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鹏
北伐军第四军十二师三十六团打到云城,连攻不克,团长一声令下,先入城者先得钱粮女人,于是战火连天,三天三夜不熄,云城开门投降。投降也不行,早干吗去了,杀。
云城空了,死人叠满两条街道,活人四散无踪。“全城几无生者,市面凋敝无状”,《云城志》里说。《云城志》里还说,北伐军旋即北上,只留下守军一人,看守空城。
这个人就是洪培南,我六舅的父亲的大堂哥。
老洪那时年已六十,当了一辈子兵,从清军当到北伐军,起初杀了人,还用刀子在大腿划一刀计数,后来杀得多了,没勇气再划,怕到了十八层地狱,阎王拿这个说事,让他死去活来、活来死去,那可是大麻烦,所以没敢再计数,把数字囤在心里,渐渐地就忘记了,忘记了反而欢快。有些事,别记着,记着就是祸害。
老洪总也升不了职,也不知道为啥。不过,常凯申——常总司令接见过他,一番勉励还赐给佩刀一把,他每天挂在腰间,落座就杵在地上,加上他一捧白胡子,有点威风凛凛,像余威仍在的老狗。
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坐着,坐在城头。老洪说,我记得真真的。
我坐在城头看风景,我的风景里是白骨、破旗、枯树、残月,还有突然出现的女人。我就那么一眨眼,她哗啦一下就出现了,没打招呼,也没咳嗽,哗啦一下吓我一跳。我一看人影晃动,歘地拔刀出鞘。
什么鬼?我大喝。
你才是鬼,女人说。女人穿着墨绿的旗袍,月光从她身后打过来,有些神秘,有些动人,有些性感,有些哀怨,哎呀好复杂的女人啊——手里还拎着一个竹编的盒子。
你你你你是谁?我结结巴巴不成句。
我是小端,她说。什么小端大端!你要干吗直接说!老洪刀下不杀女人!我虽这么说,佩刀仍然握在手里。万一这是个索命的,我也不含糊,照样弄死你。
我不是索命的,是陪你喝酒的,小端说,说着打开手里拎着的食盒,拿出酒菜布在小桌上。菜有四样,酒有一壶。
小端坐下说,来呀,还愣着干吗。
我,六十岁的老兵,一脸白胡子,身上的泥垢能有三斤,你看上我啥了?狐狸精!我惶然追问。
狐狸精?那都是魅惑精壮男人的,我又没勾搭你,陪你喝两杯酒,你瞎激动啥呀,老人家。小端笑了,她那个笑,特别温婉,你懂得这个词吧,温婉。
哎呀猜不透了,我坐下,把刀横在膝盖上。酒香比啥都魅惑,我端起来一饮而尽,小端再给我续上一杯,我又喝,又续,又喝,三杯了,舒坦。
菜也好,有盐。
说吧妹子,啥情况,别让我死得不痛快。
你记得十年前么?她问。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过去就算了。我答。
民国六年你在双狮铺杀了一个男人,你杀的那个人是我的爱人,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我——
停,我说,你别说了,你们那些破事谁有兴趣听,反正你就是报恩来了是不是?我说。
不是,我是报仇来了。小端说。
啊?你啥意思?我浑身一激灵。
我有多恨他,我知道,可是我有多爱他,我并不知道。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老洪,洪培南,云城唯一的守军,大喝一声举刀砍向小端,小端动也不动。刀还没到半路,就颓然坠地,老洪一声低吼,口中喷出黑血,轰然仆街。
毒酒,美少妇,加上等待的十年时间,能把一切事儿都办明白,真的。