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之蝶到杨科: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突围与宿命

2015-02-10 19:57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阎连科贾平凹知识分子

费 团 结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从庄之蝶到杨科: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突围与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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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贾平凹《废都》中的庄之蝶,是一个在传统文化、市场经济和政治斗争三种势力围困下突围失败的作家形象;而阎连科《风雅颂》中的杨科,则是一个从京城高校到家乡农村再到诗经古城,不断逃离现实困境,执着追求精神家园而不得的大学教师形象。从庄之蝶到杨科,作者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知识分子的精神标本,借此可以窥探时代精神的一个侧面。小说人物庄之蝶和杨科,不仅仅带有创造他们的作家个人的精神自传的色彩,更是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时期一代知识分子共同命运的写照。

知识分子;突围;《废都》;庄之蝶;《风雅颂》;杨科;贾平凹;阎连科

余秋雨先生有一篇著名散文,题目叫做《苏东坡突围》,写的是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身陷囹圄,后贬谪黄州,跳出文化群小的围困,反而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等千古绝唱。文章所写并未见题目所暗示的苏轼突围的主动性,但确实揭示出了中国社会从古至今存在的一个文化母题——知识分子的突围。这里所说的知识分子主要是那些从事脑力劳动的读书人、文化人,而非西方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在古代,不只是苏东坡,像“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的屈原,“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李白,等等,都是知识分子人生突围的典型形象。近现代以来,像鲁迅、郭沫若的弃医从文,胡适的弃学从政,王国维、老舍的沉湖自尽,等等,都可以看作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突围表演”。如果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那么正像乐黛云先生所说,“无论是作为作品主人公的知识分子,还是作为作者的知识分子都可以为我们提供研究知识分子和当代社会生活的生动范例,而小说远比别种资料更能提供具体生动的社会生活情形”[1]。有鉴于此,本文主要通过对贾平凹《废都》中的庄之蝶和阎连科《风雅颂》中的杨科的精神状态的论析,以探讨包括小说作者在内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困境及其出路,试图勾画出时代精神的一个侧面。

1993年出版的《废都》当时被誉为当代世情小说,如果就所写主要人物的文化身份来说,则无疑属于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主人公庄之蝶,是西京城里的著名作家,“作为名人,大家众星拱月似的包围他,需要他,他不愿别人以名人待他,却又意识到自己是名人,处处迁就角色,限制自我。市长利用他,制造假农药的厂长愚弄他,他最信任的洪江出卖他,全都离不开他的名人之‘名’。他终于悟到,他其实是‘名’的仆役。这可以说是社会性烦恼。作为‘作家’,我们几乎看不到他写什么正经东西,他的几桩宏伟文事,无非是写有偿的报告文学,写假情书,写假论文,写挽联,替法院某人之子代写文章之类,捉刀代笔,李代桃僵。结果他没有了自己的‘时间性’,也没有了自己的‘空间性’,找不到自己了。”[2]为名所累的庄之蝶迷失了自我,试图在唐宛儿等女人身上寻找自我、确证自我,但最终陷入更大的苦闷、虚无之中。小说结尾写庄之蝶即将离开西京城,却突然中风倒在火车站的候客室,这表明他寻找人生新路、新我的努力将不得为继、半途而废,他是彻底地失败了。庄之蝶的人生故事显然是个悲剧。许多人只注意到庄之蝶沉沦、堕落、颓废的一面,而忽视他还有挣扎、清醒、追求的一面,正因为后者,他的悲剧才得以成立且动人心魄。

