[6] 张韧.为苏眉一辩[N].文论报,1989(4).
[7] T·E·休姆.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1915)[A].赵毅衡.“新批评”文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9.
(责任编辑、校对:任海生)
The Unique Implication of “Rose Door”
ZHAO L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47, China)
Abstract:In the novel Rose Door, “Rose Door” contains a unique paradox, metaphor and tension.By adopting kernel perspectives of “paradox”, “metaphor” and “tension” in New Criticism, the author interprets the special imagery “rose door”, which can break from the complexity of content and the containment of contradiction. Based on the whole life of Si Qi-wen, the author pursuits a kind of love intergrated with body and soul, strives to break the chains of “iron house” and finally opens the feminine door of vitality and creativity. With the emerging paradox, metaphor and tension in the novel, the entire text is turned into a complicated, consolidated and organic whole, thus extending the connotative meaning and ultimate directing of the works, embodying the author Tie Ning’s orientation of affective values and reflections and outlooks on the fate of women.
Key Words:“Rose Door”; paradox; metaphor; tension
作者简介:赵蕾(1992-),女,河南平顶山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收稿日期:2015-01-02
DOI:10.3969/j.issn.1009-9115.2015.04.016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9115(2015)04-006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