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
4月在东方艺术中心,只买一票就能看《海鸥》和《让我牵着你的手……》两部作品。这是制作人王可然的绝妙点子,“在完全不伤害艺术的前提下,用商业手段将观众拉进剧场”。女主角剧雪说:“为什么是四幕喜剧,一直搞不懂,想知道赖声川导演最后怎样呈现出喜剧,这是我来演这个戏的初衷。”在戏上演之前,笔者采访了导演赖声川,先听一听他对于《海鸥》、对契诃夫的理解和诠释。
上海戏剧:《海鸥》最触动您的是什么?
赖声川:《海鸥》是我最早接触他的戏,也是透过《海鸥》才开始真正理解契诃夫,所以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其中最触动我的是契诃夫居然可以把“生命”直接搬到舞台上。没有一个剧作家的作品更像生命本身。
上海戏剧:契诃夫之于您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赖声川: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主义艺术革命中,契诃夫的位置是非常显著但又不容易懂的。我其实觉得他对现代剧场的影响是最大的,对我戏剧创作的影响也很大。
在我学习的过程中起先是完全不懂契诃夫的,相信大部分学戏剧的跟我一样,尤其是看到《海鸥》题目页上写着四幕喜剧时,绝对以为是印错了。读到当年契诃夫和导演斯坦尼对诠释《海鸥》的争执时,更是不明白为什么契诃夫要坚持这是一部喜剧?有一天我弄懂了。在那一天之前必须发生的事情是,我自己对生命的体认必须提升到一种程度,同时我对戏剧的体认也必须提升到一种程度。我发现,他反着所有其他戏剧家的作风。在他隐藏所有故事中的高潮时,留下来淡淡的生命痕迹正是我们生活的痕迹,而在那其中,可能存在的东西比任何剧情高潮还要深刻和复杂。这对我后来的创作有着明显深刻的影响,让我向往像他一样可以在舞台上创造一种流动生命的感觉,让我了解到悲喜是一瞬间态度上的问题,让我了解到悲喜可以同时存在,让我了解一部戏好不好看不在于情节,而在于细节。
我觉得我是少数非常理解契诃夫在干什么的。他做的革命,远远超过易卜生和斯特林堡。没有契诃夫就没有贝克特、品特。契诃夫在模拟生活,他在创造另外一种生命体。
上海戏剧:如果您和契诃夫真的做一次灵魂的对话,您最想和他说的是什么?
赖声川:我会很想认识这个人,想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去听一场爵士乐演奏。或许我们之间的话不会很多,因为我们应该会是彼此很了解的。或许我会问他更多关于医学的常识和他行医的经验。而不是写小说或戏剧的经验。
上海戏剧:1990 年您曾经导过《海鸥》,经过岁月的洗礼,如今的《海鸥》又会呈现怎样的面貌?
赖声川:1990我第一次翻译《海鸥》,在台北艺术大学排演,口碑非常好。所有人都在问我改了什么,我怎么敢改契诃夫的剧本。我只是把它的背景改为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上海。过了二十多年,我的诠释和处理总该有些进步吧!这也都是基于舞台处理的经验累积,还有人生本身的经验累积。同时这次全是专业演员,90年版的演员都还是学生,整个格局是不同的。
上海戏剧:契诃夫将《海鸥》定为“四幕喜剧”,而剧本却看似如此忧伤,您是如何理解这份“喜”,又是如何在舞台上呈现的?
赖声川:契诃夫的“喜剧”跟其他人──好比说莫里哀──的喜剧概念不同。我最近在百老汇听到一句话:“戏剧就是有一个人要一样东西。最后如果他要到了,就是喜剧,如果他要不到,就是悲剧。”这就是一般的想法,但契诃夫的喜剧不是这样的,他是必须用一种更抽离的方式看待台上的生命。如果你非常近距离地看这些人,看到他们错误的生命选择,你绝对会认为那是悲剧。可是如果你能拉开到比较远的观点,看待这一个众生相,这一张大合照,或许你会对这些人产生一种悲悯,而在那悲悯之中,他们一切的愚蠢,会被原谅。这是一种解释。
我的作品有非常多的契诃夫的东西,但是观众不容易找到。这里面有悲喜之间的很深的关联。悲剧和喜剧不是相反的,它们是一体的,其实很像。一个人极度高兴和极度悲伤的状态下到达那个程度是一致的,就是所谓忘我的状态。
上海戏剧:剧中,妮娜说康丁的剧本中“人物都没有生活”、“没有活的人”,而契诃夫戏剧讲究的就是“模拟生活”,您是怎么看这有意思的戏中戏对照?
赖声川:如何诠释第一幕的戏中戏,是了解《海鸥》的一个关键。妮娜说康丁的剧本中“没有活着的人”,那你可以解读康丁的剧本是上等的先锋作品,你也可以解读这部“二十万年之后”的作品是一部不知天高地厚的拙劣作品。你怎么决定就会决定你对《海鸥》的整体诠释。对我来说如果答案是前者,康丁就变成一个怀才不遇的大艺术家。这样很难走向“喜剧”。
上海戏剧:剧中的“海鸥”象征着什么?
赖声川:在面对《海鸥》中的“海鸥”时,我们必须注意很重要一点,契诃夫不是易卜生,也不是奥尼尔,在易卜生和奥尼尔作品中,任何类似“海鸥”的东西(野鸭、毛猿等)都有其较确定的象征意义。这样的象征风格,沿用到中国的现代作品中,最明显就是曹禺先生的作品,这也创造出一个完整的象征体系,以及解读象征的文学分析模式和表演方式。但契诃夫完全不是那一路的。他的“海鸥”并没有确定的含义,也不应该有确定的含义。我们可以套用任何对“海鸥”样板的诠释,关于“自由”、“飞翔”、“梦想”,等等。但这些并不会让我们对整部戏真正的理解有所帮助。这就是契诃夫与众不同的地方。要了解他也必须了解这一点,才能看到他开创出的美学道路与易卜生是完全不同的。
上海戏剧:《让我牵着你的手……》、《海鸥》 连台演出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赖声川:我觉得在现阶段我有一个责任就是让观众更去理解一些经典作品的原貌,于是在呈现《海鸥》的时候,除了把它改成中国的背景之外(这也是让观众更容易进入它的情境的一种方式),我们同时推出另外一部关于契诃夫的作品,目的是让观众更了解这一位极为特殊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