那么,归根结底来说,庄之蝶人生悲剧的原因都有哪些呢?当代著名评论家曾镇南曾给予总结:“从客观上来说,是现实的浊流席卷了他;从主观上说,是他的种种性格弱点、灵魂垢迹害了他。”[3]160论述正中肯綮,全面但稍嫌简略。就客观外在的原因来说,庄之蝶实际上处于三种势力的挤压、烦扰之下:一是积淀着千年文化传统的“废都”文化环境、文化氛围,二是新兴的商品经济、市场经济所形成的熙来攘往的物欲化日常生活,三是时隐时现的官场人事变动和政治斗争。在这三种力量的围困之下,庄之蝶左突右奔找不到出路,甚至连喘息之机也没有。从主观方面、也就是庄之蝶自身来说,他对自己的处境有一定的清醒意识,如他的“求缺”心理,他对虚名的苦闷,他时时想静下心来写长篇的雄心壮志,他最后的离城出走,等等,都表明他不甘沉沦,很想有所作为。但他的清醒是有限的,他在清醒的同时又主动迎合或被动适应着市场和官场的规则,对于古老的历史文化更是把玩不尽、沉迷其中。在清醒中堕落,追求而无所作为,这就是庄之蝶的悲剧,一个突围失败者的悲剧。当我们考察《废都》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时,庄之蝶的悲剧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知识分子的精神标本。

《废都》出版15年后的2008年,阎连科的长篇小说《风雅颂》出版,小说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知识分子的精神标本,这就是小说着力刻画的主人公——大学教师杨科。杨科任教于京城清燕大学,在教研室里日夜写作,用五年时间完成了学术专著《风雅之颂》,当他提着书稿回到家时,却发现自己妻子与本校第一副校长(后成为校长)睡在了一起;后因他与学生一齐抗风沙被媒体报道,为学校当局所牺牲,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来他逃出了精神病院,回到故乡耙耧山脉,但家园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家园,埋入心底的家乡情人也早已历经沧桑、人老珠黄;在家乡他因爱杀人又一次逃离,途中发现了诗经古城,并组织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大家庭;最后他又一次离开诗经古城,行走在流浪、探索的道路上。杨科的一次次逃离,也是不断地试图突围,但他的逃离和突围显然都是被动的反应,因而也可以说是一部悲壮的活剧。

那么,杨科的悲剧的原因又有哪些呢?像庄之蝶一样,除了自身“性格种种弱点、灵魂垢迹”——比如他在学校、家庭的“软膝盖”,他在家乡的自欺欺人、自甘沉沦等等——以外,主要在于客观现实力量的压迫和扭曲。所谓“客观现实力量”,最显著的就是现实的高教体制、政治制度。小说中,对高校听课活动、课程设置、职称评审、科研立项、学术成果奖励、学术剽窃以及级别待遇都有揭露真相式的描写,虽有夸大失实之处,但却深刻揭示了普遍存在于中国高校教育中的根本问题:教育的行政化、权力化。在行政权力的强烈干预下,高校教育“怪现状”无处不见。行政权力亦是政治权力,中国高校实质上是政治体制、制度的有机组成部分,高校教师无疑属于体制内知识分子,也就是葛兰西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小说中有一重复性情节,即杨科被送入和调往精神病院,两次都是在所谓公开、民主、平等原则下被清燕大学的校领导们举手表决一致通过。这一重复性情节表明知识分子的命运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同时也说明了体制内知识分子悲剧的深厚根源:自愿接受政治权力的支配。因为那些决定杨科命运的校领导们的命运,最终掌握在“来自京城某处红墙内”的人们手里。杨科的命运被举手表决,但他的逃离表明了他的反抗,而那些校领导们的命运被更高的行政长官所决定,他们只知道忠实地服从这种既定的命运,而无丝毫反抗,甚至对自身处境也没有稍稍清醒的认识,这岂不是更大的悲剧?

另外,影响杨科命运发展的另一重要因素是市场经济。小说中写到国家GDP上涨与作为大学教师的杨科发表论文的关系,“在国家的GDP上涨到百分之八时,我发表论文易如反掌,稿费单隔三差五地寄到中文系的古典文学教研室。到GDP上涨到百分之十时,我发表论文却是只有铅字而没有稿费了。到了GDP上涨到百分之十二那一年,再发表论文,不光不给稿费,编辑部和出版社还倒打一耙,反过来向我索要发表和出版的经费了”[4]。小说还写到主人公辛辛苦苦五年写就的学术专著《风雅之颂》因无出版经费而被出版社拒绝。经费从何而来?作品写到要经过校领导的审批。因此,市场因素似乎仍可归入高校体制和制度方面去。但我觉得有保留这一考察角度的必要,因为它表明了作为一名普通的高校知识分子在文化市场上的具体位置。这显然是一个无可奈何、无所作为、无足轻重的位置。当然,在行政权力的干预之下,这一位置会有所调整、改变。我们可以设想杨科拿到校领导特批的五十万元或一百万元后的市场情形。在这里,行政权力与市场经济似乎形成合谋的关系,一般知识分子及其学术研究在此合谋关系中左支右绌、处境维艰。

文学作品都是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同时也反映作家自己的人生经历、思想、观念、追求等。在一定意义上说,郁达夫所崇信的文学观念——“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5],是有其道理的。《废都》和《风雅颂》两部小说也反映了其作者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作者的心路历程及其人生突围的艰难姿态。小说主人公庄之蝶和杨科可看作是创造他们的作家贾平凹和阎连科精神投射的结果。

许多论者都注意到了《废都》中的作家庄之蝶与现实生活中的作家贾平凹的关系。贾平凹在《废都》“后记”中谈到他的人生“悲哀”、“苦楚”和“灾难”:

我为我深感悲哀。这悲哀又无人与我论说。所以,出门在外,总有人知道了我是某某后要说许多恭维话,我脸烧如炭。当去书店,一发现那儿有我的书,就赶忙走开。我愈是这样,别人还以为我在谦逊。我谦逊什么呢?我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是浪了个虚名,而这虚名又使我苦楚难言。

有这种思想,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人来说,我知道是不祥的兆头。事实也真如此。这些年来,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草药,这些草足能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现在,该走的未走,不该走的都走了,几十年奋斗的营造的一切稀哩哗啦都打碎了,只剩下了肉体上精神上都有着毒病的我和我的三个字的姓名,而名字又常常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

这个时候开始写这本书了。[6]

由此可见,庄之蝶身上确实有着贾平凹自己的影子。不仅如此,庄之蝶身上那种挣扎着试图逃离名利之累、废都之困的“突围”姿态在贾平凹的身上也有表现。或者说,贾平凹把自己顽强的人生追求姿态投射给了他笔下的主人公庄之蝶。仍在《废都》“后记”中,贾平凹谈到他是如何创作这部作品的:先是逃离到了耀县,再是逃离到了户县、大荔县,最后在户县、腊月二十九的晚上,终于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个字,完成了这部“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贾平凹创作中的一次次逃离,以飞蛾扑火般的自我毁灭式的艺术追求,完成了对现实和自我的超越。他是人生的胜利者,显然不同于突围失败者庄之蝶。

王富仁先生在《〈废都〉漫议》一文中从贾平凹创作道路发展演变的角度谈论了“庄之蝶与贾平凹与废都”的关系,他指出:当贾平凹与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废都”社会产生了精神的分裂,他与他的文学分裂了,他与自己也分裂了,“就在这个时候,贾平凹变成了庄之蝶”[3]205-211。但贾平凹毕竟不同于庄之蝶,因此,王富仁说:“写作《废都》时的贾平凹已经不完全等同于小说中的庄之蝶,至少我在《废都》中感到,贾平凹对自己的这种不可摆脱的、荒谬的存在方式有一种极度的懊恼,它表现了贾平凹几乎是以自杀般的勇气在毁灭过往的贾平凹形象。他感到了被废都所塑造、所改铸了的那个贾平凹越来越蛮横地强奸着他的意志,把他真实的自己踏在自己的脚下,占有了他应该占有的一切。即使他自己因而失去一切,他也要毁灭掉在社会上代表他说话的那个贾平凹。”[3]213贾平凹以自我毁灭式的决绝姿态完成了对人生困境的超越,也完成了对他笔下人物庄之蝶的超越。贾平凹毕竟是贾平凹!

与贾平凹类似,阎连科在其小说《风雅颂》中也表现了自己。在《风雅颂》“后记”之一题名为《飘浮与回家》一文中,阎连科针对读者对他作品的评论:“朝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光亮的脸上吐了一口恶痰,朝他们丑陋的裤裆狠命地踹了一脚”,他说:“不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也没有那么强的力量。我只是写我。我只是描写了我自己飘浮的内心;只是对自己做人的无能与无力,常常会感到一种来自心底的恶心。”他又说:“我明白,我不算知识分子。可我懦弱、浮夸、崇拜权力,很少承担,躲闪落下的灾难,逃避应有的责任,甚至对生活中那些敢作敢为的嫖客和盗贼,都怀有一份敬畏之心。我知道,和我熟悉的那些同行、朋友,还有那些博学而常有来往的知识分子们相比,他们有的缺点我有,他们没有的缺点,我照样也有。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就是我从心里相信,自己是一个无能无用的人,闲余多余的人。因为这种无能,因为这种闲余和多余,因为我说起来是个作家,却连给我的那些在乡村的侄男甥女们安排外出打工的能力都欠缺,也就忽然觉得,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没有意义;就觉得,不到二十岁便出来闯荡人生,三十年的奋斗,除了收获有一身的疲惫和疾病,其余一无所获,只剩下那些从来就招惹非议的文字。”这不是矫情的虚辞,而是基于真实的人生体验和感受的告白。阎连科的小说《夏日落》受到批判,他被组织约去进行严肃的“谈话”,忍着病痛趴在床上一份一份地写总也不能通过的检查;为了立功、表现和“将功赎罪”,拖着病体为二炮部队成立三十周年赶写电视剧[7]71-73。后来阎连科的小说《为人民服务》被查禁,这一“文化事件”也影响到了他取材于艾滋病题材的小说《丁庄梦》的创作,他说:“在写作中我退缩了很多,写出了今天我认为是相当温和、相当优美、相当有道德感的一部小说。所以《丁庄梦》其实对我来说是一次倒退,是对我写作才华的浪费。”[8]在许多文章或访谈中,阎连科多次说到自己“崇拜权力”。阎连科还有一篇题为《文学与体制》的演讲,其中谈到:“文学与体制的关系,从千百年的文学史来看,没有体制,也就没有我们今天看到的文学。但没有文学,体制却依然强硬的存在。文学在躲避着体制,但文学不可能从整体上离开体制而存在。”[9]由于对“权力”、“体制”等的敬畏和恐惧,阎连科的写作,“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逃离这种恐惧和厌恶”[7]105。由此可见,《风雅颂》中主人公杨科的人生遭遇显然打上了作者阎连科精神自传的色彩。甚至,作品主人公杨科逃离京城回归故乡这一具体情节,也打上了作者浓厚的精神烙印。仍是在上文提及的那篇小说“后记”中,阎连科说:“最近的一些年月,我脑子里不断地产生要离开北京,回到老家打发余生的念头。我知道,‘回家’只是一种内心飘浮过久的想法,以我怯弱、犹豫的个性,离真正回家还有天地之距,可‘回家’这样的意愿,却年年月月地在我心里生根开花。这部小说的土壤,就是多少年来‘回家的意愿’。甚至,小说原有的名字就叫《回家》……”小说主人公的回归故乡,正是作者阎连科的精神返乡。作品中杨科回归故乡后又一次逃离,而阎连科则因了他的精神返乡,因了他的创作,暂时克服了自己的“怯弱”,战胜了现实困境,成为了人生突围的胜利者。

庄之蝶和杨科的故事不仅仅是创造他们的作家个人的精神自传,也是中国当代社会转型时期一代知识分子共同命运的写照。

《废都》出版的1993年,关于这一年,著名诗人公刘写过一篇直接命名为《九三年》的杂感,文中罗列了“一九九三年非同寻常的若干中国文化现象”:中国文学、艺术快速商品化,“快餐文化”大行于世,出现庞大的“写字儿的”队伍,深圳文稿竞价,中国青年出版社购买作家周洪签约仪式,作家在金钱诱惑下投身影视剧创作,中央芭蕾舞团等艺术团体因赞助而改名,话剧艺术无人观赏,港台流行歌曲继续占领大陆市场,图书馆读者量和购书量都在锐减,科技图书出版事业陷入空前困境,纪念馆、博物馆转向商业经营,著名作曲家因不能替单位捞钱而被解聘,等等。针对“消化打败了文化”的这些现象,诗人总结说:“精神产品被要求无条件物化,除了极少数特例,一般又得不到与包含同等劳动量的物质产品相近的报偿,这时,文化的堕落就必不可免了,文化人的堕落也就必不可免了。”[10]仍在同一年,上海学者王晓明等人提出了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问题:“今天的文学危机是一个触目的标志,不但标志了公众文化素养的普遍下降,更标志着整整几代人精神素质的持续恶化。文学的危机实际上暴露了当代中国人人文精神的危机,整个社会对文学的冷淡,正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我们已经对发展自己的精神生活丧失了兴趣。”[11]实际上谈论的仍是文化(包括文学)和文化人的堕落。在这一文化堕落的社会转型时期的时代语境中观照《废都》的主人公作家庄之蝶,其堕落的形象不正是社会转型时期文化人和知识分子普遍堕落的典型代表和生动写照吗?不仅仅只是外在形象的相似,更重要的是庄之蝶与许多文化人或知识分子在精神上的一致性。庄之蝶那种堕落中的清醒、挣扎,痛苦中想要追求而无所作为,不正是社会转型时期文化人或知识分子共同的精神特征吗?许多论者也都指出了这一点,包括一些《废都》的批评者。

诗人公刘文中揭示的那种文艺的市场化、商品化现象,从上个世纪末一直延续到这个世纪初。市场及其意识形态,是包括作家、艺术家在内的当代知识分子每天都要面对的活生生的现实。市场影响当代文化人的同时,依然强大的政治、体制、权力对知识分子的钳制仍不可小觑。其中,身处高校院所等国家单位的体制内知识分子应该有切身的感受。在阎连科《风雅颂》出版前后,“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成为我国教育界讨论的热门话题。一位学者指出,面对“钱学森之问”,几位大学校长与温家宝总理座谈,从教师素质、人才引进、国家科学布局、基础教育改革、高考改革、严格教学秩序、校园文化等不同方面发表了高等教育改革的见解,应该说都是正确的,但却回避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这个重要问题或核心问题,就是教育管理体制改革和现代大学制度建设,是制度改革的问题”[12]。这位学者为中国高等教育改革的“把脉”确实是比较准确的,因为高等教育在招生、教学、科研、管理等方面的一切问题,基本上都可以归结到制度或体制上来。因此,《风雅颂》的作者尽管对高校工作不熟悉,对高校生活的个别细节描写也不准确,但他却通过清燕大学教师杨科的遭遇,深刻而生动地揭示了我国高等教育存在的这一“重要问题或核心问题”。

当然,杨科面临的不仅仅是高校体制、制度或政治权力的压制以至于迫害问题,正像庄之蝶也不仅仅面对的是市场经济下物欲的诱惑问题。从庄之蝶的沉沦到杨科的遭遇,可以看到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到这个世纪初近二十年,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现实困境与精神面貌。在市场经济与权力政治的双重夹击之下,身负历史文化传统重担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如何才能突出重围?这里不能不提到知识分子的主体精神。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是外在环境挤压的悲剧,更是主体人格自我阉割的悲剧。许多论者已经批评了庄之蝶、杨科缺乏现代知识分子应具有的现代意识和批判精神。萨义德曾这样描述知识分子:“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作法。不只是被动地不愿意,而是主动地愿意在公众场合这么说。”[13]但是,当代中国具有他所说的“批评意识”的知识分子到底有多少呢?恐怕称得上西方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少之又少,而一般读书人、文化人只能称作书生或文人,在人格精神上与古代的书生或文人区别不大。

仍回到作家作品的论述上来。讨论知识分子的主体精神,不能不注意到作为作家的贾平凹和阎连科共同存在的一个心结:恋乡文化心理。有论者曾指出:哲学家奶牛乃《废都》主人公庄之蝶的另一个自我[3]250。考虑到作者与其笔下主人公的精神关系,奶牛的哲思其实应该指明了庄之蝶人生突围的方向:乡土、山野、自然。这也是作者贾平凹的文化价值趋向。作为“城籍农裔”作家的贾平凹,其恋乡斥城的文化心理是非常明显的。但在作品中,贾平凹却让庄之蝶准备去南方,结合作品中作者对来自乡村的人事的描述,这一情节设置也许表明作者并不彻底认同乡土文化,乡村并非真正的精神家园。贾平凹后来的小说《高老庄》、《怀念狼》等,其中出身农村的知识分子主人公的归乡又离乡返城的情节设置,更印证了作者对乡土文化的矛盾心态。

阎连科也具有这种矛盾的文化心理。其小说《风雅颂》套用的是现当代小说常用的归乡情节模式,但主人公杨科的返乡又逃离,表明了故乡也并非真正的精神家园。但阎连科不同于贾平凹过于纠缠于城、乡二元文化的价值优劣,而倾心于现实生活的乌托邦建构。但正像位于城市中的天堂街因被政府查封而消散,建立于诗经古城的乌托邦大家庭生活也很难长久。作者是深知这一点的,因此让他的主人公在作品结尾又踏上了流浪的征途。阎连科在以前的《受活》、《丁庄梦》等小说中也在极力讲述着关于乡土乌托邦的故事,但这些乌托邦愿景最后都残酷地破灭了。阎连科小说的乌托邦悲剧叙事,表明了他对乡土社会以至整个乡土中国发展道路的失望甚至绝望。

尽管如此,贾平凹和阎连科的城乡文化双重身份,庄之蝶与杨科的人生突围和精神漂泊,正好契合萨义德所刻画的知识分子形象:流亡者和边缘人。行走在城、乡文化的交叉地带,或者行走在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的接壤之处,而且是不停地行走,永在路上,漂泊不息,这可能正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宿命。作为跨界的行走者、漂泊者,这种独特的文化位置与人生体验,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超越狭隘自我、中心权力和文化传统,突围而成为“新人”,提供了也许是唯一的可能性。

[1]乐黛云.中国知识分子的形与神·前言[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

[2]雷达.心灵的挣扎——《废都》辨析[J].当代作家评论,1993(6).

[3]肖夏林.废都废谁[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3.

[4]阎连科.风雅颂[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16.

[5]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七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3:180.

[6]贾平凹.废都·后记[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

[7]阎连科.机巧与魂灵:阎连科读书笔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8]夏榆.阎连科:生活的下边还有看不见的生活[N].南方周末,2011-05-26.

[9]阎连科.拆解与叠拼:阎连科文学演讲[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118.[10]公刘.不可缺钙[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349-353.

[11]王晓明,张宏,徐麟,等.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J].上海文学,1993(6).

[12]杨东平,何怀宏,周国平,等.把脉中国高等教育[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120.

[13]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25.

[责任编辑:何瑞芳]

From Zhuang Zhidie to Yang Ke: Breakout and Destin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Intellectuals

FEI Tuan-jie

(School of Literary Arts, Shaanxi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College, Hanzhong 723000, China)

Zhuang Zhidie in Jia Pingwa’s “Abandoned Capital” is a writer image who fails in breaking out from the three forces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the marketing economy, and the political struggles: while Yang Ke in Yan Lianke’s “Ode to Elegance” is a college teacher image who leaves a college in the capital, then comes to a village, then to an ancient town in “The book of Songs”, and fails in escaping from the practical plight and pursuing spiritual home. From Zhuang Zhidie to Yang Ke, the authors provide us a spiritual example by which we can see a side face of the spirit of the times. Zhuang Zhidie and Yang Ke, the two novel images, are not only with the autobiographical nature of the authors, but also the portrayal of the common destiny of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s during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tellectuals;breakout;“Abandoned Capital”;Zhuang Zhidie;“Ode to Elegance”;Yang Ke;Jia Pingwa;Yan Lianke

2015-09-10 基金项目: 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陕西文学中的陕西形象问题研究”(2014I19)

费团结(1970- ),男,陕西咸阳人,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

1671-5977(2015)04-0071-05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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